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悼亡妻》隨筆
悼亡妻
妻亡于二零零七年一月二十一日,當天發(fā)出的哀啟,是匆匆寫成,由周實和王平兩位朋友幫忙快印發(fā)出的,全文如下:
我妻朱純已于本日凌晨二時去世,終年七十九歲。
零四年十月朱純查出癌癥,當時即已擴散,預告兇險。她卻從容面對,說“五七年沒打垮我,七零年沒打垮我,這次病來得兇,人又老了,可能被打垮,但垮我也不會垮得太難看,哭哭啼啼”。零五年九月她預立遺囑,說她只要能動,就會活得快樂。兩年多來的情形,確實如此。
朱純一九二八年生于長沙河西,四九年八月進報社當記者,五三年和我結婚。五七年后夫妻協力勞動維生,她成了五級木模工。“文革”中我坐牢九年,她獨力養(yǎng)大了幾個孩子,送了我母親的終。五十四年來,她照顧我和孩子遠比照顧自己為多,最后對我說的一句話還是:“你不要睡得太晚。”
朱純一生樸實謙和,宅心仁厚。我的朋友都是她的朋友,對我有意見的人對她也沒意見。連家中的保姆,無論去留,從沒有說她不好的。
朱純能文,但無意為文,離休后才偶然寫寫,有《悲欣小集》,亦不愿公諸于眾,只印示生平友好。病后這兩年多,她卻發(fā)表了不少文章,最后一篇《老頭挪書房》刊載于本月十一日《三湘都市報》,文中仍充滿對生活和親人的熱愛,她自己卻在文章見報十天后便永別親人和生活了。
此時此刻,我和女兒們自然是極為悲痛的,但仍謹遵遺囑,只將哀啟發(fā)送給至親好友和關心過她的人,不舉行任何儀式,家中也不設靈堂,請大家不必來函來電更不必親臨。只請知道這回事:朱純已走。如果覺得她還好,是個好人,在心里記得她一下,就存歿均感了。
也是因為有朋友幫忙,三百份哀啟,一上午便寄發(fā)完了。
朱純從來是一個快樂的人,雖罹惡疾,仍能不失常態(tài),最后一次進醫(yī)院之前,也不怎么顯露病容。入院前半月還曾下鄉(xiāng)游玩,和我商量想在鄉(xiāng)下找一間小屋住住,說“這不花多少錢,但得裝上寬帶網,好在電腦上和女兒、外孫女兒見面交談,再寫寫文章”。
生病的這兩年,的確是她寫作最多的兩年,一直寫到去年年底的《老頭挪書房》。
我于妻去世后出版的《青燈集》,一百二十三篇文章中的一百一十篇,都是妻在病中幫我打印,有的還幫我潤色過的。她走了以后,過了八十天,我才勉強重拿筆桿,不到兩千字的《談毛筆》,前后竟寫了四天……
朱純病中還催著我“挪書房”,即是將客廳改為一間大書房,把擠在內室里的書大部分搬出來,騰出兩間“工作室”。她原有一臺電腦,又叫女兒買來一臺,督促我“總要學會用才好”。可是如今,兩臺電腦擱置在兩間空蕩蕩的“工作室”里,我則只能像楊絳先生來信勸勉的那樣,“且在老頭的書房里與書為伴”了。
妻走了,五十多年來我和她同甘共苦的情事,點點滴滴全在心頭,每一念及,如觸新創(chuàng),總痛。
《青燈集》印成后,南方冰凍,運輸不通,幸得有關同志特別關照,以航空快遞寄來,才使我能以新書一冊,送到她托體的山樹下,以此作為她的周年祭。當時我在心中反復默禱著道:
“朱純啊,我不久就會來陪伴你的,你就先在這兒看看書,好好地休息吧。”
(二零零七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