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愷《天生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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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書愷《天生一平》

1

每個故事都是一條獨一無二的河流,從發源地開始,歷經千回百轉,最終抵達大海。我知道我這種說法會有很多人不以為然,他們會說有些河流根本無法抵達大海,半路上就渴死了,或者有些莽撞的、沒有遠大理想的河流,半路上誤把湖泊當成大海,一頭扎進去,最后變成了死水??墒牵恢币詠砦覙O其固執地認為,河流的歸宿只能是大海,這是河流的命。有時我也會想,那些渴死在半路上的、誤入湖泊的河流,最終也抵達了大?!氐紫驴床灰姷拇蠛?。在我心里,看見的大海和看不見的大海是相連的,我甚至覺得看不見的大海更加洶涌,更加令人不可思議。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正值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叫張一平,字天生。平時大家都叫他張天生,只有他妻子楊春妍在家時才喊他張一平。他只喊她一個字妍字,再加了兒化韻,張天生只輕輕一聲,楊春妍渾身上下就軟塌塌的了,麻酥酥地偎過身來,勾著他的脖子撒嬌。故事發生得極其巧合,那是個陽光酷烈的夏日。雖說張一平夫婦新婚燕爾,可是作為一家紡織廠的伙計,他又不得不辭別嬌妻,到戰場之外的某個地方推銷布匹。張天生明白,槍炮能在戰場上耀武揚威,而布匹卻可在戰場之外大顯身手。出事那天,太陽還老高呢,小兩口就草草地吃了晚餐,餐罷,一對恩愛小夫妻又著實地纏綿了一段時間,天就漸漸地黑了下來。實在是不能不走了,他才穿上衣裳悻悻地連夜趕赴五里之外的罟城火車站,再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偷偷穿越日偽軍的封鎖線,到達他推銷布匹的那個地方。臨出門時,他和妻子說,你不用起來插門了,我在外面把大門鎖上,反正明早你自己也能開開。她嗯了一聲,又在身后抱了他一下,他回頭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奔赴火車站的路上,他腦子里全是妻子在床上跌宕起伏的肉身,弄得他喘氣都有些不勻了??斓交疖囌緯r,他下意識地翻了翻夾在左腋下的文件包,這一翻讓他汗津津的后背頓時變得冰涼——他竟然忘了帶下午起草的合同草稿。他拔腿就向家里跑,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家門口時,他怎么也打不開鎖頭,鎖鏈子在門上嘩啦啦地響,伴隨著鎖鏈子的響聲,他隱隱約約聽見房后面咕咚一聲響,他一愣,鎖卻開了。他急忙穿過院子撞進屋里,妻子一臉驚愕地從床上蹦起來跳到了地上,她光著雙腳,身上只穿了內褲和那件他再也熟悉不過的猩紅小兜肚,兜肚上面兩只鴛鴦正歡實地并排游泳,后窗開著,窗簾微微掀動。他轉身就向外跑,她卻死死地攔腰抱住了他。他吼道,他是誰?為什么?她就發起嗲來,你說什么他是誰?你說什么為什么?你不去了,是不是舍不得我?他胃里一陣翻騰,惡心得夠嗆,他捉住她摟抱在自己胸前的雙手猛地一掰,同時胳膊向后惡狠狠地一搗,她就飛了出去。他聽見咚的一聲,隨即就是梳妝鏡稀里嘩啦的碎裂聲。她的太陽穴恰如其分地撞在了嶄新的梳妝臺角上,她一聲沒吭,血就汩汩地冒出來,她渾身抽搐了一會兒,然后雙手攥了攥,左腳的大拇指挖了幾下,雙腿向前抻了抻,猩紅的兜肚上那兩只并排的鴛鴦還在歡實地游著。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想轉身離開,卻被恐懼死死地釘在了原地。過了一會兒,他艱難地彎下腰去,手在她的鼻子底下觸了一下,她已經沒有了呼吸。渾身的汗水把他弄得非常寒冷,他的手指又輕輕地觸了一下她的嘴唇,隨即歘一下子收回來,他看了一下那根手指,惶恐地站起來轉身就朝著門外瘋了一樣逃出去。

從這一刻起,故事才算真正地開始了。

2

張天生頭一回嘗到了喪家之犬的滋味,他不知道往哪里跑,就瘋了一樣向著城外跑,那些熟悉的街巷變得異常猙獰和陌生,他覺得每一條街巷的每一個門口窗口都有一雙或幾雙眼睛在尾隨著自己?!榜R不停蹄”這個詞也終于讓他給遇上了,他只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當他幾乎沒了力氣之時,他來到了一座大山跟前,他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他根本無法回想起這兩天的逃亡經歷了什么,肚子咕咕的叫聲和嘴上的燎泡,才讓他明白自己究竟為什么站在這里。他迅速地鉆進山腳下的酸棗棵子里,定了定神,向遠處瞭望了一會兒,見沒有跟蹤的人影,才一顆顆揪著酸棗填進嘴里,酸棗讓他的牙嘚嘚了一下,嘴唇也跟著不住地哆嗦起來,實在是太酸了,他禁不住呀了一聲,又趕緊雙手捂住嘴巴,抬起頭來向山外邊又瞭了一眼,再低下頭一顆一顆地揪酸棗吃。太陽漸漸地轉到山后面去了,身上慢慢變涼爽了,他這才想起此地不可久留。起身時,刺啦一聲,左褲腿讓酸棗棵子拽豁了一個大口子,他再一掙拽,腿又讓酸棗棵子的針刺狠狠地劃了一下,疼得他趕緊蹲下,捂著腿坐在了石頭上。背后大山深處傳來一聲聲猿嘯和無法辨認的鳥鳴聲。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望了望身后漸漸變成墨黑的大山,又向山外望了望,臉上有只小蟲子在蠕動,他用手拍了一下,發覺自己流淚了。他苦澀地笑了笑,慢騰騰地撥開一棵棵酸棗棵子,向著墨黑的大山深處走去。

月亮賊亮,亮得簡直荒唐透頂!幾顆星星點綴著樹叢間漏下的天空。無處可逃!他想。他和今夜的大山一樣,無法躲過月光的洗劫。碎石的響動,自己的躡手躡腳,四處猛不丁出現的每一聲蟲鳴,都會被他的耳朵無限放大。他只能沿著草叢和樹叢沒有目的地摸索,找到一個安全的山洞,對于他來講,簡直就是一種奢望。山風吹著,樹林子發出恐怖的吼聲,樹上偶爾墜落的果子敲打著他的頭,雖然饑腸轆轆,可他不敢撿起果子放進嘴里,他怕萬一吃了毒果子會死掉。對給自己戴綠帽子的那個人的仇恨,讓他無法就這樣窩囊地死去,仇恨支撐著他一定要活下去。

