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愷《下關口旅館》
一
我坐在黃昏籠罩的高埂上,啜泣。即使淚水匯成了一條河流,也無法洗刷我這四十年來的恥辱。
我從一個叫遙遠的地方向罟城奔波。就像不屈不撓的鰉鱘,要從長江口回溯到金沙江去產下魚子兒;就像無所適從的、黑如瞳仁的蝌蚪嘶叫著,想回到袒護過它們的透明的管子里;就像流浪的乞兒,掙著命想爬回娘親的肚子……我要把幾十年的記憶串起來,自編自導自演一個人腦海里的電影。
既然我能夠孤身一人穿越一望無際的沙漠和草原,能夠憑借一塊木筏穿越波峰浪谷,敢于面對遍布著野狗和孤狼的無人地帶,敢于面對寒氣逼人的獵槍,敢于……為什么我就不敢正視你的眼波?在你火辣辣的目光追逐下,我為什么耗子見貓一樣轉身逃竄?你為什么不能再直截了當一點,就像草原上的獅子和獵狗,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顧忌地撕咬、追逐、撒野、交配?你為什么不學學打氣筒,給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充滿勇氣?想到這些,我眼里就會淌下汩汩的淚水。我心神搖蕩,我忘了去罟城的道路。就像一個人掘走了樹樁,狗向著天空吠叫,目光凄惶,月光一浪高過一浪。
我要從遙遠趕到罟城,即使從一萬條糾纏成死結的道路里找到那唯一一條正確的路,我也愿意試上一百萬次。我心甘情愿地為你在這個世上無枝可倚的游魂乞討。因你遺落在這個世界上的一捧泥土,我已白發蒼蒼。我心滿意足,小青,我真的心滿意足。我為我在這個世上想你而活著,要不然你回想起這個世界時,會感到凄清孤單。小青,你怎敢像飄落一片樹葉一樣無所顧忌地死了呢?你怎么不對我說出你最后的奢望和遺憾不對我倒出一肚子苦水不對我袒露哪怕一絲怨恨不對我……就這么死了呢?小青,你的心怎么就硬成了一塊銹鐵冷成了一座冰山碎成了遮掩空無的塵埃呢?小青,你太狠了!
應該是昨天,不!應該是前天,不!應該是……我把時間落在了遙遠。
現在,我只能死死地攥住這樣一絲聲息了。這是小青留給我的唯一一根兒稻草,唯一能夠找到她的蛛絲馬跡。路途迢遙,她的聲音輕,比最后一絲呼吸還輕,輕成冬天里掛在枝頭的透明蟬翼,在干冷的風中搖搖晃晃。我用力扶住那聲音,就像雙手捧住大風里的那一星豆油燈。我說你大聲點兒好不好?再大點聲!怎么就跟一只餓昏了的蚊子一樣哼哼唧唧?怎么就像從另一個世界里打過來電話似的?你是誰?你是人是鬼?于是你就咯咯地笑了,笑得我渾身每個毛孔都麻酥酥的汗津津的,血一下子就不流了。我爆裂了,那一刻肯定跟原子彈爆炸時的聲音一樣高興。你是小青!你是小青!我蹦了起來,心踢踢踏踏地舞蹈。二十幾年過去了,聽到你的聲音,我的胃竟然還有秀色可餐的條件反射。我必須老老實實坦白,我對你的秀發、蛾眉、睫毛、鼻翼、桃唇、潤舌、修頸、豐胸、肚臍眼、軟腰、翹臀、雜草叢生的神秘地帶、頎腿、勾魂攝魄的腳趾頭,依然保持著情有獨鐘。總而言之,一想到你的名字,我就會有一股子赴湯蹈火的英雄氣概,有種對死亡的豁出去的渴望。小青,你快樂嗎?你知道我想到你就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嗎?你感到了云里霧里的那種快樂了嗎?你在哪里?深更半夜的,小青你在哪里?你還是咯咯地笑。笑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嘴里卻漸漸地干燥起來,竟想喝一井涼水。我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陰冷的空氣。小青你告訴我你在哪里?我現在就騎馬找你去。記住,這回我再也不會輕易地讓你從我身邊溜走了。我要把你吃了,變成我的血肉。你依然咯咯地笑。你為什么不言語?你在哪里?電話咚一聲,笑聲就大了起來,我的耳朵咚咚地山響。我就在你身后,你回頭看看身后的墻皮,我正看著你急得像一個爬樹的猴子。你?我不顧一切地扔下電話,干凈利索地擰過身子。一個小青十八歲時的輪廓清晰地緊貼在墻壁:是一個側影,小嘴正皮影戲似的一張一合,雙手還叉著腰呢。依然那么甜,那么……那么的……小青,你依然像一根甜高粱。還記得嗎?你小時,我就說你是一根兒甜高粱,我就是那個嚼甜高粱的嘴。我鼓著腮幫子嚼啊嚼啊,將甜汁兒咽了,將那些渣子研碎。你問我為什么不把渣子吐了。我說渣子是你的骨頭,我可舍不得。你的臉刷一下子紅了,跺著腳說你不說人話,扭過身子不理我了。我跑過去,剛伸出手,那影子就嗖一聲不見了。我望著光禿禿的墻壁發呆。這時電話里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小青笑岔氣兒了,咳成連珠炮一樣的排子槍。你慢點兒笑,輕點兒笑,笑岔了氣兒,心口窩兒會疼的。弄不好,那氣還會在你肚子里瞎轉悠,像條流浪狗,沒目的地瞎轉悠,不定轉悠到哪個臟器里,那麻煩可就大了。聽了我這話,小青不笑了,悠悠地說,人們都說我死了,真是笑死人了。就算我死了吧,就算我從那里給你打電話吧,就算你在夢見我吧。她說著,就抽泣起來。小青,別哭,你一哭,我就發毛,就會想起咱倆分手時那一聲嗚咽的火車拉鼻兒聲。當時你肯定站在火車車廂的連接處,深情地望著我。我隨著慢慢跑起來的火車奔跑,我多想多看你一眼啊。那時你肯定淚流滿面,連鼻涕都哭出來了。你肯定傷心得一塌糊涂,你為自己的選擇而洶涌著悔恨的淚水。什么?你當時沒在火車車廂的連接處?你看見我下了車,就趕緊回到座位上,臉沖著另外一邊,不愿意看我?得了吧,小青,我可是追著火車足足跑了將近三千米啊。你這句無情無義的話,對我是錐心刺骨的,你知道嗎?小青,你現在好嗎?你別哭行不行?以前的事咱就一筆勾銷吧,誰讓咱倆是青梅竹馬呢。既然青梅竹馬,咱倆就不存在誰背叛誰。就當是一時頭腦發熱不小心犯下的過錯;就當是咱倆小時我捏著你的奶頭玩兒的那次過錯。當時,我沒使勁兒啊,你卻哭了。扭著小屁股蛋子,撇咧撇咧地走了。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是吧小青?反正這么多年都過去了,老是記著那些煎熬我們的傷口,也沒多少意思。凡事要向前看,要看現在進行時和未來的愿景。我就只注重你的現在。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邊來,就讓一切重新開始。就像枯木逢春就像苦菜重新冒出嫩芽兒就像山里那些帶著露水的一茬茬的新鮮竹筍。小青,你別哭,你再哭,我的心就成馬蜂窩了。
我能不哭嗎?這么多年來這是你頭一回夢見我,你連我長得什么樣子都記不起來了。
我要講的就是這么一個俗不可耐又單調乏味的小故事,天天發生的千篇一律的男女情愛故事。
我和小青同了十幾年學,曾經模模糊糊的有情人。用她在我夢中的話說就是:這些年來我無論睡在誰的床上,無論是當婊子還是當人家的情婦,都一直堅持一個美好的幻想,我是跟你生活在一起。
這句話讓我痛哭流涕。一直到天放亮了,我也沒再合合眼。我砰砰地捶著自己的胸膛,對著鏡子里失眠癥患者清癯可憎的臉咆哮:畜生!小青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你還在這里沒事人一樣,你還算個人嗎?
小青昨天晚上托夢給我了,讓我去罟城看看她。
小青死了,我渾身澎湃著對她無法排解的愛戀,比我們同桌時還要洶涌。用小青的話說就是我們之間有了距離,有了我們渴望打量對方時產生美感的那種距離。
這能叫距離嗎?都陰陽兩界了,比萬水千山還要遙遠。小青同志,請你告訴我,這能叫距離嗎?小青同志,這種玩笑是不是開得太不是時候了?是不是開得大了點兒?
就這么一直走下去,我一定能走到罟城,走到罟城下關口旅館,去面對小青已經冰涼的尸首。
“千萬記住,沒必要和那些人計較,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要是那個煩人的大律師楊柏胡非得讓你講講咱倆之間的關系,千萬別理他,他是個衣冠禽獸!”
“小青,你活得好好的,你為什么要死呢?”
“我是想你想的想死了,”聽到我問她,她就在電話那邊憤怒地說,“一想到這么多年來,你頭一回夢見我,我就覺得活著沒有滋味兒了。再說我也老了,聲音沒有了年輕時的清脆和甜美,渾身的肉皮子也松了,一拽就拽起一把把厭人的褶子。”
當她說這些話時,我感到空氣里攢動著一陣陣濕冷的呼吸,無形的手從四面八方向我的胸膛伸過來。
我挺不住了。
“你查的小青的死,是種什么結果?”在臨近罟城時,我早就想好了問楊柏胡的第一句話。問這句話時,我應該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狠狠地捏著下巴,用食指中間那節摁住嘴唇頂住鼻尖兒,右臂架在胸前,右手伸到左腋窩里,就像電影里的大偵探。
他吃驚地望著我,好大一陣子才吐出這幾個字:“你是人是鬼?”
我只好伸手讓他摸摸。他準是感到了我手上的溫度了,于是就笑了:“我等了你快一年了,你怎么才來?”
“我是走著來的,為了小青,我走壞了一百雙鞋。對了,你怎么認出我來的?”見他張著無法合上的嘴巴,我又說,“這沒有什么可吃驚的吧,小青走了,作為小青從小學到大學的同班同位同學,我能不來看看她嗎?”
他還是張著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盯得我實在有些不自在了。我只好跟他說:“請你閉上你的嘴好不好?從你這個大糞洞里冒出來的氣熏得我頭昏腦漲。我敢打賭你準有一年沒刷牙了,快去照照鏡子,你的牙比他媽的煤塊還黑,你看看你那雙賊眉鼠眼的窟窿,連一點兒他媽的精氣神兒也沒有,再仔細瞅瞅瞳仁,簡直就他媽的像兩塊臟木頭板子,我站在你面前這么久了,都沒在你那兩個洞里留下哪怕一絲影子,你這個無惡不作的下流坯,你這個無所事事的行尸走肉,你這個吃里爬外的無恥之徒。狗日的,你老是這么盯著我干嗎?”我被他盯得有些懊惱了,就故意用力頓了頓喉嚨,嗓子眼兒里一陣轟隆隆的響動,緊接著一口痰自然而然地鉆進嘴里。我用舌頭攪扯嘴里的痰,想攪扯成一個圓球,狠勁啐在他臉上。只有這樣,才會讓他懂得不錯眼珠子地盯著一個傷心的人,是多么沒有禮貌。
他準是明白了我嘴唇嚅動的意思,猜著了我想啐他一臉壓在氣管深處的積郁已久的憤怒的痰。可他絲毫沒有躲開的意思,只是迅疾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嗚嗚地哭著說:“你額頭的那個黑痣讓我認出你了,你是小青的同學謝興仁,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隨即就是他媽的嗚嗚的哭聲,“這十幾年來,白天倒還好,她有說有笑的。可一到了晚上,我們在干那個時,她老是在不經意間提起你的名字。最可恨的是她在夢里一直謝興仁謝興仁地喊,有時連她自己都被嚷醒了。她看著我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還有臉問我呢:‘楊柏胡,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覺坐在這里抽煙,犯了哪門子神經?’然后就若無其事地到洗手間沙沙地尿尿。我就沖著廁所吼:‘你又在夢里喊你的謝興仁了!’廁所里還是沙沙的,她每晚的那泡尿就像憋了一輩子。我怒不可遏地沖過去,揪住她的頭發,問她:‘你為什么每天夜里都喊謝興仁?’她不但不著急,反而任由我揪住頭發,側著臉向我微笑。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鄙視。老謝,你說她怎么能夠鄙視自己的丈夫?我是她丈夫,反倒像她一月就用幾天的衛生巾。有用了就拽過來夾上,沒用了就隨手一扔。你只是她的同學,反倒成了她每天必需的乳罩和小褲衩,成天貼著她寶貝一樣的私密處,就像武士保衛著家園。這他媽的公平嗎?我就這么每天夜里揪她的頭發,在廁所里,她沖我笑的樣子都把我訓練成了習慣了。現在再也沒有小青了,可每晚我還是要到廁所去,我反復做著揪小青頭發的手勢,可那種沙沙的尿尿聲卻沒有了。”
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我都無法插進哪怕一個字去。而我還是用左手捏著下巴,右手插在左腋窩里。與剛才不同的只是我已經開始圍著旅館的大堂轉悠起來,將那個痰球吐到了墻腳。我一會兒敲敲墻壁,一會兒又摸摸旮旯里的灰塵。我在沙發上捏起一根黃色的長長的彎曲頭發。我兩手將頭發抻直,對著灰蒙蒙的天空看,就像我有了什么驚人的發現。
“你他媽的別神經兮兮的好不好?”他繼續說,“像你這么瞎轉悠,都把我的思路打亂了。”
他一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渾身就熱乎乎的了。這說明他沒把我當成外人。
說起來我們根本不是什么外人。你想想,他跟小青過了這么多年,每天夜里干那種事兒時,小青實際上是在跟兩個人干。一個是形而下的楊柏胡,一個是形而上的謝興仁。小青,你可真有兩下子,做愛都做到哲學境界了。我敢肯定黑格爾康德叔本華尼采加繆羅素薩特這些咬文嚼字的所謂哲人做愛也達不到這種境界。即使是弗洛伊德醫生和榮格醫生這些精通下意識的高手,弄不好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如你呢。想到這里我就笑了。這時我臉上被狠狠地扭了一下,是女人親昵的肉乎乎的性欲勃發時的那種撩撥和捏弄。頓時一股子暖流就從我臉部往下淌下去了——先是脖子有了感覺,然后就是嗓子眼兒發干,再就是胃里開始翻江倒海,再往下就到了肚臍眼那里,再往下,那家伙就挺了起來。
這時,有一個聲音慵懶地哦了一聲。
我肝腸寸斷。
這聲輕哦,是小青。
“你別愣在那兒,擋住門口的狗是好狗嗎?要是你愿意看門,就趴一邊去。”看我站在門口瞅那根頭發,他就沒好氣兒地嚷嚷起來。
我腰一彎,順勢抓住了小青的手:“小青,這次我不會再讓你無中生有地溜掉了。你看你年輕時也不給我向你求愛打打氣,你就這么委委屈屈地嫁了人。”說到這里,我眼里應該充滿淚水,聲音哽咽,結巴一樣吞吞吐吐。這樣小青就會在我胸脯子上貼得更緊一些,倆小拳頭小鼓槌一樣搗我。
“這下你稱心了吧,謝興仁終于來了。”我想,到時楊柏胡看見小青和我在他跟前摟摟抱抱,必定嫉妒成一條癩皮狗,嗚嗚地哭起來。
他號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就好像我欠他什么一樣。
我就勸他:“別哭了,反正小青死了,她再也不會在夢里喊謝興仁了,你就放心吧。”他還是抽抽搭搭地沒完沒了,我怒吼一聲,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個狗日的別這么娘娘們們的好不好?你也不為我考慮考慮,嗯?從我這方面來講,每天夜里我心愛的人躺在你個狗日的身子下面,受你這個混賬你個王八蛋蹂躪我就好受嗎?”
