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田《鐵鏈》
一
論輩分,我得叫賢兒一聲哥。
我佩服賢兒,他行。
賢兒長得俊。四方臉兒紅紅的,高鼻梁兒端正正的,糯米牙白白的,小分頭兒黑油油的,豆角眼兒長長的,一笑就瞇縫了呢,好看。姑娘們都喜歡看他笑。特別是縣上呂劇團有位年輕漂亮的女演員,頭一次見了賢兒面,就一直盯著賢兒看。
我不如賢兒。我不行。
我長得盡管也不丑,五官也挺端正的,盡管鼻兒是鼻兒,眼兒是眼兒,但有一個很要命的缺陷就是個兒太矮,身把骨兒忒輕!姑娘不喜歡我,她們只掃我一眼,就把頭扭向一旁,硬是把脖子扭成了個麻花。
賢兒嘴甜。見了大媽叫大媽,見了嬸子喊嬸子。都說賢兒有禮道,他爹媽管教好。而不像我,嘴拙得像個棉褲腰,見了凡人不說話。都說我“愚”。一開始,村里人喊我“等人問”,后來就直呼我“假書呆子”。村上有個老教書先生,書念得多了就愚了。他天天背著個破草葛簍上山拾草,一邊向山上走,嘴里一邊嘟嘟嚕嚕地背古書。生怕人家向他說話,打斷了他背古書,便用兩團棉花球,堵了兩個耳朵眼。大家都叫他“書呆子”。不少人說我像他,也是個書迷,走路時,也愛低著個頭,靠路邊走,貼著墻根行,老是尋思什么,好像在背書,便得了個“假書呆子”的綽號。其實,我不是個假書呆子,而是個地地道道的書迷。我習慣于靠路邊走,貼著墻根行,不是在背書,而是在編書——構思小說。我在偷偷地搞文學創作哩。賢兒知道。
賢兒聰明。他干啥像啥。天底下好像沒有他不會的營生。唱歌就唱歌,畫畫就畫畫,寫字就寫字。特別是學那電影上的畫外音,真像,像神了。縣上廣播站那個廣播員比賢兒差遠啦!
賢兒十三歲,就演戲。演歌劇《三世仇》,當窮苦老漢王老五。有一場戲,是王老五被活剝皮逼進了大獄。蹲獄,自然要戴手銬、腳鐐子了。用什么玩意兒當道具呢?他那細長的眼兒一瞇縫,就有了道兒。
那天中午,太陽忒毒,大家懶得出門兒。賢兒卻喊我與他一同去了東山一塊菜園地,來到一口水井旁。那水井因為好多天沒下雨,早已枯了,井沿上的草也都焦了,架在井上的水車已是銹跡斑斑。賢兒讓我在井邊上等著,他卻脫了鞋襪兒,下了井。不一會兒,他在井底下喊:“掙!”我問:“掙什么?”他喊:“笨蛋!掙啥還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他怒聲道:“水車鏈子!掙那水車鏈子!”我這才明白了,賢兒是想用這水車鐵鏈子當演戲的道具呢!我就急忙攥緊了水車鏈子,拼命地向上掙。賢兒在井底下喊一聲“掙”,我就加緊掙一下。“嘩啦”一聲,水車鏈子斷了,我被跌了個腚瓜兒。我手扯著水車鏈子,坐在井口旁,再也爬不起來了。這時,賢兒從井里一下子躥了上來,一群蚊子“嗡”得一聲在他頭頂上“炸”開了。賢兒把水車鏈子挽了三道,搭在肩膀上,向我說了一聲“走!”便像位掛了勛章的英雄似的,雄赳赳氣昂昂地向村里走去。
演《三世仇》,演到王老五蹲獄那一場戲時,賢兒就把那長長的、沉沉的鐵鏈子一頭套在脖子上,一頭兒拴在腳脖子上,在鄉間的泥土戲臺上艱難地走。一走,那鐵鏈子就嘩啦嘩啦叮當叮當地響,真像那么回事兒似的。有一句唱詞兒,他唱得絕。其實,是一句很平常的唱詞兒:“王老五——我好命兒苦。”
就是這么幾句唱詞兒,竟然能唱得全村老少爺兒們流了淚兒。嬸子大媽那淚兒鼻涕一塊向外流,用手抓了一把,甩了,又抓一把……
演了有二三年戲,賢兒就成了戲迷,他對我說:“兄弟,我感覺著戲這玩意兒作用大著哩!它還真能感染人鼓舞人呢!”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可不唄!”
賢兒說:“我要繼續演下去,用演戲來教育大伙兒,使大伙兒都心善,都有個好思想!”
我興奮地喊道:“賢兒哥,你有了目標,有了追求啦!你會活得很充實,很有意義的!”
賢兒忽然憂郁地說:“光演王老五咋行?還得演新戲!最好能把咱村兒的好人好事兒編出戲來,那才棒哩!可是……”
我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來編!”
賢兒那細長的眼睛倏然閃了一下亮光,有力拍著我的肩兒,鼓勵我說:“對!你當大作家,我當大演員!”賢兒說罷,又套上那鐵鏈子,又唱了一句“王老五——我好命苦”。
那鐵鏈原是生了銹的,很黑。現在被賢兒磨得很光滑了,還發亮光。每當賢兒在家里練習表演完了,他便把鐵鏈子從身上解下來,很仔細地放在地上的一盤石磨后邊。那石磨雖然多年不用了,但還一直放置在賢兒睡覺的房間地上。
我對賢兒說:“快把這磨掀了吧。”
賢兒說:“俺爹說,以后也許還用得著。等單干了,把地分了,不是還得用石磨?”
我笑了,說:“二大爺硬是做單干的夢!”
賢兒說:“俺爹老是認為,再不單干,莊稼人就沒有指望了。”
我說:“真的單干了,俺二大爺就會拼上命去干!家里的糧食就沒有地方放了。”
賢兒說:“到那時我爹非把我累死不可!”
我說:“你就那么怕俺二大爺?”
賢兒說:“你不知道,我爹對我有恩哩!我娘生我時難產,接生婆從天傍黑兒接生到下半夜,也沒有把我‘接’出來。我爹急了,跪在地下就給觀音菩薩磕頭,一直磕到天大亮,直磕得滿頭是血,才把我‘磕’了出來!我娘生下我后就一下子昏過去了,又是我爹磕頭把娘 ‘磕’活過來!我娘對我說,要不是你爹,咱娘倆兒就沒有命啦……我很感激我爹,我一想起我娘對我說起爹這些事兒就流淚。我娘經常對我說,你要聽你爹的,不聽你爹的話,你就對不住他,不聽你爹的話,你就傷天害理哩,天打五雷轟哩!有一次,我與爹犟了一句嘴,我娘就發了火兒,把一雙筷子就摔在了我的臉上。從此后,我再也不敢與爹犟嘴了,與他說話都小心翼翼的。慢慢地,我就變得怕他了……”
“啊!”我受了感動,不由得對二大爺肅然起敬了。
二
我熟悉二大爺。全村人都知道他。
二大爺長得又黑又小,全村出了名的小黑人兒。他渾身黑得冒油,像個泥鰍。小臉像核桃皮,小眼睛像小黑豆。頭發卻是雪白的,像小白兔身上的毛。他額頭上有一塊指頭肚大的疤痕。那肯定就是為賢兒出生磕頭而留下的印記。他走起路來總是那么急叨叨的,一雙小羅圈腿一撇一撇的,老遠望去,就像個小趴狗在地上滾球兒。就這么個其貌不揚的小黑老頭兒,卻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
二大爺勤快。
山上的一草一木,田地里的一禾一黍都認識他,都與他做過伴兒。
有人說,二大爺在堅硬的石硼上也能摳出二斗麥子來。
這話我信。全村人都信。
莊稼人最敬佩的是莊稼地里的勤快人。二大爺在老少爺們中間享有崇高的威信。二大爺也因此而自鳴得意。
我每天晚上,在賢兒屋里同賢兒一同做功課。
我們做功課時,二大爺常在我們身旁,吧嗒吧嗒吸著旱煙袋。不知吸有多少鍋后,便在磨盤上磕磕煙鍋,嘆一口氣走了。
我猜想,二大爺一定有什么話要說。
其實我不算太愚,我估計得對。
這天,賢兒練完了“王老五——好命苦”,便教我做作業。這時,二大爺走了過來,站在我們背后。不一會兒,他在石磨上“嗒嗒”地磕了煙鍋,“呸”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用鞋底兒將唾沫抹了,說:“咱家老墳地不出寫詩作文的人,更不出演戲耍猴的人!中學畢業快都下來干莊稼活吧!”
