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我的新兵生活》
軍裝我是喜歡的。那種顏色,叫軍綠,它不是草地的綠,也不是山林的綠,似乎是草地山林的綠里染了硝煙,有了不易穿透的質地,綠得厚重深沉,綠出了幾分思想。就像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子,經歷了一番生活的磨難,善良依舊,又于單純之外,添了堅強,讓人不敢輕慢。
1984年之前的軍裝,雖然經過了1974年和1978年的兩次小改變,總體風格還是“六五”式的,它的特點被人概括為:一顆紅星頭上戴,一面紅旗兩邊掛。“六五”式軍裝的式樣是最簡潔的,裝飾也極簡,只有軟帽子上的紅色五角星和領子兩邊的小面紅旗。后來的軍裝式樣,完全背叛了這種極簡主義風格,走向了繁復。“六五”式軍裝的褲子肥肥大大,衣服也不收腰,穿在身上,像罩在面口袋里,一米六六的身高,看起來只有一米五八。但是,扎上腰帶就不一樣了。寬腰帶的金屬搭扣啪嗒一聲,鏡子里的形象立馬驚天大逆轉。一尺八的腰,束在棕色的硬皮寬腰帶里,所有的青春氣息,都有了一種欲蓋彌彰的效果。那條寬腰帶,是點化我們青春的秘密武器。睡覺的時候,我們會把寬腰帶放進床頭柜里,小心保護著。我們最用心對待的,還有穿在軍裝里面的土白布襯衣。襯衣剛發下來的時候泛著黃,穿在身上粗粗拉拉刺著皮膚。但是,土白布襯衣越洗越白凈,布的質地也越洗越柔軟。露在外面的白襯衣領子,是判斷老兵和新兵的重要標志。很快就有老兵教會我們拼命洗襯衣,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襯衣洗得像老兵那樣,又白又柔軟。
站軍姿和隊列訓練,我也是喜歡的。在大太陽下面站軍姿,是入伍訓練的第一課。用教導員的話說,這是我們從老百姓變成軍人的門檻。邁過了這個門檻,你就是軍人,哪怕沒穿軍裝,往那兒一站,也有一股子軍人的范兒。訓練我們的班長都不說“站軍姿”,他說的是“拔軍姿”。軍姿訓練的第一要素,就是要站得挺拔。收腹挺胸抬頭,下巴往里微微收住,雙手下垂,中指緊貼褲縫,目光平視前方。拔軍姿的時候,千萬不能偷懶,不要以為躲在肥大的軍褲里,腿的肌肉就可以悄悄放松。訓練有素的老兵班長,一眼就能看出誰在偷懶。班長手里拿著一個三角形的木架子,專門用來對付偷懶的人。班長講解著動作要領,繞到背后,用手里的三角形木架,對著小腿輕輕一推,偷懶的人一下子就會膝蓋著地。訓練男兵的班長比較喜歡用這一招整治偷懶的男兵,訓練女兵的班長要溫和得多,不會濫用手里的三角木架。
訓練我們班的那個班長是安徽人,長得白白凈凈,說話輕言細語,看見我們偷懶了,就說,解散,休息休息。休息一兩分鐘,我們的精神足了,也不好意思再偷懶了。拔完軍姿,接著學向左向右看齊,向左向右向后轉,然后學原地踏步,齊步跑步,最后是拔正步。這些動作,齊步最難。教我們走正步的時候,安徽班長已經跟我們混熟了。有一天,在柳樹下休息的時候,他拿出幾張照片給我們看。黑白照片,分別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六七歲、八九歲、十二三歲的樣子,最后一張,差不多是十八九歲大姑娘的樣子了。安徽班長讓我們猜那個女孩是誰,我們想都沒想,就說是他妹妹。因為照片上的女孩,跟他有同樣小巧的鼻子、厚厚的嘴唇,還有細長的丹鳳眼。他搖頭。我們大膽了一點,說是他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他依然搖頭。那我們就猜不出來了。一個正常的人,肯定不會在皮夾里珍藏一個不相干的女孩照片。他突然紅著臉告訴我們,那個人是他。我們的驚呼,被安徽班長用強有力的手勢制止住,變成了一詠三嘆的疑問。安徽班長告訴我們,他的上面是三個男孩,家里從小把他當女孩養,高中快畢業了,才剃了頭發穿男孩的衣服。我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嘆息之余關心起一個最要緊的問題,他打扮成女孩去上學,上男廁所還是女廁所?他說當然上男廁所啊,老師和同學都知道他是男生。集合號響起,我們心里的各種問號只好拉直切斷變為省略號。第二天,我們滿腔熱望要把省略號重新變成問號,可惜安徽籍班長不再搭理我們,他突然變得嚴肅了,除了下口令,不再跟我們聊天。盡管如此,這個長著一副女孩面孔的安徽籍班長,依然是所有班長里面最溫和的。
