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彥彬《烏孫山月》
一
風雪肆虐了一天,竟毫無去意,傍晚,天色愈發陰暗了,山風裹挾著雪花漫天狂舞,河流、樹木、房屋早已變作白茫茫的一片,不遠處,烏孫山淡淡的影子也在狂風暴雪中漸漸消沒無蹤。放眼望去,天地一色,混沌一片。
雖然已是立春時節,但特克斯這座山區小城卻似寒冬乍來,依然是千里冰封,風雪肆虐。
辦公室里供了暖氣,融融如春,與窗外相比宛如兩個世界。
打印完最后一沓文件,我已有了些許倦意。起身沏杯茶,杯口熱氣裊裊升起,繚繞著而后緩緩散去。啜幾口,身上頓時熱乎乎的,讓我感到精神振作了些。驀地,窗外的風一陣低吼,窗戶便戰栗著發出幾聲悶響,我悚然一驚,抬起頭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時,沉沉的夜幕已悄然落下。一時間,回家的念頭便強烈起來,猶如倦鳥急切地想要歸巢一般。
伸手從衣帽鉤上取下外衣,我一面穿一面向樓下走去。
樓下靜悄悄的,早已空無一人。
推開門,一股冷風卷著雪粒兒撲面而來,我頓覺呼吸一窒,臉也被打的生疼。正欲出門,那門扇卻被風猛地一吹倒了回來,推得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我連忙站穩腳跟,又用力將門緩緩地推開了。外面的雪得的正急,霎時,數不清的雪粒兒隨風鉆入衣領,我打了個激靈,趕忙豎起衣領將大門鎖了,匆匆往家走去。
路兩旁的燈已經亮了,風在樹梢嗚嗚地低吼著,盤旋著。不時吹落樹枝上的積雪,在黯淡的燈光下翩然起舞。
路上行人廖廖,兩旁的店鋪也大多關了門,只有線桿上的廣播里傳來單調的冬不拉聲,讓冬夜的小城更增添了幾分寂寥。
前方不遠處,一個頭戴狐皮帽,身穿羊皮大衣的哈薩克老人正騎著馬緩緩而來,老人的須眉早已被大雪染白,身上也落了厚厚一層雪,乍一看,宛如雪人一般。但那老人卻不時悠然望一眼天空,好似渾不在意這愁煞人的天氣。
雪愈下愈大,鵝毛般的雪片兒隨風而來,打的睜不開眼,我只能低垂著頭匆匆而行。
過了兩個路口后便沒了路燈,只有路邊得人家閃著一絲微弱的亮光。這條路偏僻,稍晚些便看不到人影兒了。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前面不遠處有個小巷,我便住在小巷里。
這時,黑黢黢的前方隱約出現了一個人影,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像是喝醉了酒的樣子,在大雪中漸行漸近。
小城地處塞外,民風嗜酒。如此天氣醉漢更是隨處可見。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兒,我并未在意。
離還有七八步遠時,那人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噗通”一聲,重重地仆倒在了雪地上。我心里一緊,連忙快步走上前去,想要將他扶起。
走近看時,只見雪地上模模糊糊地蜷縮著一個人影兒,渾身還散發著濃濃的酒味。看來果真是個醉漢。讓人好笑的是,那人居然還發出一陣陣細微的鼾聲,竟像是睡著了。我不禁搖了搖頭,又繼續往家走去。
走了幾步我不禁有些擔心,倘若這醉漢真睡著了,不消多久便會被凍僵的。如此思忖著,腳步便有些猶豫,回頭看時,那醉漢仍是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雪地上,身上卻已落了一層雪。
躊躇片刻,我又轉身走了回去。
我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醉漢只是動了一下,便又呼呼大睡起來。我又使勁搖了搖他的肩膀,大聲喊道:“喂!”,風吹過,霎時湮沒了我的聲音。那醉漢卻是動也不動了。無奈之下,我只好單膝跪在地上,雙手伸到他腋下,用力將他托了起來。那醉漢被我托起后,軟綿綿地靠在了我身上,腦袋也無力地在我肩膀上耷拉著。
這時,一陣風吹來,似有一縷長發從我臉上拂過,繼而,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只有女人身上才有的味兒,我頓時愣住了,正在飛快地思索時,那醉漢耷拉在我肩膀上的腦袋動了動,“哇”的一聲,一股濃濃的酒味撲鼻而來,緊接著我頸部一熱,一股黏糊糊的液體順著脖子流進了我的衣服里,我頓時心里叫苦不迭,下意識地一松手,那人“嗯”了一聲,如一灘泥似得倒在了雪地上。那聲音雖然不大,但我卻聽得真切,這分明是個女人!