這話,塞耳朵眼。我不愛聽,便沒好氣地說:“二大爺,你一輩子死在莊稼地里,難道也讓我們像你一樣?”
他一聽我這話,就火了,喊道:“我怎么了?滿疃的人誰不賓服我種莊稼是把好手?嗯?石硼上也能抓撓著吃!要是你們兄弟兩人能混出我這個樣子來,就算是燒了高香啦!”
我頂撞他道:“你勤快了大半輩子,打了多少糧食?掙了幾張毛票?哼!勤快一輩子,還不窮了一輩子!”
“這……”二大爺打了個頓兒,嚷道:“娘的!我知道我凈出了些瞎孫力,冤枉力!不信單干看看?單干了,你二大爺不把那些年應該給我的全部賺回來,我,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磨盤上!”
“二大爺,別吹……”
賢兒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襖袖。我抬頭向二大爺看去,只見二大爺一雙小黑豆眼睛狠狠地向我瞅。
我不敢再與他犟了。
“你呀!”二大爺手中的煙袋鍋兒點打著我的腦袋瓜兒:“你夠懶的啦!光看書能看飽了?以后能指望看書看出糧食來?能看出錢來?你娶個媳婦,能養活得起?嗯?賢兒可不能像你!”
我說:“二大爺,你放心,他永遠也不會像我,也不會像你!”
“什么?他不會像我?”二大爺又火了,“他還敢哪!我非叫他像我不行!不像我,我算是把他白養啦!”
這時,我二大媽走過來,她扯了扯二大爺的襖襟,道:“你亮的啥嗓門呀!你放心,賢兒會像你!他不像你還能像誰呢?你沒聽街坊鄰居說,賢兒勤快,像他爹嗎?”
“就是!”二大爺得意了,他笑了。
二大爺一撇一撇地走了。去填坑,去攢糞了。
二大媽對賢兒說:“賢兒,你爹為啥在村里有德行?就是勤快!你可要學你爹啊!別走了樣兒……”
賢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對賢兒悄聲地說:“要是俺爹像我二大爺這樣,那就把我憋死啦!”
賢兒說:“你爹和俺爹不一樣。”
這,很對。賢兒爹與俺爹是不一樣。
是兩個爹。
三
我爹我了解。
我爹長得也不高,但絕對不是個小矮個兒。他大眼睛,雙眼皮兒,四方大臉。年輕時,身軀勻稱好看。演過戲,演秦香蓮,演白蛇,男扮女裝。演秧歌,當領頭的大夫。據說,我媽那當兒嫌我爹家里窮,不愿嫁過來。我爹也不慌,便去了我媽娘家一趟。我娘一瞅我爹就愿意了。我爹年輕時沒干過莊稼活兒,在外邊跑買賣,跑東北,跑大連,跑天津,還去過上海,到過北京。跑了多年,也沒“跑”出個“景”兒來。后來就學了修手表。現在還一直修。鎮上開了個修表店,就讓他去了。
我爹好暴脾氣,但不打人。只是在我七歲那年,有一次我沒洗臉就吃飯,就給了我一巴掌。打得不重,就像摸了我一下似的,當時也沒感覺疼。過了幾天就過年。大年三十晚上,我沒問他一聲“好”,他就把我訓了一頓。以后,我就很怵他。也不愿叫他“爹”了,更不愛喊“爸”了。他說我是個“膘子”,他養了個“膘兒”。他便不管我了,隨我怎么樣。但,他卻支持我看書。有時,他什么活兒忙不過來,便到我屋里喊我,見我趴在炕沿上或窗臺上看書,就悄悄地離去了。那活兒寧愿自己干了。
他知道我是個書迷,離了書活不下去。
有一次,我家里一頭小豬病了,我爹讓我背到市集上去賤賣了它。臨去市場前,爹給我兩元錢。因在賣豬前,防疫站的人要給豬打上防疫針。要交針藥錢的。
我用簍子把小豬兒裝了,背在肩上。我居然沒先去豬市,先去了書店,把兩元錢買了書。買了本《茅盾選集》。回到家,小豬就死了。
我站在爹面前,說:“還沒到豬市,小豬就死了。”
爹皺了皺眉,問:“那兩元錢呢?”
我怯怯地說:“買書了……”
我準備挨爹一頓訓斥,甚至準備挨他幾巴掌。
然而,爹沒有訓我,也沒有打我,只是罵了一句,就走開了。
以后,我買書的膽子似乎就更大了。
這樣,我就很自由地看書,寫字兒。
賢兒很羨慕我。有一天,他對我說:“俺爹像你爹這樣就好啦!”
我說:“俺二大爺說,是我爹把我慣壞了哩!”
賢兒說:“唉,俺爹不行,你爹了解你,俺爹他不了解我。”
我說:“可俺二大爺在全村賺了個好名聲,都說他會理練孩子,把你教養得有出息。”
賢兒痛苦地搖搖頭,道:“我有出息?我連出路都沒有了,還有啥出息呢?”這話,我不懂。
我不知賢兒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他。
四
果然不出賢兒所料,賢兒剛初中畢業,就回村了。二大爺硬是不讓他去考高中。
我極難受。但沒辦法。我讓我爹去勸說我二大爺,讓賢兒回去考高中。
爹與我一同就去了二大爺家。
“哥,你怎么能不讓賢兒去考學呢?”爹一進門兒就埋怨著二大爺。
二大爺腆著核桃臉,道:“考上高中有啥用呢?再念三年書還不是那么個樣兒?三年呀,不是白白扔了三年工分?”
“那……賢兒以后會埋怨你的……”爹找個理由。這理由該有說服力。
二大爺說:“他怎么會呢?下了莊稼地,出生一把好莊稼手,還不好嗎?他真能像我的話,就不會埋怨什么了!”
“像你,像你,你怎么偏偏讓賢兒像你呢?”爹沉不住氣了。
二大爺霍然從炕沿上蹦了起來,吼道:“像我有什么不好?嗯?你哥我在咱村兒的名聲怎么樣?這名聲是干出來的,不是念書念出來的!要是真得像了我,就算沒枉活一世!他還想怎么樣?”
我爹說:“可賢兒或許不這么想吧?他有他的小九九,有他的道兒,有他的追求目標!或許按照他自己的道兒走,比你這個莊活孫強多了!”
二大爺說:“我自己養的兒自己清楚!他有啥小九九?有啥道兒?會唱那么兩句戲就能升官?多念那么三年書就會發財?”他又指了指我,嘲諷道,“你看看你把國兒給慣的!成天價捧著書本念,念成了書呆子!到時,咱村一個老書呆子,一個小書呆子,夠熱鬧的啦!我看,你也趁早讓國兒下學,種莊稼,正經道兒!”
我爹說:“我也沒說,種莊稼就不是正經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可是孩子就非得種莊稼不行?不種莊稼就不走正經道兒?只要孩子學好,好什么,喜歡什么,就應該讓孩子去發揮,去施展!你不能抹殺了孩子的天性!孩子愿干這個,你偏讓孩子去干那個,強扭的瓜兒不甜!孩子受了委屈,會窩囊出癥候來的!”
“你說吧,賢兒愛干什么?”二大爺直逼著我爹問。
我趕忙搶著說:“二大爺,賢兒哥當了大演員,也不比你名聲差吧?”
我爹附和著說:“就是,也許他成不了一把好莊稼手,而成了一名好戲子,唱紅了,能比你差?”
二大爺“哧”的一聲笑了:“他能當演員?還能唱戲了?你翻翻咱老宗族家譜,有唱戲的根兒嗎?咱擔杖山那九九八十一座墳地,哪一座埋著一個梅蘭芳?”
爹說:“老輩不出人才,下輩子也不一定就不出!”
二大爺從鼻子里“哼”一聲,道:“好好好!你就等著出人才吧!但愿國兒是塊人才!我就看透了賢兒,他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莊稼人!”
我爹還要說什么,二大爺已不愛聽了。他向賢兒房間喊了一聲:“賢兒,走!上山推兩車泥去!”