他猛地停住了哭泣,抬頭望著我。
我又說:“小青一死,我們就他媽的算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我將雙手一攤,聳聳肩膀,大度得很,“我看這樣吧,讓我們像雙胞胎一樣握手言歡吧。我們不能為了一個女人,一輩子就這么形影不離地仇視著。這樣我們不都給毀了嗎,是不是?”
……嗚嗚嗚……他又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涎的惡心人。
“你哭吧你哭吧,你死了老婆,該哭;我死了情人,是不是我也該哭呢?”
“你這回總算如愿了,”他將雙手從臉上拿開,眼里頓時充滿了邪惡的笑容,“這回你總算如愿了,小青,你總算回到謝興仁的懷里了。”
我說:“楊柏胡,你大糞坑一樣的臭嘴在胡咧咧什么?嗯?什么小青總算如愿了,什么她回到了謝興仁的懷抱?”
“別裝蒜了,行不行?你看看你摟著的不是小青是誰?”
這時下關口旅館里應該是晦暗的,潮濕的空氣中飄浮著被弄臟的羽毛,如同吊死鬼的鬼魂在聚散。所有的門窗緊閉著,所有的燈還沒打開。外面下著雨,是那種牛毛一樣的細雨,密實得巋然不動堅不可摧。用力打一拳下去,就像打在黏稠的糨糊上,這是那種無法抽出拳頭又無聲無息的雨,把下整個關口旅館緊緊地鎖住了。
這時,樓上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女高音,錐子一樣在下關口旅館的墻壁上亂扎亂攮。
二
看樣子要下雨了,天也快黑了。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到罟城,找到下關口旅館,否則我準會變成一只落湯雞,再得了感冒,病怏怏地去見小青,那還不得煩死她。我低著頭胡思亂想,這時咔嚓一聲,街燈亮了。從河堤上遠遠望去,恰似用繩子串起來的亮晶晶的玻璃珠子,在灰蒙蒙的黃昏,那些近處的玻璃珠子懶洋洋地瀉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就像一個個精瘦的和尚撐著一把把沒精打采的雨傘,遠處的玻璃珠子,趴在馬路上,簡直是一些活脫脫的閃光刺猬。
我慌不迭地撞進一個公用電話亭,想給下關口旅館撥個電話。我一連撥了三次,電話里一直嘟嘟嘟。怪了,就是一年前那個號碼啊,怎么成了忙音?當我再次沒好氣地摁電話上那些模模糊糊的數字時,透明的塑料隔板響起來,砰砰聲里夾雜著火燒火燎的焦煳味兒。
“有完沒完?老占著電話,打不通還他媽的亂摁?滾開!”一個聲音吃了槍藥。
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砰的一聲將電話掛上。出來時我斜楞了那家伙一眼。
他比我還橫,吼道:“看什么看?沒遇見過比房子著了火還讓人心急的事是不是?”他雙手捏住我的肩膀,只一提一甩,我就趔趄到一邊去了。狗日的,手勁比鏟車的牛鼻子還大。他抓起電話,一連摁了兩次,電話也是忙音。氣得他對著電話罵起來,“媽的,怎么成了忙音?”
我站在他身后,雙腳不由自主地顛打起拍子來,我打的節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首老歌的詞我不會唱,可這腔調我再熟悉不過了。當他再摁第四次時,我的喉嚨里竟然響起這首歌的調調兒來。我的汗毛孔都樂得合不上了。他把話筒摔得整個電話亭子都顫抖起來。
“兄弟,到了我們這種歲數無緣無故地發火,對心臟、肝臟、腎臟、胃口,甚至對腸子、屁股眼,都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把腰子氣出個好歹來,還影響性欲,是不是?”我邊說邊用腳啪啪地拍著地面。
他回過頭來,我這才看清這個人的臉上蒙了一層黑布,眼睛那里挖了兩個孔,嘴巴那里也挖了個孔,活脫脫一個江洋大盜的架勢。他正好對著那一串亮晶晶的玻璃珠子,按理說我能看清這三個洞里的東西,三個洞卻空空如也,就像三個深淵,嗚嗚地刮著風。那聲音若一面牛皮大鼓,人在眼前,聲音卻似從遙遠的深山里傳過來。他渾身的衣服晃晃蕩蕩,好像掛在一棵垂死的老槐樹上的破布。我下意識地伸手扒拉了一下空氣,想感覺一下是不是有風。一絲風都沒有,可他的衣服就像在大風中晃蕩。我想這小子準是佐羅的陰魂跑到中國來了。可又一想這怎么可能?不說巴黎和罟城隔著千山萬水,就說這時間也不對啊,佐羅什么時代的英雄?那是法國大革命時代殺富濟貧風流成性的英雄豪杰。現在什么時代?我越想越害怕,頭發不情愿地豎起來,身上疙疙瘩瘩,好像長了一層小米,小米里嘰嘰喳喳的鳥嘴在啄,額頭上被啄得尤其厲害,比小時生痱子還要難受。我又憑空抓了兩把,那樣子好像要扼住他的脖子。
我抓到了兩手寒徹全身的濕冷空氣。
“你……你……是……是……是人是鬼?”我終于說出了這句完整的話。說完了,才覺得并不是特別期待他的回答。這類似于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飛了魂魄,蹦起老高,啊的一聲叫起來。
“你問我!你是人是鬼?”從他嘴那個位置的洞里噴出一股子陰森森的寒氣,直撲到我臉上。
我小時砸過冰窟窿逮過魚,對這種陰森的寒氣,一點兒也不陌生。有一回我剛砸開冰窟窿,一條鐮刀長短貪戀空氣的蛤蟆魚就懶洋洋地游過來。它根本就沒把我當回事,盯著我,把頭翹起老高,嘴都張成漏斗了。這個漏斗下面肯定有個大皮囊,要不它怎么跟永遠充不滿空氣似的呢?蛤蟆魚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呼吸著隆冬里的新鮮空氣。我被它從容不迫的勁頭吸引住了,我們四條目光撞在一起,叭叭地飛濺著火花。我們前世肯定修下了緣分,相互愛憐地看不夠。我也大張著嘴學它的樣子呼哧呼哧地喘,就像跟它搶空氣一樣。我嘴角的哈喇子往河冰上滴,頓時就凍成了兩沱冰錐。
“你在那撅著腚干嗎?”我哥在遠處砰砰地砸著河冰。準是看見我傻乎乎地低著頭,就嚷了一嗓子。
蛤蟆魚沒事人一樣,依然故我地張著圓圓的大嘴,眼睛還性感少女那樣飄啊飄啊地挑逗起來。它就跟從來沒呼吸過空氣一樣,在我眼皮子底下,舒舒服服地喘著。我覺得有些胸悶,空氣里飄蕩著黏稠的腥氣。
“我在看蛤蟆魚喘氣。”
“蛤蟆魚喘氣有啥好看的?還不快點兒把它抄上來?”我哥有些急了。他一連砸了七八個冰窟窿,準是連個魚毛也沒看見。
我腳下的冰有些發顫,我知道哥正在向我這里跑過來。我趕緊把手伸進冰窟窿,將那尾跟我前世有緣的蛤蟆魚攆走。寒冷刺穿了我,從右手的五個指尖,嗖一聲躥進我的腦袋里,整根脊梁骨、尾巴根兒都凍得成了疙疙瘩瘩的冰溜子。
“蛤蟆魚呢?”哥氣喘吁吁地問。
“你凈瞎嚷嚷,看把它嚇跑了吧。”我不懷好意地說。
哥翻著白眼兒悻悻地走開,又去繼續砸他的冰窟窿了。
真是怪了,剛到罟城就他媽的遇到鬼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那個若有若無的城市?我想。
“你傻乎乎地嘟囔啥個屁?”又一股子寒氣從那個空洞里噴出來。
“你知道下關口旅館嗎?我是外地人,剛到這里,迷了路,電話怎么撥也撥不通,也不知道管這事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我的確膽怯了,聲音像羔羊的咩咩。
“下關口旅館?我他媽的也在找下關口旅館。把你那張廁所一樣的嘴巴扭到一邊去,從那里面冒出來的氣味兒真他媽的難聞,熏得我渾身燥熱!”
我渾身都哆嗦起來。他噴在我身上的寒氣快把我的血凝固了。真他媽的活見鬼了,我在心里罵了一聲。
“我跟你說,要罵人就罵出聲來。在心里罵人叫詛咒,你這個厲鬼!”是從另外一個方向傳過來的聲音。
“既然去一個地方,咱倆一起走吧。”
大街死了一樣靜。
人這輩子,不是誰都有機會與鬼交手。我抹了一把臉,鬼噴在我臉上的唾沫星子還在,我的心都快哆嗦成寒蟬了。
別看那些人為了嚇唬小孩子說遇見鬼了,實際上他們根本沒見過真正的鬼長得啥樣。胡編亂造地說鬼穿一身白衣服,連頭發都雪似的白,左手里挽著條繩子,右手拎著條裹著白紙的棍子。這不是胡編亂造又是啥?還說鬼耷拉著長可及地的舌頭,兩個通紅的眼珠子像電把子一樣射出瘆人的光。有這么長的舌頭嗎?有電把子一樣的眼睛嗎?再說鬼長這么長的舌頭瞪這么累得慌的眼珠子干嗎?純粹是瞎扯!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古代那些志怪小說不可信。蒲松齡不可信,《錄鬼簿》也是糊弄人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一生是多么幸運啊。我遇到了真正的鬼,并同鬼進行了簡短的對話。如果蒲松齡是當代人,我一定跟他說說鬼究竟長什么樣子。他肯定會把《聊齋志異》做重大修改,有些篇章弄不好就得扔進爐眼子里去,化成分文不值的紙灰。紙灰順著爐眼子里上升的熱氣,輕飄飄地飛到房梁上,又慢悠悠地落在地上。我看見蒲松齡一下子就老了,下巴上的胡子顫巍巍地翹翹著,眼里晃蕩著悔恨的淚花。
我的心咚咚地跳。我趕緊用雙手緊緊地捂著胸脯,咬緊牙關。我怕一不小心,心臟會蹦離我的身體。
罟城土里土氣如同一個大村莊。都快二十一點了,大街上連個人影都見不到。媽的,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找個人打聽個道都成了費心勞神的事了。照這樣子下去,找到天亮我也不見得能找到下關口旅館!天還算暖和,要是趕上大冬天,我一個人在大街上逛一夜,不給餓死,也得給凍死。
“站住!鬼鬼祟祟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鳥,想劫道還是想砸銀行?”
我哆嗦了一下。這聲音就像猛不丁地從地下躥出來一條碗口粗細的蛇,刷刷地吐著蛇信子。我估摸著,我準是又撞上鬼了。我循聲怯怯地轉過臉去,一根光柱直挺挺地朝我肆無忌憚地戳戳點點。我的身子肯定給戳透了,渾身的皮肉一松一緊一松一緊,就像一雙手在揉搓一只窩窩囊囊的氣球。
一個家伙從黑影里走過來,左手里提著警棍,右手揮舞著明晃晃的光柱。我用雙手遮住光線,定睛細看,才發現在他身后還有一個影子,也是左手提著警棍,右手里攥著個電把子,沒開。要不然我就會被兩根光柱輪番折磨了。馬路牙子上停著一輛警車,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一輛老掉牙的豐田牌越野車。
“看什么看?鬼鬼祟祟賊眉鼠眼!”那家伙吼得更夸張了,聲音在光柵間稀里嘩啦地碰撞,久久不忍散去。
“你沒問我,你只是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鳥。’”警察有什么了不起,一看就知道是沒去過大地方的家伙,這么沒教養。聽我說話時,他手中的電把子在我臉上晃,好像一雙手交替著啪啪地抽我的臉。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又說,“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愁找不著要去的地方呢。”他們根本沒把我當回事的意思,這我能理解,小地方警察的那副德行我早就有所耳聞。他兩個狗咬狗地咬著耳朵嘀咕了一會兒,就徑直走過來,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架著我就把我搡上了那輛老掉牙的豐田牌越野車。一個發動了車,一個坐在后面掐著我的脖子。這小子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如同一把大鐵鉗子,指甲都快陷進我脖頸里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爭辯一下,可這時我的喉嚨里沒出息地涌上一股子腥咸的黏液,我的嗓子肯定被他掐斷了。我只好放棄掙扎,受氣包似的往下出溜。可那把鉗子借著胳膊肘在椅子背兒一壓的杠桿作用,我的整個身子就又不由自主地往上挺起來。我聽見我的脖頸咔咔地響了兩聲。
“媽的,這小子的脖頸子跟蛇一樣。”他說。
“不,像羊羯子。”那個開車的說。
“我像你們的祖宗。”可沒敢出聲。
一進派出所門口,我就聽見了嘩啦啦的洗牌聲。這我能理解,畢竟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嘛。
親愛的讀者,你說什么?美國?美國怎么了,駐伊拉克阿富汗的大兵不是照樣淫聲浪語地搞得吱哇亂叫。美國女兵,連伊拉克阿富汗的俘虜都敢搞,不要臉的娘們兒,癮頭子比老爺們還大。打打麻將,消遣消遣這漫長難耐的夜晚,對于無所事事的警察叔叔來講,再也沒有這么稀松平常的事了。贏了錢的,泡泡妞洗洗腳什么的,干嗎不行?輸了錢的也閑不著,跟著贏錢的刷刷鍋洗洗碗,也算撈了口實惠。反正都是一個鍋里的肉,都一個滋味,誰先誰后還不都是雞?玩雞的事哪能太較真兒,又不是自己的老婆,能哥們義氣的時候就得哥們義氣一回。要不到自己贏了錢,人家還不陪著你一起來玩兒呢。遙遠的警察也這么干,倒換著到街上巡邏,順便找個茬,就一頭扎進洗頭房歌廳里去快活。老鴇子一見大蓋帽,比伺候他爹還熨帖。你罵警察?行啦行啦,讀者同志,警察怎么啦,警察就不是人?對了,是人就得有七情六欲。家花沒有野花香,這道理他們體會得比誰都透徹。當然,主要是他們有工作之便,不采反而會讓人當成傻逼一樣看。
那兩個電把子搡著我在一個門口停下,把我銬在欄桿上,就去打麻將了。我聽見對過屋里不斷的淫聲浪語,那個婊子叫喚得可真他媽的讓人受不了。我歪歪脖子,將耳朵迎過去。床被折騰得咯吱咯吱的,那種揣面一樣的聲音,揣得我心里怦怦地敲鼓。
上哪去搞不行,哪能在派出所就動真的?再說,你外面還銬著個無辜的人,他還從來沒揣過面呢。日你先人的,你也太不像話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兩個電把子從打麻將的屋里出來,垂頭喪氣得就像自己的老婆正跟領導睡覺,而自己卻毛手毛腳地撞進去了。我猜想,要是真的遇上這種事情,領導肯定氣惱地叫喚一聲怎么進來也不敲門?還有沒有規矩?電把子只好掩上房門,腦子里一下子就塞滿了蒼蠅,嗡嗡的,但不敢言語,自己的升遷還靠這狗日的呢。這么臆想著,我就笑出了聲。
其中一個說真他媽的晦氣,一把就讓那狗日的禿擼皮了。說著,敲敲我對過的門進去了。另外一個打開我的銬子,拽著我也進去了。他奶奶的,敢情不是真的,是他媽的黃色錄像。我掃了一眼,一個黑大個兒正跟一個白種人女子干得熱火朝天,就像一條黑狗壓在白狗身上。
“這盤真他媽的帶勁兒,”屋里的那個人從床上欠了欠身子,“明天你倆去一趟,就說我說了,看在謝老板的面上,這次就算了,不過明天晚上的飯是不能少的。真他娘的讓人心里癢癢,謝老板腰肢那么一扭,屁股一撅撅,就她媽的要了老子的魂兒。”
他瞪我兩眼,又去看錄像上激烈的場面了。
對于這個,誰也別裝大頭蒜,誰不愿意看?于是我也不請自便地看起來。
“你偷了什么?”是床上發出了聲音,他讓錄像弄得聲音都有些黏糊了。
“我剛來罟城,人生地不熟的,就讓你的倆弟兄誤抓了。”
“誤抓?他說你倆誤抓。”他的聲音磕磕絆絆的,就像發情的貓。我猜他一直不坐起來跟我說話,是下半身硬得讓他根本無法挺起身子。
“所長,我們誤抓過人嗎?我看這小子欠揍。再說你聽聽他說話的腔調還有他這一臉胡子,咋看咋像拉登。”
“哈哈,別他媽的抬舉他。他像拉登?我看他像一個三天粒米未進的流浪鬼。這次你們還真是抓錯了,他肯定不是什么微服私訪的梁書記,我看連小偷都他媽的算不上。”所長讓錄像上那一對男女搞得不自在得很,“大半夜里,你倆也不容易,看看他身上有多少錢,罰了算了。”他把手伸進褲襠里揉搓起來。
“真逗,我身上有多少錢?告訴你們一個子兒也沒有,我的錢全買鞋了,我是一路要著飯來的,省下錢來買鞋。”
所長渾身的肉顫起來:“你從哪里來?來罟城干什么?”