我一時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大雪中,四處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雪片兒簌簌落下的聲音。
良久,我才回過神來,這時才感到自己已是又餓又累,最難捱的是懷里濕乎乎的,冷風一吹,冰涼的身體便止不住地打哆嗦。
望著不遠處的巷口,我又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后將心一橫,又俯身將那女人扶了起來,轉身一個半蹲便將她背起,搖搖晃晃地往家里走去……。
洗罷澡,我煮了袋方便面。坐在小凳上一面吃一面打量著側身躺在沙發上酣睡的“女人”——這時我才看清,喝醉酒的原來是個姑娘。
那姑娘約摸二十五六歲,鵝蛋臉兒,小麥膚色。黑黑的眉毛下,一雙眼睛雖然緊緊地閉著。卻仍被長長的睫毛襯托得異常動人。她的嘴唇很薄,微微翹起的嘴角透著一股不羈和倔強。這時她頭上的雪早已融化,幾綹濕漉漉的頭發,如墨玉一般掠過她光潔的額頭。當目光落在她略略有些高的顴骨上時,我暗想,這多半是個蒙古族姑娘。
雖說屋里的暖氣很熱,但那姑娘似乎仍然有些冷,迷迷糊糊中“嗯”了一聲,將身體蜷的更緊了。我看了她一眼,站起來從柜子里找了塊毛毯給她蓋上了。那姑娘一翻身,將毛毯緊緊地裹在了身上,又沉沉地睡去了。
吃完熱乎乎的方便面,頓覺困意襲來。我幾乎是閉著眼睛走進了臥室。倒在床上便打起了呼嚕。
二
翌日,天還未亮,屋后清真寺的邦克塔上便傳來了清越悠長的喚禮聲(穆斯林習俗,意在喚醒沉睡的穆斯林做禮拜),我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拿過床頭的手機看了看,見時間尚早,便又閉上了眼睛,想要再睡一會兒。
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戳丝磿r間,竟然已經十點多了。我一翻身便跳下了床。穿過客廳去衛生間時,房間里淡淡的酒味和沙發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毛毯才讓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兒。
也不知那姑娘是幾時走的?我一面想著,一面匆匆洗了把臉。
外面的空氣冷冽而純凈,吸一口,心肺都像是被烏孫山的雪水洗滌了一番。院里的小徑早已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只有一串清晰的腳印伸向大門,自是那姑娘走時留下的。
我順著腳印往大門外走去……
聽到響動,門外楊樹上的一群麻雀倏然驚起,撲撲棱棱地飛向了遠處,積雪便從顫動的樹枝上落下,紛紛揚揚的煞是好看。
雖然時間并不算早,但小巷卻仍是一片寂然,仿佛還在沉睡中。只有一個維吾爾族婦女正拿著笤帚在門前的雪地上拍打著地毯。見我走過來,微笑著點了點頭。
出了小巷,天地一寬。放眼望去,只覺天地的色彩忽然變的如此簡單,湛藍的是天空,潔白的是大地。除此之外,似乎再無別的顏色。不遠處,起起伏伏連綿無邊的烏孫山在陽光的照射下更是分外剔透,天際為紗,飛雪為衣,宛似冰清玉潔的少女。
在雪地上行走頗為費力,當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太極壇”下時,已是氣喘吁吁了。
小城是依照八卦圖形所建,布局呈放射狀。由中心“太極壇”向外輻射“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條主街和四條環路。一環八條街,二環十六條街,三環三十二條街,四環六十四條街,與周易六十四卦極為相似。故名八卦城。
說起這八卦城,是有些歷史源流的。
據說特克斯八卦城最早出現在南宋年間,道教全真七子之 “長春真人”丘處機應成吉思汗的邀請前往西域。游歷天山時途經特克斯河谷,被河谷的山勢、川勢、水勢所動,取“天地相融、東西相通、天人和一、人杰地靈”之龍脈,以周文王姬昌推演的“后天”八卦確定了坎北、離南、震東、兌西四個方位。
七百余年后的1936年,精通“易”理的伊犁屯墾使丘宗浚來到特克斯,發現了八卦城的“風水龍脈”,再次開始修建。
當時由于沒有足夠長的的繩子,施工人員就從店鋪中購來成捆的布匹,撕成布條連接成長繩,用20頭牛拉犁犁出了八卦城街道的雛形。
我站在“太極壇”下環視四方。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走路的,騎馬的,駕車的……,哈薩克人、維吾爾人、蒙古人、柯爾克孜人……,長相不同,穿戴各異,漸漸由八條街向小城中心匯聚而來……
三
我推門走進辦公室時,蘇琳正拿著手機踱來踱去地跟誰說著什么,見我進來,擺了擺手算是打了招呼。我往自己的辦公桌走時,聽到她似乎在跟對方聊房價什么的,聲音透著興奮,一迭聲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我和蘇琳同在一間辦公室已經有幾年了,如此情景最是常見。她似乎總有打不完的電話,大到房價,小到蔥價,她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聊??傊?,只要是有可能賺錢的事兒,她統統都很感興趣。
蘇琳的電話打了足足有半個鐘頭。掛了電話后,蘇琳慢悠悠地從包里掏了個蘋果放在了我桌上。
我看了看桌上的蘋果,又看了看蘇琳。這才注意到,一向著妝淡雅的蘇琳今天卻很是夸張。濃妝艷抹紫眉綠眼的。臉上也不知抹了什么東西,看上去透著亮兒。原本就烏黑濃密的長發像是焗了油,瀑布似地傾瀉在肩頭。頗有些艷光照人的味道。
我開玩笑地說,總是蹭吃蹭喝,讓我心里如何過意的去?蘇琳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仨瓜倆棗的的還值得一提?再說了,你一個人在這兒,姐多照顧你點兒不應該啊?我說,你不也是一個人在這兒?
