高玉寶《大鳥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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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玉寶《大鳥的骨灰》

1

見到攖寧的第一天,她正站在院子里寫大字。她挽著一頭長發,穿著件猩紅的上衣,腰擺扎進淡灰色的小裙子里,光著腳丫,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上,腳丫子來回勾動,像得了腳氣。透過樹葉間隙漏下的光斑,可以看到她的腳面子在六月的午后顯得異常蒼白,青筋畢露。她的身后是火葬場巨大的鍋爐間,銀灰色的鐵制拉門大開著,正對著的墻面上掛滿了電門,電門旁邊貼著大字,上書:必經之路!不光如此,我望向別處,這才發現消毒室的大門口也貼了大字,叫作:干干凈凈。我真有點哭笑不得,可以理解,一個人——何況是個女人,長期置于這種環境之下,腦子不出點問題那才是真正的問題。

當時,火葬場大院四周圍著一圈紅磚墻,墻頭上長滿了青苔,磚縫里藏著紫色的蝎子,北面是一個大禮堂,被叫作告別室。告別室的墻面上也貼上了大字,用的是土黃色的毛邊紙,紙張灰暗,字跡卻閃亮得蜇著人們的眼睛。西墻上貼著兩個大字,寫道:往昔。東墻上寫道:虛實有度。這不明所以的題詞讓人氣餒,真不知道人們怎么能受得了這種滿頭霧水的打擊。大院的東面是一座灰色的L型的三層樓,據說被稱作辦公樓。整棟樓顯得人跡罕至,樓道里總會傳出呼呼的風聲,門窗抖動,水滴叮咚。如果是深夜,這些聲音攪拌在一起,你還會聽到一個女人踩著細細的高跟鞋,踢踏踢踏的腳步聲。當然,如果你有足夠的膽量,可以到樓上去尋找,你大喊大叫,將整個樓道震得山響,爾后你找遍所有的角落,也不會發現什么,一切都是幻覺!

這棟所謂的辦公樓頂上豎著一只大銅球,風一來,銅球嗚嗚轉動,像一群送葬的大喇叭吹出的悲鳴。樓前有十幾棵參天的大楊樹,整個大院在大楊樹的陰影下顯得異常陰沉。就在這種環境下,身著紅衣的攖寧站在這些大白楊樹下揮毫潑墨,姿態張揚,與此情此景甚不協調,如同鬼魅。

我走上前去,看到她正在寫著一個個大大的“爽”字,字字不同,卻又字字相同。她“爽”著,還小聲地咂巴著嘴,一臉微笑,顯得愜意而自得。說實話,她寫的字可真令人不敢恭維。

1993年,我從鐵路運輸管理學院畢業,稀里糊涂地被分配到了白云生活管理段下屬單位——鐵路分局火葬場。

問題是我學的是行車管理專業,直白地說,就是應該從事跟行車組織、編組列車、調車作業、行車閉塞等有關的工作。大學四年里,我學的東西基本上都是與上述有關的內容。而我的分配通知書上赫然寫道:白云生活管理段鐵路火葬場實習主任。

我的天!他們一定是瘋了。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的嘴唇一陣哆嗦,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氣憤,而是因為他們這種后現代主義的玩笑讓我有點受不了。我對發通知的女人說,開玩笑吧阿姨,是不是打字員打錯了?鐵路分局人事部的這位阿姨接過我的通知書,她看了兩眼說,沒錯!

我當時真想將這紙命運撕個粉碎,可是,我卻反而冷靜下來,我討好地(肯定是一副可憐相)說,阿姨,這個可真不是開玩笑!這個女人搖了搖頭說,我只管發通知,有疑問去問管事兒的。

我就去找管事兒的,但是,所有人都告訴我管事兒的不在。我爸爸卻有辦法找到了管事兒的,我爸爸將我從鐵路分局的大院里拖出來,他指著我們鐵路分局那棟紅色石頭砌成的大樓讓我猜猜這里以前曾是什么地方。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哪兒還有心思猜這猜那。我爸爸說,這里以前是德國總督府。哈哈,《中德膠澳租界條約》呀,兒子,這個你肯定是知道的吧?我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看看人家當年蓋的大樓,真他媽的結實!一百年多年過來了,兒子,這里成了我們鐵路分局大院。我爸爸嘆了一口氣又說,時間呀,兒子,時間改變了這棟大樓的主人!

我爸爸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氣餒,甚至表現得還有些興奮,他說,管事兒的人已經說了,你們這一批大學生里就數你的級別高,副科級,其他的都是干事級。想想吧,兒子,我爸爸繼續說道,你爹我干了一輩子了,不還是個干事?

我想我爸爸真是昏了頭,火葬場的副科級算什么副科級?后來,我才知道,我爸爸是騙我的,他怕我撂攤子不干了,故意用個副科級嚇唬我。

2

過后,我拎著行李去火葬場報到,先是乘坐小慢車,然后到了分局再乘坐特快旅客列車,然后再轉乘小慢車,倒了三次車才去了這個叫白云生活管理段的地方。我報到這一天,生活管理段的主要領導都跟著生活物資車下了車站,整個管理段只剩下幾個科員。他們告訴我,火葬場有人值班,我只管提著行李前去,有人會安排你的食宿。他們給我指了指對面山坡上的一排紅房子說那就是我們的宿舍,只不過有鐵路擋著,我得從鐵路橋洞子鉆過去,然后會發現一個大院,大院里種滿了白楊樹。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他們說。

于是,我就提著行李下了橋洞子,鉆出橋洞子果然看到一個大院,然后就在大院中看到了正在寫著“爽”字的攖寧。她將筆放下,然后將這些紙筆一卷——我以為她面前的是一張桌子,她將紙張收起時我才發現這是一輛平板車。火葬場平板車的用途,我估計用腳頭想也想得明白,我的頭皮一陣發麻。看到她描著細細的眉,小嘴上涂著猩紅的口紅,一臉微笑地將平板車推進了鍋爐間,當時的感覺真有點毛骨悚然!她將平板車擺好,依舊微笑著回過頭來(說實話有點傻笑的味道)看著我。我將我的分配通知書遞給她,她看了看說,哈哈,原來是個小屁孩!

她竟然叫我小屁孩!要知道我大小也是這里的主任,這個女人找倒霉呀。為了表示對她對我不敬的不滿,我干咳了兩聲。她充耳不聞。笑著說,走。我不得不跟著她走出火葬場的大門。

那天的情景就是這樣。后來我跟我的同學說這件事兒來,她聽得目瞪口呆,直往我身上靠,又覺得不妥,賭氣似地甩著手說,呀,小包子,你要嚇死人!那時,我的這位女同學已經是女姑口站的客運副主任,她手底下管著三個人,一個是賣票的,一個是檢票的,還有一個是出站口的。她說,嗨!沒勁死了,誰讓我們的車站才那么大點兒呢——為了表示他們火車站的小,她將大拇指與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手里捏著一只虱子。我的這位女同學如今已經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臉盤子白凈,眼睛明亮,胸脯高聳,屁股滾圓。關于后面幾點,說實話,大學四年里,我還真是沒有發現我的這位女同學原來有這么好的身材。

我去火葬場報到的那一天,攖寧帶我去職工宿舍。她在前面領路,雙手甩來甩去,小屁股一扭一扭,兩條白腿飛快閃動,嘴里還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我以為職工宿舍肯定也在火葬場的內部,后來攖寧領著我出了火葬場的大門,然后,七拐八拐地上了山。山上松樹林間有一條羊腸小道,小道兩旁開滿黃色的小花。松樹是合抱的大松樹,針葉間藏著的松塔碩大而結實,秋天里,這些松塔肯定會結滿金黃的松子。平心而論,這是一處山川秀麗、景色怡人的地方,我如果不是火葬場的什么狗屁主任,在這里工作,無論干什么,我也毫無怨言。攖寧在我前面甩著手,走得飛快。我不知道她光著腳丫子在山路上跑來跑去,為何小腳丫子還顯得如此柔嫩。女人真是不可捉摸之物,我盡量將眼睛從她滾圓的屁股上移開,望向別處。

來到山上,只見山下的白云火車站如沙盤里的模型,土黃色的站舍,高聳的水塔,如同下水管道一樣一束一束伸向遠方的鋼軌。車皮從駝峰上滑下,經過減速器,發出咣的一聲響。這才是我的專業,我的腦海里默念著牽引速度四十公里每小時,推進速度十五公里每小時,牽引定數四千八百噸。我想這些有什么用?我現在的身份是火葬場的主任,火葬場有什么牽引定數?又想起我爸爸關于時間改變一切的理論,不覺一聲嘆息。