賢兒從套間里走出來,掃了我一眼,低著頭從我爹身邊走過。我二大爺也隨跟著走了出去,就那么把我們爺兒倆“冷”在了屋里。
我爹憋了一肚子氣,氣呼呼地向回走。走到家門口兒,忽然轉回頭來,嚴厲地對我說:“以后學著點兒,對人有點禮道!”
我臉紅了。心慌了一陣。
我與賢兒在一個學校讀書,只是比他矮一級。
上學,放學,沒了賢兒做伴,心里空落落的,滋味兒不好受。好多天我都無精打采,悶悶不樂……
沒想到,過了不長日子,我也下學了。
不是因為失去了賢兒。
不是二大爺勸我的。
不是爹娘逼的。
是我自愿的。完全自愿的。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躺在蚊帳里看話劇劇本《茶館》兒。蚊帳破了洞,蚊子鉆了進來,飛到我的肚皮上、大腿上。我用手去掐肚皮,去拍大腿,一拍就拍了一個蚊子,百發百中。手上是黑乎乎的蚊子血。我沒法看書了,也睡不著。我閉著眼,專門拍打蚊子。
拍著拍著,我就聽見西屋我娘和我爹在喳喳話兒。喳喳話兒,是老兩口兒經常的事兒。不過這天晚上,分明是在喳喳我哩:“……全家五口人,全指望你一個人掙工分兒,那怎么行呢?”這是我媽的聲音。
“有什么辦法?”爹說。
“俺看,叫國兒下學吧……你爺倆兒……”
我一聽媽這話,心就怦怦地跳了起來。我屏住了呼吸。只聽爹嘆了口氣,道:“不行啊,你沒看見國兒多愛念書?成天價捧著個書本?有一角錢也送進了書店?要是讓他下了學,那以后……是不是會耽誤他的前途?”媽說:“……你還指望他成個什么景兒?他太愚了,不會有出息的!他比人家賢兒差遠啦!這還看不出來?賢兒都下學了……”
“你逼他下了學,他會埋怨咱當老的哩!”
“可總得吃飯呀!”
“艱苦些吧,別打孩子的主意啦!”
……
我哭了,熱淚刷刷地流。
我感激爹。
為了報答爹,我決定退學。
第二天,我讓鄰居一個同學把書包給我捎了回來。
我站在爹面前,輕輕地說:“爹,我不念了。”
爹很驚訝:“什么?不念了?為什么?”
“不……為什么……”
“不行!給我回去!”爹火了。
我說:“我念夠了。”
“你能念夠書?撒謊!回去!”
我站著沒動,只是身子搖晃了一下子。
我媽走過來,說:“不念也好,下來幫你爹掙分兒。”
我“嗯”了一聲。
“你不后悔?”爹問我。
我搖搖頭,搖下了一串淚珠。
“好吧!可不是爹不讓你念!以后有個好歹,別埋怨當老的。咱家雖窮,可不是供不起你念書……”爹說著,腦袋搖晃著。他有個頭顫顫的病兒。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松了口氣。
老實說,我對那個學校別沒有什么留戀頭。最使我痛心的事兒,并非是我下學了,而是我舍不得那個借書證。
我進了初中學校時,最興奮的一件事兒,就是我有了一個借書證。我簡直不敢相信,學校圖書室有你一輩子也看不完的書!我幾乎一周能到圖書室去借還三次書,平均每兩天能讀一大厚本兒。圖書管理員是一位女教師,人長得黑瘦,還抽用紙卷成的喇叭筒煙。她非常嚴肅,一開始我還有些怕她。但為了多借書看,我愣硬著頭皮,兩天與她見一面兒。大概我借了有一個月時間的書,她注意到了我,懷疑了我。記得那天課外活動時,同學們像一窩蜂似的涌向了體育場,我則又到了圖書室去借還書。那位女教師把我借書證接了,腆起臉問我:“你借回去的書都看完了嗎?”我“嗯”了一聲。她忽然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接著嚴厲地質問我:“你一個月能看這么多書?有你這么讀書不認真,不扎實的嗎?”我感受到了委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兒。她卻硬是不放過我。她“哧”地劃了一支火柴,點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這樣吧,你把這本書的內容說給我聽聽,如果說不上來,我就沒收了你的借書證兒!”我一聽要收我的借書證兒,十分害怕。為了不舍那個借書證兒,我“豁”上去啦!我清楚地記得我借還那本書是茅盾的長篇小說《子夜》。我就把《子夜》的故事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有不少情節我幾乎背得下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敢信,我竟然有那么好的記憶力,有那么好的口才,語言是那么流暢,幾乎不打頓,女老師那黑瘦的臉上有了笑影。我剛松了一口氣兒,沒想到她又突兀地問我:“你說《子夜》反映了什么?”我一下子被問住了,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正在我處于萬分窘迫的境地時,只聽她道:“《子夜》以廣闊的生活場景,深刻的思想分析、典型的人物形象和精湛的藝術技巧真實地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的社會面貌……”當時,我就被這位女老師震撼了,我一萬個沒想到,這位抽喇叭筒煙的女老師,這么一位精瘦的圖書管理員竟然有這么高深的學問!我一下子對她充滿了尊敬和感激之情。最后,她還是給我還了書,把借書證還給了我。打那以后,我讀書便十分認真了起來,而且還作了讀書筆記,還寫了不少讀書心得體會文章。有些心得文章不是我自愿寫的,是那位女老師逼著我寫的。我每次去借還書時,總得向她交上一份“讀后感”之類的文章。否則,她就不借書給我,要沒收我的借書證。不知不覺中,我的作文水平提高了。還有一篇讀書心得文章,經那位女老師推薦,發表在校報的《語文園地》上。我看到,有那么多同學聚集在墻報下,默默地拜讀我的“大作”!這時,我心里就涌起一股熱潮,就想起了圖書室那位女老師。我永遠感激她。
然而,我要舍去那個借書證了。
退學的第三天,我到校圖書室去退借書證兒,還有老舍的劇本選。
我走進校園時,已經上課了。校園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生怕老師和同學從教室里出來看見我,我像做賊似的,偷偷地悄悄地沿著墻根兒來到了圖書室的門外。我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我從衣袋里掏出那個借書證又看了一眼。這借書證非常簡單,只不過是一張薄薄的卡片。它已經被揉搓得很破爛了。如果我不退學的話,用不了幾天,就該換新的借書證了。我把它貼向了“咚咚”跳的心口窩上。我痛心地想:完了,從此再也沒有那么多書看了。
我終于邁進了圖書室的門兒。那位女老師正在書柜上寫什么。一抬頭,見是我,便吃了一驚,問:“怎么上課時間來借書?”我支吾著:“老師,我退學了,來還借書證。”老師怔怔地看著我。我知道,她看到了我那蓬亂的頭發,我那充滿灰塵的臉,我那早已該洗了的還掉了一個扣的衣服,我那骯臟的大腳丫子……看到了這一切,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問我退學的原因。她接過借書證,看了好大一會兒,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你還是把借書證拿著吧,還可以來借書。”我一聽老師這話,又驚又慌又喜,雙手顫抖著接過借書證。我本想向老師說一句感謝話,可嗓子眼一下子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我在離圖書室時,向老師鞠了一個躬。那個躬鞠得肯定不明顯,也許老師只能看出我向她點了一下頭,或許認為我無意識地彎了一下腰。但,我那個躬是真誠的。實實在在說,我有生以來,那是我向第一位我尊敬和佩服的人鞠的第一個躬……
我懷揣著借書證從學校跑出來,就去了賢兒家。
見了賢兒,我高興地說:“賢兒哥,我退學了,我與你做伴!”
我想,賢兒應該很歡喜的,從此后,有了我作伴兒,他不會孤單、寂寞的。
誰料,賢兒朝著我的胸脯就是一拳,罵道:“混蛋!你怎么不念書?你怎么能不念書呀!”
我說:“你不是也不念了嗎?”
他說:“我沒辦法!可是你是為什么?你是為什么呀?”
為什么?我不說,一輩子也不想說。
“完啦!”賢兒蹲下來,揪著自己的頭發,沮喪道:
“咱兄弟倆算是完啦!”
我從懷里掏出借書證來,高聲道:“沒完!我有借書證呢!有了它,咱兄弟倆兒有書讀哩!在學校里也是讀書,在莊稼地里也是讀書呀!有書讀就行了吧!”