當他來到一塊光滑平整的大石頭跟前時,他的雙腳實在是挪不動了,他爬上去,四下里望了望,就躺下了。不大一會兒,他就睡著了,他夢見楊春妍拎著帶洞的頭走過來,怒氣沖沖地喊他,一平,你咋就這么狠?看看你干的好事,把我的頭弄成了這么個樣子,往后讓我怎么見人?你摸摸,你自己摸摸,還在流血呢,她把血淋淋的頭向他胸口杵過來……他一骨碌爬起來,后腦勺被石頭硌得生疼,雙手輕輕地揉搓起來。密密麻麻的螞蟻正向大石頭集合,他噢一聲跳下石頭,又趕緊捂住了嘴,向四下里迅疾地踅摸了一遍,才輕輕地自言自語道,差點喂了螞蟻。他不知所以地愣了一會兒,又慢騰騰地向著深山踉蹌著走去。

那人是誰呢?他在腦子里搜索著自己的親友和她的親友,最后,他把和妻子鬼混的人鎖定在了妻子的表弟李東生身上。只能是他,他努力說服著自己。他稀里糊涂地想起他倆之間幾次曖昧的眼神和對話。她絕對把自己那晚要去推銷布匹的消息通知了家住城西的李東生了,他們約好了,他一離開,他就從后窗爬進屋里??墒?,她是什么時候與他相約的呢?結婚一個多月,除了結婚那天,李東生就沒再來過呀。他仔仔細細地想那個把月發生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和妻子從沒有分開過,上街買菜買米都是出雙入對的,她根本沒有機會啊。難道說是兩人云雨之后,趁我睡熟之時,她悄悄地起來給李東生寫情書,然后又將書信放在他們相約的秘密地點?不會,絕對不會!自從結婚后,他們一直玩那個游戲,兩人做完愛之后要把各自的一只手鎖進銀鏈鎖,銀鏈鎖的鏈子很短,他用手扎過,一扎半。她那邊那個環上的鑰匙在梳妝臺靠左的抽屜里,他這邊銀環的鑰匙放在梳妝臺靠右的抽屜里,梳妝臺離床得有一步遠,如果她起來去取鑰匙,一是要翻過他的身體,再就是稍微用力一些,他肯定會被拽醒的。自己確實被拽醒過幾次,不過醒來后看看妻子熟睡中安詳的臉,他只好輕輕地在上面親一下。有一回她被親醒了,兩人就不約而同地坐起來,雙雙翻身下床走到梳妝臺前,用各自閑著的手拽開抽屜,趕緊打開銀鏈鎖,他把她抱到床上開始溫存。如果銀鏈子的環上有個打開的機關呢,這么一想,他似乎又有些恍然大悟了。他又想起來,她說過銀鏈鎖是李東生的母親,也就是她的小姨母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李東生能不在上面做手腳嗎?他想起來剛開始玩這個游戲時,她說過在小姨母家她和李東生也玩過,不過那時他們都還小,腕子細,鎖不住兩人的手,誰一生氣就可以把手從銀鏈鎖里抽出來。楊春妍為什么要堅持玩這個游戲,現在看來是不言自明的了。他后悔自己當初沒仔細地檢查檢查銀鏈鎖,他為自己如此愚蠢懊悔不已。想到這里,他攥了攥雙手,恨不能在她帶洞的頭上再加上兩拳。可是,那天晚上他們是怎么相約的呢?那天讓他出差是老板臨時決定的,隨后他就開始起草合同的草稿。她是什么時候把他要出差的訊息告訴李東生的呢?他想了想,居然又恍然大悟了。他起草合同草稿時,是她自己上街買的菜,就是買菜時她和他聯系好的。可是到西城去,即使坐人力車,來回也要一個多鐘頭呀,她來回也不過半個鐘點呀,她難道會飛檐走壁不成?再這么一想,他又一頭霧水了。難道他們在自己家附近有一個秘密的接頭地點?想到這里,他使勁兒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然后雙手捂住臉,嘴里發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他忍不住啊了一聲,驚起山林里的宿鳥,它們撲棱著翅膀從自己的頭頂上飛過,遠處樹林深處有一聲低吼傳過來,他打了一個激靈,移開臉上的雙手,東面山尖上已露出曙光,他伸了個懶腰,然后踉蹌著順著山谷繼續向大山更深處走去。他像一條驚慌的鬼,在密實的灌木叢里無目的地鉆來鉆去。他心里明白,不可能有人會追到這里,可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鉆樹棵子。他也曾想過警察局下達通緝令,滿大街上張貼,派了警察四處搜尋,他覺得警察首先去的地方,就是他妻子的小姨母家,四鄰八舍地調查和取證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他們又能找到什么證據?倒是想起李東生時,讓他有些難為情,他應該是什么表現呢?他用木棍扒拉著腳下的草叢探路,竟然挑出了兩條正在交媾的白蛇,兩條光溜溜的蛇身扭纏在一起,蛇信子突突亂顫,他扔掉棍子想向后逃竄,可是灌木叢將他裹在樹枝間,使他動彈不得,他越想掙開這樹枝的牢籠,牢籠反而扎得越緊。那兩條蛇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它們仍然忘我地享受著相互的愛意和孕育新生命的美妙。兩條白蛇已經扭纏成一條繩索,兩條尾巴尖子在石頭上啪啪地摔打著,兩個蛇頭并排著,蛇信子向著一個方向突突著,他覺得那蛇信子嚓嚓有聲。他渾身戰栗著盯著交媾的白蛇,不由地想起妻子那綿軟的水蛇腰來,只盈盈一把之握,他用右手在空中做握住狀,左手在自己的頭上狠狠地拍了兩巴掌。如果其中一條是李東生呢?他突然奮不顧身地撿起地上的木棍,拼盡全力向著那兩條蛇頭砸了下去,兩條蛇的尾巴尖子又在石頭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扭動的身子越來越緩,越來越緩,他挑起兩條交媾的蛇鉆出樹叢,他想讓所有人都看到自己捉奸成功。大山里只有風吹樹林的呼呼聲,只有應和著呼呼聲的寥落的幾聲鳥鳴。他失望地將蛇摔在地上,瘋了一樣用腳下大大小小的石頭向著蛇砸去。蛇的血紫紅紫紅的,一陣小風把血腥吹進他的鼻孔里,他趕緊跳開,蹲下,嘔吐起來。