其實蘇琳只比我大了不到一個月,但她卻總愛在我面前以大姐自居。有一回我說,咱倆可是一般大,你別總是姐啊姐的。蘇琳撇撇嘴說,大一天也是姐,何況一個月?我一時語塞,笑了笑沒吭聲。
蘇琳和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或許是境況相似的緣故,她平日對我蠻照顧的,在家里做了好吃的總會給我帶上一份,包里也常裝幾個蘋果或桔子,不聲不響地放在我桌上,有時甚至還會打電話問我有沒有要洗的衣服。我雖從未讓她洗過衣服,但感激之情還是有的。無以為報,那些讓蘇琳頭疼的瑣碎工作我也就順手代勞了。
我正在大嚼著蘋果,蘇琳喜滋滋地說道,林木,房價又漲了。
我說,是么?那就再次恭喜你了。
早在兩年前,房價剛剛露出上漲的苗頭時,蘇琳便傾盡所有外加東挪西借買了兩套房,當時我還對她的做法很是不解,問她,你不是有住房么?干嘛還要買?還一氣兒買兩套!蘇琳笑而未答。
現在看來,蘇琳的嗅覺是非常靈敏的。
短短兩年的時間,房價已是一飛沖天了,原本平靜的小城頓時沸騰起來。一時間,街談巷議的幾乎全是關于房子的話題,人們從難以置信到猶豫觀望再到爭先恐后一擁而上。更是將房價推向了前所未有的瘋狂。
牛頓曾說過,我能算準天體運行的軌跡,卻無法計算人性的瘋狂。幾百年過去了,人性似乎毫無改變。如果說有什么不同,我想,那就是變得更加瘋狂了——僅此而已。
我正胡思亂想時,蘇琳卻蹙著眉自言自語道,這房價一個勁兒地往上漲,也忒嚇人了吧?我被蘇琳的話逗樂了,開玩笑地說,莫非你都賺得都不好意思了?蘇琳搖了搖頭說,那倒沒有,可這漲法也有些太瘋狂了!我……我是心里越來越不踏實了。我想了想說,那倒也是。
蘇琳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問,林木,你說……我是不是該把房子賣掉?我撓了撓頭說,這個……我可說不好。但是……蘇琳白了我一眼,說,怎么說個話吞吞吐吐的!但是什么?我笑了笑說,對沖基金大鱷索羅斯曾說過一段話,也許你能夠從中得到啟發。
哦?哪段話?蘇琳將身體往前挪了挪,很感興趣地問。
我仰起臉看著房頂,在腦海里搜索著那段話,緩緩地說道,世界經濟史是一部基于假象和謊言的連續劇。要獲得財富,做法就是認清其假象,投入其中,然后在假象被公眾認識之前退出游戲……
聽罷,蘇琳低頭不語,似乎在玩味這段話。過了片刻,她抬起頭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了句,也許他說的是對的……
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吐主任走了進來。
我和蘇琳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叫了聲,吐主任!
吐主任出奇地胖,碩大無比的肚子走起路來便一顫一顫的,像是隨時都有可能突然掉下來。他的臉更像是充了氣似得,滾圓而紅潤。我一直覺得“珠圓玉潤”是形容女人的,但每次見到吐主任,我都覺得這個詞兒對他來說倒是更貼切些。
蘇琳連忙將椅子推了過去,說,吐主任,您坐!吐主任微微喘息著坐了下來,問,蘇冷,材料搞完了沒?檢查組可今天就要到了。吐主任是哈薩克人,“琳”字的音發不準,一直稱蘇琳為“蘇冷”,蘇琳笑著糾正了幾次,吐主任依然如故,蘇琳也就默認了。
蘇琳笑道,主任吩咐的事,我怎敢耽擱?說著,從我桌上拿過我昨晚加班搞出來的材料遞給了吐主任。
吐主任很細心地一頁一頁的翻看著材料,過了好一會兒,大手一揮說道,嗯,不錯,好!又用手指著結尾處說,這里應該加上幾句嘛,開拓創新、與時俱進、工作扎實、成效顯著!
作為領導,吐主任向來是對這類詞兒既諳熟又青睞的,在他看來,不管是計劃還是總結抑或報告什么的,若是沒有這些詞兒的點綴。簡直是太黯淡太寒酸了。
蘇琳一臉謙遜地說,對對,這幾句加的好,簡直是點睛之筆嘛!
這個馬屁拍得有些肉麻,我身上頓時泛起雞皮疙瘩,想笑,但生生地忍住了。
吐主任一臉茫然,問蘇琳,什么是點睛之筆?吐主任雖然通曉漢語,但對成語、典故之類的還是不甚明了。
蘇琳把這個成語的來龍去脈簡單地對吐主任說了一下。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吐主任聽了果然很受用,笑呵呵地說,好,好!說罷,肚皮一挺,帶著滿臉的笑意出去了。
吐主任走后。蘇琳屈指敲了敲桌子,問,喝茶了沒?