“謝小青死了,下關口旅館的謝小青死了,”我強忍著眼淚,“我是她的發小,她曾經的情人,我來處理一下她的后事。”說著我就低下頭。
“哈哈哈……”這回輪到所長和那兩個電把子笑了。
“什么?謝老板死了?放你娘的狗屁!傻小子,人家滋潤得很!”他把手從褲襠里拽出來,“謝老板是你的發小?情人?這得讓我好好看看,你是不是梁書記微服私訪啊?哈哈哈……謝小青有你這種不三不四的發小情人?那我就是她床上的被子,貼著她胸脯的乳罩。你他媽的還是她的情人,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知道下關口旅館?”我懶得跟他一般見識,再說在派出所里跟所長一般見識,終究不是什么好辦法。
“我親愛的梁大人,小的知道小的知道,閉著眼小的也能摸到謝小青的床上去。”
“謝謝所長,請你告訴我去下關口旅館怎么走,或者派人把我送過去。”
“謝老板的情人我可得罪不起,”他站起來,褲襠像支起的帳篷,“這么著,先委屈梁書記一夜,明天我親自把你送過去。”他向兩個電把子努努嘴。
他倆對對眼兒,現出那種讓我走著瞧的壞笑。
他倆走過來。我們仨就像老朋友,三雙眼睛搭起了一個友誼的三腳架。我主動地將雙臂伸過去,我說:“勞駕二位。”
我聽見三腳架的一根腿轟然塌陷,就像大地震,一座城市即將毀于一旦。兩個電把子架著我,老虎鉗子一樣的手指在我胳肢窩里捅捅,我有種說不上來是癢癢還是疼痛的感覺。我說:“我他媽的怎么連是痛是癢都覺不出來了呢?”
“到明天你問問謝小青去。”
我只好笑了:“謝謝在這么寂寞的夜晚,讓我一再聽到小青的名字。”他倆也笑了。我知道那是嘲笑。不過總比跌歪著吊死鬼一樣的臉要好。我們三人都樂呵呵的,并排著往外走,好像去赴宴。
我們出門時,所長又說:“明天我就讓你個狗日的見識見識什么叫謝小青的情人!”
“他媽的,就憑你這句話,我也要讓你個狗日的見識見識我和小青會有多鐵,讓你看看小青見了我就像見了故鄉一樣。”這些,我只是想想而已。他的屁話我就當沒聽見,就當大北風扇了狗舌頭。
三
我雖然沒挨頓臭揍,可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前后心貼在一起的滋味算是讓我嘗到了。這個,到時候我得寫到我的日記里去。不親自體會體會挨餓的滋味,還真不知道饑腸轆轆是咋回事。都說1960年挨餓,村里的老頭老太太說著說著話,就順著墻根出溜下去了,活著的人低頭一看,那人就沒氣了。以前我怎么也不相信,好端端的社會,人怎么能餓死呢?
咕嚕嚕咕嚕嚕……十幾個雞蛋大小的透明氣泡從我胃里兵分兩路,一路往大小腸進發,它們排著隊,唱著歌,咕嚕嚕咕嚕嚕……它們高興死了。排頭那個啪一聲破了,后面幾個竟樂得拍起了巴掌,次第炸開,就像我小時放的小紅鞭,噼里啪啦在手上響起來,刺鼻的煙霧迷了我的眼睛。另一路忘我地向我的嗓子眼兒迂回,帶著酸臭噗一聲,就把我嘴巴填滿了,眼淚撞得我眼皮發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肚子里又集合起另一排泡泡兵,這次它們還是重復著它們祖先的把戲。待到一百排氣泡炸開時,我自己都煩了。我實在不耐煩了,砰砰地拍拍肚皮。它們終于說話了,我一聽竟是宣言書:“這是老子的地盤兒老子要做主!這是我的天下,我愿意咋折騰就咋折騰!是我們成全了你的胃你的腸子,老子不享受誰享受?”咕嚕嚕咕嚕嚕……我的肚子就他媽的像宋末元初鼎沸的中原。我只好撫撫肚皮,學著身懷六甲的女人的腔調說:“孩子,莫叫了莫踹了,我服氣了行不行?一會兒你爹回來就給你做好好吃。乖孩子,稍等一會兒,小時受不了苦和累,長大了怎么會有出息?乖乖,別再咕嚕嚕了,快把你娘叫死了。你再叫,我就抽你耳刮子了。”我使勁兒拍拍自己的肚皮,就像蒼蠅拍拍在水泥墻上。
關我的小屋,六個面有五個面是光禿禿的,只有南墻——也許是南墻,這只是我的感覺而已。罟城的天為什么總是灰蒙蒙的?白天看不見太陽,晚上看不到北斗七星,也不知道罟城人民是怎樣判斷東西南北的——開了一個門和一個只能裝下一個狗頭的窗口。門和窗戶上的玻璃用花紋紙糊住了。我想按屋里昏暗變化的程度來判斷到底到了什么時候,可屋里一直灰暗著,朦朦朧朧老是像黃昏。我是在肚子吼成雷電一樣的時候敲的門。門發出沉悶的聲音,就像門上封了一層棉布簾子。這種聲音,外面的人肯定聽不見,于是我就想到了用腳踹。聲音是大了一些,可比起把我彈到地上的聲音,就小得多了。我的頭咚一聲砸在地上。我肯定昏死過去了。到我睜開眼睛時,站在我面前的是那倆電把子。這兩張臉在我看來就像一對雙胞胎,于是我愣了愣,就笑了。
“你他媽的真是謝老板的情人?”一個電把子張了張嘴。
“我餓死了,行行好給我弄點兒吃的。”
“我問你是不是謝老板的情人?”另一個電把子不耐煩了,用腳踢了踢我。
“從謝小青降生開始,就是我情人了。”
四只電燈泡一樣的眼睛射到我臉上,賊亮賊亮的,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你他媽的睜開眼!一個小偷跟警察說話,還他媽的大不刺地躺著,不拿正眼看我們!不想活了是不是?”
于是我坐起來。這時,我從開著的門縫里看見了灰蒙蒙的天:“兄弟,罟城的天成天價都這么灰蒙蒙的?”
“別他媽的裝蒜了,全天下的男人只要看一眼謝小青,都會說是她的情人。你身子上裝了個啥東西?一直咕嚕嚕的,就像破鼓。”
“是腸子叫喚。”我說叫喚時,我不爭氣的肚子極其配合地來了一串架子鼓——咚咚咚鏘……這下倆電把子可樂壞了,四只電燈泡也柔和了。
“你們倆是雙胞胎?遇到你們真是我謝興仁的造化,你倆要是女的,讓我遇見麻煩可就大了。”
“放你娘的屁,我看你小子欠揍!”其中一個電把子就掄起胳膊來,可另一個電把子卻給擋住了。
“你跟謝小青從小就是情人關系,情到幾歲?”
我被他逗樂了:“情到幾歲?你這個家伙是不是寫詩的?這句話真他媽的有味兒!要是在遙遠,我一定介紹你認識認識我那幫子寫詩的哥們兒。情到幾歲?情到大學畢業。情到大學畢業了,她坐上火車,嗚一聲就走了。”說到這里,我的心被扎了一下,就哭了。哭聲應著咕嚕嚕的叫聲,就像殯儀館里的哀樂。
這時,倆電把子跳起了舞。
我跟小青是一起長大的,用時興的詞就叫青梅竹馬。當我們的母親在月光下的蒲團上乘涼時,我們一絲不掛地滿地亂爬亂跑,我們一點兒都不害臊。
有一回我發壞給她使了個絆,她啪嚓一聲摔在了地上。肯定是把她摔疼了,她就那么張著大嘴好一陣子趴在地上不聲不吭地望著我,臉憋得通紅,舌頭在大張的嘴里抖摟著。我趕緊蹲下撫摸她的毛茸茸的頭,問:“你這是干嗎呢?快起來,快起來哥哥領你去玩。”她卻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急火火跑過來的,先是小青的娘,抱起小青就在她屁股上慢慢地拍:“丫頭,莫哭,摔摔長得結實。”噢噢噢地就攬在了懷里。
我想告訴她,小青是摔疼了肚子,不是摔疼了屁股,你干嗎老是拍打她的屁股?可那時我還不會完整地表達心里想說的意思。
我娘也跑過來,我的屁股也響了,麻酥酥的:“小青倒了,也不扶起來,還傻呵呵地看。”
我也想讓娘抱住,就一頭扎進了娘的懷里委屈地哭起來。
我們赤身裸體的好時光實在太短,還沒覺得怎么著呢,我們就穿上了遮羞的開襠褲。我看見小青的小屁股在開襠褲里扭,一下子露出這個屁股蛋子,一下子又露出那個屁股蛋子,我就笑了。我說:“小青,你的屁股蛋兒真好看,讓哥摸摸。”她就撅起屁股蛋子來。我在上面像她娘一樣拍了拍。她就咯咯地笑起來,我也咯咯地笑起來。那是個火辣辣的晌午,大人們都睡覺去了。一會兒我也撅起屁股來,沖著她,用手指指,說你也拍拍。她就過來,在我的屁股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我們咯咯地笑啊笑得都岔氣兒了,我們就面對面地坐下。幾乎是同時,我們發現了我們的開襠褲里的不一樣了。
小青說:“你長了個棍棍兒。”
我說:“是尿泡。”
“不是尿泡,是棍棍兒。”
“不信你看著。”我站起來,沖著墻運氣,臉都憋紅了,可還是尿不出來。
小青焦急地等著,看見我的小棍子直立起來。就說:“我說是棍棍不是尿泡吧,你看我尿泡給你看。”她就背對著墻蹲下了,沙沙地尿出來。
我還是尿不出來,我就說:“小青,你等著,一會兒我要是尿出來,比你尿得遠也尿得高。”我終于尿出來了,一個漂亮的弧線在墻上畫出了一片濕印子。
小青看看地上她尿出來的濕印子,再看看墻上我尿出來的濕印子,覺得好奇。她就將頭窩進自己的褲襠里:“我咋沒棍棍呢?”
“娘說了,我是男子漢,你是丫頭片子。”我說,“你摸摸,我一憋得慌,它就像個棍棍兒,不憋得慌,就像個棗。”她就伸手摸起來,那個棗核又變成棍棍兒了。
那倆電把子跳得累了,停下時見我傻呵呵地笑。
“你傻乎乎地看什么?”他們嚎道。
“小青在看我尿泡,她還摸了我的棍棍兒。”我臉上還是那種傻乎乎的笑,不知為什么我的肚子不叫了,但有了一種比叫喚還讓人難受的聲音,有一個聲音在喊小青,喊累了就歇一會兒。歇好了,就再喊。那聲音還抓我的胃扯我的腸子。我給兩個電把子跪下,“快快快,要不給我些吃的,要不快帶我去下關口旅館,小青又活過來了。”
“真他娘的倒霉,謝小青的情人能這么個
樣?微服私訪的梁書記能這么個 樣?這狗日的分明是個神經病。”其中一個說,另外一個就出去了。
說真的,吃的我需要,小青我更需要。
不大一會兒,出去的那個又進來了。他沒給我端來吃的,卻領來了所長。倆電把子異口同聲地說:“這家伙是個神經病,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謝小青死了,一會謝小青又活過來了。明明謝老板活得好好的,讓這個畜生咒也得給咒死。”所長揮揮手,倆電把子一左一右將我往外拖。我故意往下墜,好讓這倆蠢驢費一些力氣。
“你倆掂量掂量,我是不是跟死豬一樣?”
他兩個喉嚨里都咕嚕了咕嚕,像噎著一口痰沒辦法吐出去。
來到大街上,其中一個電把子扯著劈啦嗓子喊:“一、二、三,撒手!”我腳底下一滑,嗖一聲,耳邊就呼呼地刮起風來。我俯視著罟城的路面,比遙遠要平一些,鋪的不是瀝青,而是砸著一綹一綹凹槽的水泥。畢竟罟城位處國家發達地區,比起遠在大漠里的遙遠,就是顯得洋氣。待見到小青,我一定要跟她說說,讓她把我從遙遠弄到罟城來。啪一聲,我就來了一個狗吃屎,重重地砸在水泥路面上。兩個膝蓋喀嚓一聲。我想這下可壞了,我的膝蓋碎了,我要變成一個十足的癱子了。趴了一會兒,我本能地用雙手撐著水泥路面,沒敢讓兩條腿使勁。我悄悄地把臉向膝蓋那里扭過去,結果我不得不哈哈大笑起來。我以一個矯健的動作站起來,向那倆電把子招手:“過來!電把子,快過來。你看你們罟城修的是他奶奶的啥狗屁路,我的膝蓋都能砸出兩個坑!”當我仰臉放肆地大笑,我覺得兩個膝蓋一軟,又一次跌在路邊上。倆電把子一人踹了我一腳,惡狠狠地說我真是個神經病掃把星。當我生氣地抬起頭時,他們已經鉆進了派出所的大門,大門像個大鐵閘,正隆隆地合起來。我只能向著大閘后面似有似無的影子啐了一口黏痰。
四
我在等待天黑。天黑了,那個狗屁所長可能會去下關口旅館,我尾隨著他,那樣我就不用再跟他們磨嘴皮子了。可是,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成陣陣悶雷。我翻遍了所有口袋。經常放錢的那個,我翻了三遍。別說大點兒的紙幣,就是硬幣也沒翻到一個。我扶著墻根往居民區走,我想找一個好心人家,先解決掉肚子咕咕響的聲音,要不然下關口旅館的人會把我看低,進而瞧不起小青。你想想,我一進下關口旅館,還沒怎么著,就腆著個臉說,先給我弄碗炸醬面。不!是兩碗,多放些瘦肉!可餓死我了。你想小青還不活活地給疼死過去?即使她沒疼死過去,看著我餓成這樣,身子也會哆嗦成一團。小青多沒面子,多丟人啊!