太陽已經爬得老高,山中霧氣彌漫,各種動物活躍起來,玩耍的玩耍,覓食的覓食。他無心留戀光景,肚子在咕咕叫,胃一緊一縮、一緊一縮,他的腳步變得遲緩又沉重。他瞅著猴子吃果子,在樹之間翻轉跳蕩。他走到猴子們覓食和玩耍的樹底下,撿食猴子們蹬落的果子。猴子們見他過來,一呼哨地四散開來,躲在樹葉里驚惶地望著吃果子的他。有幾個看起來年紀較大的猴子跳下樹來,遠遠地張望他,他根本顧不上和猴子們對視,只顧彎著腰撿地上的果子,他甚至把猴子啃的半邊拉塊的果子也放進嘴里。在他旁若無人地撿食果子時,他的頭發被揪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左手在頭上一揮,碰到了一根毛茸茸硬邦邦的東西,他一驚,抬起頭來,一只猴子將自己的尾巴吊在樹上,張開雙臂在他的頭頂上來來回回地抓撓他的頭發。去!他喊了一聲。那猴子非但沒有躲開,反而跳到地上,向著他齜牙咧嘴,兩只前爪在石頭上啪啪地拍打,它正伺機躍起,向他發起突然襲擊。他將一個果子向著猴子甩過去,那猴子身手敏捷地將飛來的果子接住,又嗖一下將果子扔出老遠。又一個猴子跳下來,快速地撿拾地上果子。他苦笑著,看看空空的兩手,又看看樹頂。那上面的猴子都瞪著賊亮的眼睛。他膽怯了,縮著離開猴群,一步三晃地退向大山深處。嘴唇上的口子越來越多,越來越深,他多么想有一口水,一滴水就行,潤一下他冒煙的喉嚨,滋潤一下他干裂的嘴唇。

歇歇吧,一平,你看你出的這一身汗,喝口水再寫。是楊春妍的聲音。

那天下午妻子買菜回來,給他沏了一壺茶,她一手端著茶碗放在桌上,一手搖著蒲扇給他扇風。他停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然后將她的手拽在自己的嘴唇上,著著實實地親了幾口,然后拍拍,說還有兩條就寫完了,你先把菜擇了洗好,一會兒我做。

妻子喜盈盈的,他不用回頭就知道她正在快樂地看他龍飛鳳舞,她手中的蒲扇鼓出的風不大不小,一股一股帶著她的體香向他撲過來。

這就完了,你也歇一會兒,一個人跑那么老遠去買菜,天還這么熱。

我愿意,一平,我愿意伺候你,你慢慢寫,我可去洗菜了呀。臨出門,她的嘴唇在他頭頂上壓了壓。

他使勁兒抬頭,在梳妝鏡里看見妻子嬌媚的臉,他笑了,放下筆,往后摟摟她,在她屁股上拍了拍,又埋頭寫起他的合同來。

那頓晚餐絕對算是色香味俱全,他先夾一筷子菜放在她的碗里,然后再夾一筷子伸到她的嘴邊,她笑瞇瞇地張開嘴將菜含在嘴里,又笑瞇瞇地給他盛了一碗湯,她向他抬了抬下巴,他端起碗吹吹,然后順著碗沿兒稀溜了一口。

她咽了口唾沫,然后站起來說,一平,差點兒忘了,我還給你買了瓶酒呢。說著就去了廚房。

平常他滴酒不沾,那天她說這是他們結婚后他第一次遠行,一定要喝一杯,就當以壯行色。再說他是看過《金瓶梅》的人,對于茶和酒之于男女之事,他了然于胸。妻子斟了滿滿一杯酒,遞到他手里,說,一平,早去早回,這杯酒就算奴家給夫君的壯行酒吧。

她的水蛇腰走起路來婀娜得很。他接過酒杯抿了一口,放在桌上,一伸左臂就把她的小腰握在了臂彎里,輕輕向身邊一攬,她就順勢坐在了他的腿上。他聽到她呼吸變急了,喘氣也不勻了。他的左臂又加了一些力氣,捏酒杯時他碰到了她的乳峰,硬邦邦的像沒熟透的桃子。她嗯了一聲,就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又咂了一小口酒,然后把嘴唇放在她的脖頸上,夸張地吱了一聲,她的身子就綿軟地不成樣子了。他只好抱起她輕輕地放在床上,給她慢條斯理地剝那層可有可無的薄衫……

他伸舌頭舔了舔嘴唇,生疼。

天那么熱,她開著窗子睡又有什么不妥?那晚他跑回家時,別人家還沒到飯點兒呢,窗后那一聲咕咚難道就不能是過路人跺了一腳嗎?這么一想,他把自己嚇了一跳。該死的,不該,真的不該,他當時聽她好好地解釋一下就好了??墒?,一切都晚了,他成了殺人犯。他雙臂向后用了用力,試圖還原當時的一切。可是,當他趕緊回身作抱住她的姿勢時,身后空空如也。妻子在床上扭動的白皙的肉身折磨著他,小銀魚一樣歡快的肉身呀。他無助地向天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原諒我吧!然后蹲下去,撿起一塊圓滾滾的石頭,砰砰地砸自己的頭。當初真不該一走了之,該去自首。想到這里,他站起來轉身,想往回走,可是他挪不動雙腿。他沒勇氣面對人們的質問,沒勇氣面對斷頭臺,即使再也不是用大刀剁下人頭,他還是怕在眾目睽睽之下凄慘地叫一聲,然后在槍響之后死去。想到這里,他打了一個寒戰,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啪啪拍了兩下。他又轉過身去,跑向大山深處。