我搖了搖頭。
蘇琳說,走,到對面喝茶去。
“對面”是指單位斜對面吐汗大媽開的哈薩克奶茶館,那里有小城里最可口的奶茶和最溫暖的小火爐。
今天我們來得晚了些,奶茶館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燒的正旺小火爐不時發出“呼呼”的響聲。我和蘇琳用爐旁凈手的鐵皮壺相互澆著洗了手后,便坐在爐邊閑聊著。
昨晚的嚴寒早已使窗戶玻璃上結滿了晶瑩的冰凌,如花,如葉,如飛鳥,如蝴蝶,看上去是那樣的巧奪天工。陽光透過冰凌照進來,這簡陋的奶茶館里便多了幾分朦朧和溫馨。
沒多大會兒,胖乎乎的吐汗大媽端上了兩碗熱騰騰的奶茶和一盤切成塊的馕,稍后,又端來一碟酥油和幾碟涼拌小菜:蘿卜絲、土豆絲和皮辣紅。
蘇琳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奶茶,油然贊道,味道咋就這么好呢?又開玩笑地說,只要端起這奶茶碗,我這心里就只有滿滿的幸福感了!我說,何止你啊,一碗奶茶下肚,只怕滿城人的幸福指數都會直線飆升滴!蘇琳大笑。
我們倆一面喝著熱騰騰的奶茶一面扯著閑話兒,從單位的趣事到小城逸聞再到電視里的新鮮事兒。直到茶足飯飽,我和蘇琳才慢悠悠地往單位走去。
或是因為天冷路滑的緣故,快到傍晚時,檢查組才姍姍來遲。一路勞頓,幾個檢查組的成員早已疲憊不堪,只是象征性地在單位里轉了一圈兒,又翻看了一下檔案資料,便匆匆離去了。
檢查組對單位的工作評價還不錯,吐主任的心情也不錯,隔著墻,我仍能聽見他在辦公室里愉快地哼著歌兒。坐在對面的蘇琳則不知在跟誰通電話,東一句西一句地海侃神聊著。
昨晚沒休息好,這時我已有些倦了,想想手頭也沒什么活兒了,便穿上外衣,推門走了出去。
樓外,蒼茫的暮色已悄然落下,路邊干枯的老榆樹上有寒鴉數點,扯著嗓子聒噪。再往遠處看,更是千山暮雪,萬般冷清。霎時間,我的心也蕭索起來。下意識地拉了下衣服上的拉鏈,匆匆往家走去。
四
昨夜睡得香甜,清晨醒來頓覺神清氣爽,一洗昨日的疲憊。
可冬天溫暖的被窩總是那樣讓人留戀,我雖然醒了,卻無論如何也不愿起床。后來索性又閉上眼睛,將身體完全舒展開,愜意地躺在床上。我心想,天亮還得一會兒呢,且躺著吧。
又在床上賴了好一陣,我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洗漱罷,精神抖擻地出了門。
到了辦公室,蘇琳還沒來。我泡了杯茶,一面吹著浮在水面的茶葉,一面望著窗外。
太陽已經升起,暖暖地照在烏孫山上,在萬道霞光的籠罩下,烏孫山仿佛披上了金色的衣裳。
據說烏孫山是因烏孫人而得名。
兩千多年前,烏孫人在強大的匈奴人的攻擊下,不得已而西遷,他們的首領在交戰中被匈奴人所殺,頭顱被匈奴王制成器皿,用來喝酒,余眾驚恐,西遷到了伊犁河流域,在這里建國并漸漸強盛起來。
如今,過往的一切都被時間無聲無息地抹去了,征伐與殺戮,輝煌與屈辱,似乎從來都不曾發生過,只有烏孫山依然靜靜地屹立在時間的河流中。
我正沉浸在遐想中時,蘇琳推開門走了進來。
想必是不想讓隔壁的吐主任聽到動靜,蘇琳進來時輕手輕腳的。我說,看來睡得還不錯。蘇琳將門關上后說道,不錯個鬼!一宿都沒睡著覺,天快亮時才瞇了會兒。我問,大晚上的不睡覺干嘛呢?蘇琳說,還不是讓昨天那些話鬧的!我問,哪些話?蘇琳說,就那個索什么斯的話。我說,索羅斯?蘇琳說,對對,索羅斯。想了想又說,不過,他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我說,如此說來,你是傾向于賣掉房子了?蘇琳說,不是傾向,是決定!一會兒我就去辦這件事兒。我說,是不是倉促了些?再考慮考慮嘛。蘇琳擺了擺手說,不必了,兵貴神速!我搖了搖頭,你可真夠神速的!
蘇琳性子急,沒坐幾分鐘就拎著包風風火火地出門了,出門時說,如果吐主任問起我,你知道該怎么說吧?我說,那還用問?蘇琳一笑,轉身走了。
蘇琳不在,辦公室里便很安靜,我心無旁騖地埋頭于一大堆文件之中。快到下班時,已將手頭的工作一掃而光,看著桌面一疊疊打印好的資料,心里便多了幾分成就感。我揉了揉眼睛,心想,今天可以早些回家了。
我正在下樓時,艾迪推開大樓的門走了進來——艾迪既是我的鄰居,也是我的發小兒。
我們倆從小便住在一條巷子里,離得不過百十米遠。打髀石,掏鳥窩,下河游泳,上樹摘果,從來都是形影不離。如今我們雖然都已年近三十,但卻依然親密無間,友情如初。
和小城里大多維吾爾人一樣,艾迪長得高大而魁梧,此刻往樓下的大廳里一站,頗有些赳赳之氣。
我快步走下樓去,握著艾迪的手問道,你怎么來了? 艾迪說,剛好路過這兒,就進來過來看看你啊。我問,開車了么? 艾迪點點頭。我笑道,哈!我正好要回家。艾迪說,本來就打算順便把你帶回去的。
我正要說話,樓梯上響起了“咔咔咔”的高跟鞋聲,我抬頭看了一眼,只見出納古麗正往樓下走來——在哈薩克語中,“古麗”是“花朵”的意思。
古麗人如其名,的確是美艷如花。鼻梁挺拔,眸子湛藍,雪白的肌膚如凝脂一般,幾乎毫無瑕疵。伴隨著輕盈的腳步,一頭栗色的長發在她背后歡快地跳動著,人隨未至,蓬勃的青春氣息卻已撲面而來。
到了跟前,古麗笑吟吟地朝我們點了點頭。我連忙介紹說,這是我的好朋友艾迪,又對艾迪說,這是我們單位最最最漂亮的姑娘古麗。古麗聽我連用了三個“最”來贊她,登時笑得花枝亂顫。笑罷,古麗兩手一攤,滿臉無奈地對我說,阿嘎,我的電腦又壞了,咋辦?我說,明天幫你看看吧。古麗說,那好吧。然后俏皮沖我和艾迪擺了擺手說,霍西!我也微笑著說道,霍西!