在居民區拐角處,一個老太太正彎著腰,一邊用耙子耙,一邊把她認為有用的東西放進身后的筐子里。我踩著米老鼠的步點湊過去,我真想不到自己竟能走出這么微妙的腳步來,就像腳根本沒有落在地上。當我看見筐子里半邊拉塊的饅頭、長了毛的包子時,我的手再也忍不住了,奴才一樣彎下腰去。這個老太太也太老了,竟然聾得沒有聽見我肚子打雷一樣的咕咕聲。
我敢打賭,罟城人都是好廚師,我敢說天下最好的美食都在罟城。我把包子嚼得呱唧呱唧響,只有這樣才能夠對得起罟城人民的好手藝。我把筐子里能吃的快吃沒了,那個老太太才想起看看自己的勞動果實,于是她低下頭,從兩腿中間向后看。“見鬼了!”她嘟囔一聲,趕緊回過頭來,看著我鼓起的腮幫子,突然大吼起來,她把耙子舉過頭頂,跟天要一個說法一樣地大吼著。我只好撒開腳丫子溜之乎也。我在心里罵自己,不要臉的東西,竟然做起了強盜,竟然偷吃一個老太太在垃圾堆里扒拉出的東西。
我跑出百十米遠,才敢回頭。那個老太太還是仰著臉大吼。我有力氣了,就對著她嚷了一嗓子:“老大娘啊,找到下關口旅館,我就不當強盜了。要是你愿意,你就去下關口旅館找我,我養著你。”
她聽見我嚷下關口旅館,吼聲戛然而止,手里揮舞著耙子向我沖過來。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她時,她已經站在我臉前了。
“你是人是鬼?”她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充滿了絕望的憤怒。
“我是人!老大娘,你別嚷了。老大娘啊,怎么罟城人都愛問這句話呢?”說完,我轉身就跑,跑得比狗還快。我這句話是沖著我逃竄的方向說的,是大頂風,我說的話肯定刮進了她的耳朵。
風雖如此兇猛,可我還是聽清了老大娘的話,就像在我耳邊說的悄悄話一樣:
“你要是人,就別去下關口旅館,下關口旅館就是傳說中的鬼門關,進去的時候是人,再出來就是鬼了。”老太太嘴里肯定沒牙了,要不她笑得不會這么讓人心酸。我只好默默地走開。我這么個壯壯實實的人,偷吃了老大娘的勞動果實,哪還好意思跟她犟嘴呢?實際上我明白她說的意思,無非就是下關口旅館跟市里的領導啊什么的關系不一般,也許還做過一些讓市民看著不順眼的事情,人們就編排下關口旅館。這是人之常情,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不過見了小青,我還是要提醒提醒她,讓她做事考慮得稍微周全一些,省得流言蜚語滿天飛。大不了把下關口旅館關了不干了,也不能把自己的名聲搞臭。
我到下關口旅館,見到小青,第一句話要說什么?我這么一臉亂糟糟的胡子,小青肯定認不出我了。這一別,已經二十五年。
我們分手的時候是個灰蒙蒙的夏天。火車慢慢地動了。我死死地盯住車窗探出的雜草一樣的人臉,焦急地等待小青出現在一個窗口,哪怕只看我一眼。或者向別人招手時,不經意地看我一眼。我的心在流血,小青,那天你為什么沒有出現在窗口?我知道你是愛我的,可是你為什么就不給我一個暗示?
當你出落成一只驕傲的孔雀時,那么多男人的目光在你身上揉搓。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有回就跟你說:“他們只看到了你的外表,而沒有看見你內心。”你撇撇嘴,眼睛刀子一樣剜了剜我,伶牙俐齒地說:“你這人怎么這樣?這叫嫉妒,你懂不懂?真是無聊透頂真是越長越抽抽真是老鼠尾巴怎么長也就是這么粗這么長了。”說完,她就一頭扎進貪婪的眼神編織的蜘蛛網里。從那時,她就在他們中間母鯰一樣搖頭擺尾地穿梭,她連一個正眼都懶得再給我了。
小青,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愛你,可你還是狠心地在我面前將手交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手里。那一刻,你回頭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最后還給了我一個鬼臉兒。我看到你嘴角有一種輕蔑,我的心在那一刻結成冰坨子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決定畢業以后離你遠遠的,到死也不想再見到你。
你說:“興仁哥,咱兩個要是都能考上大學,你到哪里上去?”
我根本沒想什么,就說:“你上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學什么我就學什么。咱倆還一個班,一個小組一個課桌,我還給你削鉛筆。”
你歪歪頭,自行車把勾到了我的自行車把。我們兩個就在鄉間小道上晃起來了。那時天已經黑了,你下了車子,執意要推著自行車走。你說:“天真熱啊,悶得人喘不上氣來。”
我說:“這是深秋啊,我都冷得要打嘚嘚了。”
你瞥了我一眼,在黑影里我看見你向我歪了歪頭,你的眼睛肯定剜了剜我。你把車子支起來,解開風紀扣要透透氣。你說:“我只是問你想去哪里上大學,我又沒問你要學什么。”
我也支上車子。你倚在樹上,你呼呼地喘氣,聲音粗得像老樹皮。我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渾身熱啊,在這里涼快涼快再走。”
“小青,你是不是感冒了發高燒?”我伸手摸了摸你的額頭,又說:“不發燒啊,怎么你喘氣這么粗?”
你惡狠狠地說了句:“木頭,愚蠢的木頭。”說完就去推自行車。
我恍然大悟,可你平靜了,平靜得如一潭死水。你說:“還傻乎乎地愣在那干嗎?”
我的心卻一下子跳起來,活脫脫一個被施了魔法的小兔子,怎么也無法安靜下來。我跟你說:“小青,你背過身去,我憋尿了。”我慌不迭地蹦下道邊的溝里。可是我尿不出來。
“你他媽地長沒長眼?大白天走路往人身上撞!”
我準是走神了,否則,我不會因為一句無聊的響聲,就嚇得哆嗦成一團。罟城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五
“見鬼,怎么又是你?”我們同時說出了這句話,又相互死死地盯了一會兒,就笑了。
我無法看清他臉罩后面那雙渾濁的眼睛。我問他你從哪里來?為什么也找下關口旅館?你跟小青是什么關系?你是不是他們一直在找的梁書記?
面對我連珠炮一樣的發問,他的眼里終于有了光彩,是那種哀傷摻雜著復仇的神情。
“小青害慘了我,這個婊子!”
他開口這句話,讓我聽起來很不舒服,于是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根本不當回事,接著說,“小青曾經是我的馬子,我們倆青梅竹馬。”
這更讓我氣憤了,我扭頭呸一聲吐了口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扭過頭來,向他吼道:“你扯下你那片屁股簾子來,省得說話老是有股子大糞味兒!”當他扯下臉罩后,我吃驚地大張著嘴巴。他笑了,笑得渾身亂顫。我摸摸脖頸,又抹了一把臉。
“你是鏡子里的我?”
“小青第一次遇到我,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謝興仁,扒了你的皮我也認識你個狗雜種’。她眼含憤怒,渾身哆嗦,‘謝興仁,你不是滾到遙遠的天邊去了嗎?又回來干嗎?你的心讓狗吃了是不是?’她越說越來氣,氣得嗚嗚地哭起來。我就跟她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謝興仁,我是國中飛。’當時我正從咖啡桌邊站起來,而小青剛剛唱完一支歌,就直挺挺地沖著我走過來。‘就是把你剁成肉泥,我也能聞出你的臭味兒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一時讓小青罵懵了,欠著身子,我的嘴角竟然無恥地淌下了哈喇子。小青太美了,那身段,那腰,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兒牢牢地拴在了她的腰帶上了,我的胃翻騰起來。我伸手跟她比畫,可是我再也說不出我不是謝興仁而是國中飛這樣子的話了。我比畫著:‘你別這樣,你肯定是認錯人了。’要不是我的司機過來,我肯定舍不得說這么傷人心的話。司機也被小青的美貌給鎮住了,張著個臭烘烘的大嘴巴,老是合不上。我就用腳踹了他一下子,‘你他媽的老是張著嘴干嗎?還不該干啥干啥去!’司機這才回過神來,磕磕絆絆地說:‘國局長,天不早了,您老人家該回家了。’可是他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著小青。我又踹了他一腳:‘你個豬腦子,沒看見我遇到熟人了?還不快滾!’司機讓我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可眼睛卻始終離不開小青的臉。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在下樓梯時腳絆了一下,樓梯咚咚響起來,他肯定摔了一跤,滾下去了。”
“‘謝興仁啊謝興仁,你可倒好,從遙遠溜回來,還改名換姓了?是不是怕我再黏著你不肯放手?當了局長,眼眶子應該變大啊,怎么就不認識舊人了呢?’
當時,我真是讓她搞糊涂了,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就又一屁股砸在了藤椅上。我托著下巴打量她的臉,任由她氣急敗壞地數落那個負心漢子。我心里卻笑開了花,升官發財死老婆,前兩項我都占了,可是老婆卻沒死。那一刻我想到了毒鼠強,我想到了老婆已經松松垮垮的脖子和肚皮。她見我沒話說了,以為我回心轉意了,就軟下來。‘唉!’她嘆口氣,就像虞姬在叫板,‘你活著就好,’她說,‘你回來就好,反正對你,我也沒有多少指望了,再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也不配你了。你是大局長了,我卻是一個歌女。’她低下頭去,兩手在肚臍眼那里絞扯。”
“‘小青,你坐下。’我向她伸伸手,她剛想握住,我就抽了回來,‘小青,我對不起你。’面對她,我只能將錯就錯了,否則她怎么會成為我的獵物呢?我真是感謝上天給我一張他媽的謝興仁的臉,要不是這張臉,我怎能不費吹灰之力就交上這么朵桃花?”
“‘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逼你去遙遠,我不該把青梅竹馬的你給甩了,去把自己交給一個浮浪子弟。’說到這里,她嘆了口氣,眼睛忽閃忽閃地撩我,那意思是讓我給她一個說法。我屁股在藤椅上擰了擰。她遲疑了一下,然后就繞過桌子走過來坐在了我的腿上,雙臂繞在我的脖子上,她又說:‘興仁哥,我要你說一聲你從心里已經原諒了我。’嘴湊到我的耳根兒,‘就像咱倆小時一樣,讓我們再回到光屁股的年齡去。’說完她就站起來,哈哈地笑起來,一陣風一樣躥到臺上,一連唱了五首愛情歌曲。她唱得我眼淚都出來了。我傻呵呵地走到臺上,我們死死地抱住跳起舞來。她說,‘今夜我要把虧欠你的全部還給你。’然后她一撒手,迅速地一個轉身……那一夜才真他媽地叫銷魂呢。”
我聽著這個跟我像孿生弟兄一樣的人,嘚吧嘚嘚吧嘚地說著他跟小青的艷遇,我心里再也壓不住躥騰的黑色火苗,掄圓了右手,一個大嘴巴就摑在了他的左臉上。登時,他的左臉就像拼貼板一樣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讓我更吃驚的是他連一點兒生氣的意思也沒有,蹲下去,撿起那幾塊拼貼板,背對著我,咔吧咔吧幾聲。當他站起來面對我時,他的臉變成了一個陰陽臉,被我摑了一個大嘴巴的左臉變成了陰險,右臉依然向我傻呵呵地慈眉善目地笑。他雙手攥在一起,握得咔吧咔吧響了一陣,一只眼里冒著突突的藍火花,一直眼里冒著突突的紫火花,渾身散發著臭蝦醬味兒。因為激動,我渾身哆嗦個不停。他顯然想大打出手,可是過了那么十幾秒,卻放下雙手,熄了眼里的藍火和紫火,低下頭,悠悠地說:“實際上,咱倆是一個人。”說完他一轉身,像陣風卷著一根黑色羽毛一樣,飄飄忽忽地走了,身形之輕快,絕對不在我的想象的版圖里。
“你是不是他們找的微服私訪的梁書記?”
滿世界空空蕩蕩,就像只剩下了我自己。
我正不知所措地愣神兒,從他離去的方向有聲音飄飄忽忽地傳過來:“你該去理理發修修胡子了,像你這樣,小青見到你也不會認出你的。”
“你什么意思?你憑什么說和我是一個人?就憑你跟小青上過床?豈有此理!我理不理發修不修胡子,與你何干?”我瘋子一樣吼道,“天灰蒙蒙的,為什么連一絲陽光也透不進罟城?”
“一直往前走,在你爬上第一道坡后,站在坡頂你會看到罟城人民會以怎樣的熱情迎接你。到時,可別像剛才一樣傻乎乎地粗魯沒禮貌,否則小青會把心傷死的,我尊敬的梁書記梁大人。”
“你什么意思?什么他媽的涼的熱的書記大人的,你給我滾回來!”
一只白色的鳥從我頭頂呼嘯著向著坡頂飛了過去。
我走得確實有些吃力了。我在爬坡?我回頭,我離開的那個居民樓群,已經變成了一堆灰蒙蒙的火柴盒,那個派出所變成了一個垃圾箱。我已身在高處,風像只小手一樣輕撫著我的臉。
坡下的城市籠罩在霧靄中,不過我還是聽到了那喜慶的喧嘩。我終于到罟城了嗎?這是我一年來魂牽夢繞的罟城嗎?是小青的罟城嗎?我管不住自己地落下眼淚。
“一直往前走,謝興仁,你就會融化在罟城的藍天里。”那聲音又飄飄忽忽地在我耳邊響起來。媽的,把我當成了杜丘。
“難道我身后那片城市不是罟城?”
“那是罟城郊區,我沒進去時,那里還是一片亂墳崗子呢。”
“進去?進哪里去?我不明白你前言不搭后語的半吊子話。”
“哦,對了,”那聲音分明在我臉上摸了一下,“我可讓小青害慘了,在離罟城三千里地的一座監獄里我足足被押了十年。”
“你匆匆忙忙的干什么去?難道我們就不能成為悠閑的同路人?”
“我不是跟你說起過了嗎,我找下關口旅館。”那聲音猶豫了一下,又說,“小青可能認不出我了。現在我也弄不清見到她是活活地掐死她呢,還是……”
我還想說什么,才發現我是那么孤獨,耳邊只剩下了風聲。我想,這時全天下可能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在趕路了。
六
看樣子我真的要進入罟城了。
生我養我的那個村莊叫謝家尣,離罟城才八十華里,照這么個里程,罟城也可以算是我的故鄉,可到現如今我還是第一次這么接近罟城。我那苦命的娘曾經跟我說:“我們村子歸罟城管,”娘撫著我的頭,又加了一句,“就像你是我養的一樣。”娘說這話時,眼里充滿惆悵。那意思好像在說,孩子,你要是生在罟城該多好,你就是城市戶口,就不用為了口吃的,挖野菜時捎帶腳偷挖生產隊的地瓜吃了。
我說:“娘,我們村的wang字怎么寫成八兒呢?”
一只麻雀掠過我娘的頭頂,她稀疏的頭發被輕柔的雀翅風吹得像河里的絲絨草搖曳生姿。另一只麻雀在我頭頂抓了一下,我趕緊縮了下脖子,娘又用手撫了撫我的頭心。
“是嗎?是誰跟你說的?”
“小青她娘。”
“青她娘認字兒。”
“都說小青她娘舊社會在天津是個窯姐兒。”
啪一聲,娘狠狠地抽了我一個耳刮子,說:“不許胡說!”我哇一聲哭起來,娘又趕緊蹲下,雙手捧著我的臉,說,“兒啊,你小,你不知道嘛叫舊社會。”
我哭著點點頭。
那時我還小,但娘眼里那種無助的慈愛,還是在我心里深深種下了一定要離開農村的種子。我和娘走在給祖先上墳的羊腸小道上。娘用扒拉燒紙的一根兒棉柴牽著我。娘說:“牽著你,拽著你,拔把小草喂著你。兒啊,你猜猜這是個啥?”