3

他已無法計數自己在山里轉悠了幾天,這天他竟然轉悠到了一條小溪旁,小溪清淺,緩緩流淌。他毫無來由地對著小溪啜泣起來,趴在小溪邊,再也顧不上溪水是否有毒沒毒,把整張臉貪婪地埋進去喝了個夠,然后整個人向后仰躺下去,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覺。他夢見妻子在向他招手,飄來。他醒了,坐起,對比了一下妻子提著頭來找他的夢和這次的夢,他覺得她原諒了自己,心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他跪在小溪旁,小溪里是一張蓬頭垢面的臉,胡子成了一堆亂柴。他什么時候容忍自己這么邋遢過?沒有!從來沒有!楊春妍說他有潔癖,恨不能從雪白的襯衫上找出一粒塵埃。他想了想,自己確實對衛生有些挑剔?,F今他卻成了一個畏罪潛逃的殺人犯,成了一條邋邋遢遢的流浪狗。他想,殺人犯和畏罪潛逃者哪有權利講究衛生,他應該受更多的罪,甚至被野狼吃掉也是罪有應得??墒?,一見到水,他渾身頓時瘙癢起來,好似一萬只螞蟻在他的身體上爬,胡子里也似乎爬進了蛆和虱子。他立馬將自己脫成了赤條條,下到小溪里,撩水把身子淋濕,把頭發淋濕,又從小溪底抓起一把把泥沙抹在身上,抹在頭發和胡子上,搓,使勁搓,他恨不能把整個身體翻過來掉過去搓個干干凈凈。在他折騰自己的身體時,他聽到了一陣銅鈴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下撩水,靜了靜仔細聽,是銅鈴聲,在自己的頭頂上有清清亮亮的銅鈴聲,從遠處慢慢地向這邊響過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趕緊抱起衣服渾身泥猴般鉆進崖壁處的樹叢。他屏住呼吸仔細聽,那銅鈴聲越來越近,牲口的蹄子有節奏地敲打著。他聽不出那牲口是馬還是一頭驢子。他從樹棵子里探出頭去,偷偷地向上看,他什么也看不見,崖壁最少也得有五六丈高。牲口的蹄子敲過自己的頭頂,銅鈴聲搞得他心煩意亂,他慶幸自己有一雙好耳朵,要不然準得被那人看個正著。那人若是警察,麻煩可就大了。銅鈴聲應和著牲口蹄子敲打石路的聲音慢慢地過去了,他才放下心來,剛想直起腰身走出樹叢,只聽得一聲凄厲的猿嘯聲,那牲口隨即也跟著凄慘地叫了一聲,蹄子敲打石路的聲音慌亂起來,銅鈴聲急得慌亂不堪,那人吆喝牲口的聲音也沒了章法。他聽見一聲凄慘的喊救命的聲音,隨即就是稀里嘩啦咕咚聲,連人帶牲口栽下了懸崖,只一剎那,一切又歸于寂然。他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他摁了摁自己的胸脯,慢慢地伸出頭四下里張望了一會兒,這才抱著自己的破衣爛衫走出樹叢,一步一探望地向小溪走過去。他沿著小溪慢慢地向上游走,他想看看那跌落的人和牲口是否還有救。走了沒多遠,小溪的水就變得有一絲絲紅色了,他加快了腳步,在離那跌落的人和牲口還有幾丈遠的時候,他停住了腳,又仔細聽了聽周圍的動靜,除了林吼和鳥鳴,山谷是那么安靜。他跑過去,那人的頭不偏不倚地摔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腦漿迸裂,牲口摔在一棵直立著的枯木上,枯木刺穿了它的身子,它的頭恰巧撞在了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大石頭被它的腦漿和血染得一塌糊涂。他嚇得哆嗦起來,嘴中大喊一聲,我的天吶!那人的干糧袋被甩出老遠,他分明看見了燒餅和咸菜散亂在碎石間,他的牙饞得嘚嘚直響,可就是挪不動腳步。死把他釘在那里,他蹲下去,雙手抱緊了頭,他又想起了妻子的死。胃里翻騰起來,他向著燒餅和咸菜爬過去,此刻饑餓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他抓起一個燒餅和一塊咸菜,左右開弓往嘴里塞,可是他無法咽下去,嗓子被燒餅劃得要裂開一樣,他罵了自己一聲不中用的東西,就向小溪旁挪了過去,他喝一口水,咬一口燒餅,再咬一口咸菜。當伸手撿第三個燒餅時,他猶豫了,他撿起干糧袋,將散亂的燒餅和咸菜裝進去。把干糧袋提在手里時,才發現自己還是赤身裸體一身泥猴的樣子,于是他又放下干糧袋,在小溪里把自己的身子洗了個干凈。當他穿衣服時,他向那人看了一眼。那人身上的衣服已經不成樣子,可是在他身子底下鼓鼓囊囊的有個包袱,包袱在胸前打了個死扣,他覺得那里面應該還有衣物什么的,于是他就向他走過去,先是給那人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嘴里念叨著,實在對不起了老哥,人的命天注定,你可不要怨我。然后他解開那人胸前包袱的死扣,又將他翻了過去,那人的脊梁也硌在了一塊尖尖的石頭上,血將包袱弄濕了一塊。他解開包袱,有一整套衣褲和一雙千層底的緞子面黑鞋,包袱里還有一個小紅包袱,他懶得打開它,試了試那人的衣服,稍稍有點兒肥,鞋子卻非常合腳。他趕緊將小紅包袱塞進干糧袋里,給那人磕了一個頭,然后把他的尸體拖到一棵樹旁,用碎石將他的尸體掩埋起來,他又沖著隆起的墳堆磕了一個頭,就向小溪的上游急慌慌地逃去了。

到他肚子又咕咕叫的時候,天已經灰暗下來,他覺得身上有一股子血腥味兒,脫下衣裳聞了聞,便將其扔在小溪里,用塊石頭壓上。他就著咸菜吃了一個燒餅,然后把手伸進干糧袋中數燒餅的數量,還有八個。從明早開始,他計劃每頓只吃半個燒餅,要多撿果子吃,他囑咐著自己。往外抽手時,他碰到了那個小紅包袱,他把它拽出來打開,是一個黃銅小盒子,摔得有點癟了,他用一塊尖石頭撬開盒子,是兩沓折疊的紙,他覺得是書信,打開一沓,天昏黑,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他用石頭把銅盒子整整形,再把那兩沓紙放進去,蓋好,扎緊小紅包袱,放回干糧袋里,再把干糧袋的袋口扎緊,然后向小溪走去,他要洗凈那人衣物上的血腥味。

那天夜里炎熱難耐,他只好赤身裸體地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山里的小蟲圍著他叮咬,不大一會兒身上就起了一層瘙癢難忍的疙瘩。他又循著小溪回去,找到了自己的破衣衫穿上,回到剛才待的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小蟲子還是圍著他叮咬,他捂著臉啜泣,那一刻他甚至想讓一條毒蛇把自己咬死,或者讓一頭兇猛的野獸把自己撕碎。他嘆了口氣,就向樹叢走去,來來回回幾趟,他就在那塊大石頭上用樹葉鋪就一張床,又用幾片大樹葉將自己罩住。

那一覺他睡得稀里糊涂,蒙蒙眬眬中他一直抓撓自己的身子。

4

一只小松鼠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一驚,骨碌一下子向旁邊一滾,竟驚出了一身冷汗。待他發現不過是一只小松鼠時,他哭笑不得。他起來,先是伸了一個懶腰,然后揪了揪自己的頭發,渾身的瘙癢比夜里更甚了,身上起了好多紅疙瘩,他想用溪水洗洗,瘙癢也許會輕一些。小溪的水懶洋洋、溫吞吞的,他噗嚕噗嚕洗了洗全身,瘙癢輕多了,那些紅疙瘩似乎也小了不少,站在岸邊晾了一會兒,他沖著昨夜搭在樹枝上的衣裳走去。他使勁地聞了聞衣裳,然后穿上,就走回他的臥床旁,從干糧袋中取出那個小紅包袱,打開黃銅盒子,展開其中一沓紙,那張紙在他的手里被他抖摟得狂舞:

孫兒浩陽跪拜家祖公膝下:

自孫兒離開江新寨,時光倥傯,已廿余年矣。廿余年間,孫兒為國蕩除軍閥、共匪,為驅逐日寇南征北戰,前后歷一百三十余役,至今身上彈片十余處尚未取出,但性命卻得保全。幸甚?,F日寇已兵臨城下,亡我中華之心日熾。現孫兒已為國軍上將,督一虎狼之師,正日夜操練,枕戈待旦,蔣委員長一聲令下,孫兒當身先士卒,直取倭寇巢穴,待河內晏平之日,孫兒將解甲歸田,奉養家祖公及吾父吾母。

