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有花爛漫(外一篇)》曹潔散文賞析
雪來之時,我在窗前。我與雪,一窗之隔。
我在窗前,三日雪白。雪與我,只隔一窗。
其實,一個念頭萌動很久,雪未來之時就已綢繆。想,白衣勝雪,披嫣紅的圍巾,去看雪。繞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去疏朗的樹林,去荒蕪的草坡,去空曠的北方田野。獨自一人,行走在深冬的冷風里,吹面的寒,寒不了勝雪的暖。可是整個冬天,沒有等到雪, 只有風、沙、礫一起,裹挾而過,聽得人刻骨的冷。直到立春過后,好一陣子,塞北的雪才鋪天蓋地地來了,天地因雪而安詳。年年歲歲雪相似,歲歲看雪雪不同。站在安詳的邊緣,不伸手,不探雪,不涉入,只盈盈淺笑,傾聽雪落無聲。
無聲雪花,落地成墻,一壁蔥蘢,芳香而春。《爾雅·釋天》記:“春者,天之和也。”春,會意字,從“豐”從“日”。“豐”意為“草木遍地生長”,“日”指“日子”。“春”將“豐”與“日”聯合起來,表示“草木逐日生長”。只是這草木生長的季節,塞北的春,遠在春山外。浩大的風呼嘯著,仿佛就在頭頂,仰天張望,卻無影無蹤。它肆無忌憚地刮,高過樹木,高過高樓,高過陽春三月的詩意。靜夜尤是,風聲尖利如哨,像是在趕著兌現一場季節的因果。
古代把“歷史”叫做“春秋”。莊稼春生秋熟,“春生”相當于歷史之因,“秋熟”則相當于歷史之果;春來秋去,自然循環,就像一件物事的因果輪回,這樣的循環就是歷史。這種說法多少有點宿命的味道,殘酷而真實,似乎多少王朝更迭,就是播灑在大地上的一把粟籽,春種秋收。有的風調雨順,按季成熟,瓜熟蒂落;有的違背自然,早熟早落,果實干癟。無論哪一種,都是一場因果的起落。
后來,浪漫的唐人以“春”為詞頭,呼喚出他們對人生美境的純凈愛意。他們呼“酒”為“春”,“酒杯”即“春杯”,“飯桌”即“春臺”,“春酒”即“春酎”,仿佛親切的呼喚一出聲,一面春臺正張,一壇春酒剛啟,一杯春酒正濃。人生快意,何處更尋?倘若他們摘雪為盞,在早春的春夜,飲一杯春風醉,當是何等意境?
當然,人們對生命的安享遠不至于酒,“春”字漸漸被人們賦予了更多的浪漫。諸如,“春山”乃女子眉黛,“春方”為東方, “春溟”即東海,“春路”指東方之路,種種春詞,美不勝收;更有春風春潮、春光春暉、春耕春播、春菇春草、春花春茶、春餅春卷,如是等等,或描景觀,或說農事,或擬萬物,或言美食,諸般萬象,盛裝了百味春意。春,教我如何不想你?
說到春,想起一個人:梁遇春。
梁遇春,喜歡這個名字。輕輕一張口,平仄音節,抑揚頓挫,唇齒相依,一脈春意流淌。或許,盼春、賞春、惜春、嘆春,是生命里難逃的夢魘,而“遇春”,卻是一種古典的傳奇。梁遇春,是一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被忽略的角色。他的生平、創作,以及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就像一把火,燃燒,乃至焚燒,火盡即滅。
梁遇春,其實就是一個率性而為的蹈火者。他給徐志摩的悼文《吻火》中講到一個吻火者,大概就是在說自己。梁遇春對火有著一種獨特的迷戀。他經常獨自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瞬息萬變的火焰。火具有一種矛盾的性質,一方面,它是絢麗的、迷人的,另一方面,它是短暫的、危險的。火的悲劇在于它注定要熄滅,所以,它的燃燒有一種向死而生的悲壯。喜歡火的人,性格里也注定有這樣美麗而又危險的雙重因素。梁遇春的生命,就如一團跳動的火焰,即使最終只剩下一點殘灰,仍然投入到烈焰中去,從容起舞。梁遇春的散文,即使是《觀火》,也是一種把自己燃燒進去的視角。《觀火》中,他這樣說:“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志狂奔,才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飄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熱力的指揮,沖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藩籬,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飛舞,才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也許,這是他生的隱喻或宿命。