我就說:“娘啊,你牽著的拽著的不就是我嗎?怎么能讓我吃草啊?娘,我嚼不動草。”
“傻兒子,娘這是讓你猜悶兒。”
“我不會猜悶兒,小青聰明,我回家說給小青,讓她猜去。”
娘一下子站住了,回過頭來盯了我一會兒,咯咯地笑起來。
“娘,你笑啥呢?我想讓小青猜猜悶兒,你就笑。”
娘不再言語,牽著我向另一座墳頭走去。
娘啊,這么些年了,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你到底笑啥。可是我還是時不時地聽見你的笑聲,是你的魂魄在時時地跟著我看護著我嗎?你沒出息的兒郎沒實現你的愿望——小青至今也沒給你當兒媳婦。她到罟城來了,我去了遙遠。娘,現在可好了,你為兒子設計的愿望就要實現了。再過幾天,我們——我和你兒媳婦小青,就會走進洞房——我倆不光是城里人吃商品糧當工人,我們還要建立一個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兒女。
娘說:“我讓你猜的悶兒是小牛啊,你就是娘的小牛犢子,吃飽了喝足了就去耕地。把地耕得又深又細,長好莊稼,攢錢蓋房給我娶兒媳婦。”
“娘,就算我是一頭牛,那也白搭啊,現在的地全是生產隊上的,我耕了也是白耕,該吃不飽還是吃不飽。”
聽見我這話,娘本來樂呵呵的臉一下子就陰起來了,我覺得她的腳步在加快,拽著我的棉柴一扽一扽的,扽得我手心生疼。
為了實現娘的愿望,我也曾發過無數次狠心:去罟城找小青。即使小青一口拒絕,甚至還吊吊著不屑一顧的嘴角兒,我也在所不惜。我前前后后沒黑沒白地纏她,讓她一刻也不得安生。就像小時候,直至她讓我親她的嘴摸她的胸脯時,我才善罷甘休。可每次都是行囊收拾好了,自己又一下子跟個豬尿脬一樣,針一扎,噗一聲,就泄了氣。這么多年了,娘,你也該泄氣了吧?
從老家吹過來的風把娘的聲音帶過來:“現在小青是大人物了,最起碼是跟大人物在一起,就連喘氣,也是呼風喚雨的架勢。在罟城,都說她能用一只手掌把天遮住,連一顆星星都不讓人看見,說讓天下雨天就下雨,說讓天不下雨天就放晴。興仁啊,你說小青的手能這么大嗎?她不就是個小手大腳板的女人嗎?我還記得她的雙手手指縫挺寬的呀。”
“娘,這是比喻。”
娘輕輕地嘟囔了一聲:“啥叫比喻?”
“娘,比喻就是打比方,是說小青現在在罟城混得很好。”面對娘的一臉茫然,我又說,“那意思就是說在罟城沒有小青辦不了的事情。娘,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
娘似懂非懂看了看我,又說:“她看人的眼神兒——由于老是向上看——現在都翻瞪的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了。據熟人說,她跟罟城市大大小小的頭頭腦腦瓶瓶罐罐,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一跟他們說話,她就先落下一張桃花臉。這時,她的黑眼珠就又多起來。還放著光,一閃一閃的,直照得那些人糊里糊涂地滿口應承著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筆,潦草地在她遞過的紙上龍飛鳳舞一翻。爾后就拍拍小青的肩膀,有時也會把手放在小青的屁股上捏捏。在小青咯咯的笑聲中,那些人的脖子就跟咽米粉肉一樣咽著唾沫。”說這話時,娘臉上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變化,就跟她說的不是小青,不是死活也要讓我娶到家里給她當兒媳婦的那個人。
這些年,娘在陰冷的世界里,肯定受了不少苦,要不怎么能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呢。我信娘的話。娘現在總算能放下地里的莊稼不管,自由自在地到處轉轉了。她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就別說一個小小的罟城了。
娘又說,“小青可過上好日子了,像個娘娘似的,你可不要想不開。”娘說到這里,用手擦了擦眼角,也給我擦了擦眼角,她覺得我是受不了小青拋棄的打擊,痛苦地哭了。
我沒哭,我的心已經像石頭一樣了。
我說:“小青真的做了娘娘,也與兒子無關啊,只要她幸福,我無所謂。”說這話時,我抽噎了一下。要不是娘站在風口之上,她肯定能聽見這聲響亮的抽噎,那樣她的心會碎的。
娘說了聲:“傻兒子,”娘都沒來得及再撫撫我的頭,從遠處就傳來了連綿的雞叫聲,娘嗖一下子就不見了。
我離小青越來越近了,我已嗅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老家泥土的氣味兒。小青,我真是弄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在編排你,為什么?為什么他們都說你是婊子?又為什么都說是你的情人?那我是什么?
那個瘋瘋癲癲的家伙,也不知道是人是鬼,他竟然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張臉,就像3D打印機打印出來的一樣。說心里話,小青,我懶得聽他的,去理什么發修什么胡子。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外表。咱倆誰不知道誰啊。是吧,小青?即使我老成一把骨頭了,你也不會嫌棄我,是不是?說心里話,小青,咱倆總有二十五年沒見了吧?也許你真的認不出我來了。我在這一年流浪的路上,一再琢磨,見到你第一句話要說什么?我設計了許多第一句話,像鉆到被窩里捂著頭作詩的詩人一樣,我都把腸子給刮薄了。我就是找不到最準確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對于我們倆的后半生太重要了,以至于我把這句話當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見到你,第一句話說什么呢?
你直勾勾地望著我,在你水汪汪的眼睛里,我在扎猛子。小青,你不要這樣望著我。從前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重新開始。
我知道這么樸素的見面,對于別人可能不算什么。可對你對我都會是致命的——就像人們常說的,枯木逢春——我們就這樣重新回到屬于我們的春天,重新發芽。也許因為太突然了,我們都會激動得背過氣去,也許我們會緊緊地擁抱著到地老到天荒。也許,我們會一時手足無措,讓周圍的人看見了,笑話我們。管它呢,讓他們羨慕讓他們啞口無言去吧。我們穿過下關口旅館的走廊,向你的辦公室或者你的臥室走去。你不用準備紅地毯,我們都什么歲數了,走在紅地毯上多么不倫不類。你說什么?你說不管他們說什么,一定要相擁著走過紅地毯?還要禮炮震天響,還要把酒席擺滿下關口旅館的里里外外?小青,這么鋪張,這么招搖,我孤獨得都有些不適應了。也許到時,因為羞于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我會讓你失望的。
眼看著黃昏降臨了。我在通往罟城的坡道上向下走著。
罟城坐落在一個洼兜里。傳說中,罟城是一把紫砂壺的形狀,進入罟城的人都要爬上包圍著它的連綿丘陵。無論你從哪個方向爬上去,最后都要從一條道路進入它。據說,曾經有人試圖從丘陵上直接沖下去,或乘坐氫氣球從天而降,最后都沒了消息。也有人試圖從壺嘴的方向進去,可都被出城的人告知,這是一條不歸路。也有不聽邪的,非得從壺嘴那里鉆進去,最后都成了失去方向感的人,更為可怕的是這些人從此丟了自己的影子,成了半拉子人。曾經有個從壺嘴進到罟城的客人,因為尋找自己丟失的影子,在罟城大街小巷日夜叫喊,最后也沒有找到,連自己的肉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剩下尋找自己影子的凄慘的叫喊聲,于夜深人靜時盤旋在垃圾箱周圍和流浪狗流浪貓的尾巴尖兒上。
“幸運的人,你現在走的這條路,就是通向罟城唯一正確的路,要不是你要調查的人是謝小青,你是不會這么輕松找到這條路的。”
我正在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弄得百思不得其解進而感到惶恐之時,從洼兜里走來的一個人正在向我招手。她好像已經等得很久了,從臉上能看出她飽經風霜摧殘。在她自己的呼吸吹拂下,臉上暴起的皮屑,忽閃忽閃的像曬干的魚的魚鱗挓挲著。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是調查謝小青的人?”我顯然對她一不說來源二不說去故、上來就跌歪著個臉子跟我說話感到有些厭煩。我看了她一眼,一點兒面子都不想給她。
“走吧,你就這么急惶惶如喪家之犬地走吧,你也不看看你前面那隱隱約約的城市,你走得越急,它就離你越遠。”
我只顧著低頭趕路了,也沒有比較這一刻的罟城與前一刻的罟城有什么區別。我只是覺得,我走得這么急,早該出一身臭汗了,可是,我神清氣爽。按道理講,在夏天,洼兜里的天氣一般都比較悶熱,比如濟南,比如塔里木、比如準噶爾。可罟城這個洼兜,顯然比那些洼兜還要深還要嚴實,為什么卻如此涼爽?
“請問,難道現在是深秋嗎?”
“你問得好!罟城的天氣沒有四季之分,就像我們罟城人都長了一顆特別敏感的心靈一樣,我們對于進入罟城的人,都極其小心。”
她把四季氣候和罟城人的心態放在一起說事,搞得我不知道她要表達什么。這不是誠心難為外鄉人嗎?
“你是誰?”
“我是小白,是來接你梁大人的。”
這時,天空忽閃忽閃地飛過一片白色的鳥。我仰著臉,能感到鳥翅鼓動的風,卻聽不到翅膀的拍擊聲,更不要說鳥的叫聲了。我的腦子里嗡了一聲:小青小白,這不跟青蛇白蛇一樣了嗎?那我不就是許仙了?在她輕啟干癟的嘴唇時,人中那個地方好像真有一股子寒氣噴下來了。兩股兒輕飄飄的霧柱從鼻孔里游出來,向下一戳,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罟城的鳥都是啞巴嗎?怎么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剛才你說什么?你來接我?誰讓你來接我?”
“梁書記,是小青,謝小青謝老板讓我在這里接你,我在這里都等了你快一年了。”
說著她用襖袖子擦了擦臉。就像風刮落榆錢的聲音,我看到她腳下已經飄滿了皮屑。當我再看她臉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是一個十足的美人。
小青啊小青,你可真會開玩笑,用得著么?難道你害怕我背叛你,你就派了一個美女來試我?難道你不怕我真的熬不過去了……
“你不要胡心思亂想,要不是我們老板,你早被引到邪路上去了,最起碼要先給你辦個學習班洗洗腦。我可告訴你,再胡思亂想,小心老板掏出你的心在洗碗機里洗洗……”
“我想什么了?”
“你在動不該動的心思,尊貴的梁書記梁大人。”
“你說什么?梁書記?誰是梁書記?我是謝興仁好不好!”
這時,那一片白鳥又飛回來了,在我們頭頂盤旋。她一揮手,說一聲:“去吧,我知道了。”那些鳥才哇哇叫起來,向遠處飛去。她又嘟囔起來,“噢,對了你是謝興仁,不是梁書記。若是梁書記和謝興仁是一個人呢,他們經常這么做。”
“我不是梁書記,我叫謝興仁。”
她沒言語,眼睛逼視著我。
我又說,“它們是白鴉?在遙遠,無論是白鴉還是烏鴉,我們都視為不祥的鳥,難道在罟城,它們是吉祥鳥?”
“對于我們,這些鳥比什么都重要,它們是我們的耳目。就像你們遙遠,把鴿子當成送信的鳥一樣,我們訓練更加忠誠的白鴉。”她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我腳下就生了風,飄飄忽忽地飛起來。她右手領著我,就像兩片樹葉兒一樣向洼兜里飛下去了。我能覺出她的手心里冒出了汗水。我轉過臉去問她:“你為什么出汗?是燥的嗎?還有,你剛才說到那些白鴉時說到我們,我們是誰們?”她看看我,眼里蕩漾著深潭一樣的水。她用左手食指在我的額心一點,靦腆一聲:“哎呀,你煩死人了。”臉就紅了。她的整個身子向我壓過來,我的心怦怦地跳。難道我已經墮落到這步田地了嗎?我的鼻孔里嘴里已經全是小白的氣味兒了。我的手也由不得自己起來,我抱緊她。我說這么急速地飛行,真危險啊。她咯咯地笑著:“你不是怕危險,是你的心里有了邪念。”她的話音剛落,罟城的高樓大廈和寬敞的馬路就呈現在我們的下面了。街燈眨著五顏六色的眼睛,筆直地站著,就像接受我和小白檢閱一樣。
“我們現在下去,就去下關口旅館嗎?”我話剛出口,我就為我的愚蠢而感到后悔。也為剛剛見到一個漂亮女人就起色念而感到不可思議。難道我這些年來對于小青的思念只是一個幻象?難道我想的只是女人的肉體,而不是愛情?
“下關口旅館?你真的這么急著去那里嗎?”她用手一指罟城西北角那片燈火輝煌的樓群,“那就是下關口旅館。”她看看我,回過頭去,“難道你不為眼前的美景感到流連忘返嗎?”
“得了吧,小白……”我只說了半句話,就覺得言不由衷,心跳得就像陜北的腰鼓,我已經被她嬌滴滴的聲音給迷惑得不愿意開口了。
“你心里想什么,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眼里一一重現。”
我吃驚地張著嘴巴,死死地瞪著她。
“所以啊,你來到罟城,只能看,不能胡言亂語。你看到的只是幻象,而你沒看到的才是真相。”
我又哦了一聲,閉上嘴不再言語。她一定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煩悶了,就捅捅我的腰窩兒。我一癢癢,整個身子就扭起來。她咯咯地笑著就沖到我前面去了。
在下關口路入口處是一家豪華理發館。我看到小白站在門口向我招手,她的手指就像柳枝在風中搖擺,晃得我的心都不知道想什么好了。當我來到理發館門口時,我看見門口貼著一張布告。小白笑吟吟地一指,你看看上面這個人多么像你,連名字都跟你一樣。我睜大眼睛看時,那上面分明寫著縱火犯、銀行搶劫犯謝興仁。我腦子里嗡一聲飛滿了蚊子和蒼蠅。在這兩種小蟲的振翅聲中仿佛還有一個聲音幸災樂禍地說:“你終于自投羅網來了。”
我回答那聲音說:“我來了,又怎樣?”我不愿意理發也不愿意刮胡子。再說小青也不見得在乎我蓬頭垢面。
“什么?”她問。
“我是說這家伙跟我一模一樣,就像照著我的模子刻出來的,哈哈哈……”我依然死死地盯著墻上布告,“通緝多長時間了?怎么犯了這么多不可饒恕的罪行,還逮不到他,罟城的警察干什么吃的?難道就只能在晚上抓抓小偷?”我想起被誤抓為小偷那件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不是抓不到他,是她覺得他還沒亂騰夠,沒想抓他。”
“這么復雜?”
“他知道得太多了,罟城的秘密他知道得太多了,而這些正是我們謝老板握住她對手的一些砝碼。”
“縱火犯、銀行搶劫犯,再不繩之以法,那他還不得發展成殺人犯、危害公共秩序犯?”我趕緊捂住嘴巴,我忘了小白說的不能胡言亂語了。
小白對于我不恭的腔調顯然沒有一點兒責怪的意思:“他在罟城詐騙和明火執仗地搶劫,已經好些年了。他一會兒像個正常人,一會兒又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他就是罟城的幽靈,攪擾得整個罟城不得安寧。不過,這種混亂也正中一些人的下懷,那些火中取栗的手就有機可乘了啊。”
“是嗎?這不成了黑社會了嗎,黑道和白道裹伙在一起,還有老百姓的好日子過嗎?”