今孫兒有一事相求,特薦魏光明先生來我江新寨課學。魏先生畢業于清華大學,孫兒當年在北平之日,有幸與魏先生相識,遂結為朋友。魏先生為當今學界之才俊,為避天下熙攘,囑孫兒為其覓一安靜之地以做學問,同時亦為糊口之謀。請家祖公(孫兒再次跪拜家祖公膝下)妥為接納安置為盼。

想魏先生至吾鄉里,必將開蒙吾鄉子弟,使之早脫愚妄,稍待時日,江新寨子弟走出大山,成國家之棟梁,以見當世變化之浩浩蕩蕩,國家之幸甚,江新寨之幸甚也。孫輩不才,亦知一人必參與至當今巨變之中方可有益于國家,否,吾鄉子弟則永困頓于山林矣。

孫兒一介武夫,言語鄙陋,跪祈家祖公接納魏先生為吾江新寨私塾先生,以成全吾鄉子孫為盼。

魏先生束脩由吾家供給,家祖公勿慮。

隨此函另附一封短紙給吾父親大人 ,祈望他老人家妥為安置魏先生日常起居,煩請家祖公轉至吾父親大人。

族孫丁浩陽跪拜

民國廿九年八月十日于重慶

他淌下了眼淚。他將信紙恭恭敬敬地疊好,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黃銅盒子里,裝進小紅包袱,又取出那封丁浩洋給他父親的信,瀏覽一遍,也放進去,扎好口,然后向對過濃郁的山巒呆愣愣地出了一會兒神,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手中發抖的小紅包袱,嘆了一口氣,念叨了一句:“這不就是老天爺安排下的命嗎?”

一山的蒼松翠柏,遠處幾聲鳥鳴應和著動物攀援樹枝或踢蹬下碎石的聲音,把山谷蕩得不安分起來。他振衣而起,長嘯一聲,順著小溪向下游而去。

他來到那堆他堆砌的碎石旁,一揖到地。他說,魏光明先生,張天生是個殺人犯,是個走投無路之人,恐怕從今往后就要冒犯先生大名了。請您放心,我一定能找到江新寨,找到丁浩陽家的祖公,呈上這封書信。我一定會把大山里的孩子教出來,送到山外去,讓他們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說著,他涕泗橫流,跪下,向著碎石堆磕了三個頭,站起時又向那頭牲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沿著小溪邊的樹叢急匆匆地向上游小跑而去。他一身臭汗地跑到干糧袋那里,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又大聲喊了一聲,有人嗎?山谷應和著“有人嗎”的回聲,讓他有些毛骨悚然。他趕緊拎起干糧袋子,跌跌撞撞地向著魏光明先生要去的方向走去。

或許因一時狂喜吧,在他發現小紅包袱里的秘密時,他有點忘乎所以,有了被上天眷顧和拯救后的輕狂。他跑到一塊小溪邊的大石頭上,跪倒在上面,向著群山和太陽做起了祈禱。當時,他除了渾身有點瘙癢之外,還沒有感到有什么大的不適,他在感謝了上蒼所有的好處之后就呼呼睡著了。當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時,他才昏沉沉地醒來。在他從干糧袋里掏燒餅和咸菜時,才發覺胳膊上竟纏了一條涼颼颼的繩頭子,他還沒有喊出蛇這個字,那條蛇已被他抖出老遠。

幸虧不是一條毒蛇!他嚷著,坐起來,嘶嘶地干笑了幾聲,可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那條蛇爬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干糧袋也被他甩出老遠,他拍拍頭頂,自言自語道,媽的,可嚇死我了。

當他大著膽子哆嗦著向干糧袋走去時,他的雙腿根本不聽他的使喚。他跌了下去,嘶嘶的干笑頓時變成嗚嗚的啜泣。掏出一個燒餅,他沒放進嘴里,而是一下一下地拍在自己的頭上。這時,他渾身瘙癢難耐,他無助地將雙手伸進衣服里,沒目的地抓撓起來。當他看見樹縫里有了一顆星斗時,山里起了涼風,風吹著他的身子,衣服摩擦著他的皮膚,瘙癢就像一條條毛毛蟲,在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上囂張地蠕動,五臟六腑被撕扯得東倒西歪。他渾身軟綿綿的,就像妻子高潮過后面條一樣的身子。他呀了一聲,楊春妍水蛇一樣的腰身又在他眼前不住地搖擺。

他喃喃地說,放了我,放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饒了我,饒了我吧……

是一陣山雨把他澆醒的,被他抓撓破的地方疼痛難忍,沒抓破的地方還是奇癢難耐。他強忍著爬向樹叢,然后踉踉蹌蹌地在樹叢中行走,他左手死死地攥緊那個小盒子,右手撥開樹枝。雨中的山里本該涼爽宜人,可他身上卻大汗淋漓,腳下綿軟,一陣陣瘙癢讓他一次次停下來,在樹干上前前后后地磨蹭,衣服慢慢開裂,皮膚開始滲出黏稠的汁液。我要死了,他想,我就要死在這無人的大山里了。魏光明先生跌下懸崖,還有我替他收尸,替他用碎石掩埋起來。如果我死了,只能讓山里的猛獸吃掉這一身皮囊,或者被一群群螞蟻一口一口地吃掉,最后剩下一副森森白骨。想到自己的森森白骨,他渾身顫栗著。妻子的尸體呢?妻子的尸體現在怎么樣了呢?他恨自己那天晚上忘記了那份本不該忘記的合同草稿。那么熱的天也不該跑回去呀,跑回去干什么呢?難道就為了去失手殺死她?他想到了一失足便成千古恨,想到了和妻子第一次行房之后的那個早上,她指著雪白的床單上的點點血跡,說一平,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這一生不許你再去碰別的女人。說完,妻子滾燙的身子小鳥依人地偎過來,把他的胸膛偎得像個火爐。這樣胡思亂想著,他繼續向大山深處走,他甚至想干脆一失手算了,可是他的左手還是死死地攥著那個小盒子,右手有條不紊地撥開樹枝,雙腳每向前一步,都要穩穩地試探一下石頭是否松動。

當他來到一片開闊地時,天上已經沒有了一絲亮光,天又開始悶熱起來,渾身的瘙癢頓時變成了針扎似的疼痛,像一把把小刀在他皮膚下面順著骨縫游走。他絕望地大喊一聲,右手猛地撕開衣裳,可是他的左手仍然死死地攥著那只小盒子。也許是用力過猛吧,他竟然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他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片可有可無的枯葉,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他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天空密不透風的黑云,就這樣望著,望著。可能過了很長時間,也可能只是一瞬,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妻子雪白的身子在黑云中翻滾。難道她去了天堂?他想喊她,說也帶上我吧,可是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他再睜開眼睛時,天空中的黑云變成了黢黑的幕布,徑直向他慢慢遮蓋下來,他本能地舉起雙手想推開它,可是,舉起的卻只有右手。他扭頭看看左手,還在攥著那個小盒子。他有些厭惡左手了,他讓左手松開了小盒子,并向旁邊驅了驅小盒子。這下他滿意了,于是他對左手笑笑,左手不失時機地爬上了胸膛,在胸口毫無目的地抓撓起來,右手也諂媚地爬上來,這時它倆攪和在一起,反反復復地在他瘙癢難耐的胸脯上抓撓著。他舒服地咦了一聲,哼哼唧唧起來,他甚至覺得人根在蠢蠢欲動,一股寒流自身體深處向外射了出去……