新兵訓練結束后,所有訓練我們的老兵班長,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令新兵們聞風喪膽的夜間緊急集合,我其實也是喜歡的。夜間的緊急集合,從來不會提前通知,而是突然在某一個深夜,響起急促的哨聲,把我們從黑沉沉的睡眠深淵里喚起。五分鐘,穿衣服打背包,跑到操場集合報數。集合完畢,黑夜里圍著操場跑五圈。匆忙中沒有把背包打好的人,背包在黑暗中散落一地,班長的強光手電照過來,照出一張哭喪絕望的臉。緊急集合是新兵的災難和懸疑大片,充滿不確定性。訓練過半之后,每晚睡覺之前,我們都會根據老兵傳授的經驗,猜測會不會有緊急集合。在那些感覺會有緊急集合的夜晚,我們在教導員查房的時候按照要求睡下,熄燈號響
過,我們再爬起來摸黑穿好衣服,打好背包,靠在背包上和衣而臥。聽到號聲一躍而起,背起背包就要出門去爭第一名,抬頭卻發現天已經亮了,剛才吹的是起床號。折騰了幾次,都平安無事,等到我們不折騰了,放心墜入深睡眠的酣甜之鄉,緊急集合號卻像噩夢般吹起來。慌亂中,一切都是錯的,背包打得亂七八糟根本背不上,衣服扣子扣得上下錯位,襪子顧不上穿,光腳穿了鞋抱著背包狂奔去集合。沒等開跑,背包已經灑落一地。班長的強光手電照過來,狼狽地低頭把地上的被子水壺鞋子卷到一起,哄笑聲中,強忍著才沒有哭出來。班長下達了跑步口令,咬牙抱著背包跟著隊伍跑,終于知道自己距離一個合格女兵還有十萬八千里。跑完回去,檢查背包,東西都在。暗暗松了一口氣,令我們聞風喪膽的緊急集合,總算經歷過了。
終于到了武器訓練階段,這才是我最期盼的。一人發了一支步槍,練瞄準。這是真的槍啊,槍管冷幽幽的,槍托的楠木質地堅硬,木紋典雅。拿到槍的瞬間,立馬模仿著電影里的英雄人物,瀟灑地把槍端起來,指著旁邊的人,不許動。三個字才說完兩個,班長已經飛奔過來,把槍口舉向了天空。班長的呵斥冰雹一樣滾到臉上,再說一遍,任何時候,槍口不準對人!然后就趴在草叢里練臥姿裝子彈和瞄準,標尺上的缺口和準星和標靶的十環,三點成一線,擊發。瞄準練多了,備感無趣。在槍的掩護下,半睜著眼睛看那只驚慌失措的蝴蝶。
實彈射擊那天,早早去了射擊場。發子彈之前,教導員強調了無數次,一定要注意安全。十個人一組,十把槍已經放置在射擊位上,一個人十發子彈,五發練習,五發算考試成績。依然臥姿裝子彈,這次是真裝。子彈的黃銅彈殼冷冰冰的,把子彈推進彈夾,雙手突然顫抖了一下。我掌握著一把可以致人死命的武器啊!這個可怕的瞬間,多少潛伏的惡魔會被喚醒?我趕緊吐出一口渾濁的氣體,閉上一只眼睛,標尺的缺口、準星,遠處的十環靶靶心,瞄準,擊發。裝子彈,瞄準,擊發。打第一發子彈的時候,肩膀被后坐力狠狠地撞了一下……五發子彈很快打完了。考試的五發子彈,我打得更快,取得了四十六環的優秀成績。
打過實彈,新兵訓練就結束了。
也有一些討厭的事情。第一件是剪頭發,每個人都要剪,必須剪,哭哭啼啼,哭爹喊娘,各種苦情戲,根本沒用。教導員說,哭什么哭,這是紀律。女兵不準留長發。可是,為什么呢?教導員從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氣,紀律懂嗎?紀律就是必須執行,沒有為什么。紀律的鐵面孔就這樣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當兵的日子越久,我們就越明白,紀律有多么無情。紀律就是那爐鍛鐵的火,為的是把形狀各異的鐵鍛打成需要的樣子。進了軍營便意味著,我們必須接受鍛打,經歷淬火,才能成為合格的兵。
第二件討厭的事情,是疊被子。被子必須疊成棱角分明的正方形。檢查內務衛生,被子是最重要的檢查內容。為了把蓬松的棉花被子疊成有棱角的正方形,我們虛心請教了老兵。老兵的經驗是,必須把被子壓薄,抽屜,磚頭,沒事就拿來壓在被子上,被子壓薄了,棉花壓死了,就好疊了。還有,疊的時候噴點水。我大著膽子問了一聲,為什么非要把被子疊成正方形呢?好好的棉花壓死了,睡起來不保暖也不舒服啊。老兵像看外星人那樣看著我,鼻孔哼出一股冷氣,說,有本事你不疊。我當然不敢不疊,通過剪頭發一事,我已經知道了紀律的厲害。可我內心是抗拒的,除了管衛生的副班長恨鐵不成鋼,非要幫我用磚頭壓被子,我自己從來沒有認真把被子里的棉花往死里壓過。我的被子,一直是被人嘲笑的面包卷,每一次都給班里的內務衛生拉分。
從紀律和服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可能直到離開部隊,都沒有成為一個合格的女兵。
離開部隊之后,不管喜歡還是討厭,這些往事,我一直珍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