大概他早已知道生命的火焰最終將熄滅,變成一堆灰燼,灰飛煙滅。所以,這場生的投入早就帶上了一抹悲壯,蘊涵了最為深刻的絕望與無奈。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蹈火者梁遇春卻以“秋心”為筆名。無人知曉,他烈焰如火的生命內核中,如何又藏了一顆冰涼如水的秋心。也許每個人的心底都藏有一個悲愴而溫柔的角落,容自己任性。水與火的纏綿,才是他冰火兩重天的生命之魂。他曾經說:“所謂生活術恐怕就在于怎么樣當這么一個臨風的征人罷。無論是風雨橫來,無論是澄江一練,始終好像惦記著一個花一般的家鄉……同時還能夠認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驟……能夠清瘦地站著戛戛然好似狂風中的老樹。能夠忍受,卻沒有麻木,能夠多情,卻不流于感傷,仿佛樓前的春雨,悄悄下著,遮住耀目的陽光,卻滋潤了百草同千花……”梁遇春,就是這樣一位臨風的征人,始終認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驟,若微潤的春雨,悄悄下著,遮住耀目的陽光,滋潤了百草千花。倘若說,一個執著于文學創作的人,他的全部華彩就濃縮在一筆一畫的樸素里;梁遇春,則是站立在火的性靈創造與水的文學創作兩座大山間,水火纏綿,流淌成山澗清泉,潺潺而流,以清潔溫潤的姿態,不只應和山川日月的輪回,為自己涼薄的生命之旅和拍。
有風的春夜,想起梁遇春,想起他絢爛如火的生命,這清涼的春意,也暖了三分。大概干渴的冬天里,我守候的那一個角落,就是這素凈的雪國。雪是宏大的背景,任我滂沱成水。可是,雪真的來了,卻只立在窗內,隔窗看雪。無聲的雪里,藏著一首醉酒的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古人待雪,意境葳蕤,濃淡相宜。一爐紅火,一杯新酒,一場欲來的雪,一個相邀的知己。不盛大,不奢華,不強求,只以樸素的姿態,與你商約。你就,我幸;你不至,我亦安然。就若,我與雪,只隔窗而望,素凈相守,安然相生。其實很想迎著雪的家門順風謁雪,在雪的世界里,抓一把雪花,盈手,笑看天地安詳,把自己笑成一尊雪娃。但不敢想,不能為自己想,只將自己困在三尺,不越半步,怕有一點兒心思泛起,擾了雪的安寧。阿爾伯德·哈伯德說:“生命,是借來的一段光陰。”生命都是借來的,雪,你又何嘗不是天地借我的一段光陰?何以涉入你的領地,將你輕佻占有?雪是溝通天地的信使,只需在雪上輕輕按一個手印,祈福:把每一天過好,把每一個存在心底的人安撫好。
雪,心底長了草,但不毛,只搭一座草房子,讓你安居。
天色蒼茫,隱去了月亮星辰,吸納了萬類聲息,唯留一種近似遠古的味道,蒸騰著,氤氳著,裊裊飄忽。燈影朦朧,雪輕軟得像嬰兒,世界因而溫潤如初。樹在雪里靜默,樹上開滿了雪花,樹幸福得一夜不睡。伍爾夫說:“寂靜正在滴落。”其實,雪的前身,是一滴水。夜靜之時,時間的流水充滿了墜地的疼痛。那不是痛,那是雪的降生。我望著雪,若望過一整個世紀。其實很多時候,靈魂如鳥,想穿越這樣的蒼茫,但今夜不想,她就棲息在雪上,羽毛片片如雪。我精心梳理屬于自己的每一片羽毛,告訴自己:不管振翅還是斂羽,都需活得像一個人。天地吉祥,如一個熟睡的孩子,我,是她醒著的一只眼睛,只看善良,不見丑惡。
立春之后,雨水沐大地,驚蟄醒萬物,一地蔥蘢,拔節如雪。這是春的呼吸,在迫近。明朝就是春分,緊跟著,清明、谷雨即至,北方的春,終究要破塵而來。
桃花媚
臨水而立,春暖花開。不管歲月風嘯多么粗糲,花兒不會晚了季節。她們在沙塵裹挾中如約而來,自在地開著,美麗而精致。水畔山野,杏花、桃花、梨花都開了,也有不知名的草花,各具風姿,惹人喜愛。桃花最是明艷,紅灼灼的,開得盛、開得艷、開得媚。
三月春陽,獨屬桃花媚。花兒是開放在詩里的意象,在《詩經》的橫流中,灼灼而明。河之洲畔,《關雎》如雀躍的鳥鳴,水一樣清澈,風度翩翩的男子,正為心儀的女子鼓瑟而歌,一心相和;城墻一隅,《靜女》是一朵含羞草,紅色彤管饋贈愛她的男子,一脈而紅;桃花林中,《有女同車》,風儀的男子正牽著她的手,穿過桃花香,登上桃花車,同車而歸;子夜清涼,《綢繆》而結,木槿花一樣的女子,望著三星正移,以柴草相束,煙火繚繞,火的光明照徹一份樸素的相守,“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離別時刻,他們《擊鼓》而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生死相依的承諾;秋意闌珊,《蒹葭》蒼蒼,一種淳樸到極致的聲音,吟唱在水畔草尖,伊人千年等待,正在水中央。這些開在《詩經》園圃的花兒,在山間、水湄、草岸,灼灼燃燒,明媚了文明的水岸。