一個俊俏的陌生女人喜盈盈地向他走來,他喊了一聲,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墒?,那女人又飄走了。他問自己,這一切都是夢?他飛起來,朝那女子飄走的方向俯瞰。那是一條閃閃發光的道路,叫不上名字的鮮花在那條路兩旁散發出宜人的香氣,飛禽的翅膀輝映著太陽的七色光彩。他落在那路上,揉揉眼睛,跺了跺腳,那些香氣和飛禽鼓動翅膀扇起的微風,剎那間變成了環繞著他的花環,在花環之外,那女子正向遠處飄去。

他又喊了一聲,救救我吧!

有兩個人把他提起來,他發現自己真的是一片枯葉了。

那條閃閃發光的道路漫長而又孤獨,花香和飛禽在他腳下,一切都向遠處退去。他想,我死了嗎?這就是我的一生嗎?

5

醒了,他醒了!該死的東西睜開眼了!隨著這一聲喊叫,一串腳步聲噔噔地向遠處響去。

這是夢,肯定是夢!我知道我這是在地獄門口,跑走的肯定是小鬼,毫無疑問是去報告閻王爺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該受的罪受了,終于熬到頭了。他又閉上眼睛,到時候我要苦苦哀求閻王爺,興許它能讓我和楊春妍再見一面,當然,她若是去了天堂,我會為她祈禱,我求閻王爺給天堂送個信,請求她寬恕。告訴她,我有罪,在地獄里我一定好好修行,來世做牛做馬一定聽她使喚。遠處吵吵嚷嚷的聲音越來越近,其間夾雜著一個女人的詢問和男孩模棱兩可的應答,風還是呼呼地吹,還有鳥鳴雞叫狗跳。他想,原來人們編排的地獄是假的呀,哪有那么嚇人?現在看來地獄和人間并無二致,絕無二致。在即將踏進地獄之門的這一刻,他似乎悟出了玄機,就像重新活了一回。

他艱難地向那聲音的來處扭了一下頭,門口的光線太亮了,他有些不適應,可他還是看清了那男孩的身板,皮膚黝黑,瘦骨嶙峋,赤裸著上身,一根樹皮編制的腰帶在肚臍那里網了個活扣,看上去有十八九歲的樣子。他身旁那個女人側歪著身子,提著個木桶,約莫二十三四歲,一身蠟染的寬松裝束,頭上包著一塊布,也是衣服的顏色。他倆急慌慌地進了大門,那女人扶著角門墻角停了一下,又繼續向屋門口走來。他想坐起來,卻無法動彈,身上被一層厚厚的痂包裹著,屋子里散發著一種含混著草和腐魚的腥臭味。他的整個身子被牢牢地綁在竹床上,竹床發出了輕微的嘎吱聲,渾身瘙癢中帶著一絲絲游痛,他的五臟六腑和骨頭縫被這瘙癢和疼痛連番襲擾,鼻孔里像有兩條蛆蟲在啃食著他的鼻肉,他使勁眨眨雙眼,眼角生疼,雙睛干澀猶如摩擦木頭片子。他索性又閉上眼睛,等候著門外的聲音,他明白自己正在任人擺布,至于下一步的命運如何,他連想都不敢想。

腳步雜沓。院子里蹲放木桶的聲音,水從木桶里漾在地上的聲音,走近竹床邊的腳步聲,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他這不是還閉著眼嗎?女人小聲問。

娘,剛才我看見這該死的眼睛睜開了。那男人甕聲甕氣地說。

不許這么說話!外邊瞭著去。

男人沒再應聲,腳步聲由近向遠響了出去。

那女人又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喘息聲均勻后,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輕輕地走到院子里,一會兒又走回來,放木桶,隨即聽到水聲。他睜開眼,那女人正彎腰在水桶里涮一塊白布。她是一個身材勻稱的女人,寬松的蠟染衣服隨著她涮洗那塊布的力道,在她身上優美地晃蕩,她把涮洗好了的白布提出木桶,然后又來來回回地在木桶里搓了幾下,折兩折,兩手輕輕一擰,白布里的水淅淅瀝瀝落進木桶里。她抬頭時,他沒來得及閉上眼睛,再說他為什么還要對救命的人裝呢?他嘴唇動了動,不知道怎么稱呼她,于是他只能歉意地笑了笑,哼唧了一聲,好人,這還是人間嗎?我還活著嗎?

醒了?她把那塊白布抖開抻平,又在自己臉上點點,就走到床跟前。

他不知該怎么回答她的問候,也無法點頭示意,只好愧疚地盯著她把那塊布放在自己的臉上,輕輕地揩拭起來。他想到自己逃竄的緣由,胸腔里一陣酸不由得直沖眼眶,淚水溢滿了雙眼,嘴唇更是不爭氣地哆嗦起來。她又嘆了口氣,那塊白布就游向了他的兩個眼角。擦了這邊,那邊的淚水又流出來,她就再輕輕地擦那邊,她不聲不響地擦著,來來回回地擦著,擦的好像不是淚水,是慰藉。

后來他才知道,她的兒子叫石娃,在他七歲那年,她娘兒倆從罟城出來,一直朝著石娃他姥姥說的老家的方向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他們迷了路,有一天正在這大山邊上彷徨無依之時,被這大山里一位老者引到了這里,他讓人給她娘兒倆搭蓋了房子,又指給她娘兒倆這座山當用項。一年到頭,老者會領著幾個仆人來看娘兒倆兩三回,每次都要在她這住幾日。每次走時,他都會告訴她還要到其他山上的住戶家里看看。每次來,他的隨從總是挑著大擔小擔,給住戶們扔下一些油鹽臘肉香腸火腿之類的東西,大家就給他帶上一些山上的茶葉、蘑菇、山野菜之類,她沒敢問過老者的名字,是哪里人,他也從來沒跟這些一山一戶的人們提起過。這一叢大野山,就像這飄忽而來飄忽而去的老者,神秘莫測。

她說,好賴還不都一樣,活唄,好歹還不就是為個活。她說這句話,其實是帶著某種試探性的,他卻渾然不覺。她又告訴他,山里比不了城里,成天風曬雨淋的,石娃倒像是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不少,其實他才15,她爽朗地笑著說,從你看我們娘兒倆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沒把石娃當成俺的孩子。

他笑笑,想說同樣是風曬雨淋,你怎么看起來倒是水水靈靈的呢?他張張嘴,話都到嘴邊了,又吞了回去。

她鼓勵他,有話你說呀,有話你就說呀。

她的意思已經很明了,可他還是沒往她的巷道里走,而是向著窗口的山峰若有所思。他聽她輕輕嘆了口氣,就假裝著打起了噴嚏,他知道他要長久地在這里藏下去,不能讓她感到自己是一個輕佻的人,于是他說,好人,你看我都好了,我能幫你干些什么呢?