從山上望去,火車站的北面是一片礦區,高高的煤山上滑動著索道車,山上冒著紫色的煙霧。礦區上方飄散著青藍色的煤屑,爆破聲從地底傳上來,大地一陣抖顫。

攖寧引領我來到所謂的生活管理段的宿舍區,這是一排建造在山頂上的紅房子,房前有一塊操場,有一個用枕木做成的籃球架立在操場旁邊,籃球架的后面建有一排廁所,紅筆分別寫了男、女。宿舍門前栽著一棵大柳樹,柳樹枝條茂盛地垂落到用來曬衣物的鋼絲條上。攖寧臉上依舊帶著笑——她不會得了面癱吧?真擔心她一天到晚地這樣笑下去,面部肌肉是否能吃得消。她打開其中一間屋子,說,這就是你的宿舍啦,我住在隔壁!然后,她拍拍手,推開另一間屋子走了進去。其實她根本沒必要告訴我她就住在隔壁,這里面的潛臺詞似乎告訴我可以隨時造訪。她不了解我,我還沒有養成輕易造訪別人的習慣。我推開房門,里面是兩居室,外間放著一個土黃色的辦公桌,桌上放著一部電話,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里面是我的臥室,有一張鐵質的單人床,床頭上的藍油漆已經脫落,露出黑乎乎的鐵管子。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由于沒有吃午飯,我有些饑腸轆轆。山風從樹梢刮過,柳樹條輕微晃動,宿舍院內靜得嚇人,一切顯得可疑而困惑。不禁自問:我怎么來了這里?

我在里屋收拾床鋪,將我的書擺在床頭柜上,少了一個臺燈,還少了一個插座。我將我需要的都記在了筆記本上。從中學開始我就一直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想起什么記什么,這個經驗是我爸爸教我的。他在我們家鄉的小火車站干了一輩子副站長,說是干事級,我覺得有點勉強。說起來我爸爸這個人來,真是很可憐,我們家離火車站不足三里路,但是,他卻沒法在家里睡一個囫圇覺,他得值班。晚上施工他還得爬起來,跑到扳道房去給火車打信號。那時火車站正在進行電氣化改造,夜里的施工特別多,常常是幾百號子人在線路上掄動鋼鎬,將石砟砸出一片海浪的聲音。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上學的路上順便給他捎著早飯,我爸爸在值班室的被窩里向我揮揮手,一會兒就又打起了呼嚕。

火車站的活太多,而且是軍事化管理,一切服從調度命令,錯一點兒也不行。所以我爸爸就總揣著一個小本子——好記性比不了爛筆頭嘛。他逼著我繼承了他的這一優良傳統。

沾了他老人家的福,用他的話說,就是這個小本子才讓我考上的大學。他說得沒錯,也正是因為這個小本子,我才進了火葬場!

3

傍晚下起了雨,小雨將柳樹條打成綹兒,澆在草地上沙沙地響,我穿過鐵路橋洞子,到鎮上去。由于這里是礦區,路面被汽車軋得七高八低,道路兩旁也落滿了厚厚的煤灰,小雨淋在這些黑色的粉塵之上,發出噗噗的響聲。有幾個下班的礦工頭上頂著頭燈從我身邊跑過,其中一個將我手中的雨傘碰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目光充滿了挑釁。他們鉆進一家同樣是黑乎乎的鋪子,門一開,里面傳出嘈雜的人聲。我抬頭看了看這家鋪子的招牌,上面寫道:香港放像廳大酒店。這真是個怪名兒!我挑開簾子走進去,真沒想到里面坐了這么多人,電風扇在頭頂上呼啦呼啦地刮著,條形桌子上坐滿了面紅耳赤的食客,此情此景,用人聲鼎沸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鋪子正中央的墻面前立著一個20寸的大彩電——“松下”牌的,在這個窮鄉僻壤看到“松下”牌的大彩電真是讓人驚訝。電視里放著音樂,眼前擺著一個大音箱,似乎還可以唱兩句“卡拉OK”!如今這些名詞說出來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當年這可是很時髦的東西。

這鋪子的門口堆著一排黑乎乎、滿是油漬的啤酒桶,有人蹲在地上接啤酒。飯店的櫥窗上正有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剛剛出爐,我掏錢去買,人家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說,裝什么糊涂,煤票!我沒弄明白——什么“沒票”?賣包子的從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摞烏黑的紙票來,上面印著閃亮的字跡,噢,我明白過來。可是,我去哪里搞這所謂的像燒紙灰一樣的煤票,而且,難道你們是不用人民幣的嗎?我將手中的鈔票向她抖動,她轉過身去忙開了別的活,對我置之不理。

這時簾門晃動,攖寧帶著一臉笑容走了進來,她向我眨眨眼睛,說,嘿,小雨真不錯。鋪子里的人顯然都是攖寧的熟人,有人高呼她的名字,向她吹口哨,她并不去理會這些,只將雨傘交到我的手里,然后從櫥窗口上端起一盤包子,又從另一個窗口端了一碟醬牛肉,就像在她家里一樣隨便地走向臨近窗口的一個木頭桌子上——這桌子是老榆木做的,足有半米厚,上面紅色的花紋像人類腦漿子里面的毛細血管一圈一圈地糾結著。然后攖寧開了兩瓶啤酒。她沖著我嘿嘿地笑著說,門口那一排散啤酒是死人尿,比馬尿還難喝,咱們不喝!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將散啤酒比喻成死人尿的。攖寧瞪大眼睛說,嘿嘿,怎么,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就去嘗一嘗。

據說,攖寧的爸爸是我們火葬場的退休職工,攖寧女承父業,頂替了父親的班,也干起了司爐工。順便說一下,別的地方的火葬場的焚燒工不叫司爐工,人家叫鍋爐工,但是我們鐵路上沒有這個職稱。倒不是說我們鐵路上沒有鍋爐,相反,我們鐵路上的鍋爐多得是,例如蒸汽機車上的大鍋爐就比誰家的都大,而且很有氣勢,我們的蒸汽機腆著個大肚子在鐵路上呼呲帶喘地跑向遠方,還要發出一聲聲悠長的鳴叫。蒸汽機車上有三個人,右邊的是正司機,左邊的是副司機,他們倆人中間的就是司爐工,就是管著填煤的鍋爐工。我們火葬場的攖寧也是司爐工,她與蒸汽機上的司爐的區別不大,不過燒的不是煤,而是尸體罷了。攖寧的父親在世時對她說,司爐工也分個三六九等,最高等級是八級,呵呵,老子就是八級,有朝一日你上了班,一定也要干到八級司爐工,這樣你的工資就比他們高出許多,很帶勁兒。

攖寧很能喝,一瓶啤酒眨眼間就進了肚。我問她那“煤票”是怎么回事兒,她挑了挑眉毛,一臉正經地說,這個說出來,嚇死你!哈哈。

我可沒覺得有什么好笑,她扁了扁嘴說,那是紙錢呀!不過,你不用怕,你是火葬場的嘛,他們都怕你!

紙錢?他媽的,那不是死人用的錢?

我渾身一緊,毛發都豎了起來,看著旁邊這形形色色的人等——更包括眼前這貌美如花的女子,我騰地站起身來,由于起身太快,將屁股底下的椅子弄倒了,發出很大的聲響。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頭頂上那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的風扇在呼啦呼啦地吹。人們扭著頭一臉敵意地盯著我。

攖寧哈哈大笑,仰頭將一杯酒灌進肚子里。其他人見我們沒事兒,繼續喝起酒來,人聲嘈雜,我的腦袋里傳出嗡嗡的聲響。

攖寧一臉笑容地說,你是真大學生還是假大學生,這是人家煤礦開的飯店,人家不用煤票用什么票?

我的心臟一陣狂跳,心想,都是啤酒惹的禍。臉上一陣發燒。為了掩飾我的慌亂,我向口里塞了一個包子,包子里的油冒了我一嘴,味道怪怪的,讓人想起孫二娘的十字坡。一陣反胃,差點吐出來。還好,攖寧從別人桌上端來一碟花生米,我趕緊抓了一把,按進嘴里,將這陣反胃硬生生地壓進肚子里。

有幾個渾身上下沾滿了煤灰的人(還好,他們將臉洗了出來)給攖寧敬酒,他們說:小狐貍,哥們兒敬你一杯!攖寧一臉自得地向人家揚揚杯子。我覺得好笑,知道電視里正在放《聊齋》,片頭曲很有意思——“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其中有一集就叫《嬰寧》的,當然,“嬰”與“攖”是有區別的。攖寧說,呵呵,還是讀書多了好哇!