賢兒苦笑著說:“你還挺樂觀哩!”
我說:“愁有什么用?自學也可以成才嘛!我搞業余文學創作,你使勁練嗓子……我將來當作家,你當名演員!這不是咱兄弟倆兒早已有了的追求嗎?”
賢兒不吱聲了。他向石磨瞅,瞅那鐵鏈子。
我拿起鐵鏈子,向賢兒身上一套,道:“來,唱上兩句!”
他唱了,笑著唱的,卻流了淚。
“王老五——好命苦!”
他又唱了一遍。聲音壓抑,在屋里打著寒顫,仿佛是用石磨擠出來的……
五
我下學那年,為莊稼地里的半勞力。我干活兒不帶勁,隊上給我記5個工分,婦女分兒。賢兒能干,掙7分。我比不了賢兒。
我白天與賢兒一同上山,晚上趴在窗臺上寫小說。
賢兒白天拼命干活兒,晚上就唱“好命苦”。
我寫的小說拿給了賢兒看,賢兒看了很吃驚,硬說不是我寫的,說我沒有那么高的水平兒,把準是在書上抄的。
我很委屈,但也很高興,這說明我行,當作家有門兒。我就開始投稿。不中,凈收鋁印條兒。
爹看了鉛印條兒卻歡喜。對我說:“人家對你還不錯嘛,給你的信還是印出來的字。使勁寫吧。”
賢兒爹可不是我爹。
他不讓賢兒練嗓子。聽見賢兒唱“好命苦”,便罵道:“成天價扯那塊破嗓子干啥?唱,唱,能唱出糧食來?還能唱出錢來,窮樂!”
賢兒止了嗓兒,用手摸索著胸前的鐵鏈子,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賢兒“窮樂”了一年,便偷著去報考了縣上劇團。
居然考中了。先當臨時工,一年后再轉為合同工。
賢兒可高興了,把我抱起來,圍著石磨轉了好幾圏兒。
劇團來了個女演員,是來領賢兒的。
那女演員長得很俊,大眼睛水汪汪的,瓜子臉紅潤潤的,留著披肩長發。就是有些地方讓我二大爺討厭,那女演員領口兒開得太低,露出一半胸脯來,胸脯鼓得太高,像故意勾引男人似的。還描了眉兒,染了紅指甲蓋兒,讓人惡心。二大爺忽然想起“歌妓”那詞兒來。
二大爺那小黑豆眼睛只瞄了女演員一下,便把頭轉向一旁,問:“一月給多少錢?”
演員說:“先干臨時工,工資當然不會太高了,也就接近三十元吧。”
“吃飯穿衣公家包著?”
女演員一下笑了,說:“這哪能呢?劇團沒有這個規矩。”
二大爺把臉一板,道:“這幾個錢,還不全吃了?都穿了?”
女演員說:“他在家也吃飯,也穿衣不是?”
二大爺“哼”一聲,說:“在莊稼地里穿衣能與在劇團穿衣一樣?莊稼人,身上披塊爛布破衫啥的,也沒人瞧不起,在劇團能行?是不得打扮得像個公子哥兒,像個小少爺似的?在家吃個玉米餅兒,就著大蔥抹豆醬會把你撐死!到了劇團是不哪頓也得有個炒菜啥的?一天沒有個塊兒八角的,能填飽肚子嗎?那以后,我還指望賢兒往家捎分錢來?”
女演員解釋道:“一開始幾年,先要艱苦一些的……”
“過幾年就行了?”
“那要看賢兒在劇團的演技了,演好了,演紅了,成為劇團的主要演員,工資會很快長上去的……”
“唱好了?演紅了?那得多少年?三年能行?五年能行?人家說,拉三年胡琴還碾子聲哩!何況要當一個好戲子!”
我忍不住了,說:“二大爺,我看賢兒哥行!用不了幾年就唱紅啦!讓他去吧!”
“你懂什么?書呆子!”二大爺根本瞧不起我。
“你不讓賢兒哥去劇團,他會……”我欲要與二大爺爭辯下去,賢兒扯了扯的我襖袖兒,不讓我說下去。
二大爺狠狠地磕了一下煙鍋說:“賢兒今年長到8分了,明年就是個整勞力啦!他走了,生產隊也是有損失的呀!”
“這樣吧,你們再考慮考慮。”女演員知道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便說了個推辭話,踏著高跟鞋,挺著高胸脯走了。
“走,干活兒去!”二大爺向賢兒喊一聲,又瞪了我一眼,走出了家門。
賢兒哭喪著臉,緊跟了出去。
我悵然地回到家。
就在這天下午,我收到了《小草》文學期刊一份稿件錄用通知書,說是我那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落葉》已發排了。
晚上,我去了賢兒家。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一定會把我抱起來,圍著石磨轉圏兒哩!
賢兒正趴在炕沿上,用一只手支撐著腦袋,瞅著地上的石磨在尋思什么。
“賢兒哥,你看!”我把稿件錄用通知書遞給了他。
他接過通知書,看著看著,那手就劇烈地抖動了起來,繼而,就“哇”的一聲哭了。
“賢兒哥,你……”我慌了。
賢兒哭著,抓一把鼻涕抹在炕沿上,說:“兄弟,我不如你!我這輩子算是完啦!”
我很后悔。我不該把這消息告訴他。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賢兒都悶悶不樂,不愛說,也不愛笑,更不愛唱了。
過了幾天,劇團那女演員又來了。
女演員來時,二大爺不在家,只有我和賢兒在屋里編筐簍。賢兒會編筐編簍,二大爺教了賢兒三個晚上,賢兒就會了。我不會編,就給賢兒遞棉槐條兒。
女演員坐在我們旁邊,看賢兒編筐。
賢兒見了女演員,眉宇間有了笑影,淡淡的。
女演員顯出甜蜜的樣兒。她瞅著賢兒直看,一直把賢兒看得低了頭。賢兒低了頭,女演員就笑了。一笑,嘴角邊兒就出現了一條細紋,比酒窩兒美。
我一下子就有個想法,我以后娶媳婦,就照著這女演員的模樣娶。只是別讓她染紅指甲蓋。
但女演員卻不喜歡我,只掃了我一眼,就皺了眉,把目光又投向了賢兒。
女演員勸說著賢兒:“只要你愿意去劇團,就不要管你爹!”
賢兒搖了搖頭。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兒自主權?你應該走自己的路啊!一切一切都聽你爹的擺布,那你還是你嗎?”
賢兒又搖了搖頭。
“我看你活得太窩囊!”
我說:“你不了解俺二大爺那人,死犟孫!”
女演員說:“我就不信!我今天就帶賢兒走!我看他爹能把他怎么樣?”
“他還敢哪?”二大爺一步闖了進來,朝著女演員就吼一嗓子。
女演員霍然站了起來,一把奪下賢兒手中的條子,說:“賢兒,走!一切后果由我擔當著!”
我也來了勇氣,大膽地對賢兒說:“賢兒哥,你就走!看俺二大爺有什么咒念!”
然而,賢兒卻一動不動,又順手拾起一根條子,繼續編筐。
“哼!”女演員狠狠地瞪了賢兒一眼,便甩袖而去了。
賢兒站了起來,向門口喊道:“你,你走啊……”又轉回頭來,對我說:“你去送送人家呀!”
我急忙推了自行車,追了出去。
我追上了女演員,與她并肩向前走。
我問女演員:“你咋又來啦?”
女演員說:“我硬是不死心哪!我總認為,賢兒是個人才,能出生個好演員,窩憋在那窮山溝里太可惜啦!”
我說:“窮山溝兒也能出息人呀!有道是,山溝里飛出金鳳凰來嘛!”
她說:“當然。可是一個人總得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發揮出自己的本事來呀!就像一個螺絲釘一樣,必須找到它合適的眼兒才能擰得上去!用在一扇窗上的螺絲釘擰在一扇門上就不一定合適是吧?”
我驚愕地看了女演員一眼,打心眼兒里佩服她打這個比喻!她還挺深刻哩!
她又繼續說道:“就像我吧,是個唱青衣的,如果讓我唱老旦我就不行!如果我們團長像賢兒爹那樣,非逼我唱老旦,或是唱花旦,我只好離開劇團了!”