別老是好人好人的,往后就叫我秀娘,她臉突然陰沉下來,嘆口氣,盯了他一會兒,苦笑了下,又說俺姓李。

他張張嘴,想問石娃的父親在哪里,可對著秀娘突然陰沉下來的臉和無奈,他明白她肯定有難以開口之事。就像自己,今后在她面前,在所有人面前,只能是教書先生魏光明了。那個做布匹買賣的伙計張天生已經死了。他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兩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彼f,謝謝你秀娘,要不是你們娘兒倆,我早就沒命了。

誰能見死不救?這山里這些年打仗死了好多人吶,我們救了好多人吶,見他無動于衷,她就拍了拍大腿,又說,人遇上了,就是緣分,還不都是為了個活嗎。

是啊,就是為了活,遇到再難的事,也得好好地活下去。他說。

好好地活下去,等石娃大了有出息了,走出大山到外邊見世面去!

對,一定要讓石娃走出大山,去罟城,去上海,去南京。說起罟城,他身子抖了一下,她也錐子一樣盯了他一眼。

你怎么了?她伸手在他額頭摸了摸,又在自己額頭摸了摸,不發燒呀,怎么打擺子?

沒有,秀娘,我看我是閑得渾身沒了氣力,他向她擠出一絲無奈的笑,我也該干些什么恢復恢復體力,老是這么養著,皮膚病倒是好了,懶病可就上來了。

沒承想你說話這么逗,她咯咯地笑起來,你說你能干啥?

我啥都能干,上山打柴,爬樹摘果子。他覺得自己說的像在吹噓,他從來沒爬過樹,就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其實我是受人之托,進山來教書的。

進山教書?進哪座山去哪座寨?

就是這片大山里面的江新寨,就是從你救了我的那里一直沿著山路向大山深處走,就會抵達江新寨,江新寨出了個有本事的人,叫丁浩洋,他在國軍里當大官,我們是忘年交,他引薦我去找他家祖公丁老先生,讓我給江新寨的孩子當老師。說著,他就去翻他那個小銅盒子,他想讓她看看那封信。

救了我們娘兒倆的那老者說過,這片大山,不熟悉的人能進得來,卻不一定能出得去。你說的江新寨,我不知道,估計那老者能知道,他再來的時候我向他打聽打聽。她盯著他打開那個小銅盒子,拿出那封信,又說我不認字,給我看也是白看。

我念給你聽聽。

我不認字,念給我聽也等于白念。

為什么呢?

你要是糊弄我,那上面寫的個山上,你非得念成山下,我也不知道的呀。

你個鬼精靈……他突然覺得有些失口,剛想解釋一下。

她卻咯咯地朝院子里走去,扭著腰肢出了院門,咕咕咕地喊起雞來,你看你們這些傻雞,都死到哪里去了喲,都這么大老晚的嘍,還不快回家吃食喲。她邊喊邊用木棒敲打雞食盆子,那些在林間散步的雞咯咯著跑過來。

他神清氣爽地提起木桶走出院門,哼著小調朝瀑布下邊的小池塘走去。

秋風還沒涼,老者就來了。他和他的隨從進門的時候,張天生在劈柴,秀娘正在晾曬蘑菇,石娃在地上寫著字。他三個人同時放下手中的家伙,站起來。老者愣在院子里,對張天生上上下下一陣打量,然后就用詢問的眼神盯著李秀娘。

李秀娘趕緊走到他跟前,說這是石娃他爸。聲音很輕。

老者沒吱聲,眼神又轉向張天生。

他不是我爸!石娃的聲音很銳利。

老者還是沒吱聲,走到石娃跟前,撫了撫他的頭頂,轉身,又用詢問的眼神盯著李秀娘。

是后爸,夏天才進的山。

老者一揮手,那十幾個隨從就把擔子撂下,走過來站在老者身后。

老者說,我問你,你進山來干什么?這方圓百里幾十座山都是我的,你來,怎么也不打聲招呼?

我是進山來教書的,人生地不熟,半路上不小心跌壞了身子,又得了山妖病,幸虧秀娘娘兒倆救了我。

去哪里教書?誰讓你來的?

去江新寨,丁浩洋讓我去江新寨找丁老先生。

我怎么可以信你?

我有丁浩洋的書信。

拿來我看。

張天生進了屋。

你不知道我這兒的規矩我就不怪你了,可是給石娃找個爹也該讓我知道吧。

俺到今兒還不知道你住哪兒。

江新寨。說完這仨字,他右手在肩頭揮了一下,你們把東西分送到那幾座山上去,今天我就住在這里了,過幾天你們回來接著我們幾個一起回寨。

那些人異口同聲地“哎”了一聲,就從他身后向擔子走去。

等會兒,告訴他們要讓孩子們都去江新寨。那些人已經把擔子撂在了肩膀上,他又說告訴他們,讓他們家里的男人,到八月十五那天都到江新寨去一趟。

他們又“哎”一聲,就出了院門。

張天生雙手把那封書信遞給老者,就垂手站在一旁。

老者看完書信,又看看張天生,臉上毫無表情,他說魏先生,我就是丁浩洋信上說的家祖公,我叫丁守維。他又轉頭看了眼李秀娘和石娃,既然秀娘娘兒倆認了你,我就不說別的了,過幾天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江新寨,你就跟秀娘娘兒倆好好過日子好好教你的書。

他不是我爸!石娃又嚷了一聲,剛想往外跑,秀娘拽住他,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

往后不能這么對待石娃,他沒錯。孽都是大人作下的,不能和孩子過不去。丁老先生說。

我一直讓他叫我魏老師。他生怕哪句話說錯,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石娃是個聰明的孩子,以后準得有出息。

丁守維“嗯嗯”著點點頭,對秀娘揮揮手,放開石娃,他還是個孩子,讓他野去吧。

秀娘放開手,石娃倔倔地跑出了院子。

秀娘,既然你鐘情于魏先生,到了江新寨,我會按照江新寨的規矩給你們辦一場體面的婚禮。說到這里,丁守維略作沉吟,他捻著頜下稀疏灰白的長須,瞇起了眼睛。

老人家,您有啥話就說吧,俺是靠著您活命的,俺全聽您的。秀娘低著頭小聲說。

江新寨的規矩你不懂,這不怪你,社會新了,舊規矩破就破吧,反正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

丁老先生,您看我該怎么辦?請您明示。

你倒是好說,到了江新寨,你就是我們寨子的貴人,是我們孩子的先生。他把頭轉向李秀娘又說,秀娘,你認我作干爹吧,從今往后在江新寨,我把你和我那些后輩一樣待承。

李秀娘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頭,大聲喊了聲爹。

起來吧,往后魏先生就由你照顧,我給你們騰出一座院落,當你們的住處也當私塾學堂。他又把臉扭向張天生,這么安排你還滿意嗎,魏先生?