古麗雖比我還小幾歲,但為人卻十分乖巧,見了面,總會甜甜地叫聲“阿嘎”——在哈薩克語中,“阿嘎”意為“哥哥”,“霍西”則是“再見”的意思。
艾迪卻一聲不吭,只是怔怔地望著古麗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走啦!
艾迪這才醒過神來。說,好,這就走。
上了車,艾迪迫不及待地問我,那個姑娘是誰?我怎么沒見過?我問,你是說古麗?艾迪說,她叫古麗?我點頭“嗯”了一聲。艾迪便沒再說什么,一擰車鑰匙,將車發動了起來。
大雪后道路難行,艾迪小心翼翼地打著方向盤,好一會兒才拐進了巷子。到了家門口,我問艾迪,要不要進去喝兩杯?艾迪似乎有些心事,心不在焉地說,不了,我改天再過來吧,我說,那……我就不留你了。艾迪笑了笑,揚手說了聲“霍西”,踩了腳油門便離開了。
五
短短兩天,路面已被車輛軋得光滑如冰,路上的行人都是小心翼翼地邁著小碎步一點一點地往前挪著。即便如此,仍不時有人“哎呦”一聲滑倒在地上,一旁的人便轉過頭去偷偷地笑了。
辦公室里,蘇琳正專注地盯著電腦,一手握著鼠標,一手捏著塊啃了半拉的奶疙瘩。見我進來,蘇琳招招手示意我過去,我走到她桌旁問道,有事?蘇琳笑著說,當然有事啦!說罷,從包里掏出一塊奶疙瘩遞給了我。我咬了一小口嘗了嘗,贊道,唔,這是摻了酥油的奶疙瘩,真香!蘇琳說,這可是古麗家的奶疙瘩,當然香了。我說,怪不得呢。又問,就這事兒?蘇琳說。美的你!吃了東西是要干活的。我笑了笑,用詢問的眼神看著蘇琳。
蘇琳指了指電腦說,你幫我裝個炒股票的軟件吧,我已經鼓搗半天了,不行,玩不轉。說罷,站起身來,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在椅子上。
你要炒股?我仰著臉問站在身旁的蘇琳。
廢話,不炒股裝它干嘛?蘇琳說。
我正想說話,蘇琳卻又說道,房子我已經找好了買家,對方這幾天就會付款。我總不能讓這些錢閑著吧?
蘇琳如此短的時間里便找到了買家,我倒是絲毫也不意外。現如今房價早已被炒上了天,房子根本不愁變現。只要有人賣,立馬就會有一群人搶著買,有幸買到的還會很著急地全額付款,生怕賣家會變卦似得。
以前炒過股票?我問。
蘇琳搖了搖頭。
你了解股票么?我又問。
蘇琳又搖了搖頭。
知道么?那就是——賭博!我一臉嚴肅地說。
是么?蘇琳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又問道,你炒過?
我也沒炒過。我搖了搖頭說。
但我有個朋友便沉迷此道,每次去他那兒,他幾乎都在盯著電腦琢磨股票,當然了,他也時常跟我聊這方面的話題。所以, 我也算是耳濡目染,略知一二吧。為了證明自己并非對此一無所知,我又補充道。
他賺了多少錢?蘇琳似乎對這個問題更感興趣。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蘇琳用手指戳了下我的胳膊,說呀!
他賺了多少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因為這個他老婆同他離了婚。我慢悠悠地說道。
你這是在嚇唬我?蘇琳用眼斜乜著我說。
談不上嚇唬,我只是提醒你,不要火中取栗。我淡淡地說道。
哼,我才不怕呢,富貴險中求!蘇琳看上去一副銅頭鐵面無所畏懼的樣子。再說了……,蘇琳又故作神秘壓低聲音說道,昨晚有個炒股的朋友跟我說了,股市將會有一波大行情,讓我趕緊買入股票,穩賺不賠的!
這世上還有穩賺不賠的買賣?我嘿嘿地笑了。
我那個朋友可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了,你還別不信!蘇琳白了我一眼。
久經沙場的老手也有折戟時,你還是慎重些吧。我說。
不必了,我都想好啦!蘇琳說得很干脆。等房款到賬我就買入股票,嘖嘖……,這榫頭接的真是嚴絲合縫!兩頭賺??!蘇琳閉上眼睛一臉陶醉狀,忽然,她睜開眼睛看了看我,說,要不,你也買點?
不不不,我可不想操那份心,我只想生活簡單些。我擺了擺手說。簡單?簡單有錢賺么?蘇琳撇了撇嘴滿臉不屑地說道。簡單無需太多,一份薪水足矣。我聳了聳肩淡然道。沒出息!蘇琳又白了我一眼。我笑了笑,沒說話。
最后我還是忍不住又啰嗦了一句,悠著點兒,那里邊的水可深著呢!蘇琳敷衍道,知道啦!又說,趕緊幫我把軟件裝了吧! 我說,那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
軟件裝好后,蘇琳看著屏幕上紅紅綠綠的k線很是興奮,盯著電腦不停地點擊著鼠標??瓷先?,她已經躍躍欲試了。
這時,古麗推開門將頭探了進來。見蘇琳也在,親親熱熱地叫了聲,蘇姐!蘇琳微笑著向古麗招了招手說,來來來,過來坐。
古麗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說,不坐啦,又看著我說,阿嘎,我的電腦。我這才猛地想起昨天古麗說過的事兒,拍了拍腦袋說,唉,竟然忘了個干干凈凈!