細數嫵媚,仿佛自己正渡過紅塵萬千,搖曳成一朵三月桃花。桃花是性屬女子的草木。自遠古而始,真愛從未缺席,一朵朵女人花,就在水畔澎湃愛意。“汝”,是水邊的女人。自古女兒如水,亦如桃花,樸素、繁盛、風華。這樣的美,美在外秀,更美在內慧,由外而內,在一點一滴中流露,在一舉一動中展現,在一顰一笑中傳達。雖不外顯、不張揚,卻豐富而滿盈,綿延了“宜室宜家”的水性。古人善以草木蟲果為喻,寫盡女子美態,“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借以抒寫女子一生的生命節奏,“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以桑葉起興,引出對女子生命歷程的比喻,由草木之葉的由綠而黃、由沃而隕,喻示女子生命的開啟與落幕;“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三春桃花,灼灼而開,以桃花起興,借喻如春女子的光艷明媚,最為相宜。你看,一個美好的春日,又有一樁喜事了。“春桃生花,季女宜家”,桃花盛開,是最好的嫁娶之日,男女相合,婚姻美滿。人們以桃花起興,為桃花般的女子唱起“宜其室家”,為她贊美,為她祝福。這女子不只艷如桃花,而且定能使家庭和順、親人安康,如桃葉之青青,如桃果之實實。這些歌謠沒有濃墨重彩、沒有夸張鋪飾,卻溫暖綿長,寄予了先民對生活的灼灼真愛、對美滿家庭的樸素追求。
女子之美,美在容,更美在德。古人曰:“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大小、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古人早已把婚姻家庭的和美看得十分重要,不僅僅反映在《桃夭》,可以說整部《詩經》都有反映。諸如,《葛覃》寫女子歸寧省親前的細膩心思,表現了她的勤、儉、孝、敬;《卷耳》寫丈夫遠役、妻子思念,表達了她的堅貞純樸;《螽斯》祝愿多生子女,家和昌盛。這一首首簡單自然的歌謠,就是一出出活生生的生活劇目,女子永遠是被歌詠的主角。
《詩經》的年代,沒有諸般現代奢華,沒有成列車隊,沒有絢爛煙花,沒有艷美婚服。但只要有善美的女子與他一同回家、一起經營一份和美安寧,就足夠了。你嫁給我,是上天的一種恩賜。如此“德音”,豈能忘記?女子是家庭和美的締造者、經營者。桃花般的女子,以美善之德修身、齊家、平天下。唯有修養自身,才能經營家庭,更能和諧社會。一個男子,若有這樣的女子同車,便擁有了整個世界。
或許,這便是《桃之夭夭》的本意,也是《詩經》的本意。
關于重讀《詩經》,聞一多先生曾提出兩個原則:一是帶讀者走進《詩經》時代,二是把《詩經》帶到讀者的時代。聞一多先生是學者之尊,他的觀點不僅有見地,而且有先見。他不只擔憂現今或以后的人們會遺忘《詩經》的時代,更擔憂現今或以后的人們會漸漸將那個時代的《詩經》遺留在那個久遠的時空。這簡簡單單兩句話,藏著萬重汪洋,足以給養子子孫孫千年萬年。子曰:“詩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萬物之戶也。刻之玉版,藏之金府。”后輩當珍存這一顆天地之心,敬奉這一尊君德之祖,承接這一脈百福之宗,洞開這一扇萬物之戶,烙刻于心,深藏于內。
走出《詩經》的桃花岸,文明延續的進程中,人們仍喜歡用花貌來比女容,更有人說“所謂美女,應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但這樣幾近完美的設想,給太多人以夢想,也給太多人以失落。虛與實、美與丑、瞬間與永恒的悖謬,總是跟人們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其實,一個女子,只要有了本真的善美品性、有了本我的自省和擔當,就會擁有樸素剛健的風骨。就像桃花,雖為草木之花,尋常樸素,但自有風華,豐盈而實美,艷艷灼灼,直逼眼目,可謂“桃花媚”。
三月,是春天最后的笙歌。這樣一個收尾,仿佛書法里長長的一捺,最后落下的筆鋒,需看得仔細,想得清楚,悟得明白。芳菲四月,女子會打開生命的另一扇窗,窗外,仍是如初的桃花媚。
(作者單位:陜西省榆林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