我的那個女同學聽了我的這一席話后小臉嚇得煞白,她說,呀,嚇死!真以為你在和一群已經死去了的人喝酒呢!

我一臉笑容地說,你以為不是嗎?

攖寧說,你是大學生,肯定是知道我的名字的含義吧?她見我不置可否,向我眨眨眼睛。她蘸著啤酒在桌子上寫下“攖寧”二字。

她說,我的名字是個叫大風的人給起的呀。他是研究鐵路軌道電路分路不良的。嘻嘻,這是我后來問的別人,那時我剛生下來,可不知道什么是軌道電路,還有分路不良。

我的心里一驚,二十多年以前就有人在研究軌道電路分路不良的問題了嗎?要知道,那時全中國的鐵路有幾處有軌道電路的呢?不用說那時,就是如今,軌道電路分路不良一直也是個很大的難題。他當年研究到了什么程度呢?我們的張教授曾經說過,中國鐵路軌道分路不良是個大隱患,光靠現有的規章制度來彌補這一缺陷是很讓人擔心的。不經常跑車的軌道上為什么就容易造成分路不良呢?難道這個問題就沒有更好的辦法處理?張教授說,同學們,有太多看似小隱患的問題,其實是大事故的罪魁禍首!這些命題等待著你們去攻克。

攖寧說,大風的真名誰知道呀,那時他就叫大風,因為運動呀,革命呀,他是從上面下放到火葬場改造的,他的名字就叫大風。我爹說,大風是個很安靜的人,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從來不頂嘴,有人欺負他,他也不生氣。我爹知道他是個有學問的人,挺敬重他,好幾次從家里給他帶點地瓜啦,苞米啦什么的給他吃。我爹說,真是扯淡,整人整得,讓一個文化人吃起東西來都沒有一點人樣啦!

嘻嘻,我這人就這樣,說著說著就說多了,后來就生下了我唄。我剛生下來,我爹不會起名,挺受難為,他就去請教大風。大風想了想,隨手從墻上撕下了一片大字報上的白紙,他用炭灰寫上“攖寧”二字。

就這么簡單。

我說,“攖寧”是莊子說的吧,指的是心如止水?

她擺擺手說,不對,是心如死灰!

我的那位女同學說,呀,這位大風不會就是我們的張教授吧?兩個人的風格也太像了,你想想呀,那個時候他被打倒了,后來總會得到平反的吧?說不定就是我們學院的教授!你查一查。

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真是讓人難以琢磨,但是,似乎冥冥中她們的直覺往往又是最為直接地接近事情的真相的。

4

前去火葬場報到的第一天我就和攖寧喝了一頓酒,攖寧說,來,小屁孩,給你接風!我對她給我的稱呼很反感,強烈要求她叫我小包,或者包來高。她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怎么這么繞口?聽著就像包、包、包。不好聽,那我以后叫你小包子吧!哈哈,小包子這個名字還是不錯的。

前面我已經交待過,我的同學們都叫我小包子,這個綽號真是沒有一點創意,沒想到,認識攖寧的第一天,她也叫我小包子。真是要了人命!

我去廁所回來時和人家發生了一下碰撞,我趕緊說對不起,抬頭一看,此人比我高出一頭,鐵青著臉,額頭正中塌陷進去,像被人狠狠地釘進去一個釘子。我差一點兒跳起來,他長得太像我的初中同學肖二鵬了,而且,他還向我的臉上兇狠狠地噴了兩口氣,那神態整個兒就是肖二鵬的翻版!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趕緊回到攖寧身邊。她見我臉色蒼白,手腳哆嗦,問我出了什么事兒。我說,那個人太像我一個死去的同學了!攖寧問是哪一個,我轉身去找,這時老板卻將屋內所有的窗簾刷刷地拉了上來,屋內的大燈關閉,只亮著對面墻壁上的那臺電視機。攖寧吐了一口氣說,又來了,受不了!黑暗中,她向身后的墻上靠了靠,屁股下的椅子發出一陣咯吱聲。

我聽到有人喊,時間不早了,他娘的,來點帶勁的,別光雞巴放三級的!

我恍然大悟,這時才明白過來為什么人家的這家飯店敢起名為香港放像廳大酒店了。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看這種片子,是不是太難為情了點?其實,我看過很多這樣的片子,上大學時,我們甚至還湊錢買了一臺二手的錄放機,我們整天關嚴了門,將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小,大氣也不敢喘地趴在宿舍里看“毛片”,后來這機子不知如何讓教導處知道了,人家將宿舍的電閘一拉,就將我們的寶貝給收走了。那次大檢查,我們整棟宿舍樓竟查出了三十臺機子,也許學校覺得法不責眾,或者是覺得有傷風化,我們的機子被查走時,我們自己覺得是世界末日已經到來,結果后來什么事兒也沒發生。只是我們的寶貝機器就再也沒能回到我們溫暖的小屋。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從來沒有跟一個女孩子一起看過“毛片”,何況還是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我真有點兒無地自容。飯店的空氣里都響著讓人眼紅心熱的喘息,紅撲撲的肉在我們眼前晃動。真有點喘不動氣兒。

我站起身來拉著攖寧出門。出門前攖寧讓我拎上一捆啤酒,我就拎了。到了外面才發現雨下得更大了(很好,這能讓我冷靜)。雨傘卻被我們忘在了飯店里,我去敲門,沒人理我。

沒辦法,我扛起啤酒,攖寧拉著我的胳膊,甩開大步跑。經過火葬場時,忽然電閃雷鳴,冰青色的電光將院子照亮,似乎有一個穿著一身白衣的人立在雨中,耳邊傳來狂笑之聲。我看了看攖寧,她的小臉蒼白,頭發緊緊地貼在頭皮上。

跑回宿舍,宿舍里黑著燈,才知道偌大個院子就住著我們兩個人。這讓我想起八年前我與肖二鵬在一起的那個豬場,同樣是下著大雨,外面同樣電閃雷鳴,肖二鵬講了個鬼故事,我的頭皮陣陣發麻。我說,二鵬啊,你說真有鬼嗎?二鵬點了點頭說,有!

打開宿舍的門,攖寧提議我們再喝點兒,我當然沒意見,風雨交加之夜,又是在火葬場的宿舍里,除了喝醉還能干什么?我們坐在我辦公室的桌子前喝著酒,我的耳朵邊上傳來女人的號哭聲,近一陣遠一陣,夾雜在雨聲之中。我問攖寧聽到沒有,她沖我笑了笑,揮揮手說,喝吧!

攖寧說,我父親說他上輩子是個當差的。嘻嘻,他真的這么說了,有點嚇人。他當差的是哪個朝代?誰知道是哪個朝代,五百年也許有,三百年也許也有。總之,他說他是個當差的。不是捕頭,但也抓人,當官的早上起床了,他去給當官的倒馬桶,然后端進洗臉水來。當官的少爺要吃糖葫蘆了,他就跑到街上去給小少爺買糖葫蘆。當官的要到鄉下辦案,他就提著一根殺威棒跟著當官的到鄉下去,總之,他就是這么一個當差的。后來,我的父親得了肺病,整天咳嗽個不停,別人說他是被火葬場的骨灰嗆的,他卻搖頭說不是,人的骨灰怎么能嗆出一個人的肺病,簡直是胡鬧。他每每喘不動氣時,都讓我母親給他拍屁股,就像一個母親哄著一個調皮的小孩子睡覺那樣,但是,輕輕地拍是不管用的,有時我母親得掄圓了巴掌打在我父親的屁股上,我們家整天啪啪聲不絕于耳。呵呵,你別笑,這是真的,因為我父親的脊椎不好,不能拍背,他又上不來氣兒,不拍屁股又拍哪兒呢?

我父親說,他上一輩子雖然是個當差的,可是從來沒有欺負過誰,雖然手里拎著根殺威棒,他卻從來沒用這棒子打過誰。只有一次例外,他和老爺到鄉下去收租子,那年大豐收,我們收的租子都很順利,只有一個單身漢子的租子收不上來。老爺覺得他一定是賴的,就讓我打,用鞋底打這漢子的屁股。你們是不知道,用鞋底打人家的屁股很過癮,那動靜比殺豬的動靜好聽不了多少!呵呵,我爹說,哎,上輩子打了人家的屁股,這輩子人家變著法兒地來討債了!我母親一聽氣得要死,扔下他,憋得臉紅脖子粗,差一點就死去。沒辦法,還得繼續拍屁股。我爹說,這屁股打不夠數,是死不了的。我母親又被他的話氣個半死,她說,呵,好歹瞎編一次還編了個當差的,跑腿子一個,你怎么不干脆說上輩子你是個當官的老爺!我爹搖搖頭說,上輩子的事兒怎么能胡編。

攖寧將啤酒瓶子舉起來,對我說,你交代,上輩子你欠過誰的?