到了古麗辦公室,我檢查了一下她的電腦,倒是沒什么大毛病,不過是些軟件上的問題。不消片刻,我便將電腦搞好了。正要走時,古麗轉身從包里拿出一個保溫罐放在了桌上,又從抽屜里拿了把小勺遞給了我,說,我帶了些那吾熱孜粥,你嘗嘗。
哦?那吾熱孜節快到了么?我問古麗。
今天就是??!古麗笑著說。
哦?今天?時間過的可真快啊!我有些意外地感嘆道。
“納吾熱孜節”是哈薩克族傳統節日,也被稱作 “撒拉哈特曼節”?!凹{吾熱孜”來自波斯語,意為“春雨日”。而在哈薩克語里,則意為:辭舊迎新。因此,“納吾熱孜節”也可以視為哈薩克族的春節。
納吾熱孜節自然是要吃那吾熱孜粥的,這是一種由水、肉、鹽、油、面粉、禾本植物(如大米、玉米或者小麥)和牛奶等原料煮制而成的食物。象征著幸福、成功、健康、智慧、財富、成長和上天的庇護。
不過這“那吾熱孜粥”我卻著實吃不慣,吃了幾勺,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古麗問,怎么了?不好吃么?我不想讓古麗失望,便說,沒啊,挺好吃的。古麗聽了果然很開心,說,你喜歡吃,我明天還帶給你。我連忙放下小勺,擺了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
古麗不高興起來,說,我們哈薩克人是最樂意與朋友分享食物的,再客氣我可就生氣啦!
我頓時哭笑不得。
好在明天是周末,古麗可能是忘記了。我一面想著一面大口大口地吃著那吾熱孜粥。
回到辦公室已經快到中午了。蘇琳的姿勢基本沒變,依然坐在電腦前,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屏幕。
我問,這個……就這么有吸引力?
蘇琳抬起頭看了看我,指著電腦上的K線說,這起起落落的可全是白花花的銀子?。∧軟]吸引力么?
我說,你怎知那起起落落的不是陷阱?
蘇琳翻了我一眼說道,呸!就不能說點好的?說罷,又低頭盯著電腦了。
……
快到下班時,我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在大腦里把一周的工作細細地梳理了一遍——明天是周末,我可不想心里擱著事兒。確定再無遺留工作后,我跟蘇琳打了個招呼,拿起外衣出了門。
回家的路上,天空又漸漸陰沉起來,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我一邊走一邊想著,晚上吃點什么呢?要不……還是吃馕吧,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
巷口附近便有個維吾爾人的馕鋪,賣的有各種各樣的馕,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既有吉爾德馕,也有托喀西馕,甚至還有臉盆大小的艾曼克馕。
我路過時,恰逢剛烤好的馕出坑,一個光腳穿著套鞋的維吾爾婦女正站在冒著熱氣的馕坑旁,俯身用鐵鉤將一個個烤得焦黃的熱馕從坑壁上勾起,手一揚,馕便落到了面前鋪著絨布的木板上。
我買了兩個自己最愛吃的托喀西馕——是那種放了許多皮牙子的薄薄的馕,裝在塑料袋里,拎著慢悠悠地回了家。
當我走進小院時,雪花已經開始飄落。若有若無,清清涼涼,落在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愜意。我索性閉上眼仰起臉。任雪花落在額頭,落在眉間。一時間,心里充滿了莫名的喜悅。
直到寒氣侵透衣裳,我才進了屋子。
屋里光線有些暗,我打開沙發旁的小燈時,順勢便躺在了沙發上。
原本打算熬些奶茶的,可身體一挨著沙發,便再也懶得動了。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躺著,順手打開了旁邊矮柜上的音響。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賽帝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當你在山下歌唱
婉轉如云霞
歌聲使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
哎呀呀你的歌聲婉轉如云霞
……
歡快地哈薩克民歌響起,沖淡了房間里的寂寥。我閉著眼睛,伸手摸索著音響的按鍵,想要將聲音開得大一些。
砰砰砰……屋外隱隱傳來敲大門的聲音,我不大敢確定,便起身打開屋門聽了聽。砰砰……聲音雖然不大,但確是有人在敲門。
會是誰呢?艾迪?我暗自思忖著往外走去。
外面的雪悄悄地愈下愈大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
我打開院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身段高挑而挺拔的姑娘,鵝蛋臉兒,小麥膚色,微微上翹的嘴角——一切都似曾相識,但一時間我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
那姑娘拍了拍身上的雪,笑盈盈地看著我。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既陽光又嫵媚,如春花綻放一般。但那雙陌生的眼睛卻讓我有些困惑。
您是?我問。
是我,那姑娘說道。說話時身體微微向前頃了傾,似乎想讓
我看清楚些。
那聲音也很陌生。
我蹙眉苦思,卻委實想不起這個姑娘是誰。
您是?我不好意思地又問了一遍。
那天我喝醉了,是你……姑娘停頓了一下,給了我一個思考的時間。
哦!原來是那天喝醉酒的姑娘!我頓時恍然。
請進!請進!我連忙將她往院子里讓。
不不不,我就不進去了。說著,那姑娘遞過一個紙袋,又說道,這是你的衣服,我都洗干凈了,那天實在太不好意思了。那姑娘聲音透著尷尬,臉也隨之紅了。
那天我隨手將換下的臟衣往衛生間的角落里一扔,這些天早已拋之腦后了。此時姑娘提起,我才又想了起來。接過紙袋,我拍了拍腦袋說,唉,這記性!又說,沒事的,沒事的。
如果方便的話,一起出去喝兩杯吧!那姑娘稍稍猶豫了一下,爽快地邀請道。
這個邀請來得有些突然,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訥訥地問,現在么?