我靜靜地聽著她的每一句話兒。她人長得俊,說話也好聽,也順耳。戲演得也一定挺好。
她忽然問我:“你有什么愛好?”
我紅著臉支吾道:“平時愛瞎劃拉個小說啥的……”
她吃了一驚:“是嗎?看不出,看不出,發表了嗎?”
我顯示道:“才接到《小草》一份通知,準備發表我的小說《落葉》。”
她驚叫道:“了不起!沒寫個劇本啥的?”
我說:“我正在寫呢。”
她說:“那太好啦!你寫吧!寫好了,我們劇團可以給你排,給你演!”
“這……能行?”我又驚又喜。
她說:“咋不行?我們劇團就缺劇本!”
我說:“那好,我試試看!”
她猛然轉頭,仔細地瞄了我一會兒,問:“你多大歲數了?”
我說:“屬豬的,二十四歲了。”
她說:“年輕。我還比你大兩歲哩!”
我心里一熱。我感覺到她對我有了好感。
她說:“你回吧。”
我說:“我再送送你吧。”
她說:“不用了。”她向我伸出手來,我就把她的手握了。她手很細軟。
我說:“還歡迎你來。”
她說:“當然還來。也歡迎你,還有賢兒到我們劇團去。”
我說:“好。”
她說:“等著你寫出好劇本來!”
我說:“我回去就把它寫好。”
她說:“我認識你很高興……”
我心里又一熱。
我一直望著她的背影遠去了。
六
二大爺盼望的一天終于來到了!
農村真的單干了——實行了生產大包干責任制。
二大爺那小黑眼睛里射出了貪婪的光。
他看上了西山那二十多畝黃崖地。雖不太好,黃崖地又黏又硬,但周圍有地方開荒。
他瞅上了隊上那頭大黃犍子牛!雖不聽使喚,難駕馭,但它有力氣。
他瞄著賢兒那胳膊上的疙瘩肉。一塊疙瘩肉,仿佛就是一囤子小麥,一堆大米,一垛燒草。
他承包了西山那二十畝地。
他與人家叫行,把黃犍子牛叫到手。
他對賢兒說:“賢兒,這會兒有勁兒就使吧!汗珠兒全灑在咱自己的地里!我尋思著,西山還能開出十畝好地來,十畝!好地啊!這十畝全是咱自己的!真是干賺!大黃犍子有力氣,還能下牛崽兒!用不三年,咱就發啦!奶奶的,到時候,讓全村老少爺們也向咱借錢,仰著脖兒朝上向咱看,那有多體面!”
賢兒只是聽著,一聲也不吭。
賢兒早出晚歸,埋頭干活兒。
我每天到賢兒家去,他沒有一刻是閑著的。
“賢兒,推車泥去!”賢兒肩上的水桶還沒放下,二大爺就又給賢兒打算出活計來了。
賢兒推泥剛回來,剛放下小推車,二大爺又喊:“賢兒,好割簍牛草啦!”
“哎!”賢兒應著,背起筐,抄起鐮刀,立馬上了山。
有一天,賢兒在東樹林子里割牛草。我去了,與他坐在一棵大楊樹下,研究我剛寫完的劇本。賢兒還未把劇本看完,二大爺就急叨叨地趕來了。他威嚴地站在我們面前,向賢兒大聲地訓斥道:“一時不盯著你,你就偷起懶來啦!嗯?什么時候了,一筐草還沒割滿?牛欄也好刮了,豬圈也好填了,眼珠子瞎了嗎?這些活兒還能再挨到明天?嗯?”
賢兒趕忙把劇本遞給我,拿起鐮刀,慌亂地割起草來。
二大爺又氣哼哼地對我說:“有那工夫,把你那玉米地鋤兩遍!看你鋤的那地像貓蓋屎似的,足有十幾棵玉米根下還有草!”
我說:“十幾棵還多?誰也不能鋤得一棵草也沒有!”
“胡咧咧!你到我地里看看,要是你能找出一根草刺來,你就用那草刺兒扎瞎我的眼珠!”
我說:“我沒有那么閑工夫,操那么份閑心!”
他說:“你就有閑工夫劃拉那些沒用的東西?就有閑心事兒找賢兒瞎聊?哼,等我找你爹去!”
我說:“去找吧,我才不怕呢!”
二大爺真地找我爹了。
晚上,我爹正在燈下修手表,我在一旁看書,二大爺就急火火地走了進來。
“莊活孫來啦!”“莊活孫”,是我爹給二大爺起的外號。因為二大爺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身上一點“洋”味兒也沒有。這外號,好像有一點兒諷刺的意味。要不,為何不叫“莊活爺”,而叫他“莊活孫”呢?“孫”,就是“瞎孫”,不明智,不大講究文明的意思吧?
二大爺在椅子上坐下來,掃了我一眼,咳嗽了一聲,道:“你要管教一下國兒!”
“怎么了?”我爹嚇了一跳,自以為我在外邊闖了什么禍。他把手中的表放下了。
“你不能硬是讓國兒閑著。”
“閑著?”爹搖晃著頭道:“他白天在山上干活兒,晚上就在家里看啊寫啊的,好像沒見他閑著呀!”
“哼!活兒還有干完了的時候?他不閑著,還有時間看書,還有工夫瞎劃拉呀?”二大爺梗著脖子說。
“你呀莊活孫!你不能像使驢一樣地使喚賢兒,那樣會把孩子使壞了的!”我爹埋怨他道。
“我就不信!”二大爺噴著唾沫星子,喊道:“我在莊稼地里像牛像馬一樣干了一輩子,也沒使壞啦!人沒有使壞了的,都是閑壞了的!”
“閑壞了的?”
“可不唄!閑人出毛病!”
“嗯,這個不假。可是孩子把活兒干完了,并且干得很好,抽時間看看書,寫寫字,是好事,不是壞事!總比打撲克、搓麻將強吧?”
“我犟不過你!”
“我不是與你犟,是這么個理兒。我看賢兒很精明,嗓子也好,扮相也好,他愛演戲,你應該讓他去施展!我總想,孩子有什么本領就該讓孩子去施展。施展好了,更好;施展不好,也不會埋怨咱當老的……”
“好好,那你就讓國兒去施展吧!”二大爺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外走去,走至門口兒,又回過頭來,道:“像你這樣理論孩子的少有!你把國兒慣壞啦!”
二大爺走了后,爹對我說:“你二大爺說的不是一點道理沒有。莊稼人,總得像個莊稼人樣兒。勤快,是莊稼人的本分。看書,寫詩作文,我不反對,可是扔了莊稼活兒,專門干這個可不行!”
我從嗓子眼兒里“嗯”了一聲。
爹沒聽見,又問:“聽見了沒有?”
我使勁兒一點頭:“我懂。”
自從二大爺來找過我爹,我白天再也不敢去找賢兒了。但,我每天晚上去找他。也只有晚上,吃過了晚飯,賢兒才有一點空閑時間。
這天晚上,我又去了賢兒家。
我一進他的房間,一眼就發現了正面墻上貼有一張“勞動時間表”。上面寫著:
早晨:割牛草。
早飯后:澆菜園。
午飯前:填豬圈。
午飯后:刮牛欄。
晚飯前:挑水。
晚飯后:推車泥。
賢兒苦笑道:“為了干活兒有頭緒,就寫了這個表。省得忙亂了,干了這樣,忘了那樣。要是哪天忘了一件營生,俺爹雙手拤著腰朝著我就訓開了……”
我說:“二大爺一點兒也不愛惜你!好像你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奴隸!”
賢兒說:“俺爹說,能把我出息成一把好莊稼手,像他一樣,就是對我最大的關心和愛護!”
我明白了,二大爺是按照自己的模子來塑造賢兒哩!但,賢兒有賢兒的思想,有他自己的個性,有他自己的志愿和抱負,二大爺會把賢兒塑造成他那個樣兒嗎?
想到這兒,我對賢兒道:“你再也不能啥事兒都順著俺二大爺啦!看你活得多累,多苦啊!”
賢兒搖搖頭,道:“我不順著俺爹?我,我怎么敢呢?”
我說:“你還這么怕俺二大爺?”