5

我的同學肖二鵬,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后來他吃了槍子。據說,槍斃他那天正是秋天里,刮著大風,秋天本來很少刮風,可是那天卻偏偏刮起了大風,人們騎著自行車跟在行刑車后面,迎頭是黃沙彌漫的頂頭風,如同有個大巴掌一遍一遍扇著人們裸露的腦門子。人們一邊咬著牙蹬著自行車一邊痛罵肖二鵬,雖然也是秋后問斬,卻不是秋高氣爽,他去死,去吃槍子,也要選一個這樣的鬼天氣。真是個惡人!行刑的汽車似乎知道后面騎自行車人的辛苦,汽車開得一會兒慢一會兒快,存心等著讓熱心的群眾參觀肖二鵬的槍刑。我爸爸說,你以為這是開汽車的司機好心嗎?兒子,《禮記》里有句話呀,叫“刑人于市,與眾棄之”,明白什么意思嗎?

公審肖二鵬那天我已經考上了縣一中,星期六我回家休息,我爸爸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他說,明天就要斃了他!你應該去看看這個畜生,受受現形教育!我默不作聲,想起肖二鵬那憂傷的眼睛,牙齒咬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小學時我們去池塘抓魚,遇見了蛇,他將蛇一下子拎了起來,臉上帶著扭曲的笑容,他說,小包子,看,它像不像你腚溝里的玩意?我遠遠地躲著這條青花小蛇,看到肖二鵬將蛇頭掐住,他咬著牙,將蛇頭一下子擰了下來。他將蛇頭扔得遠遠的,滾落到草地中間去,我走上前去,看到蛇的牙齒張合著,小眼睛在來回轉動,粉紅色的舌頭吐出來,縮回去,吐出來,縮回去。肖二鵬走過來說,蛇頭斷了,它會自己再接起來,這叫再生功能,你懂不懂?

從那以后,我開始不搭理肖二鵬。我被他嚇壞了,做了一個星期的噩夢,我開始有點怕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但是,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對他的態度,課間操的時候,他遠遠地跑過來,一下子摟住我的脖子,緊緊地,我都有點兒喘不動氣。他嘴里噴著蔥蒜的味道,熱氣直撲在我的臉上。他說,今天晚上我要去豬場看門,你來!

我總是和他一起去看豬場,他們家的豬場遠離村莊,跨過膠河,在北平原的河灘上。有時,我們提著手電筒在河灘上抓螃蟹,有時也會聽到巨大的怪魚跳出水面,水面發出爆炸一樣的巨響。有一天夜里,我還聽到遠遠的,一個女人的歌聲。豬們都睡著了,從豬圈里發出一陣陣輕微的鼾聲。要知道,北平原與膠河灣之間有一片墳地。人們都說那里經常有鬼魂出來,他們整夜都坐在河面上喝酒,猜拳,耍酒瘋。聽到女人輕輕渺渺的歌聲,我真是嚇得要死。肖二鵬卻翻了個身,說,操!然后,他就又睡著了。我再去聽這歌聲,卻聽不到了,剛剛有了睡意,這歌聲卻又一下子鉆進我的耳朵。肖二鵬說,你真是中了邪,告訴你鬼也怕惡人,你就不能爭點兒氣?

我想他說的是對的,于是,我在心里告訴自己,我是個男子漢,牛鬼蛇神都不怕!真的很奇怪,這歌聲還真就停了。

去火葬場報到的第一天,我和攖寧喝了很多酒,我的酒量不大,可是那天卻沒有一點兒醉意。攖寧卻喝多了,她斜倚在我的辦公桌前,顯得楚楚動人。她說,呵呵,明天我還要值班呀!說完這話,她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我的臥室,一下子倒在我的床上,睡著了。

我的女同學聽我說到這兒一臉不屑,她說,嘁,就知道你們干不出什么好事兒來!第一天見面就一塊兒看黃色錄像,還一起喝醉了,你們……你們真淫蕩!

6

后來,攖寧告訴我,那天在飯店里面遇見的那個額頭上有一個塌陷的人,也就是那個像極了我同學肖二鵬的人叫牛大發,一個殺狗的。

我從山坡上下來,穿過鐵路橋洞子去往鎮上。前幾天又下了一場雨,松樹林間長出一圈一圈黃蘑菇,攖寧說這叫黏團子,很好吃。我站在山坡上向下望去,看到火葬場的大院里停著一輛靈車,靈車的大喇叭里傳出陣陣哀樂。我沒有看到攖寧的身影,不知道今天是誰值班。

我越來越像一個孤魂野鬼,整天在山上游蕩(奇怪,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消極散漫的行為產生過異議,至少沒有一個人找過我)。有時,我去春湖游泳,要不就去靈山寺的后山上抓蝎子。靈山寺里有個和尚,他在山后的園子里開了一片菜園,菜園子里結滿了黃瓜。我路過他的門口,他從瓜蔓上扯下一個黃瓜來,一臉笑容地說,來一根,年輕人。

我吃過了他的黃瓜,覺得這個老頭人不錯,就將抓到的蝎子送給他,和尚舉著酒瓶子對著陽光觀望。瓶子里的蝎子們糾纏成一團,尾刺彈動,將瓶子彈得亂響。和尚皺著眉頭說,這東西怎么弄?

和尚得知我是火葬場的,笑了,他說,噢,原來你是攖寧那邊的人!他笑著搖頭,看了看蝎子,又將它遞還給我,說,青年人,想吃黃瓜隨便摘,給攖寧那丫頭也帶回幾根去。

我到鎮上去買豬頭肉,我覺得和尚給我的黃瓜用來拌豬頭肉是最好不過的了。以前,肖二鵬隔三岔五地就給我帶一塊豬頭肉,他們家是殺豬的,他說這東西他都吃煩了,他遞給我半根豬口條讓我快吃。我三下五除二就將這塊噴香的肉塞進了肚子。肖二鵬除了我再沒有過別的朋友,他對我實在是好。

走到鎮子上,有一段路上鋪了青石,但是,青石已經被拉煤礦的大卡車給深深地軋了下去,形成一條一條奇深無比的車轍。鎮子兩旁無不是灰頭土臉低矮的平房,平房前圍著柵欄,有大白鵝站在籬笆里哦哦地叫,院子里也有狗叫,街上也有流著鼻涕的孩子蹲在車轍里玩著水。賣豆腐的將手中的梆子敲得七高八低。黑色的大槐樹在巷子里向上扭著,不解為何它總是要這樣扭著自己,直至自己將自己勒死。

大槐樹底下是一溜黑色的屋廈,屋檐下坐著一個老女人,她赤裸著上身坐在竹椅上,俯身撿著眼前的黑豆,一群青綠色的蒼蠅圍著她打轉,她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用手搔了搔干癟的乳房向我笑了笑,說,剛來的,你就是那個剛來的。來來,年輕人,我送給你一些黑豆。請你,請你到我走了的那天,別把我燒得太焦,后河胡同的老崔被你們燒成了芝麻醬,他那么大的一個人呀。芝麻大小的骨灰也叫骨灰?你說呢?我要全的,我跟我兒子說了,全的!頭是頭,胳膊是胳膊,我不能到了那邊讓風一吹就沒了——想想真是沒臉見人,這是什么事兒呀。來,給你,全給你了,年輕人,你好心,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去跳白云崖,我也飛一次……

這個老女人差點兒抓住我,我迅速地跑掉了。

我來火葬場報到的第一天,攖寧喝醉了,她在我的床上和衣而眠,頭發遮住了半張臉,鼻翼的呼吸將她的頭發輕輕吹動,感覺奇癢無比。我為她蓋上毛巾被,她向里面翻了個身,繼續睡去。外面的大雨擊打在玻璃窗上,窗后的山坡上流動著嘩嘩的雨水。我無處可去,只好將她向里面推了推,然后,在她的身旁躺下,她的身上傳來陣陣陌生的氣味,讓我一陣陣發冷。我蜷曲著身子,盡量不去想任何事情,攖寧翻了個身,一條腿壓在我的肚子上。我一動不敢動,生怕將她驚醒……

后來攖寧對我說她有許許多多的追求者,這些人有火車站的職工,也有煤礦工人,還有機關的干部。真是奇怪,他們難道一點兒也不怕我這雙撫摸過無數個死人的手?攖寧表情嚴肅地問我,我無法回答。她對我的沉默很不滿意,推了我一下,說,你介意不介意我這雙手,害怕吧?她將小手伸得彎彎的,在我的眼前晃動。說實話,她的手很美,柔軟,細長,尖尖的手指仿佛在搔著你的心肝。我說,也許他們不是怕,而是,總想到死亡讓人不舒服。攖寧嘆了一口氣,說,你們這群自戀狂!你們以為永遠不死?告訴你,我受夠了。說完這話,她將我的房門拉開,“砰”的一聲摔門而去。

我的女同學對我的看法表示了十二分的肯定,她說,告訴你吧小包子,自從你分到火葬場的第一天,我對你的看法就怪怪的,那么多單位,你怎么非得去那個火葬場呀。大不了,不干個屁的唄!