“老百姓?老百姓算個屁!不過你一來,也許就好了,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你是不是……”她想問什么,但話到嘴邊又趕緊咽回去了。
他不問,我也懶得說什么。對于“不過你一來,也許就好了,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這句著三不著兩的話,我都懶得問一問為什么。她在我肩上一推,我就跌跌撞撞地一頭扎進了理發館。
“發型是不是按老規矩,白姐?”理發員是個瓷娃娃一樣的姑娘,連手指都白得像漢白玉,看不出一絲血色。
“修理掉遙遠的習氣。”
我只能嗯一聲,那雙慘白的手就在我頭上忙活起來。
我一定是奔波得太他媽的累了,竟昏昏大睡了一場。我夢見我死纏著小白,一定要和她交媾。我說:“這不是愛情,這只是一個猝不及防的突然降臨的偉大的儀式。”
她死活不同意,還用眼睛向我絮絮叨叨的嘴里吐了一口痰。
于是,我用一把突然而至的莫須有的塑料手槍抵住了她的鼻尖兒,在上面輕輕地畫圈,邊畫邊說:“寶貝兒,你就從了吧,通奸總比強奸快活得多,活著總比死了好,否則我的食指一扣,你的花容月貌就徹底玩完了。”
她肯定是覺得了直逼生命的寒冷了,于是寒蟬一樣哆嗦起來。
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小白在昏暗的燈光里徐徐褪去衣衫,烏黑的長發從頭頂一直傾瀉到腳踝。我說小白,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好的頭發,你的長發比小青的還要好,還要柔滑。她嗯了一聲,就向我的懷里側歪過來。那可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爭,我完全繳械投降了。小白趴在我的胸脯上,揪著我的胸毛說,我成了你的俘虜了。我跟她說我也是你的俘虜。
“真不忍心讓他去,要是去了,八成有得去沒得回。”我正渾渾噩噩地夢著云雨,也不知道小白和理發員說了什么。什么不忍心讓他去?讓誰?去哪里?怎么去了就沒得回?我實在是累得夠嗆,再說我還一直餓著肚子呢,哪有閑心問她們叨叨些啥。
當我從鏡子里再看到自己時,我大吃一驚,我怎么變得如此陌生了呢?小白摸摸我的臉,說:“這回不會有人把你和那個通緝犯相提并論了,在你睡夢里胡尋思亂想時,我們給你換了一張罟城人的臉。”說著她一把就把我拎起來,說,“走吧,去填飽你的肚皮吧。”
這時馬路對面突然人仰馬翻,一個裹在黑袍里的人正從銀行里背著一個口袋躥出來。我幾乎就要嚷謝興仁搶劫了,謝興仁搶劫銀行了。可我的嘴里就像塞滿了土,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又開始了,這回也不知道誰又要遭殃。”
當大盜謝興仁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后,警車才嗚里哇啦地從四面八方響過來。聽著警車急火火的喇叭聲,我在心里就罵了聲真他媽的會做樣子,要是你家老婆被人強奸了,也這么急火火地叫喚著姍姍來遲嗎?
七
在一家叫唇齒留香的飯館,我像條八輩子沒吃過飯的流浪狗,嚼得呱唧呱唧響。飯菜的味道實在是太他媽的地道了。小時餓得不行時,娘在大鐵鍋上貼的玉米餅子,就著薄如布頭的蒸帶魚,才能跟這個味兒相提并論。
小白雙手托腮,看我囫圇吞棗,看我狼吞虎咽,看我鯨吞,她隨我不時翻上來的嗝聲微笑,就好像這嗝聲是美妙的音樂,她雙唇囁嚅,似乎在說我的吃相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模樣,她的嗓子眼兒不時咽口唾沫,她準是看見食物從我的喉嚨滑下去時饞得實在忍不住了就咽起了唾沫。于是我就夾起一塊上好的小牛肉送到她嘴邊,我抬了抬眼皮努了努嘴唇,她兩眼就汪起了淚水。我聽見咕咚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墜進了她的胸腔里。她沒張嘴,仍然不錯眼珠子地盯著我。她就這么盯著我的吃相,看得我一臉茫然,看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對好牙齒了。
“小白,你也好歹吃兩口,在那個山坡上你等我都等了一年多了,風吹雨淋的,吃了這么多苦,不好好吃一些,身體怎么吃得消?你這么不錯眼珠子地盯著我干嗎?難道你想把我看到你的眼里去?難道我一個中年男人,就值得你這個大美女不錯眼珠子地看不夠嗎?難道……”
“啰唆什么?這么多好東西還堵不住你的一張狗嘴?”她戳了下我的眉心,臉上燦爛著晚霞。
“你不吃我也不吃。”我啪一聲把筷子摔在桌上,那塊牛肉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服務員趕緊跑過來,剛想說話,小白一擺手制止了她:“這里沒事。”
服務員有著蔥白一樣的雙腿,架在蔥白上的是一盤玲瓏剔透的屁股,我的胃里裊娜起蝴蝶的翅膀。漢白玉啊,章丘大蔥白啊。我在心里說,手卻在空中做了個反復撫摸的手勢。我肯定是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服務員的背影了。
“不要臉!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不要臉!”小白邊說邊用手心兒在我的嘴角,一邊抹了一把:“不吃拉倒!癡呆呆的成什么樣子!”小白站起來,她的胸脯鼓鼓囊囊地起伏起來。
她可能真的生氣了,我只好低下頭:“我吃我吃,這么一桌子豐盛的菜肴,不吃才是傻瓜哩。”我又抄起筷子,眉飛色舞起來。
“慢著吃,小心噎著。”小白的雙手在我后背上從上往下慢慢地按摩,好像我是一個盛糧食的布口袋,她摟住我的腰。我一下子嚇傻了,我怕她一用力會把我抱起來,像戳口袋一樣戳戳。那樣我準會把大便從嘴里噴出來。我吃得太飽了,這一頓好像吃了一年的飯。她越摟越緊了,兩個圓滾滾的奶子在我后背上放蕩無忌。我讓她摟抱得打了一個悠長的飽嗝,飽嗝形成了胳膊粗的氣流,兩桿紅纓槍一樣,砰砰兩聲戳到我對面的墻上,隨即爆破開來,在整個飯館彌漫,就像迷藥,飯館里的人都打起哈欠。那個蔥白撩起裙角兒,毫無顧忌地擦起了淚流滿面的臉。
飯館里頓時昏暗起來。
“罟城的天說黑就黑,這才幾月,白天怎么就像冬天一樣短?”我的自言自語讓小白打了個機靈。她啊了一聲,拽起我,根本不容我分辨就向外跑去。我明顯地感到腳下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套子上。
“還要不要臉?”
“你說誰不要臉?”我掄起拳頭沖著那個搶地瓜的龜兒子的手臂就是一撇子。他嗷的一聲,整條手臂就向著身后甩過去了,抓在手里的地瓜像電影上被拋出去的手榴彈,遠遠地落在新翻耕的土地上,一點響聲都沒有。
“你憑啥打我?”
我實在不愿意搭理他,于是就白了他一眼。說:“是小青先看見的,小青,你過去撿過來,看誰敢跟你搶!”
小青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這回那幾個家伙再不敢跑過去搶那塊地瓜了,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看著小青慢騰騰地把地瓜撿起來,又慢騰騰地撇裂著雙腿向我走過來。她站在我跟前,用紅底兒白碎菊花棉襖前襟兒包住地瓜,狠著勁兒地搓了搓。沒抬頭,就沖著已經搓出了紫紅茬口的地瓜,咔地咬了一口。我的胃里像是被什么掏了一把,我閉上了眼睛。我覺得嘴邊有一股子地瓜的味兒,才睜開眼睛。小青已經將地瓜拄到了我的嘴唇上,她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我。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小青是真想讓我咬一口呢,還只是讓讓我。當時我沒咬,我把嘴邊的地瓜扒拉開,說咱們走。我就和小青一前一后地背著草筐,手里拎著小鎬子走了。當我們走出老遠,那幾個家伙嚷嚷起來:“不要臉,哎,不要臉,跟女孩子玩,爛腳卡巴兒。”我懶得回頭看他們,我知道他們肯定站成了一排,一雙雙臟兮兮的小手做成喇叭狀,扯嗓子瞎雞巴嚷嚷。我越走越快,小青在后面肯定是一溜小跑了,她拽著我的衣襟兒……
“不知道誰又要倒霉了?”我覺得已經跑出十里地了,小白也覺得來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她停下來,倚在墻上說。
“什么?什么誰又要倒霉了?”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你是不是練過長跑?你可真能跑,也不管我是不是跟得上?”小白就像沒跑過一樣,臉上那么安靜,連喘氣都跟平常一樣均勻。
“再不跑,連你的小命都沒了。”這時那群白鳥從我們剛剛逃離的方向飛過來。可能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跟小白說,看見小白時都跟頭骨碌地跳到房檐上,站都站不穩。它們依次張著嘴,沖著小白,就像合唱隊的演員要一人唱一句似的。可是它們好像都是啞巴,我什么也沒有聽到。小白的嘴唇也是張張合合的,直說得那些白鳥一股勁兒地點頭哈腰。臨了,小白一揮手,它們就驚慌地撲棱著翅膀向飛來的方向又飛回走了。
“它們跟你說了些什么?我怎么一點兒聲音也沒聽見。”
“你要是能聽見,你不就成鬼了?它們發出的聲音是超聲波。”說著,她從右耳朵里摳出一個東西,兩個手指捏著在我臉前晃了晃,不等我看清楚,她又迅速塞回耳朵眼兒里。我覺得那是一塊乳黃色的耳屎。
“只有戴上這東西才能聽見白鳥的聲音。”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該找個地方住下了,天都這么晚了。”
“你不帶我去下關口旅館了?”
小白看了看我,嘆口氣:“去下關口旅館還有很多的路要走,就像大家都知道條條大路通羅馬,可關鍵是要走哪條路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省力氣的辦法到達羅馬。”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小白已經愛上了我,于是就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你不是小青派來接我的嗎?你領的路就應該是最省力最快的路了。”
“你真是個傻瓜,”她扒拉開我的手:“如來佛為什么不讓孫悟空自己跑到天竺把佛經背回來,非得讓個和尚千辛萬苦地走到天竺?”
我撓撓后腦勺,似乎明白了什么。
“真是污染得可以,一顆星星也看不見,沒有北斗七星,夜里咋辨別方向?”
“你嘟嘟囔囔什么?快走!”說著,她從懷里抓撓了抓撓,就抓撓出一頂帽子來。我一看是電影上那種日本鬼子戴的雙耳單帽,不同的是它的帽檐是一個可以拉下來的捂眼兒。她把帽子扣在我的頭上,把兩耳落下來,又把捂眼兒落下來。這下我的臉就被整個地藏起來了,即使碰見鬼也不會認出我來了。
八
我只是踉蹌著跟著她瞎跑。至于被帶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我一概不管。我頭次來罟城,人生地不熟的,想管也是白想。那就干脆連想也不想,倒落得省心。再說誰忍心拒絕一個美女牽著手滿街招搖?她又管吃又管喝,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又是什么?
當她摘下我頭上箍著的帽子時,我已坐在了一張松軟的床上。燈光懶洋洋地填滿了整個房間。墻上掛著幾張男女交媾的圖畫,隱隱約約的,似乎在動,勾得我心底一波一波翻江倒海,顛簸得五臟六腑在錯位。藍色燈光,刺猬一樣扎扎哄哄,刺得小白整個身形像鬼一樣。她一邊脫衣服一邊說這里最安全,就是罟城鼻子最尖的狗子也不會嗅到我們在這里。她甩了甩拖地長發,我的臉被她的發梢掃到了,癢癢的。我說你準是從你娘肚子里生出來就沒剪過頭發,怎么長得就像一百年一樣長?她咯咯地笑著,甩得更帶勁了。笑聲夾雜著甩頭發的唰唰聲,就像細雨里飛過尖叫的雨燕。我的臉被她的發梢掃得火燒不拉的。發梢每掃一次,我的血液都會轟一聲一瀉千里。
“小白,別甩了,再甩,非得把我的心給鼓搗出肚子來不可。”我往床頭挪了挪,倚在床頭上,“小白,你剛才說罟城鼻子最尖的狗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遇到我以前你待過的那個派出所所長啊,這家伙在罟城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別看他不在罟城的中心,可罟城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只要他盯上了,你就甭想逃脫他的掌心。連一手遮天的謝小青有時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私下里謝小青罵他是一條狗,一條守著罟城大門的狗。”
“我覺得他挺不錯的,沒怎么著我,就把我放了。那天我說我是小青的情人,他就笑得差點兒岔了氣兒。他說‘你他媽的要是小青的情人,我就是小青的被子,貼著她胸脯的乳罩’。這是什么意思?他還問我是不是梁書記微服私訪啊?這是什么意思?你好像也問過我是不是梁書記?”我閉著眼睛,雖然說的是那天我在派出所里的事情,可腦子里卻晃動著小青小時候的樣子。我咬了咬嘴唇,不知怎的,自從遇到了小白,想起小青,就再也沒有那種火燒火燎的勁頭了。我在心里罵了自己不要臉的東西,對小青的情誼竟然就這么容易化為烏有了。我睜開眼時,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渾身發著藍光的女人的身子,她的前胸被頭發遮掩著,但是那頭發卻一鼓一鼓的,就像婀娜的舞蹈。從她嘴里呼出的氣息帶著一股子甜絲絲的味兒。她的嘴微微張開,我看見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頭不住地顫抖著,就像蛇信子。
“小白,你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那種人。”我說這話時,心里一點拒絕的意思也沒有,反而急切地盼著她沖過來,一口就把我吃了。
她被我笨拙的動作逗弄得熱血沸騰,眼里嘩嘩地淌著淚水。牙齒咬著我的右肩膀,嗚嗚地哭起來。她說她根本沒想到我竟然還是個處子,活到這么大了,竟然是第一次干這種事情。當時我的樣子肯定比狗熊還要笨,在她的身上死死地壓著。她摟著我的腰,生怕我會被她顛到房頂上去一樣。我說你松松手,再這么著,我非得讓你整背過氣去。她一骨碌就把我翻到了身下,像老師手把手教小學生寫字一樣,教給我做愛的本事。快感隨著她絮絮叨叨的罟城往事,一浪高過一浪地襲擊著我們。
她說:“謝小青你個婊子,十五年前你因為怕我抖摟出你跟國中飛走私虛開發票的他媽的勾當,就給我使了性藥。在狗日的下關口旅館里,你他媽的讓一群豬狗糟蹋我。你覺得讓我失了身,給了錢給了我地位,你她媽的就放心了,沒門!”我實在被她鼓搗得夾不住尿了,像泄洪閘一樣,把積郁在胸幾十年的洪水呲出足足有一百米遠。小白也隨之嗷了一聲,就像發情的貓,凄慘地叫起來。她叫夠了就從我身上翻下來,躺在我的胳膊上,死死地盯著房頂。她靜了靜神兒,又接著說,“謝小青就是一列欲望火車,火車上有廠長、經理、局長、市長、書記,即使是他媽的要飯的,她若覺得有用,也會拽上車!”
雖然小青背叛了我,她干什么不關我的事情,可我們畢竟青梅竹馬,又同了這么多年的學同了這么些年的桌,感情還是蠻深的。小白雖然讓我變成了男人,讓我暢游了欲仙欲死的幻境,她也不能這么數落小青。于是我從她脖頸下猛地拽出胳膊來,忽一下子坐起來,我說:“夠了夠了,胡扯扯完了沒有!再怎么說我和小青也是青梅竹馬的伙伴,再有什么不是,也犯不著你來叨叨。你說什么,國中飛?就是那個像佐羅的大盜?就是那個和我有一張臉的大盜?罟城通緝犯?”