他說:“我怕他,也恨他……”
“恨他?”我驚詫地張大了嘴巴兒。
“恨!”他咬著牙說。
我渾身打了個寒戰。
為了能幫助賢兒干也干不完的活兒,更重要的是害怕他出什么事兒,我便搬到賢兒家一套被褥,與他睡在一塊兒。
二大爺沒有阻攔住我與賢兒一塊睡。
七
我怕賢兒出什么事兒。多少天來,我心里一直是惴惴不安。怕,事情還是發生了。
一天晚上,賢兒早早地睡了。他太疲勞了,沒顧得脫衣服就躺下了。
我看了一會書,也就睡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聽到我二大媽在倒房里聲嘶力竭地喊:“賢兒爹,你快來!你快來呀!”
接著,我又聽到二大爺向倒屋里跑去的腳步聲。
一會兒,只聽二大爺嘶啞、悲愴地喊道:“快,去拿刀來!”
我被驚醒了。一看,賢兒不在了。霎時,我的頭發稍都豎了起來,只覺得整個土炕也起了空,把我抬了起來。我哆嗦著手,胡亂地穿了衣服,沒顧得穿鞋就向倒房跑。
只見二大爺雙手把賢兒攬了,賢兒在他懷里打著滾兒。
一根被刀砍斷了的繩子從房梁上直垂了下來。
我明白了,賢兒上吊了。二大媽發現了,把二大爺喊了去,二大爺把賢兒摟在懷里,讓二大娘取來切菜刀,把繩子砍斷了。
萬幸,賢兒沒有死。
第二天,賢兒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他脖子上有一條紅紅的印兒。
二大媽向來看望賢兒的人敘說著:“……俺賢兒已經上了一次吊了,是在牛棚里,誰也不知道,連賢兒爹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幸虧我發覺得早,把繩兒奪了……以后,我就有了塊心事兒,成宿價不敢睡死……昨天夜里,我聽見堂屋門響了一下,知道是賢兒出去了,我就睜著眼等他回來,可好大一歇兒,沒聽見他回來,我就下了炕,出門找他了,就在倒房里找到了。他已上了吊,一支手電筒兒還插在褲兜里,閃著亮兒……要不是手電筒那亮兒,我還看不到那倒屋里有人上吊哩……”二大媽說著,撩起祅襟擦淚。
“這孩子,到底為了什么?”不少人這樣發出疑問。
為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二大爺也不明白。
二大娘也不清楚。
賢兒在炕上躺了幾天后,大家都明白了:賢兒得了精神病!他從炕上爬起來,就朝著二大媽傻笑:“嘻嘻……”
二大爺向他瞪眼,他也向二大爺瞪眼。瞪著,瞪著,就放開聲大哭了起來。
我害怕了。可是,害怕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著。
一天半夜,他從炕上爬起來,下了炕,輕輕地從石磨邊抓起鐵鏈子,輕手輕腳地溜到了我二大爺與二大媽睡覺的房間去了。他用鐵鏈子去套二大爺的頭,卻套錯了,套在了二大媽的頭上。當二大媽發出一聲慘叫時,他才慌忙松了手,顫抖著聲音說:“我認為這是俺爹哩……”
“嘩啦”一聲,他把鐵鏈子摔在了地上,“咚咚”地跑回來,爬上炕就倒在我身旁。
我推了他一把,埋怨道:“你咋干出這種事兒來?”
他氣喘吁吁的,心跳得厲害,像鼓點響。我分明聽得見。
第二天早上,我和賢兒剛從炕上坐起來,二大爺就手提著那鐵鏈子站在了炕前。他傷心地質問賢兒道:“賢兒,你說,你爹哪兒對不住你?你卻要用這鐵家什把你爹勒死!嗯?”
賢兒坐在炕上,低著頭,把頭夾在兩膝中間,大氣也不敢出。
“你說,你說啊!”二大爺那核桃皮臉變得發紫,額上那傷疤隆了起來,小黑眼睛像兩團小火球,嘴唇不停地哆嗦著,他光著脊背,穿著大襠褲。
“來!給你這鐵鏈子,把我勒死吧!”二大爺將鐵鏈向賢兒手里遞。
賢兒是下決心不吱聲了。
我說:“二大爺,你別生氣。賢兒哥是神經錯亂了……要不,他怎么會呢?”
二大媽走過來,也說:“賢兒爹,孩子不是有病嗎?你想想,孩子好著的時候,哪有一句話不聽你的?哪有一次不聽你支使,不聽你使喚?”二大媽說著,流著淚。
“我這是養了個冤家啊!”二大爺罵了一句,終于把鐵鏈子扔在了地上。
他原諒了賢兒。
二大爺把我喊到一旁兒,悄聲地囑咐我說:“國兒,你知道的,你賢兒哥是神經出了毛病……這件事兒,除了我和你二大媽知道,就有你知道了……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別這事兒給傳出去呀!”
我點點頭,道:“二大爺,你盡管放心!這個家就像我那個家一樣,家丑不能外揚!”
二大爺輕輕地摸了一下我的臉,說:“也不要告訴你爹……”
八
莊活人遇上災禍,有莊活人解救的辦法。
二大爺把觀音菩薩供上了北桌,放上香斗兒,插上三炷香,一天三次拜菩薩。他跪在菩薩面前,嘴里還念念有詞。
有時讓我碰上了,也并不避諱,而是也將我扯下,與他一同跪著。他磕頭,也要我磕頭。他念道:“菩薩娘娘有靈,保佑我兒賢兒病好如初,像他爹一樣勤勞……”
我也念道:“菩薩娘娘有靈,保佑我賢兒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讓他發揮才能……”
然而,二大爺無論怎樣虔誠地給觀音菩薩燒香,磕頭,也無濟于事。賢兒的病不但不好,反而愈加嚴重。
二大爺開始找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五十多歲,戴著一副墨光眼鏡,搖著馬尾巴甩子。
算命先生告訴二大爺:二大爺的房子向口不對,要改門子,街門別朝南,朝西開。
二大爺改了門子。
但是不靈。賢兒依然如故。
“搬家!”二大爺下了最大決心。
二大爺找了瓦匠、木匠、小工三四十人,拆房子,蓋房子。把糧食撲騰了三缸,把積攢的錢也全豁了上去。一座明亮的大瓦房蓋了起來。
非常不幸的是,大瓦房沒有蓋起幾天,賢兒點了一把火,差一點兒給燒毀啦!
二大爺不得不把賢兒送去精神病院。可賢兒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天,就跑了出來。
二大爺算是沒有咒念了!
他害怕賢兒在家里作禍,心一橫,牙一咬,把賢兒趕出了家門。
他對賢兒說:“爹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再回來!爹對不住你啦!”
賢兒卻高興離開這個家,臨走時,他還給我二大爺磕了三個響頭。
二大媽緊閉了眼睛。待她睜開眼時,賢兒已不在了……
賢兒自由了。
他到處流浪。
賢兒在外流浪一天,太陽快落西時,便回家一次。
每天傍晚,我二大媽便趴在窗臺上,用舌頭舔了窗紙,向外直瞅。
當二大媽見賢兒進了院子,她趕忙下了炕,掀開鍋蓋兒,拿一個大玉米餅子,再剝一棵大蔥,塞在賢兒懷里,抖抖著聲音道:“孩子,快拿著走吧!”
賢兒“撲通”一聲跪下,給二大媽磕三個響頭。
二大媽把賢兒扶起來,把他送出街門,望著他走遠了,抹一把淚水,趔趄著回到屋去。
二大爺對賢兒失去了指望。他經常紅著眼圈兒對人說:“我權當沒有這個兒!”
他希望賢兒永遠不回家。
但是不行。不少人向二大爺告狀:“你賢兒給俺扒了好幾垅地瓜啦!你得管管他……”
“你兒子跑到俺玉米地里,啃棒棒吃,半畝棒子快讓他啃光了!孩子餓呀……”
“俺地里的花生,讓賢兒糟蹋了不少哩……”
二大爺失去了臉面。他在鄉村民眾中,威信一直是很高的,何曾有過這么多人埋怨他?再說,莊稼人的兒子去破壞莊稼,這不是傷天害理嗎?這不是大逆不道嗎?他惱怒了。他一口氣兒把賢兒“抓”了回家。他打了賢兒幾十巴掌,直把賢兒打得鼻口是血。
他把賢兒鎖了起來!
那條長長的鐵鏈子真正派上了用場!