當然了!姑娘很干脆。不方便么?她又問。
那倒沒有,我笑了笑。去哪兒?我問道。
當然是去有酒的地方嘍!那姑娘俏皮地說道,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我抬頭看了看漫天的大雪,心想,如此天氣,喝幾杯倒是件快事。便欣然說道,好?。?/p>
六
我們走出小巷時,天已經黑了,路兩旁亮起了路燈。在路燈的光束下,漫天雪花猶如無數潔白的精靈,從黑魆魆的天空悄然飄落,又倏然消失在光束之外。
沒有風,便不覺得如何寒冷。
那姑娘似乎并不急于找尋一個去處,閑庭信步似的,一邊走著,一邊不時抬頭看看天空。
我借著路邊的燈光打量了一下她。
那姑娘穿了件深灰色的棉衣,下身是一條牛仔褲,腳蹬短靴。棉衣是那種款式很老的滌卡布面料的,想必已經穿了很久,看上去異常的舊。與那天夜里不同的是,姑娘已將長發挽起,在腦后盤了個髻,顯得很是利落。
我叫烏瑩,那姑娘歪著頭看了看我,大大方方地說道。
我叫林木。前面兩個木后面一個木,一共三個木,我笑著用手指在空中寫著。
哈!這名字好玩!烏瑩笑了起來,一副簡簡單單、胸無點塵的樣子。
好玩?我愣了一下,也笑了起來。
雖然是初相識,烏瑩卻并不扭捏。一路上快人快語,還不時率性地大笑著。
我從烏瑩話中得知,她果然是蒙古族,烏瑩還說,因為母親去世得早,她是父親帶大的。如今父親已經年邁,腿腳又不大方便,家里為數不多的牛羊和馬匹只能靠烏瑩來牧放了。當然,只是在住處附近牧放而已。除此之外,烏瑩每天的工作便是穿梭于大街小巷,將擠出的牛奶賣掉。
烏瑩說到了住處,我便有些好奇,問道,你家住哪兒???烏瑩指了指南面說,河壩邊兒上呢。
所謂“河壩”,其實是指小城南面的特克斯河谷,因河谷兩旁是自然形成的類似于“壩”的高地。所以當地人稱之為“河壩”。河壩離小城中心并不遠,若是走路,十多分鐘便到了。
至此,我對烏瑩已經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在我看來,烏瑩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牧民——我一直認為只有在小城周邊的山區游牧的才算是純粹的牧民。而在小城里定居的烏瑩,只能算是半個牧民吧。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走到了太極壇下。環顧四周,我看見不遠處有個烤肉店還亮著燈。
去那兒行么?我指著烤肉店問烏瑩。
當然行啦!烏瑩隨和地說道。
烤肉店外,一個須發皆白的維吾爾老漢正坐在防雨篷布下的烤箱旁烤火。見我們走過來,老漢慈祥地笑了笑,又指了指身后,示意我們進店里去坐。
我和烏瑩跺了跺腳上的雪,進了店里。
烤肉店不大,只擺了四五張桌子。中間支著個生鐵火爐,爐上的茶壺還“吱吱”地響著?;蚴窍卵┨斓木壒剩〉晟夂苁乔宓?,昏黃的燈光下,只有兩三個哈薩克人在喝酒,從穿著和黝黑的皮膚上看,他們應該是周邊山區的牧民。
我和烏瑩隨意找了個位置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一個頭戴紅色紗巾的維吾爾小姑娘過來給我們倒了兩碗熱騰騰的茶,是那種釅紅的茯茶。茶有些燙嘴,我和烏瑩捧著碗,小口地啜著?;蚴嵌加X得這種相識太過戲劇化,沉默了一會兒,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笑了。
這一笑,便覺得兩人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這時,維吾爾小姑娘將一大盤冒著熱氣的烤肉串兒端上了桌。那肉烤的焦黃焦黃的,還滋滋地冒著油,頓時,一股孜然和辣子面兒的味道在屋里彌漫開來。
烏瑩要了一瓶白酒和兩個酒杯。
酒是大瓶的,一斤裝的那種烈酒。她熟練地打開了瓶蓋兒,將兩個酒杯都倒滿了。而后低頭在酒杯上聞了聞,好香??!烏瑩一副垂涎的樣子。
再次感謝你!烏瑩舉起酒杯說道。如果不是你,那天我可就真的變成雪人了,也就再也喝不到這么誘人的酒了。烏瑩調皮地一笑,仰起頭一飲而盡。
我見烏瑩如此爽快,便也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了。
幾杯酒過后,烏瑩拿起一串的烤肉遞給了我。說,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啦。我說了聲“謝謝”便接了過來,烏瑩一笑,自己也拿了一串烤肉大嚼起來。
烏瑩吃起烤肉來很是“恣肆”,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手捏著鐵簽兒,三口兩口便將一串烤肉吃的精光。
看著她隨性的樣子,我不禁莞爾。
烏瑩見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嘴里嚼著肉含糊不清地問,笑什么?你怎么不吃?想了想又問了一句,我不是很粗魯?我說,這應該叫真實吧?烏瑩說,是么?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們倆吃著喝著聊著,不一會兒酒瓶便見了底兒。烏瑩沖那個維吾爾小姑娘招了招手,又要了一瓶酒。那兩個酒杯甚大,每個足可盛下一兩酒,烏瑩頻頻舉杯,不過五六杯酒下肚后,瓶中之酒便再次告罄。此時,烏瑩已是暈生雙頰,鼻尖上泛起一層細細的汗珠,她用手在臉上胡亂一抹,說,過癮!說罷,又抬手準備要酒。
我連忙擺擺手說,別要了,再喝我就醉了!烏瑩酒興正濃,聽了這話眉頭一皺,問,你是兒子娃娃么?說著拿起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說,是的話,就放開喝!
