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記得匡互生》隨筆
記得匡互生
初識老趙是四十五年前在邵陽,那時彼此都年輕,工作流動性大,不久就各自東西了。四十五年后得贈書,開卷首見作者近照,昔時資江邊少年身影只恍惚依稀;接著讀到寫他的同鄉匡互生的文字,則真的使我驚喜了,難為他還記得匡互生,還記得這位早已被淡忘了的“五四”先賢。
匡互生何許人?請允許我從北師大的校史資料中,摘錄幾位先生的回憶,第一位是周予同,他說:
五月四日上午,各校代表開會,提出“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的口號,當時匡互生最起勁。大家相約準備犧牲,我和互生都寫了遺書。午后,隊伍往天安門前集合,經總統府、外交部,一路高呼口號,直奔趙家樓曹汝霖家(傳說曹、章、陸三賣國賊在此開會)。曹宅大門緊閉,旁只一小窗,鑲有玻璃。互生一拳把玻璃打碎,手上滿染著鮮紅的血,就從這小窗很困難也極危險地爬進去,將大門打開,于是群眾蜂擁而入。我們找不到賣國賊,便要燒他們陰謀作惡的巢穴。互生拿出火柴,我們把臥室里的帳子拉下,放起火來。
云剛(不知是哪位先生的化名)說:
匡互生一九一九年北京高師畢業,回長沙任第一師范教務主任。當時毛澤東在一師附小當主事。匡互生參加了毛澤東創辦的新民學會,他們又一起組織了文化書社。匡互生想請毛澤東到一師任教,但那時有規定,到一師教書的,必須是大學畢業生。毛澤東沒進過大學,怎么辦,匡互生就在規定中加一條,附小的主事可到師范任教。于是,一師畢業的毛澤東,破例擔任了一師的國文教師。
朱光潛說:
匡互生任春暉中學教務主任,他和無政府主義者有些來往,特別維護教育的民主自由。春暉的校長是國民黨中央委員。匡互生建議改革,要讓學生有發言權,要實行男女同校,被校長拒絕,互生憤而辭職。我跟他采用同樣態度,一批學生挽留不住,跟我們一同跑到上海。教師中周為群、劉薰宇、豐子愷、夏丏尊等也轉到上海,原在上海的朋友胡愈之、周予同、劉大白、夏衍、章錫琛也陸續參加,創辦了立達學園。學園有教育自由的思想和作風,在軍閥統治下傳播了新鮮空氣。
葉圣陶則回憶了匡互生的不顧家庭一心辦學:
不但是足無停趾,簡直是饑不得食,渴不得飲。這時寶慶家中來電報,說他父親病故。他帶著奔喪回籍,只一個星期,把喪事匆匆辦完,便單身趕回,忙著把學園附設農場產的雞蛋運出,賣得錢買學生食物和雞的飼料。不料這時又來個電報,報告他母親逝世了,于是他又第二次奔喪。家中連遭大故,學校又受了重大打擊。大家以為即使是匡先生,也難免會灰心。但匡先生仍然匆匆辦了喪事,又單身趕回來了。
巴金說:
學園七月復課,互生年底就因腸癌進了醫院。他起初不肯就醫,把病給耽誤了。他是這樣一個人,不愿在自己身邊多花一文錢。他為學校籌款,一天在馬路上被撞倒,給送到醫院診治。醫生要他每天喝點白蘭地,他去喝了一杯,花去八角錢。他說:“我哪有錢吃這樣貴的東西,錢是學校需要的。”以后他就不再喝了。我有位姓伍的朋友,到他友人林的住處去,剛巧法國巡捕因共產黨嫌疑來逮捕林的朋友鄭,把三個人都捉去了。我們拿不出錢行賄,有個朋友提出匡互生,說他認識在法租界工部局有影響的李石曾。我們就去找他,他一口答應去找李作保。一天大清早,有人叩我的房門,原來是互生。他進了房,從公文包中掏出李石曾寫的信,看到信中只寫兩個名字,便說:“這對姓鄭的不利,我把信拿去再找李石曾改一下。”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把改好的信送來。不用說,被捕的人都保釋出來了。朋友伍今天還在北京工作,他一定沒有忘記五十多年前這件事。
就是這樣一位只手破窗火燒趙家樓的英雄,這樣一位把沒有資格教中師的毛澤東破格弄到第一師范教書的人,這樣一位為了援救共產黨嫌疑犯不惜一再奔走的人,這樣一位為了省錢辦教育連一杯白蘭地都舍不得喝的人,這樣一位在葉圣陶、朱光潛、周予同、巴金心中長葆光輝的人,近幾十年來卻被不應該地冷落了。
就在病房中看老趙的書的時候,碰到一位病友,說是“做政府工作”的,家住邵東廉橋。我到過廉橋,對那里的黃花菜和朝天椒印象很深。他卻于此毫無興趣,而好談政情人事。有次他興高采烈地說:“如今邵陽總算出人了,某某到了省里,某某還進了北京。”我說:“邵陽從來就是出人的地方嘛,比如廉橋的匡互生……”他一聽愕然,忙問:“匡互生?在哪里?搞什么工作?”我只好含糊:“搞教育的,抗戰前就死了。”他才松了一口氣:“哦!”
現在是名人爭出的時候。最出名的當然是那些“到了省里”“進了北京”的大官,其次則是出得起贊助、拿得出投資的大老板。這都是有作家跟在屁股后面作報道,寫特寫,編傳記的。再次則影星、球星、歌星、舞星……想不到匡互生卻只能得到一聲“哦”。
然而,總算還有老趙這本書,匡互生地下有知,也可以少破岑寂了。
(一九九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