“不愿意聽拉倒,要不是我怕你死在罟城,我才懶得跟你擔驚受怕的滿城東躲西藏呢。”說著,她也一翻身,把屁股對準我。松軟的床被她屁股壓出了一個凹槽,黏糊糊地濕了一大片。我伸手在那個凹槽里捻了捻,像蜘蛛吐出的黏液死死地粘住了我的手指,我一用力,整個床單都被扽起來了。
“沒想到,竟然像真品‘哥倆好’。”
她猛地跳下床,歇斯底里喊了一聲:“天啊!快快快,穿衣服。快!再磨蹭就來不及了。”他看到我被黏住的手,咕噥了一聲怎么會這樣。就雙手拽住床單,我們兩個就像拽平剛剛洗好晾干的被單子一樣。她說,“你快點行不行?用力一些行不行?”我的手哧啦一聲。
“小青,你用些力氣行不行?你看你,瘦得像個瘦猴子似的。”我一用力,竟然把小青拽到了懷里。
“我是女的,我就這么大勁兒。要是你嫌我勁兒小,你把衣裳拴在樹上,自個拽。”
小青的額頭咚一聲撞在我的胸口上,疼得我一下子蹲下了。我捂住胸口,說:“小青,你慢點兒行不行,都要把我撞死了。”我眼里疼出了淚。小青也蹲下,她的一雙臟手在我臉上撫摸起來。我一把攥住她的手,盯著她問:“小青,你是不是想把我撞死,以后就不用當我媳婦了?”
小青用力抖開我的手,一溜煙跑了,她跑著說:“你再胡說,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我右手食指、大拇指、中指指肚上的皮就這么留在了床單上,三個手指頭在滲血。我疼得抖摟著手說:“你能不能慢些,不是你的手你就不知道疼!”小白根本不理會我的怨言,她甚至連我還一絲不掛都不在乎。把我的衣服抱起來,拽著我就往外跑。這時外面呼呼地刮著西北風,在西北風里救火車和救護車嗚里哇啦地由遠及近,向著我們剛剛做完愛的飯店沖過去。當我們終于沖上一個小山坡,把身子隱在山坡后面時,那座飯店已是大火熊熊,火勢趁著西北風發出狗熊一樣的低吼,整個罟城被這火勢映得紅彤彤的,就像在慶祝什么重大節日一樣。
“啊!啊!真……真……真漂亮啊!真險啊!”我終于把心底的感受說了出來。
她聽見我打嘚嘚,把被映得紅蘋果一樣的臉扭過來:“哦!你還沒穿衣服呢,快穿上,凍壞了就麻煩了。”說完,她又癡迷地轉過頭去,雙手搭在額頭上,向著火勢越著越旺的飯店凝望,“這回事情可鬧大了。”
“我們差點被活活燒死。”我邊系著扣子邊說,就像撿了個大便宜一樣,有點兒幸災樂禍。
“梁書記,記住,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真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誰也蹦不出誰的影子了。”
“你說什么?我是謝興仁,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也把我當成梁書記。”
“這回事情可鬧大了,有好戲可了。”她回頭看看我,“哦,對了,你不是微服私訪的梁書記,你是謝小青青梅竹馬的謝興仁。”
“就是嘛,不過現在我是你的情人了。”我恬不知恥地在她脖頸上親了一口,“什么戲?什么要大了?”
“好好的,怎么說著火就著火呢?”
“為了弄死那個梁書記,他們甚至可以燒掉整座罟城。”
“哦,這么狠?”
她看看我,伸手在我臉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沒再言語。
九
“跟你有一張面孔的那個人要死了。”
“你說的是那個蒙面人?你怎么知道?再說他死了跟我有關系嗎?”
“我怎么知道?笑話,”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頰,“我當然知道。謝小青一直管他叫謝興仁,一直把國中飛當成你。把他利用得沒價值了,怕把自己牽扯進去,就背后使人栽贓,把他搞到了監獄里去。他跟你比雙胞胎還雙胞胎,甚至你兩個就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鑄鐵件一樣,怎么能說他的死跟你沒關系?”
那群白鳥又一次飛臨我們的頭頂。
我說:“小白同志你能不能把你耳朵里那個耳屎一樣東西借給我玩玩,也好讓我聽聽這些鳥胡扯扯些啥。”說著我就一手拽著她的耳朵,一手在她耳朵里摳起來。
“這東西可不能隨隨便便讓人用,不小心弄丟了,我們就成睜眼瞎了。到那時我們就會成為人家刀案上的肉,愿意怎么剁就怎么剁,愿意怎么擺弄就怎么擺弄。”她毫不含糊地打掉我的雙手,還不帶好意地白了白我。
“你別嚇唬人行不行?你連身子都給了我,一塊耳屎還舍不得讓我玩玩?”我生氣地走開幾步,背對著她,向遠方瞭望。整個罟城灰不溜秋的,一座座樓房,就像埋在草木灰里的山藥蛋蛋,罟城的早晨已經來臨了,“我還以為睡了你,咱倆就是兩口子了呢,你自個摸摸肚子,弄不好你肚子里已經讓我種上了一顆種子呢。”
實際上我并不是多么急切地要把那乳黃色的耳屎塞在耳朵里,看見這些撲撲棱棱的白鳥,我只是覺得好奇,只是閑著沒事干,想說句閑話攪動攪動內心的孤寂。什么也聽不見多好,落得個心靜自然涼不說,還不用操心受累。她讓上哪兒就上哪兒,有吃有喝又有愛可做,不比整日價急么火拉眼地瞎操心強?她以為我不知道那東西叫什么,這可就是天大的笑話了!不就是個竊聽器嗎,有什么了不起的!在遙遠,就甭說警察啊、大老板啊什么的有這玩意兒,就連街頭小混混兒都有。據說那些黑道上的大老用的竊聽裝置都是世界頂尖水平。我還聽人家說過,美國聯邦調查局以色列摩薩德俄羅斯克格勃用的竊聽器也不過如此。不過我確實沒用過這東西。我沒有窺隱癖,不想監視誰也不想控制誰,再說了我耳朵好好的,用這狗屁玩意兒干嗎?
我一說兩口子,她眼里竟然水汪汪地晃動起淚水來:“你說什么?兩口子?難道我也配和一個人成家,有自己的孩子?再說你究竟是誰?是謝興仁還是那個傳說來罟城微服私訪的梁書記?到現在我還是沒搞清楚。不過不管你是謝興仁還是梁書記,我都得把你安全地送出罟城,罟城不是你這種人呆的地方。”她果真把雙手放在了肚子上,還揉了揉,就好像那肚子里真有一個嬰兒似的。
“那當然,為什么不能有孩子?我見了小青,就跟她說,‘反正你小青少我一個多我一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高抬貴手,成全我們’。”我假惺惺地將雙手打成弓形,不住地頷首致意,就像小青就站在跟前一樣。
至于她另外的疑問我就連一點兒思考的心情也沒有了。我是不是謝興仁?是不是梁書記?讓他們搞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疑了。
人生真是無常,本來來罟城是找小青的,到頭來卻遇見了一個小白,一個愛情和大無畏的縮影。
我離小青越來越遠了,已經遠成虛無縹緲,遠成可有可無。小青,我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們還是早早地忘記青梅竹馬的好,省得我們都像背著一個口袋,艱難度日。你走你的陽關道吧,我可和小白走我的獨木橋了。要是我們還有見面的時日,到時候就讓我們相逢一笑泯恩仇吧,到時就讓我們落落大方地握握手。小青,我在心里向你揮手。下關口旅館我是無緣了,也許那本不屬于我去的地方。倒不是我相信那個撿垃圾的老太太說的話,而是我真的沒有機會靠近下關口旅館了。
這也許就是哲學家們所說的他奶奶的命運吧——種瓜不得瓜而得到了一把綠豆。
我日他個先人的,我咬咬牙,忍了吧。
“你愣什么神兒?”小白一邊揉著肚子一邊直勾勾地盯著我。
“沒……沒……沒……我有什么神兒可愣啊?”雖然嘴上這么說,可心里還是有一絲愧意閃過。
“要是我肚子里真有了你的孩子,我可不愿意讓他生在罟城。”她的聲音幽幽的,深頷著首,就像一個即將分娩的母親。
“好了,我們就不要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小事扯扯鬧鬧了。我們該為我們未來著想,我們應該高興。”我把她的頭攬進了懷里,撫摸著,像恩愛夫妻一樣。
白鳥就像受了什么刺激,在我們頭頂上就像開花一樣盤旋起來。越飛越低,我都能覺到翅膀扇動的風里有一股子鳥巢里暖烘烘的鳥糞的氣味兒了。我忙擺擺手,示意它們離得遠一些。可它們根本不把我擺手驅趕當成回事,就像我的擺手純屬多余,就像筆直的樹干上無聊地躥出一個討厭人的樹杈子。它們橡膠一樣的爪子不住地抓撓我的頭發。有一只長相漂亮些的鳥竟然在我的臉上啄了一下,脖子上的羽毛暖烘烘的,蹭得我一陣瘙癢。
“你能不能讓它們離得遠一點,要不它們會把屎都拉到我頭上的。”我有些焦躁。一群鳥在頭頂忽閃忽閃地飛,在遙遠可不會出現這種事情。
“它們是聽見你說兩口子,高興了,”小白說話時,都喜極而泣了,“這些鳥不是一般的鳥,它們是我特意訓練的,它們連一粒糧食都不吃,哪來的鳥屎?要沒這些鳥給我通風報信,也許我早就死在他們手里了。”
“我還頭回聽說有不吃不拉的鳥呢。”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她說的死在他們手里這半句話,顯然比鳥吃不吃糧食拉不拉鳥屎更吸引我,于是我就問,“誰?你說死在誰手里?把話說明白行不行?我這人不點透就什么也理解不了。”
“還有誰?謝小青和她掌心里攥著的那伙子人唄。他們就像敬業的蜘蛛,將罟城織成了一張密實的網。不管大魚小魚,還是箭鏃一樣的梭魚,也不管飛禽走獸,都甭想掙脫這張網?”她說著,隨便抬頭看了一眼,“難道你沒注意,罟城的天連陽光和月光都鉆不進來嗎?怨氣積得太重太厚了。”
“這么恐怖?”
“謝小青知道了和你長著一樣臉的國中飛從監獄里放出來了,又聽說上面派了一個什么微服私訪的梁書記到罟城來,還說這個梁書記跟國中飛從小就有些瓜葛。她就開始布局,這事都折騰了快一年了,可梁書記連個人影都沒見著。越是見不到那個神秘的梁書記,她越是膽戰心寒,對那個國中飛也不敢輕易下手,我覺得她怕打草驚蛇。”她看看我,呸一口吐了口唾沫,“梁書記也許只是個謠傳。可一年來國中飛卻像個幽靈,在罟城如入無人之境。他一襲黑色長袍,有時是人有時是鬼,搶銀行,放火,弄得罟城人只好一只眼睜著一只眼瞇著睡覺。”
“就沒辦法整治他?你不是說過那個所長有多能嗎?”
“這些人,表面上跟小青打得火熱,內心里卻早盼著她快快倒下。她倒了,新的一幫子人才能站起來。否則讓她壓著,誰能挺直腰板?誰敢喘口粗氣?恨她的人在看笑話,伺機將她弄趴下。”
那些白鳥把我也當成了親人,肆無忌憚地撲向我的肩膀上,像站崗一樣,遙望烏煙瘴氣的罟城。
“這就是所謂的黑吃黑吧?沒想到白道上的人也這么干。”
“你是個外鄉人,罟城的事情你搞不清楚,永遠也無法搞清楚,謝小青再也不是你青梅竹馬時的謝小青了。罟城的今天根本不分黑道白道,全他媽的成了青色。一個個看著衣冠楚楚的,老百姓哪分清是黑道還是白道。”我還聽見她咬牙的聲音,“看樣子國中飛這次是跑不掉了。”
“什么意思?”
“她想把你這個似是而非的梁書記連罟美馨一把火燒掉,再嫁禍于那個攪得罟城不得安寧的國中飛。這叫一箭三雕。幸虧我有這些白鳥,否則她就得逞了。”
“罟美馨就是我們做愛的那個酒店?”小青點點頭,我又問:“你為什么舍身與我?你為什么要救我?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又為什么為了救我而背叛你的主子謝小青?我憑什么就相信你?難道就憑你跟我睡了一覺?”
“良心,是良心。那天我一見到你,就傻眼了。謝小青會毫不含糊地把你從罟城地面上抹去。她一點也不在乎你是國中飛還是謝興仁。現在謝興仁對于她一點意思也沒有了,在她的眼里謝興仁是個讓她感到惡心又感到恐怖的名字。再說誰讓我一看到你就喜歡上你了呢?就憑這些,難道我救你還有什么疑問嗎?”她頓了頓,好像害羞似的低下頭,“就憑我把身子給你,讓你成為真正的男人,難道我還不能讓你相信嗎?我現在就是千方百計把你安全地送出罟城。”這時,罟城亂得就像一鍋燒開的水,“罟城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也就是說我不該來罟城是不是?那為什么小青給我托夢讓我來?她在夢中說她好像死了,還不讓我跟楊柏胡一般見識。”
“楊柏胡是誰?謝小青從來沒跟一個叫楊柏胡的人打過交道!”
“難道都是幻象?沒有楊柏胡?那小青的丈夫是誰?”
那些白鳥抖抖翅膀,站到離我們遠遠的一棵樹上,就像花圈上開著的白紙花。
“謝小青從來就沒有過家,她不屬于家,她屬于貪婪的權力和淫蕩。”
我們邊說邊向那個壺嘴形的罟城唯一出口跑去。這時一陣風習習地吹拂起來,道路兩邊的樹木刷啦啦地叫喚。小白向頭頂上盤旋的白鳥擺擺手,又將雙手做成喇叭狀,向它們嘀咕了嘀咕,它們就四散飛走了。
“你讓它們去哪里?”
“去它們該去的地方。”小白好像有些慌亂,鬢角的頭發在風中慢慢地飛起來,“但愿你能順順當當走出罟城,回到遙遠。”
“你怎么辦?”
“這不是你關心的事情,再說你也管不了。”她說話的口氣冰冷得讓我膽寒,就像我們根本就沒睡過那場覺一樣。
我又看了看罟城的大街,黑乎乎的霧靄正在升起,高樓大廈漸漸地委頹下去了,有了那種海市蜃樓的感覺。
“要到罟城壺嘴形的出口,就必須經過罟城打靶場。”小白說,“打靶場不光用來打靶,還經常用來槍斃人。”
“這還用說?哪里不是打靶場兼做刑場?”
“現在很少槍斃人了,死刑都是用毒藥針注射了,這樣顯得文明。”
風大起來,我們離罟城的壺嘴出口越來越近了。
小白說:“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出口,所以也是風口。”
“這個你不用跟我解釋我也能懂,別忘了灑家也是正經念過大學的人。”
我們頂著大風艱難地爬壺嘴形的緩坡。
“過了坡頂再往下走,就是一條橫亙在眼前的大河,跨過河上唯一的橋梁,才算出了罟城。”
提到大河和那座唯一的橋,小白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像張漂洗干凈的白孝布。我趕緊伸手在她額頭摸了摸,涼得有些嚇人。我又摸摸自己的額頭,我說:“小白,你哪里不舒服?怎么臉就像白孝布一樣,一點血色也沒有,是不是病了?”