有的時候,我認為攖寧純粹是在編撰自己的經歷。她說,呀,你太混蛋了,我爸爸連他的上輩子都不肯瞎編,我的這一輩子還沒結束呢,我就要胡編?

攖寧說,告訴你,我十一歲就來了月經。真的,這說明我是個早熟的人。上學時,我沒有朋友,他們都知道我的父親是火葬場的,我只要一靠近他們,他們就躲得我遠遠的。我個子長得高,老師就把我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沒有同桌,課桌非常寬大,很舒服。

我們老師說,哎呀,攖寧學習好壞有什么關系,總之到時她會去接她爹的班。而你們呢?你們不學只有接你們爹的班回家種地!

還好,我這位老師挺給我留面子,他沒有直接說我去接我爹的班成為火葬場的司爐工。

攖寧說,那時我是獨行俠,沒有人肯與我結伴而行,我爹給我買了輛飛鴿牌的自行車,我騎得飛快,從山坡上沖下去,就像一只大鳥。

告訴你,十五歲那年,我還遇見過一個強奸犯,當然,那時我可不明白什么是強奸。傍晚,我從學校回家,路過一片苞米地,苞米剛剛吐須,山風刮過,一股子好聞的苞米香。我按著鈴鐺從這些不高不矮的苞米地中間穿行。這時,一個人從大榆樹后面一下子將我掀翻在地,他戴著個厚口罩,只露著兩只閃爍著紅光的眼睛。他的勁兒實在是太大了,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我拎起來,抱著我向苞米地里跑。說實話,那一刻,我一點兒也沒害怕,只覺得肚子被他的大手勒得生疼。苞米葉子刮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覺得他肯定會殺了我。我大喊大叫,雙腿踢來踢去,雙手在他身上亂抓一氣。他踩倒了一片苞米,然后將我一下子扔在地上。我坐在地上看著他向我撲過來。這時我冷靜下來,我說,你要是殺我,可千萬別打我的頭。你用刀子,要不就用手掐脖子,或者直接把我憋死……他冷笑著踢了我一腳,說,想死太容易了,我先弄完再說!說完這話他就來撕我的衣服。我推開他說,先別急,弄明白了怎么個死法再說也不遲。顯然,我的冷靜讓他很驚訝,他停下了動作,直起腰來,抱著肩膀聽我說下去。我說,你知道為什么不讓你打我的頭嗎?哎,你要是用石頭將我的腦殼敲碎,火化我的時候很麻煩,得先給我整容。要先在我的傷口周圍打上防腐劑,里面塞滿藥棉,再將傷口縫合,表面一遍一遍地打上蠟,直到將縫針的痕跡遮住。哎,這個活得干一下午。這個強奸犯顯然對我的解釋很感興趣,他冷笑兩聲,蹲下身來,與我面對面地坐下來。我接著說,用刀子也不太好,得流很多血,你要是捅不好,很有可能一兩下捅不死我,我就得受很多罪。掐脖子倒是可以解決這些問題,但是,掐完了脖子肯定會留下一圈紫色的勒痕,而且,我不敢保證我會不會大小便失禁,嘻嘻,你說這可怎么辦好呢?他扭著頭怔怔地看著我,似乎在考證我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他說,你怎么知道這么多?我說,哎,我爹是茂東呀,火葬場的茂東。這家伙呼地一下站起來,他隔著口罩呸了一口,說,真他娘的晦氣!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媽的,想想真是讓人受不了,火葬場的怎么了,火葬場的就連被強奸的資格都沒有啦?

我看著攖寧一陣冷笑,我說,你就編吧,那些喪心病狂的東西還在乎你那一派胡言亂語?

攖寧顯得很無辜地扁了扁嘴說,你不信拉倒。不過這個混蛋走出挺遠的了,又折了回來,他看著我說,誰說要殺你了?我他媽的只想強奸,你這個小丫頭!我坐在苞米地里發呆,說實話心里空落落的,我說,噢,原來是不殺呀,那你想干什么?這個混蛋踢倒一棵苞米,又踢倒一棵苞米,說,他媽的,你爹是茂東呀。這事兒算啦!說完這話他就走了。當天,就是這么回事兒。

對她的敘述我真的不信,攖寧是我們白云鐵路部門的義務講解員,每一個季度,她都會為火車站的職工做一次安全警示教育報告。她將她關于死亡的見聞講給職工們聽,很多職工都聽得淚流滿面。

在火車站的大禮堂里,我有幸聽過一次攖寧的講演。

攖寧坐在高高的主席臺上,向下環視。她清了清嗓子說,我一直也沒給大家講過我第一次燒“人”的經歷。今天我就講一講。

大家都知道,我十八歲接的我爹的班,我爹,你們都認識,他死得早,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想起他。其實早在他得了肺病的時候,他就早早地教過我怎么操作焚燒爐了,他還給我講了許多火葬場的規矩,例如不主動跟人握手,不跟別人說再見等。這幾點我遵守得挺好,還有一點我做得不好,我爹說,一個干火葬場的,不能整天笑嘻嘻的,沒辦法,我天生長了張娃娃臉,愛笑。好在大家都理解,沒人找過我的麻煩,感謝大家。

這時我聽到臺下面發出哧哧的笑聲,攖寧的小臉通紅。她說,真的,真的感謝大家。她接著說,就在前幾天,我們火葬場一下子接了兩個尸體,兩個人開著車在馬路上迎頭相撞。兩個車都是好車,安全氣囊全打開了,可是,他們倆全死了。交警說,速度太快了,剛開始誰也不讓誰,最后又互相讓,三讓兩讓就“咣”的一聲撞在一起了,連剎車都沒踩!其中一個半邊臉沒了,另一個的內臟全碎了……哎,每一起事故都是瞬間的事兒,就那么一瞬!我們應該反思。我每天看著火車從鐵路上咣當咣當地開過來,開過去,那速度就像飛鏢——不是像飛鏢嗎?誰知道它下一個目標要射中誰?你們是不知道,給那個半邊腦袋都沒有的人整容有多費事兒,假牙,假眼珠,假頭發。都是假的。

這時有人喊,我們想聽你第一次燒人的事兒!