鐵鏈的一頭拴在賢兒的一只手脖子上,另一頭拴進了那石磨眼里。
賢兒沒有掙扎,沒有反抗。當二大爺把鐵鏈子從地上提起來,說:“賢兒,爹真的沒有法子啊!”賢兒老老實實把手伸向了二大爺。
我向二大爺請求:“二大爺,你還是放賢兒哥走吧!別這么鎖著他……”
二大爺瞪我一眼,吼道:“他出去闖了大禍,找你!”
我望著鎖在賢兒腳上和手上的鐵鏈子,心中暗暗地道:“賢兒哥,你不該一直保存著這鐵鏈呀……”
二大爺把賢兒鎖了,就挨門逐戶地向人家賠禮道歉:“他大伯,賢兒啃了你多少玉米穗兒,你報個數兒,秋后我還你……”
“他大伯”說:“算了吧,又不是你支使的,還賠啥哩?”
“他三叔,賢兒扒了你多少花生?你說個數兒,秋后我賠你……”
“他三叔”說:“賠什么?賢兒那么個樣兒?誰還能管得住他?”
“他二嬸,賢兒扒了你多少地瓜?俺賠你錢吧……”說著,就去掏衣兜。
“他二嬸”說:“不就是幾塊地瓜嗎?你也太愛面子啦!留著錢給孩子治病吧!把孩子的病治好了,管比什么也強……”
二大爺得到了很多人的諒解!
二大爺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二大爺依然是村上有威信的人。
二大爺不愿再看賢兒一眼。賢兒不僅把他自己給毀了,差一點也把他老子給毀啦!
每天三頓飯,都是二大媽給賢兒送過去。
賢兒吃在家里,屙在家里。
二大媽每天給賢兒端屎尿罐子。
二大媽瘦了許多。她身體非常虛弱,有時站不穩腳跟,身子搖晃著,就像一棵弱不禁風的毛毛草,風兒一吹,就會輕輕地倒下,她給賢兒提尿罐子時,劇烈地咳嗽著,有好幾次咳上血來,吐在了尿罐里……
二大媽常倚在門框上,把雙手插在大衣襟里,眼睛直直地向門外遠處望去,不知在望什么……
賢兒有時見二大媽送過飯來,總是說一句:“媽,你歇著吧,你太苦啦!”
賢兒就哭了。二大媽趕忙轉回頭去,抹一把淚就離開了賢兒……
啊,賢兒哥,你真地蹲了大獄!
你真的“好命苦啊”!
這不是演戲,這是真的!
九
賢兒被二大爺用鐵鏈子鎖了后,我就把被褥搬回自己的家里了。盡管我不情愿,盡管賢兒也不讓我回家,但,我不能再與他朝夕相處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賢兒白天睡覺,晚上就唱大戲。
他拖著那長長的鐵鏈子,從炕上跳到地下,再從地下爬上炕去,從炕這頭走到炕那頭。猛然一嗓子:“王老五——我好命苦!”
聲音嘶啞、悲愴。
街坊的嬸子大媽常來看賢兒,還不時地給賢兒送一些饅頭、罐頭之類的東西。
我曾讓我爹去勸說過我二大爺,把賢兒放了,但二大爺冷冷地說:“沒門兒!”
賢兒被鎖了不知多少日子后,我忽然想到了劇團那女演員,也許她會有辦法,會勸說我二大爺,饒了賢兒。
我就急忙去找那個女演員。女演員聽我敘說完了賢兒被二大爺用鐵鏈鎖了的情景,眼淚兒就刷刷地淌。她用潔白的小手帕兒擦著滿臉的淚水,憤憤地說:“怎么會這樣呢?這不是慘無人道嗎?這不是滅絕人性嗎?不行!我不能容忍你二大爺這么殘酷的行為!”
過了幾天,那女演員就來到了賢兒家。
二大爺與女演員一照面兒,首先打了個愣怔,然后就陰著臉問:“你來干啥?”
女演員也陰著臉說:“我是來求你的!”
“求我?求我做啥?”
“求你把賢兒放啦!”
“這不管你的事兒!”
“我管定啦!”
“你沒有這個資格,也沒有這個權利來管我!”
“我不僅有這個權利,有這個資格,而且我還能告倒你!”
“告我?告我什么?”
“你已經觸犯了法律!”
“我觸犯了法律?笑話!”
“是誰給你的權利,你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地抓人?這么無法無天地就把一個國家公民用鐵鏈子鎖起來?還在家里私設監獄!這不是觸犯法律嗎?這不是犯罪嗎?”
“你——”二大爺的身子明顯地抖動了一下。
“難道我告不倒你?”
“這是我兒子!”二大爺忽然咆哮了起來。
“你兒子?”女演員冷笑一聲,道:“我看他不像你兒子!還有親生父親這么狠毒地對待自己的兒子的嗎?”
“你一個臭戲子竟敢教訓我?你稱四兩棉花紡(訪)一紡(訪)我在這個村老少爺們中間是個什么位置?我把我兒鎖了,總有我鎖的道理!”
“我用不著訪,也用不著問!我看你對賢兒的態度,就完全知道了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是個什么人?壞人?”
“你還算是個好人?你扼殺了賢兒的才能,斷送了賢兒的前途,鎖住了賢兒的理想,捆綁了賢兒飛翔的翅膀,毀滅賢兒的人性,你還算是個好人?”
“你,你胡說!”二大爺暴跳了起來,“你,你滾!滾!”
“你不把賢兒放了,我不走!”
“我把他放了,出了事兒你擔當得起嗎?”
“你一直把他這么鎖著,就不會出事兒?”
“出什么事兒?”
“出什么事兒?賢兒會被你鎖死的!他如果用那鐵鏈子勒死,如果一頭在石磨上碰死,這責任你擔當得起嗎?”
“那……他是自殺!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好!就算你推卸了責任,可你還能在你們村老少爺們中間保持你好的名聲嗎?我就不信,會有一個人說賢兒的死,與你這位當父親的毫無關系!”
我急忙搶著說:“二大爺,我會出來作證,就是你有意識地把我賢兒哥折騰死啦!”
“你——”二大爺瞪了我一眼,欲要說什么,嘴巴動了兩下,卻無力地坐在了炕沿上。
這時,二大媽沙啞著嗓子對二大爺說:“他爹,俺看人家說得也是這么個理兒,還是把賢兒放了吧……可別把賢兒丟了,又把你搭上呀……俺可害怕再出事兒呀!”
二大爺低了頭,不吱聲了。
“你說吧,你放不放賢兒?”女演員直逼二大爺,催促地問道。
二大爺呼呼地喘著氣,不吭聲。
女演員又緊追一句:“放,還是不放?”
二大爺霍然從炕沿上跳了下來,大吼一聲:“不放!”
“好,用不著你放啦!”女演員向我喊道:“你去把鐵鏈砸了!”
“你敢!”二大爺用手指點打著我吼道。
“看我不敢!”我也不知從哪兒來了那么大的勇氣,一頭闖進了里間。
二大爺向我撲過來,二大媽卻把二大爺的胳膊拉住了,央求道:“賢兒爹,你就甭管啦!”
“你滾到一邊去!”二大爺把胳膊一掄,一下子把二大媽掄倒在地,二大媽“哎喲”一聲,再也沒有動靜。二大爺剛要沖向里間,卻見二大媽躺在了地上,又趕忙轉身去拉二大媽,可是怎么拉也拉不起來,便急忙把二大媽抱了起來,放倒在西間炕上。直聽二大爺一個勁地喊:“他媽,賢兒他媽!你醒醒……”
這時,我已經給賢兒解了鐵鏈。
賢兒見了女演員,撲騰一下跪了下來,一迭連聲地說:“謝謝,謝謝……”
女演員顫抖著手把賢兒扶了起來。
我扯著賢兒的手走出了房間,欲要向門外走去時,二大爺喊了我一聲:“國兒,你等一下……”
我們在門口兒站住了。
一會兒,二大爺從西間走出來。他把一疊厚厚的錢塞進我手里,說:“你給你賢兒哥買一套衣服,再找人給他剃剃頭,刮刮臉……剩下的錢全給他……讓他去買著吃吧……我估計,這些錢他吃個年兒半載的夠了……囑咐他,別再去偷人家的莊稼了……你用自行車把他送走吧,送得遠遠的……”二大爺說著,抹了一把老淚,把頭轉向了一旁。
賢兒一瘸一拐地趔趔趄趄地走向二大爺跟前,一下子跪下,不斷氣地說道:“謝謝爹,謝謝爹……”
二大爺向賢兒望去。
賢兒頭發很長,遮掩了耳朵。臉色灰白,像封了很久的窗紙似的。眼睛紅紅的。
二大爺伸下手去,撫摸著賢兒的頭發,涕淚橫流地說:“賢兒,爹知道這么對待你有罪……可是爹沒有辦法呀……你原諒爹也好,不原諒爹也好……你就權當沒有我這個爹吧……”
這當兒,二大媽醒了過來,她艱難地磨蹭著下了炕,搖搖擺擺地走至賢兒跟前,將賢兒緊緊地抱在懷里。
母子倆兒雙膝跪在地上,擁抱著,哭成了一個蛋兒。
“孩子,快起來!”不知哭了多長時間,二大媽從地上爬起來,將賢兒攙扶起來,一雙深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賢兒那傻白的臉,悲痛地說:
“孩子,聽你爹的話,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媽,我不走……”賢兒說著,四處尋覓著什么,他發現了放在地上的簍子,把簍子提了起來,說:“我去割牛草……”
我把簍子奪下,說:“牛草還有。”
他又走向院子,拾起擔杖,挑起水桶,向外走。我追上去,奪了擔杖,說:“賢兒哥,別去挑水了,缸里水都滿了……”
“我澆菜園去。”
“天剛下過雨,還澆它干啥?”
