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吉星《花開的聲音》
路的兩邊是山,山的兩邊是崖。沿著細長而崎嶇的山路,她牽著孩子的小手,向山下走去,步履沉重而緩慢。
“媽媽,我聽到花開的聲音了!”孩子揚起小臉,滿臉興奮地說。
她向路旁看去,漫山遍野的野花開了,開得正盛,一簇簇、一片片,像一張張盛開的笑臉。一陣微風拂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耳畔響起樹葉的“嘩嘩”聲。
她蹲了下來,閉上眼睛。“嗡嗡嗡……嗡嗡嗡……”花叢中傳來一陣細微的蜜蜂的輕鳴。
她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媽媽也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媽媽,花兒漂亮嗎?”孩子眨了眨眼,一雙大眼睛像兩顆烏黑的玻璃球,暗淡、深沉,如一潭死水,沒有一絲漣漪。
她拉著孩子胖乎乎的小手,伸到一朵正在盛開的花朵上,孩子的小手貪婪地摩挲著一片片鮮紅的、嫩嫩的花瓣,一臉的期盼和向往。
“漂亮,花兒就像我們的小欣欣一樣漂亮!”說這話時,兩行清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她粗糙的臉龐上滾落。
青山無語。綿延起伏的群山,像一塊被人抖了一下的綠綢子,掀起一道道溝壑縱橫的皺褶。她抬起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遠處的山崖。當年,她男人與同村的牛二上山采草藥,就是在那座崖下,遇到山體垮塌,在一塊巨石砸向她男人的那一瞬間,牛二用力將他推了出去,結果,她男人失去了雙腿,牛二卻拋下孤零零剛滿周歲的女兒,永遠地留在了山崖下。
“媽媽,送給你。”她失神地看著山崖發愣時,孩子摸索著,將一束夾雜著一些雜草的鮮花遞了過來。
一回頭,她看見彎彎的山路風箏線似的,一頭深深扎進莽莽群山,一頭拴著山頂上那幾個孤零零的茅草房,就像系著幾片輕飄飄的落葉,仿佛一陣大風,那個殘破的家就會隨風飄走。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孩子放到背上,說:“快走吧,去晚了醫生都走了。”
鄉集上,人來人往,送醫下鄉醫療隊正在忙碌地為村民們免費義診。
醫生翻開孩子的眼瞼看了看,問:“多長時間了?”她遲疑了一下,答道:“從小就看不見。”
醫生搖了搖頭:“這個沒辦法治,是眼角膜出了問題。”
“那把我的眼睛換給她吧,她還小。”說這話時,她顯得很平靜。
“哪有那么簡單,眼角膜移植,要省里的大醫院才能做。”醫生看了看她那雙破了個洞、露出半個大腳趾的解放膠鞋,囁嚅著:“那得好幾萬塊錢呢!”
她不再說話了。
第二天,她認真梳洗了一番,去了村主任家。村主任蹲在院子里的樹蔭下,低頭抽著煙鍋。
“主任,聽說后山的礦上來村里招人了,一個月好幾千的工資,我也想去。”她站在村主任面前大聲說。
村主任頭都沒抬,從鼻孔噴出兩股白煙:“那都是男人家干的活,你不行。”
“我行,男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干。”她的態度斬釘截鐵。
村主任抬起頭,幾縷陽光從樹葉的間隙里斜射下來,有些晃眼。他瞇縫著眼,看到了她壯碩的身體剪影和高高隆起的胸部。村主任咽了一泡口水,把煙鍋用力在鞋底上一磕,猛地站起身:“進屋說。”
后山的礦洞里昏暗潮濕陰冷,不時有碎石掉落,但她干得很起勁。她搬著粗糙開裂的手指頭計算著工錢,一想到不出三四年,孩子就可以看到那些漂亮的花兒了,她全身就充滿了力氣。
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未領到,礦洞塌了,一塊石頭砸中了她。彌留之際,她緊緊抓住醫生的胳膊說:“把我的眼睛換給我女兒,現在我有錢了,撫恤費就好幾十萬呢!”她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像一個負債累累的人,終于還清了所有的欠債。
漫山遍野的花兒開了。山坡上,又多了一個小土堆,靜靜地臥在野花叢中,像一只眼睛,默默地注視著連綿的大山、遍地的野花和山坡上裊裊升起的炊煙。
多年以后,一個女孩跪在墳前,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她點燃紙錢,從貼身的衣兜掏出一張發黃的紙,慢慢展開,扔進燃燒的紙錢里,火苗漸漸吞噬了紙條上的一行小字——牛二遺女,當如吾兒。
空氣中飄來野花淡淡的清香,辛勤的蜜蜂在花叢中穿梭忙碌。“嗡嗡嗡……嗡嗡嗡……”女孩清澈的眼眸里流下兩行清淚:“媽媽,你聽,花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