攖寧怔了怔,她嘆了一口氣,說,哎,現在我又不想講了。

7

在那里,我看到了牛大發殺狗的經過!我穿過鎮子,從礦場的東大門向上爬行,遠遠地就聽到了一陣陣狗的凄厲叫聲。轉過街角,看到牛大發正用一個特大號的鐵鉗子夾著一只狗的脖子將狗拎起來,一下子放進一只黑乎乎的鐵桶里,鐵桶下面燃著烈火,伴著陣陣腥臭,向外冒著陣陣蒸汽。狗被他按在里面,在桶里發出撲通撲通的響聲。牛大發夾著狗頭,將狗身子在桶里打上幾個滾兒,再拎出來時這條狗已經毛發盡失,白白的,如少女的胴體。生靈渾身上下冒著熱氣騰騰的蒸汽,卻還在尖叫,四條腿亂蹬,眼珠子來回轉動,它似乎看到了我,目光中流露出強烈的哀求!它的舌頭向外伸出來,張張嘴,再吞下去,應該是如何也不會舒服,它嗓子低啞,不知它的喉嚨是否已經碎了——最少渾身的燙傷目力可見!牛大發將這只仍在尖叫著的生靈掛在鐵鉤子上,“撲哧”一聲,鐵,刺入肉里,生靈不再叫了,四條腿憑空蹬一蹬,蹬一蹬,再蹬一蹬。牛大發轉過身子找刀子,他俯下身子,從案板下面收羅,站起身來想了想,然后推開門進了鋪子。他出來,手里已經多了一把臟乎乎的刀子,他舉著刀子試了試鋒芒,然后,在他同樣臟乎乎的身上慢慢來回地蹭。他將蕩悠著的生靈轉了一個圈,他在找生靈的脖子。生靈的眼珠子大幅度地轉動,它看見了我,最后一眼,它的目光越過殺手的頭顱,流向我的周身。刀片子在陽光下像一片雪花,飛快地飄落。開膛破肚,刀刃所至,皮膚外翻,停了一會兒,血才慢慢涌了出來……

那一刻,牛大發的影像與我的同學肖二鵬的影像重疊在一起,我大喊一聲,夠了!就是……就是,非得死,就不能給它一個好死?由于激動與緊張,我有點兒結巴。

上小學的時候,肖二鵬拉著我跑到山上去挖田鼠洞,田鼠洞里的糧食很多,挖一天,我們倆人幾乎抬不動。我們挖一天的糧食,肖二鵬他爹會給我和肖二鵬一人一根豬尾巴棍,肖二鵬他不吃,也給我,為了這兩根豬尾巴棍,我不得不跟著肖二鵬一起到山上去。我們背著口袋,扛著鐵锨上山去。穿過松樹林,肖二鵬從松樹上摳下一塊一塊粘手的松樹油,他將他的黑手伸向我,聞聞,多好聞。的確,松脂的香氣讓人著迷。我們扛著鐵锨前行,出了松樹林,下面是一片收割后的豆子地。肖二鵬說,這里的田鼠最多,個頭也大。我一切聽他的,他讓我挖哪兒,我就挖哪兒,他讓我停我就停,果然很快我們就挖出了一個“大糧倉”,里面的豆子足足有二十斤,我高興壞了。肖二鵬卻說,別急,大家伙還沒有出來,他又挖下一锨去,果然現出里面的“臥室”,里面出現了毛發,還有細軟的茅草絲——田鼠是極其干凈的,它們很講究,吃飯的地方有飯廳,睡覺的地方有臥室,甚至還有活動室和廁所。肖二鵬又是一锨下去,他說:操,小耗子的窩。我也看到了一團團蠕動著的小肉體,包在一團草絮中間——多像襁褓中的嬰孩。肖二鵬用鐵锨將它們端了出來,這是一窩粉乎乎的還沒有睜眼的小耗子。肖二鵬嘻嘻地笑著,將這些小東西放在一邊,說,母的還在里面,呵呵,看它往哪兒跑!我盯著那一堆蜷曲著還沒有睜眼的小耗子發呆,它們粉嫩的身體讓我想起妹妹的小腳丫。

肖二鵬依然義無反顧地低著頭細心地挖啊挖啊,忽然,他停下來,一腳踩住了一個吱吱亂叫的東西。那就是這堆粉紅色肉體的母親了。我想。

肖二鵬回過頭來,說,快,我口袋里有松香,點把火,我們把個狗日的燒了!

我一動不動,他有些憤怒,回過頭來說,你他媽的快點!

我說,這還有一堆小的呢!

肖二鵬看了我一眼,腳下一遲疑,田鼠逃了命,這個母親,一蹦三跳、頭也不回地跑了。

看著眼前的這堆小耗子在秋風中瑟瑟抖動,我把草輕輕地蓋在它們身上,說,那只母的會回來找它們吧?

肖二鵬有些氣急敗壞,他搖搖頭說,誰他媽的知道,畜生的道理誰知道。

他將鐵锨扔在地上,席地而坐,他仰著頭看天,臉上的汗珠流下來,滴在潮濕的泥土上。收割后的豆子地顯得霧氣騰騰。肖二鵬怔了一會兒,他看了看我說,你說,小包子,你說,女人那里,就是……那兒,那東西長得什么樣呢?嘿嘿,咱們什么時候才有機會“研究研究”呢?

牛大發聽我喊了一聲,他提著還沾著血的刀片子走向我。他瞇著眼,說,你他娘的,你怎么知道它沒得到好死,你他娘的,你也是狗?多管閑事的狗東西!他將刀片子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眼睛里露出與肖二鵬毫無二致的目光。

8

我和靈山寺的和尚一起去往白云崖——這個我早就聽說過的神秘之地。據說鎮上的人,乃至外鄉人,一旦有了尋死的念頭都會來到這里尋死,他們本地人叫作“飛一次”。當然,從崖上飛下去的人都尸骨無存。白云崖,說是一個崖,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天坑,下面深不見底,坑內整日里青煙纏繞,黑色的鷹隼在崖壁上盤旋,白色的崖壁上長著藤蘿與崖柏,低頭下看,甚是嚇人。

去往白云崖得費些周折,首先得從鎮子后面的山路上去,爬上一個小坡,眼前又出現一個大大的陡坡,從山石間前行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到達白云崖的頂端。靈山寺的和尚坐在崖頂的青石板上,口中念念有詞,恭請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慈悲護持。

他的口中嗡嗡有聲,我的胸中悲哀萬分。

山風浩蕩,整座大山都在晃個不停。和尚嗡嗡聲的經文將山上所有的松樹、柏樹、樺樹、櫟樹、橡樹、榆樹,這樹那樹,以及這草那草都撼動起來,所有的一切都在搖頭晃腦,左右擺動。一切都像一個謎。

攖寧說,小包子,你這個人真怪。

攖寧又說,小包子,你這個人……嗨……怎么說呢……

攖寧還說,小包子,這里所有的人都喜歡我,你呢?

我女姑口車站上的那個女同學已經好久不來找我了。她對我說干夠了那個破客運主任了,沒勁透了。沒有歇班不說,春運、暑運得整天在車站上,白天忙了晚上忙,鐵打的人受得了?旅客多呀,還要被旅客罵!她說,干脆去南方賣服裝!要不,我再吃點苦,考研吧?我不知如何回答她的焦慮。

攖寧總是向我“借錢”買酒,我告誡她這么年輕成了個酒鬼可不好,嫁不出去!她嘻嘻地笑著說,嫁不出去嗎?很多人追求我的……

一會兒,她從鎮上回來,兩手空空,她說,我轉了一圈想明白了。要不,我們倆談個戀愛吧?

我的臉紅了,我不知怎樣回答她。

她將小身子靠過來,說,其實你這個人挺沒勁的。要不,算了?

她見我仍然默不作聲,扁了扁嘴,轉身走掉了。一會兒,她扛著一捆啤酒回來了。她的勁可真大,臉上冒著汗,小臉通紅。她放下啤酒,揉著肩膀說,為了不去扛酒,連戀愛都不敢和我談了,真不爺們兒!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肖二鵬成了我的同桌。據肖二鵬說,因為他爹給我們老師送了個豬頭,他爹說,老師呀,我們家二鵬可不能跟我一樣,長大了也成個殺豬的。你好好管管個龜兒子,等他考上大學,讓他給你養老!肖二鵬學他老子的語氣學得真像。

果然,我們老師將我和他調成了同桌,我在班里的成績名列前茅,幫助一下肖二鵬也是應該。和肖二鵬成了同桌我才發現,他的學習是很難提高了,太容易分心,在課本上胡畫一氣,過一會兒就捅捅我,真是受不了他。

其實和攖寧做愛的感覺很好,好幾次她都趴在我的胸口上嚶嚶而泣。她咬我,說,真想痛快地哭一場!我的思想飄出很遠。一次,肖二鵬神神秘秘地遞給我一張紙條,我展開一看,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怒挺的陽具,旁邊是一圈,一圈,涂得黑黑的圓圈。我小聲問這是什么。他嘻嘻地笑著說,女人啊,哈哈!結果他忍不住笑出了聲,老師從講臺上走了下來,很輕易地將這張紙條沒收了。

老師將我們叫到辦公室,讓我們交代是誰畫的,我看了看肖二鵬,說是肖二鵬畫的。肖二鵬紅了臉,看了看我默不作聲。老師讓我離開,我就走了。過了很久,肖二鵬才紅著眼回到教室,看也不看我一眼。從此,他再也沒有理過我。