在小城里,“兒子娃娃”意為“男人”。
我原本是想微醺即歸的,哪想到烏瑩興致如此之高,酒量又是如此之大。但此時我已沒了退路,因為喝不喝酒已經關乎到是否男人的問題了,無論如何,這個臉面我還是要爭的。我心想,大不了一醉方休了。便轉身對那個維吾爾小姑娘招了招手,喊道,再來一瓶!
烏瑩的酒量著實驚人,直喝到第六瓶方才顯出醉態,她兩眼惺忪地看了看我,見我仍四平八穩地坐著,豎起大拇指說,木頭,好……好酒量!我大著舌頭說,不是木頭,是……是林木!烏瑩說,是么?我……我咋記得是木頭呢?又一揮手說,嗨,木頭多順口??!以后你……你就叫木頭得了。我說,沒……沒事,叫……什么都行。
我瞇著眼看著醉態可鞠的烏瑩,感到自己的腦袋也愈來愈沉重了,眼皮禁不住便要合在一起。見我這副模樣,烏瑩端起桌上的酒仰頭倒進了嘴里,而后站起來步履飄浮地走到了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居里!
“居里”是維吾爾語,相當于漢語中的“走啦”。
在小城里,無論是蒙古人說維吾爾語,還是維吾爾人說漢語,抑或漢人說哈薩克語,都是極為平常的事兒。經過漫長的融合,各民族早已是語言相通,文化相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付了賬,我們倆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外面起了風,吹得屋外的篷布呼啦呼啦作響。我們倆被冷風一吹,都清醒了許多。
看著天空大雪飄飄,烏瑩顯得格外開心,笑著,跳著。不住地伸手去接飄落的雪花。驀地,一陣大風“呼”地從我們身旁吹過,卷起地上的雪拋向天空,霎時,天空閃起萬點銀光。烏瑩興奮地大叫了一聲,拔腿便去追那倏然遠去的風。
我擔心她酒后有什么閃失,連忙快步跟了上去。果不其然,烏瑩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噗通”一聲仆倒在了前方。我下意識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想要拉她一把,不料腳下一滑,我也重重的摔了一跤。
我趕緊坐了起來,喘著粗氣兒看了看烏瑩。只見烏瑩也正伏在雪地上滿臉笑意地看著我,此時她臉上沾滿了雪,看上去很是滑稽。我們倆相互瞅了瞅,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此時大街上早已空無一人,四處靜悄悄的,小城仿佛進入了夢鄉。只有潔白的雪花悄然無聲地落在地上,怕驚破了小城的好夢似的。
我和烏瑩盤腿坐在雪地上,靜靜地望著天空雪花飛舞。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走到烏瑩身旁,伸出手說,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烏瑩什么也沒說,默默地拉著我的手站了起來。
我們往河壩走時,路燈已經滅了,四處一片漆黑。
我和烏瑩的酒勁尚未退去,在黑暗中一搖三晃地走著。原本十多分鐘的路,我們卻走了近半個鐘頭。快到河壩時,雪小了許多,但風卻愈來愈大,刮得臉生疼。
特克斯河尚未融化,四處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在嗚嗚地怪叫著,令人悚然心驚。
生于斯長于斯的我對這一帶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再往前走是個斜坡,下了斜坡便是特克斯河了。此時我們左右皆是小路,路的盡頭都有亮燈的人家,我不知烏瑩究竟住在哪一邊,便扭頭看著她。
烏瑩指了指右邊說,在這邊呢,你回吧!看上去,烏瑩仍不大清醒。我看了看那條黑黢黢的小路,不禁有些擔心,說,我還是送你到家門口吧!烏瑩擺了擺手說,沒事的,每天送牛奶都走這條路。閉……閉著眼睛我也能走回去!我還想堅持,烏瑩卻揮了揮手,徑直往右邊的小路走了。
我在黑暗中望著她的背影,心想,這姑娘,倒是率直。
不想烏瑩沒走出幾步卻又轉身回來了,微微搖晃著站在我面前。雖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我卻仍是下意識地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她。
烏瑩問,手機號多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訥訥地問道,什么?烏瑩問,下回喝酒我怎么找你?我這才明白她的意思。連忙將自己的手機號碼說了。烏瑩低聲重復了兩遍,說,記住啦!又朝我擺了擺手,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站著沒動,直到她的身影出現在亮燈的地方,我才轉身離去……
梁彥彬,男,漢族,大專學歷,一九七三生于新疆伊犁特克斯縣,當過兵,現居新疆烏魯木齊,就職于私企。業余從事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