“是嗎?”賢兒仰起頭來,向天上看。天色灰暗,像個渾水盆似的。一股潮濕的風吹在了臉上,怪癢癢的。房瓦楞上的毛毛草,輕輕地擺動著。
賢兒好長時間沒出門兒了,他的眼睛瞇縫得更厲害了。
賢兒忽然笑了,說:“啊,下雨了,菜園不用澆了,地黏了,不用鋤了……可要歇歇啦……”
我說:“是啊,你要歇歇了……”
女演員對我說:“咱還是領著賢兒早早走吧……”
我推起了自行車向門外走去,賢兒緊緊地跟在我后邊,那女演員臨出門時,還轉回身去,向著我二大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我和女演員把賢兒送出了村頭。
不少人跑出來看。
“快出來看啊,王老五放出來啦!”孩子們跟在我們后邊,叫著,吵著。
“王老五,唱段‘好命苦’聽聽!”
賢兒唱了,但只見他嘴唇哆嗦著,卻聽不見聲。
我們把賢兒送到了火車站。
女演員寫了一封信,交給了賢兒,說:“你去找這個人吧,他是有名的精神病專家醫生,也許他會治好你的病……”
賢兒把信接了,裝進了我剛替他買的中山裝的衣兜里。
半夜里,我們把賢兒送上了火車。
賢兒臨上火車前,還自動伸出手來,向我握了握。他也許不好意思向女演員握手,只是笑了笑。女演員卻一下子握住了賢兒的手,說:“我真盼望能有一天,你會到我們劇團去!”
賢兒那淚珠在眼睛里亮了一下。
火車開走了。
頓時,我像失去很多什么,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咱回吧……”我對女演員說。
女演員與我一同離開了火車站。
天色灰暗,天幕上有那么兩三顆星星在時隱時現。
“你說說,賢兒那病是真的嗎?”女演員冷不丁地問我。
我驚愕地說:“難道還能是假的?”
“我看像是裝的……”女演員思索了一會,道:“你以為不是嗎?”
“裝的?”我被震驚了。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
“他為什么要裝呢?”我問女演員,也問自己。
“……他上一次吊后,就得了精神病,又要用那鐵鏈子把他爹勒死……這說明了什么呢?”
“嗷!你說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怕丟人,就假裝是得了精神病?求得大家對他的理解和原諒?”
“也許是吧……”
我沉默了。我們默默地向前走去。
“對了,你那劇本我們團長和導演都看過了,認為不錯……過幾天,他們會通知你去劇團,商討一下劇本修改意見……”
我聽了女演員這話,心中非常激動。老半天,才囁嚅說:“這么長日子了,我尋思那劇本被槍斃了呢!”
“那怎么可能呢!”
我說:“真謝謝你啦!”
她說:“我們應該謝謝你才是!”
我說:“真的,我打心眼兒里佩服你!”
她說:“佩服我啥?佩服我去救賢兒,唇槍舌劍地與你二大爺干了一仗?”
“不只是這些……還有,還有……”
“還有啥?”她向我歪著脖兒問。
我臉紅了。她咯咯地笑了。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道:“說實在的,我總認為你不如賢兒,賢兒多聰明,多精靈啊!可我總覺得你有些愚,有些呆……可聰明的人成了精神病,愚笨的人可能成為大作家!不可思議……”
我說:“不只是你沒想到這結果,村上的人都沒想到……”
她問:“這是為什么?”
我說:“這……也許應該感謝我父親……”
“這對你父親有關系嗎?”
“我也講不太清楚……反正我父親讓我成為我自己……而賢兒的父親,我那二大爺非逼著賢兒像他……現在,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很多本來很有出息的孩子,不是被別人貽誤了,而是被自己的親爹親媽毀了!然而,這些當父母的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害自己的孩子,反而認為是在管教孩子,疼愛孩子呢!可悲啊!”
“喔……”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可……我二大爺一心一意讓賢兒成為一把好莊稼手……我琢磨著,二大爺他沒有錯啊!你說呢?”我緊盯著她的臉問。
她說:“你二大爺是沒有錯……可,還能說是賢兒錯了嗎?”她笑了笑,又道:“這人世間啊,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我嘆了一口氣,說:“可也是……”
她說:“你二大爺二大媽希望賢兒走得遠遠的,難道他們真的不盼望賢兒回來嗎?”
我說:“就是他們盼望賢兒回來,賢兒還會回來嗎?”
她說:“我想,他會回來的……”
我說:“他回來,準會去找你!”
她說:“我希望有這一天,他不該這個樣子……”
我想:賢兒以后會怎么樣呢?
十
賢兒一直沒有回來。
二大媽成天趴在窗臺上,向外望。從早到晚,始終不見賢兒的身影。
過了很長日子,有人傳言說:賢兒找到好差事了,在某個縣劇團當演員,就是縣上劇團那個女演員推薦去的。也有人說,賢兒早已死了。
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
這年正月初一,我去了二大爺家,給二大爺拜年。
二大爺見了我很高興,問長問短,就是只字不提賢兒。最后,竟然親自動手,炒了四個菜,讓我陪他喝酒。
幾杯白酒下肚,二大爺的臉紅了。他興奮地說:“唉,總算去了一塊心事!”
我驚詫地張大了嘴巴。
我明白了,賢兒對我二大爺來說,是一塊累贅!丟失了,是一種解脫!
我望著二大爺。見他頭發比以前更白,臉更黑,人更瘦了。脖子長長的,喉結向前突出著。只是那小黑眼睛還閃著亮亮的光兒,好像比以前更有精神。
喝著酒,他教我做人的道理。說,人要勤快,有禮道,別做一些讓人家戳脊梁骨的事兒。我想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發表了許多文章,劇團也把我那劇本搬上了舞臺。還特意到我村演了一場,二大爺也看了演出,也聽說劇本是我編的,還聽說我就要被調到縣文化館去。全村人對我刮目相看。想到這些,我就問二大爺:“你說我勤快,還是懶?”
“啊,啊……”他噴著酒氣,說:“你從來也沒勤快過……不過,話又說回來,懶人有個懶福!你就是有懶福!”
天哪,我這是“懶福”?我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肉?用了多少腦?流了多少血汗?比我二大爺一點兒也不少辛苦啊!然而,他永遠也不會承認!
我從二大爺家里走出來,感到頭重腳輕。像是喝醉了,但我頭腦十分清醒。我忽然又想起了那鐵鏈。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去,進了賢兒的房間,從磨盤后邊的地下提起了鐵鏈子……
我提著鐵鏈子,徑直向東山那菜園走去。
我找到了那口黑洞洞的枯井,“咣當”一下,把鐵鏈子扔了進去。
那枯井瞪著大黑眼睛望著我,我有些害怕,便掉轉頭向家里走。走了幾步我又轉了回去,順手從路旁拾起一塊石頭返回井旁,把石頭拋進井里。接著,我便胡亂地抓著泥巴、石塊、爛草啥的,一股腦兒向井里扔去。
我想把那口枯井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