攖寧得知了那個長得像極了我的同學肖二鵬的牛大發向我揚刀片子,她瘋了一般跑到鎮上去。那天正是集市,街上人山人海,攖寧甩著長腿,光著腳丫子來到了牛大發的狗肉攤前。她叉著腰,指著牛大發說,操你媽!牛大發不明所以,她一腳將牛大發那黑黑的大水桶踢翻在地,一大桶熱水嘩地流出來,圍觀的人們四散躲避。后來攖寧對我說,我可不是踢了一腳,那大桶多沉啊,我踢了一腳,那桶動都沒動一下,我就隨手拿了一根棍子,一下就將那大桶給掀翻了,熱水嘩地流出來,我一下子跳到了板凳上。哈哈。

那天,牛大發被那桶臭氣烘烘的熱水濺了一身,他大叫著跳起來,說,他媽的小狐貍,我非殺了你!攖寧手里舉著棍子,沖著牛大發的殺狗刀撲過去,嚇得牛大發直往后躲。人群中發出爆裂的笑聲。

9

我和靈山寺的和尚去白云崖,和尚念了《地藏經》。當時,山風浩蕩,大地抖顫,我的內心卻無比澄明。我們正要返回,攖寧卻氣喘吁吁地爬到了崖頂上,她見是我們兩個人,一下子躺在了我的身邊,她攤開四肢,胸脯高聳,肚子起伏不止。她氣喘吁吁地說,嗨,要知道是你們倆,我跑這么快干啥呀?她以為又有人到崖上來做大鳥,尋短見。鎮上的人遠遠地看到了我們的身影,就有熱心人跑去叫來了攖寧。

用攖寧自己的話說,她是死亡談判專家,那么多人到白云崖去做大鳥,縱身一跌跳下崖去,簡直成了胡鬧,膽小鬼,懦夫,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的人,不配去死!哪怕是一只狗,被殺時還要撲騰兩下,尖叫幾聲,還要向后猛勁兒地縮脖子呢,何況是人?想“飛”的人,豬狗不如!

非常奇怪,總是有很多人終日站在這崖頂上要做一次大鳥。他們奔死的理由有很多,有和老婆打架過不下去的,也有和公婆鬧成一團,誓要尋死的,更多的是煤礦那些打了一年工要不到工資,發誓要跳崖的。攖寧跟許多人進行了“談判”,很多人聽了她的話就不“飛”了。他們往往會嘆上一口氣,說,妹子呀,你說說,人這一輩子到底為了什么?

我問攖寧牛大發腦門子上那個像挨了一顆子彈的塌陷是怎么弄的。攖寧說,讓他老婆用鐵錘子敲的唄!他老婆要弄死他。喝醉了就打老婆,將他老婆扒光了推到大街上!

肖二鵬的腦門子上也吃了一粒子彈,想必也會在腦門子上留下這么一個深深的塌陷。攖寧說,按說鐵錘子敲在腦門子上早就敲出腦漿子來了,他牛大發的頭比狗頭還硬?

10

我剛考上縣一中時我爸爸高興壞了,請了整個車站和我們村里的人喝酒。他還唱了戲,站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我爸爸小心翼翼地爬上高高的靠山椅,他向下扯了扯衣角,顯得非常羞澀。人們一陣歡呼,我爸爸清了清嗓子,莞爾一笑,只聽他唱道:

自盤古開天地五帝三皇

哪有個妓女院中開學堂

可笑我煙花妓女陳三兩

為陳奎設館教書在西廂房

在西樓讀詩書寒來暑往

我日夜教他不嫌諒

詩書易禮與他講

教會他讀書做文章

北京城里開科場

他得中頭名狀元郎

人們發出陣陣喝彩聲,我爸爸仰頭干了一杯酒,說,唱個別的,我再唱個別的!其實我心里知道,后面的唱詞再唱出來,人們恐怕是要喝倒彩了。那天肖二鵬的爸爸也來了,手里還提著一副豬下水。他對我爸爸說,哈哈,包站長,行!叫什么?這叫將門無犬子吧?操他娘!我們家二鵬,爛泥一堆!我爸爸哈哈大笑,說,才考上個破高中,離大學還早著呢!

11

攖寧的皮膚光滑無比,小屁股總是冷冰冰的,讓人忍不住要用手蓋住它,讓它暖和過來。她躺在我的懷里說,知道不,死人燒著了很好玩。她身上所有的衣物都會飄起來,就像長出一雙巨大的翅膀。火焰將女人的頭發吹動起來,那深黑色的火苗像一把梳子,細心地梳理著女人的每一根毛發,那感覺就像有一雙無比溫柔的手,在小心地呵護著你。告訴你,火焰繼續燃燒,有很多人都會在烈火中坐立起來,伸伸手,踢踢腿,扭扭頭,低頭看看自己已經被燒盡了的肢體。砰!(她嚇了我一跳)這個尸體就爆炸了,觀望窗的玻璃上就濺滿了黃油。黃油不是純正的黃,泛著紫色與藍光,這些黃白黏稠的體液從玻璃上慢慢滑落,然后被大火迅速烘成一團一團白氣,慢慢現出那人的輪廓。她仍在顫抖著,雙腿的部位如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而劇烈地抽搐。白色的骨骼發出幽藍色的光亮,在火中慢慢停止下去,尸體在迅速縮小,越來越小,最后,如沉睡的嬰孩。

肖二鵬被槍斃后,他們家搬出了我們的村莊。據說,他爸爸不再殺豬,去了一個煤礦,成了挖煤的工人。鄰居們說肖二鵬死后,他家就開始鬧鬼,半夜里能聽到砰砰的剁肉聲。有膽大的人第二天跳墻進了他們家院子,院子里長滿了荒草,足有一人多高,草里還藏著一只坡兔子,它受了驚嚇,一下子從墻頭上跳了出去。那人推開肖二鵬家的房門的那一刻,聽到了屋內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那人問,誰?是誰?屋里結滿了蛛網,灶臺上的灰燼上印滿了耗子的小爪印。那人戰戰兢兢地推開里屋的門,炕上放著一張案板,案板上立著一把精鋼剁骨刀,刀身上泛油光,粘著新鮮的血液。那人大叫一聲,頭也不回地跑出肖二鵬的家門。

后來,那個人被嚇掉了魂,夜里總是看見那把大刀向他砍過來,他的家人找人看了,讓他燒了許多紙錢,還跪在肖二鵬家的門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肖二鵬是因奸殺幼女被槍斃的。事發前,很多人親眼見到過他領著那個可憐的小女孩爬上了高高的鐵路路基,他們在鐵路上蹦跳,遠遠的有火車開過來。

12

我對攖寧說我心里藏著個秘密,這么多年了,我對誰也沒有說過,這個秘密總是壓得我喘不動氣兒,讓人難受得要死。攖寧說,哈,跟我說說吧,我給你破解破解!她把白白的大腿壓在我的肚子上,汗毛晶亮,小腳丫子上沾著黑黑的煤灰。

我考上縣一中不久,有一個星期天,多年不與我來往的肖二鵬到我家里來找我,手里還提著幾十根豬尾巴棍,他知道我愿意吃這東西。肖二鵬初中沒畢業就跟著他爹一起養豬殺豬了,人們對二鵬的殺豬手藝很是敬佩,無論多么生猛的豬,一旦到了肖二鵬的手里,都會立刻顯出難得的溫順。它們在他的腳下服服帖帖,小尾巴還要像狗尾巴一樣搖來搖去,用它們那憨厚的大頭在肖二鵬的腿上蹭來蹭去,宛若多年相聚后最為親密的朋友。肖二鵬吹著口哨,俯身拎起豬的耳朵,然后,用力一掀,豬便仰起頭來。肖二鵬用肩膀將豬一扛,如同摔跤手來一招后背大摔一樣,豬便四腳朝了天。肖二鵬溫柔地壓在豬身上,輕輕地撫摸著豬的皮毛。豬舒服地閉上眼睛,任人們將它的四腿牢牢地捆住。肖二鵬在這只豬的嘴里塞上一根木棒,木棒深深地插進豬的嘴巴里。豬,眨巴著眼睛,如同新娘看了一眼新郎。直至肖二鵬的刀子深深地捅進它的心臟,它哼都沒有哼過一聲。

肖二鵬死了,肖二鵬殺豬的手藝也一并消失。每每到了殺豬時刻,村莊上空再次響起豬們高昂的嚎叫聲,這尖厲的嚎叫像極了防空警報,人們紛紛仰頭看天,天上飛來飛去的魂靈讓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人們低下頭去,向塵土中吐上一口唾沫。嘆上一口氣。這時,有人會有意無意地提到肖二鵬,提到他殺豬時的帥勁兒,還有他殺了人家小女孩的狠勁兒。有人說,他娘的,禍害呀,聽說那小女孩的那里被肖二鵬給豁爛了!有人搖著頭說,沒有,只是插進一根木棍。這個挨千刀的,真應該剮了他。這要是再早,不用公安,我們一起剮了他。于是,人們說起剮人。有人說,就是說書人嘴里說的凌遲唄,用牛皮綁在柱子上,一刀,一刀,至少要剮個三天三夜,一邊剮還要一邊向血口上撒把鹽!中間也有女人,女人聽得直膈應。女人說,你們才是挨千刀的,你們真看見那肖二鵬禍害人家那小女孩了?光聽人家瞎說,我看肖二鵬再不濟也不至于對人家小女孩那么狠。他還總給人家小女孩買糖吃的。是啊,話又說回來,他不給人家買糖吃,小女孩也不會跟他走!