她擺擺手,說:“沒事。”她的身子晃了晃,又說,“記住,到了河上,要風一樣地飛奔過去,誰喊你也不能回頭,就是我喊你也不能回,記住!千萬要記住啊!哥哥!”
我覺得她在說這些話時用盡了平生的力氣,就像說到仇恨和絕望的愛情,把后槽牙都咬碎了。
頂著大風爬坡,真不是好玩兒的游戲。何況這些日子跟她在一起又耗掉了我不少精力。成天價就像被狗追趕的兔子一樣,沒個歇腳的時候。
“我們歇歇吧,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實在挪不動了。”我一下子躺在了地上。
她蹲下,說:“你給我滾起來!我背你走!”
“這可不行,”我說,“這么大的風,你再背著我這一百五十多斤的肉,怎么吃得消?”
風越來越大了,把她的頭發吹散,她變得像個瘋丫頭一樣。
“好好好,我自己走,有啥大不了的。”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捎帶腳拽起她,她眼里又流眼淚了。我又說,“你怎么老愛流淚,讓風一吹,臉不就給吹出皴來?”
風太大了,吹得我們歪歪斜斜趔趔趄趄。我們攙扶著,低著頭,就像兩頭牛用盡力氣在拉犁。身后那個扶犁的人,正在用盡平生力氣把犁鏵壓進土里。扶犁人在咬牙,他在嘿嘿地樂著咬牙,他笑得渾身亂顫,手中鞭子抖得啪啪脆響。
“你不該到罟城來,這哪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
“你說什么?”
“你不該來罟城!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能憑著那個似有似無的電話就跋山涉水地從遙遠到罟城來?”
“就算為了愛情吧,我也不該受到譴責啊。”
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她的臉突然涂上了一層淡淡的云霞,瞬間,又變成了煞白。
“再說我不來罟城,怎能認識你?”說到這里,我把她摟在懷里,“這就叫歪打正著,認識了你,是我此生的最大幸福。”
這時,頂著勁風,那些白色鳥又飛到我們頭頂上來。小白的臉更白了,都變得發青了。那些鳥肯定帶來了不祥的消息。小白掙脫我,跪下來硬硬地把我背起來,迎著風向河堤上的樹林跑。我已經看見大風中那座大橋影影綽綽的影子了。橋這邊有兩個崗樓,中間還亂七八糟地堆放著拒馬。
十
此時,太陽的一半兒已經縮進大地里去了,像一個圓鼓鼓的杏黃色蘑菇,天慢慢地變得昏黃起來。
“此生我再也沒機會看這么宏大的落日了,”謝興仁用左手指了指慢吞吞滑下去的杏黃色落日,“落日盛大的場面只是一個過程,無論你怎樣看它,它都不在乎。”
他說這句話時喘得很厲害,好像捯氣兒的人一樣。
他畢竟是因為愛情去過陰間的人,大傷元氣真的不能怪他。
剛來遙遠城的時候,謝興仁曾經壯如牛犢,一哈腰一憋氣雙手能將平躺的碌碡穩穩地豎起來,他還曾經將一套驚了的馬車生生地從懸崖邊拽回到了馬路中間,然后拍拍那三匹馬,先是親了親三匹馬的鼻梁,又在它們耳朵邊嘀咕了嘀咕,從此以后,那三匹馬就成了遙遠城里最杰出的馬。他因此還受到了獎勵,從農場去了城里的工廠干起了技術工作。看著他迅速萎頓下去的身子,我心里有一種不祥慢慢升起來。不過我還是拍拍他的肩膀,說:“興仁,今天你就講到這里算了,抽時間再接著講你的罟城奇聞。”
他激靈了一下,說:“老黃,不行,我不能再耽擱了,我得回去,我得趕快回到罟城去。”
“什么?你想再來個生死輪回?”
“老黃,你不知道,實際上人沒有生也沒有死,”他嘲諷地望了望我,又說,“我在罟城的時候小白手腳好好的還驚恐萬狀呢,何況現在又少了一只手,一想到她在罟城孤苦伶仃,我就覺得我又重新作了一次孽,老天爺啊!”說完,他就不吱聲了。
沖著陽光看去,可以看清他雙眼里晃動著淚光。他右手里握著骷髏手臂,玉一樣光滑,在落日的余暉里發出橘紅色的光芒。他輕輕地搖晃了一下骷髏手臂,那些指關節和腕關節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好像在跟他說笑。他臉上掠過一絲發自心底的快慰。
“興仁,你比大家都多活了一回,你比我們夠本兒多了,是不是?”我突然覺得這句話就像一句屁話,怎么能跟一個剛剛經歷了生離死別的人說這個呢?于是趕緊把話題岔開,“要起霧了,天兒馬上就會涼了,咱們干脆就近找家小酒館喝兩杯暖暖身子去。”謝興仁泥菩薩一樣,一動不動,我拽他時,才發現他已經死了。
謝興仁回到遙遠來我家找我時,隨帶著交給我一個臟布包,說只有他死了,才準許我打開它。
“那時你就能找到我沒有說完的話了,或許你需要它。”他說。
布包里一個皺巴巴的本子,封面上題寫著“罟城行跡”四個字。
這個臟乎乎的、被他命名成“罟城行跡”的本子里記錄了他去罟城找小青的全部過程,夾敘夾議,有些地方還寫得極其生動感人。要是沒有這個本子,我這個略帶鬼魅氣息的東西肯定會有很多地方不能自圓其說。比如謝興仁的臉是怎么回來的,比如骷髏手臂是怎么回事,他是怎樣離開罟城的等等,這些事,靠編造是不能編造得讓人信服的。
他回到遙遠,最初見到他時,雖然發現他左臉上布滿了碎瓦盆子一樣的裂紋,但還是能從一群人里一眼就把他認出來。當時我就問他:“你離開遙遠這一年多,肯定吃了不少苦,你的左臉就是佐證。”
當時他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就好像隔著我望向遠方的地平線,我舉手在他臉前晃晃。
這時他才向我笑笑,說:“我看見一只白鳥從你頭頂向天邊飛去了。”
我一下子被他答非所問的話語給弄蒙了,那個喜歡抬杠喜歡嚼死理兒的謝興仁是回不了遙遠了,我想。
他向我直挺挺地走過來,那意思是說我必須給他讓路,否則他會將我撞倒,從我身上踩著過去。他臉上的笑容只呆了個瞬間,甚至也可以說他根本沒笑,只是抖了抖自己的臉皮。他左臉上的疤瘌讓我聯想到龜裂的河床,在海灘上晾曬的龜殼。我有些膽怯了,于是就迅速地躲開他空洞無底的眼神,像個身手不凡的練家子一樣,一擰身子,他就從我身邊搖過去了。我身子和他身子接觸的那邊感到了一陣數九寒天的寒冷。
“謝興仁,你個狗日的,離開遙遠才幾天,長本事啦,還是睡了皇上的閨女,讓你變成了這副熊德行?”對于他的冷漠我實在受不了。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雷霆之怒,或許他是讓他袖子里一直吱嘎吱嘎作響的什么玩意兒給吵得沒聽見。后來他告訴我,他袖著的是小白的一只骷髏手臂。
他和我說他去罟城的事情,是在過了很久之后。在遙遠,他除了跟我說說話他還能跟誰說話呢?那天他來我家找我,太陽剛剛落下,星星還沒升起。他站在門口倚著門框,手里搖著吱嘎吱嘎作響的骷髏手臂,在那手臂上挑著個臟兮兮的布包,他說:
“老黃,給口飯吃行不行?”
“狗日的謝興仁,端著個缺口大碗拖著根兒打狗棍兒的乞丐我早就見過,可搖著個骷髏手臂要飯,我還頭回看見,你個狗日的,”我笑著罵他,“你狗日的搖著個瘆人不拉的骷髏手臂干嗎?是不是想嚇唬人?”
他還是那副德行,直勾勾地盯著我說:“廢話少說,我問你給口飯吃行不行?”
這么久沒見到他,也不知道這小子是吃什么活著的。從他左臉上更加明顯的瓦片疤瘌就能看出這小子很長時間沒吃過好東西了,否則他不會瘦成這個樣子。
他離開遙遠之后不久,單位就把他開除了。理由很簡單,他曠工超過了規定。據說回來后,他去單位找過,他這么個犟蛋愣是一句沒犟,回頭就走了。
有一次,勞資科長跟我說,要是這個畜生當時說兩句軟話,或者像以前一樣發一陣子混賬,我肯定能讓他在廠子里干臨時工,可他沒這樣做。他已經不是原先的謝興仁了。
“吃飯可以,就是不能跌歪著一張跟我該你飯吃一樣的疤瘌臉。”說歸說,我還是像找回童年一樣地把他拖進了屋里。
隨后的一個多月,我一邊給他調養身子,一邊誘使他講他的罟城之行。起初這小子吞吞吐吐,說:“老黃,就成天給我吃這個?能不能給點兒大補的東西?看不見我成天凍得打哆嗦?”
他像說臨終遺言一樣,到后來即使我不引誘他,他也跟在我腚后頭瞎叨叨了。
無論是骨頭湯還是人參湯,對他都沒起作用。他的身子就像關閉了吸收功能一樣,吃了就拉,拉了再吃。他的呼吸成了沒毛的風箱,呼哧呼哧的聲音不小,可呼出來的氣比他吸進去的氣要多一些。
“即使是頂著大風,我還是聽見了坡下亂哄哄的人聲。”謝興仁在“罟城行跡”的最后寫道,“把我放下來,下面肯定出事了。”
“那是在槍斃國中飛,與你沒有一點關系。”
我真想不到她竟然有這么大的力氣,跑起來像頭豹子。我不住地回頭,想看看槍斃國中飛的情景。
“就一小會兒,我想看看國中飛是怎么死的。再說你給我理發理的,我的真容都毀了。即使我再回到罟城,誰還能認識我?”
小白哦了一聲,就把我放下了。讓我雙手摟著一棵歪脖子國槐,她說:“要死死摟住啊我的哥哥,你一松手就會讓大風刮到坡下去,你就再也回不到遙遠了。”她還是不放心,又緊緊地抱住我,生怕我不聽話。她繼續說,“看到國中飛的死,對罟城你就死心了。”
這時,砰一聲槍響,不知為什么我的胸口劇烈地顫動了一下,疼得我渾身淌下了汗水。臉也像被人扇了一個大嘴巴一樣火燒不拉的。
“是不是你扇了我一個大嘴巴?你可真逗人,我又沒有怎么著你,你扇我一個大嘴巴干嗎?”我回頭時,小白眼里淚水漣漣,就像我要死去一樣。于是我又說,“就是你扇我一百個大嘴巴也不要緊,我只不過問問,要是你不過癮,就再扇幾個更響亮的玩玩兒。”她的淚水都流成溜子了,我就伸出手替她擦。
“一看到你又恢復到原來的臉,一想到你就要逃離罟城了,我就高興得忍不住眼淚了,咱們趕緊走吧,要不就會有大麻煩了。”
“什么?我的臉又回來了?”我從她臉上收回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摸到了遙遠的謝興仁臉上那些扎手的胡子和額頭中間的那顆黑痣。可是我覺得左臉上還是布滿了疤瘌。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抽國中飛的那個大嘴巴來,當時我一個巴掌就把這小子的左臉給扇碎了,我似乎又聽到了他咔咔地拼接左臉的聲音。于是就笑了,“這小子竟然借了我的臉在罟城招搖撞騙,還和小青不清不白的。”
“嗯,”小白說,“可是你現在破相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自己破的,這怪不得別人。”
我正說著,小白的臉突然變得死灰一樣,嘴巴也張得大大的。
我就笑了:“你別這樣行不行?別這么夸張行不行?你閉上你的嘴行不行?”
她根本沒有回答我的意思,一哈腰就把我扛起來,再一擰身子就向著橫亙在大河上的那座橋跑去。我快被顛得散架了,但還是好奇地扭過頭去,想看看讓小白驚愕的是什么事情,是不是她看見了厲鬼?
我們身后有人在追喊:“追上那個小婊子!活捉梁書記!”是個女聲,太讓我感到意外了,那是小青的聲音。
“小白,你快把我放下,小青在后面追我們哩。我就說嘛,她要是知道我來罟城了,她一定會高接遠迎的,哪能處處給我設障礙?”
“追上那個小婊子!我倒看看你們還要耍啥把戲來戲弄老娘?”
我想肯定是她發現被槍斃的國中飛的臉變了樣子,也許變成了骷髏,也許他就根本沒有臉了。可能是槍聲一響,國中飛的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著河堤飛過來了。她就順著那臉皮飛行的軌跡發現了她夢寐以求的謝興仁了。她追著,我還聽見了那個所長和那倆電把子的聲音,他們的態度有些嘻嘻哈哈,根本不把追我們當正經事。本來嘛,他們誰愿意讓我跟小青見面呢?要是我跟小青見了面,他們還能跟小青耳鬢廝磨嗎?
我一回頭,小白就騰出右手拽出了被我壓在她后背上的頭發,只一甩,就將我的頭死死地纏在了她的身上。
我說:“小白你別害怕,快把我放下,我跟小青說說,讓她成全咱倆。再怎么說我們也是故人,她不會把我們怎么樣的。”
無論我怎么說,小白就是不搭腔,依然像頭豹子似的向著橋上亂七八糟的障礙飛去。
“小白你再不放下我,我可咬你了。”
她說:“你咬吧,你咬死我我也不讓你落到他們手里。”
“我可真咬了。”于是我沖著她的耳朵就是一口。
她身子抖了一下,耳朵就流出來血來。怎么她的血是白的呢?我嘴里充滿了奶水的味道兒。
她將頭稍稍一側歪,說:“咱們本來就不屬于同一類人,這有什么奇怪的嗎?”說著,她眼里又淌出眼淚來,這回的淚水是紅色的,像血。
身后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覺得小白的腿跑得有些發軟了。追的人輕身簡從的,哪像小白啊,身上背著一百五十多斤肉,何況這一百五十多斤肉還故意往下嚕嘟呢。當我都覺到追我的人的手指尖兒和兩只電把子冰涼的頭輕輕地觸到我的屁股了,我和小白才來到障礙前面。
障礙兩邊唰唰地飛下子彈來。這時小白的頭發起到了關鍵作用,瀑布一樣甩起來,為我擋住了槍林彈雨。小白一用力就把我扔過了障礙,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興仁哥多保重啊,小白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可是我死死地攥住了她的左臂不松手。我說:“小白,說啥我也得把你拽著一塊走,我前半生失去了小青,說什么后半生也不能再失去你呀。”
在那個障礙的兩側,我們像拔河一樣地對峙著。
我聽見小白那邊充滿了污言穢語。罵得最起勁兒是小青,那個派出所所長和倆電把子嘻嘻哈哈的,好像站在一邊插科打諢。可是我看不到他們,他們就像在鏡子后面一樣。我眼前是一面豎起的白色帳幔。我隱隱約約聽到小白說:“你松手!你快松手啊!興仁哥,你松手啊……”
我就是不松手,我知道我一松手,我的后半生就一無所有了,于是我說:“小白啊,你再用些勁兒,你爬過來,要不就再把我拽過去,咱倆可不能這么不清不白地分手啊。”
“你松手啊!興仁哥,你快松手啊!”
我攥得更緊了,我覺得我的指甲深入到她的肉里去了。
這時,我聽見小白的一聲慘叫。隨著這聲慘叫,我向后猛地摔過去了。
我在下沉。我在變輕。狂風中一片干枯的柳葉兒劃過我的夢。當我睜開眼睛,我看到我手里攥著一截咔咔作響的手臂。這是小白的左手臂,玉一樣,晚霞正在上面流淌。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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