據說,槍斃肖二鵬那天,有很多人親眼見過一個小女孩掛在樹上,就像一個小仙女,小女孩在樹枝上飄來飄去,讓人擔心樹枝會斷裂摔傷了她。人們騎著自行車努力前行,有意無意地就看到了遠遠地掛在樹上的小女孩。人們高呼“顯靈了,顯靈了”,他們騎著車子追過去,發現那不過是一只大大的彩色方便袋在隨風招搖。

拉著肖二鵬的汽車緩緩駛向河灘,有兩個戴著口罩的人從車后斗上將肖二鵬推下車來。河灘兩邊站滿了人,有男人,有女人,還有孩子。河灘兩岸長滿了灰青的柳樹,蘆葦枯黃,隨風舞動。后來有人說,肖二鵬的嘴巴勒著鐵條,他向兩邊看了看,光光的頭上升起團團蒸汽,最后,他的眼睛射向西南,臉上露出了笑容。真是嚇死人,他那笑容,真是猙獰!行刑者將他推到河灘上,有人在他的腿彎上踹了一腳,他就跪下了。人們看到了槍,那青亮的手槍油汪汪的,槍管極長,有人噓了一聲,說,大黑星呀。好!我們都離得遠一點。人們就向后退了退。據說,大黑星就是五四式手槍,此槍的特點是穿透力強得不像話。 曾經有個故事說公安某次出任務,在室內扣動扳機擊發該槍,威力無比的五四手槍彈打穿了一個人體后不屈不撓又在后邊的人體上打了個透明的窟窿,然后撞在墻上發生反彈,跳彈中又把一個倒霉蛋的頭蓋骨給掀開了。一箭三雕,可謂威力無窮,不過,死傷的三個人中有兩個是自己人。

很多人向我敘述過槍斃肖二鵬的細節,每一次都不同。相同的是,他們都看到行刑者拉動槍栓的那一刻,肖二鵬尿了,尿液將他那條單薄的灰褲子洇濕了一大片。他哆嗦成一團,行刑者必須拎住他的脖領子,槍口抵在他的后腦勺上。可能肖二鵬感到了槍口冰涼,他扭動著腦袋試圖躲避槍口中的子彈。行刑者拿槍托在他的腦袋上輕輕地敲了一下,血就流了下來,流進了肖二鵬的眼睛里,人們看到肖二鵬哭了。行刑者似乎覺得后腦這個位置不大合適,然后,他將槍口上移,從腦門子頂上向下方傾斜。人群中發出輕微的喧嘩,都知道肖二鵬的大限已至。砰的一聲槍響了,一陣青煙裊裊騰騰從槍口向上慢慢飄散,人群中發出呀的一聲怪叫,中間還夾雜著孩子們的哭聲。肖二鵬一下子撲倒在河灘上。

有人說,什么呀,哪兒有這么痛快,一看你當時就嚇傻了,沒敢細看。告訴你吧,那一槍從上往下打的,打偏了,肖二鵬的半邊臉都沒有,從右眼睛珠子,到腮幫子,到半邊牙齒都打飛了。可是,當時他沒死呀,子彈多快呀,估計他連疼都沒感覺到。他一下子跳起來,回過頭來看了看開槍的人,他還以為他那半邊臉是存在的。他回過頭來,眼珠子都沒有了,皮肉掛在他的臉上,他能看到什么?呵呵,這小子,活該。估計他這樣子把開槍的人也嚇了一跳,人家踢了他一腳,他撲倒在地,肚子里還發出咕咕的響聲。另一個人又在他的后腦補了一槍。一陣抽搐,肖二鵬才死的。

13

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過肖二鵬出事前曾找過我一次,那天他來我家找我,手里還提著十幾根豬尾巴棍。他顯得很高興,說,小包子,去了縣城讀書就是不一樣呀,看看你,多精神!

我以全鄉第一名的分數考取了縣一中,成了不大不小的人物,我們老師甚至還讓我給初中畢業班傳授了一下考試經驗。那時,我是十足的小屁孩,沒什么可講的,就說,上課認真聽講,下課認真做題!老師說我講得很好,很有教育意義。校長還送給我一個大大的筆記本。那時肖二鵬已經退學了,他實在混不下去了,幾乎科科不及格。

肖二鵬再次像小時候一樣緊緊地勒住我的脖子,向我的臉上噴著熱氣兒,他說,走,我們出去走走。

我們向膠河走去,因為他要先去豬場喂豬。他的豬長得很好,母豬渾身油亮,小豬羔子也長得溜圓。他用竹竿挑起豬尾巴來,母豬很不配合,一會兒跑到東,一會兒跑到西,好歹他才看清楚了。他說,這東西,還真發情了哩,又要配種了。喂完了豬,他將圈門閂好,拍拍手說,走,我們溜達溜達。

我們走到河灘上,想起小時候他給我講的那些鬼故事,還有夜里坐在河面上喝酒的水鬼。他看了看我,說,這些都是真的,不騙你!我推了他一把,退了學的他顯得老練了許多,懂了好些事兒。我問他剛才掀豬尾巴看什么呢。他搔了搔頭說,豬x。這東西發情后那里腫得不成樣子,一眼就看出來了。我頭一次聽說還有這么回事兒,再次覺得肖二鵬肯定能成為我們十里八鄉的養豬能手,想想吧,那時他才多大點呀,十七八歲呀,多好的年紀。

我們順著河灘慢慢走著,說起了一些同樣退了學的同學,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復學重讀,有的據說已經相了媳婦,過不了多久就會娶媳婦了。我盯著肖二鵬問他什么時候相媳婦。他滿臉通紅,說,他娘的,看倒是看過一兩個,談了幾次,黃了!我催他說說細節,他很不好意思,說,這他娘的有什么細節。見過幾次面,我們就出去玩唄,玩熟了,我就想看看唄!操,不讓看!真差勁。這樣的玩意咱和她談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的臉紅了。

臨分手時,肖二鵬從兜里掏出二百塊錢來,他說,小包子,聽說城里有……有那種錄像帶,嘿嘿,就是帶色的,黃色的,嘿嘿,你給我買兩盤。錄像機我能借到,真的,到時候我們倆人一起看。

當時,我真不知道哪里有賣那個的,我打聽了好幾個城里的同學,他們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我說我的一個哥們兒讓我買的。他們說,小包子,小心你被局子的人弄進去,讓你吃個老虎凳!

錄像帶一直也沒買著,那時上學太瘋,有時想將錢還給肖二鵬,找過他一次,卻不在家。這事兒過了半年,肖二鵬就出事了,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他家人搬哪兒去了,我都不知道。我還欠他二百塊錢呀,你說,我怎么還他這錢呀?

攖寧聽完我的故事后愣了很久,最后,她冷笑一聲,說,哼哼,還真有這樣的事兒!

我對攖寧說完了這事兒,心里好受多了。其實,有件事兒我沒告訴攖寧,我上大學時,第一次買到黃帶子的當天,我就將兩盤全新的帶子給燒了,帶子發出劈里啪啦的響聲,里面裝著那么多好看的裸體男女,熱力上升,他們化為裊裊煙氣,呻吟之聲在火苗上方飄動——緩慢而舒暢,直至這兩盒帶子被燒成灰燼——灰白的骨灰一般。我沖著西南方向,燒完這兩盤帶子,我說,二鵬呀,帶子買來了,你拿走。我說完這句話后,真的刮起了一陣風,我一點兒也沒害怕,他肖二鵬,不值得我害怕。

當時,我是在我們學院后面的預制件廠燒的兩盤錄像帶。那里晚上沒人值班,我們很多同學喜歡藏到那些粗粗的水泥管子里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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