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張天生就像做了一場夢,他知道從今天開始,他真的就是私塾先生魏光明了。他趕緊一揖到地,說,丁老先生,哦不,岳父大人,一切都由您做主,聽您安排。

6

石娃跟張天生認了很多字懂得了很多道理,可還是把他當對頭。沒過多少日子,娘親竟然與他睡到了一張竹床上,對于一個半大小子,這怎么能接受?當娘親第一次讓他稱呼這個人爸爸時,他直接把筷子和碗甩出了屋門,氣呼呼地連飯也不吃了。石娃剛剛奔到門口,聽見他跟娘親說,讓石娃喊魏老師更好。石娃轉回身,沖他吐口唾沫,又轉過身去,一溜煙鉆進了大山。那一夜石娃沒回家,石娃也沒想回家。他知道娘親能找到他,找到也不回去。石娃躺在他營造的舒服的洞窩里,樂滋滋地等著他們來求他。他們喊我,聽見也當聽不見。讓我喊他爸爸,沒門!打死我也不開這個口。我不能輸,絕對不能輸給這個白面書生!再說我憑什么輸?輸了就是孬種。男人不能是孬種。一旦成了孬種,就變成了一條不中用的哈巴狗。我不是狗,我更不是孬種。第二天早上,娘親和他找到他時,娘親舉起了右手想扇他嘴巴子。張天生一把薅住了她的手腕子,輕輕放下,又去拉石娃的手。石娃明白他想干什么,就白了他兩眼,說一邊去,我自己會走!出乎石娃的意料,他沒生氣,反而呵呵笑著,說我就喜歡調皮搗蛋的孩子,石娃以后準有出息。這讓石娃沒法接話了,停下愣了一會兒,又倔倔地走了。她嘆口氣,說石娃這孩子真有點兒像他爹。她覺得有點口誤,不好意思地看看他。他知道那是她的傷疤,就當沒聽見,他偏了偏頭,說秀娘你聽聽,遠處那幾只鳥叫得真好聽呀。她說那是畫眉,叫得就是脆生。

石娃真正把他惹火的那一回,只有他倆知道,事后石娃倒是聽了他的,和他一起隱瞞了那次沖突。那是他倆一起上山砍柴時發生的事,當時石娃不小心讓鐮刀碰破了腿。

他一邊給石娃用青青菜汁止血,一邊埋怨他,石娃,你看你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小心點呢,疼不疼?

少給我裝好人,你不想管就甭管,我死不了!石娃是笑著說的。

孩子,你?他的確有巴結石娃的意思,石娃這一說,噎得他夠嗆。

少跟我套近乎,別看你睡了我娘,你也不是我爹!你永遠不是我爹!他還是笑著說的。

這下張天生可真就氣壞了,呼一下子站起來,掄起右手舉得高高的,可是他沒扇過去。

石娃還是笑瞇瞇的,他慢慢仰起臉來,看他舉在自己頭頂上的蒲扇似的手掌。

他的牙咯吱咯吱直響,兩腮上的肉團子蠕動著。

石娃就這么一直仰著臉看著他的手掌和他臉的變化。

他舉了一會兒,就攥成了拳頭,在自己頭頂上砰砰砰地砸了三下,他說石娃,你不該說這話,這么說了你就侮辱了你娘。這不好,真不好。說完,他蹲下開始捆那些樹枝。

侮辱?什么叫侮辱?他還是第一次聽見侮辱這個詞,頓時就有些傻愣愣的。

侮辱,就是糟踐!他用膝蓋抵著樹枝,氣呼呼地捆,石娃你要記住,今天說的話以后不能再說了,跟誰也不能再說了,你得發誓。

嗯,魏老師。這是石娃第一次叫他魏老師。

他有些受寵若驚,抬起頭看了眼石娃,結果左手食指被樹扎了一下,疼得他趕緊把手指頭放進嘴里。

放心,我再也不說了,不信咱倆拉鉤。這回他不笑了,一臉嚴肅。

張天生把右手食指伸給他,石娃壞壞地說,沒看見我伸出的是左手?拉左手!

張天生也壞壞地笑笑,把手指頭從嘴里拽出來伸給他,收回來的右手變成了巴掌,在石娃頭上拍了一下,噗地吐了口血唾沫。

當他把世俊這個名字賦予石娃時,他打心眼里也沒想讓他姓魏,可那些學生一下子喊出了魏世俊。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揮揮雙手。石娃的臉漲得通紅,眼里突突地冒著火,他雙拳擂著桌子站起來。孩子們又高聲喊了兩次魏世俊,聽到石娃咚咚捶桌子,聲音戛然而止,幾十雙眼睛盯著石娃。石娃毫不客氣地呸了一口,躥到他跟前,指著他惡狠狠地說,我不是你兒子,你姓魏,我姓李,我叫李石娃,我絕不姓魏,也絕不叫什么狗屁的世俊。他伸手想摸摸石娃的頭,他蹭一下子跳開去氣呼呼瞪著他吼,我就叫石娃,李石娃,誰敢叫我魏世俊,我就一石頭砸他個腦漿迸裂。他想起腦漿迸裂這個詞也是他教的,就又改口說,我就砸死他!整座課堂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孩子們鴨子似的,抻著脖子,看這一對僵持著的毫不相干的父子。

今天就到這里吧,放學。張天生揮揮手說。

回到家,他把這事當氣話講給李秀娘的時候,秀娘就笑了,說叫石娃不好嗎?干嗎非得跟城里人一樣有個大號?

這么說,他就不愛聽了,他說往后世俊是一定要走出這大山的,他要到城里去工作,弄不好還能混出個名堂來呢,到那時,總不能讓人喊他石娃吧。

我看就是到了城里,石娃以后有了本事,人們喊他石娃,也沒啥不好吧?她湊到他跟前,輕輕地拍拍他的臉,石娃先生,世俊先生,喊著是不一樣啊,一會兒石娃回來,我跟他說說。她又在他左肩膀上捏了一把,就扭著進了屋子里。

他撓撓腦袋,又揪揪頭發,然后低著頭向院門走去,沒承想石娃躲在門口聽他倆說話,石娃一伸腿,他就摔了個狗吃屎,隨即屁股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腳,你是個什么東西,敢欺負我娘?你給我滾出這個家門!石娃的聲音已經有些粗啞了,嘴唇上下的黑絨毛哆嗦著。

石娃,我是……他本想說我是你爹,可是他沒能說出口。他倒不是怕石娃真的拿起一塊石頭把他砸得腦漿迸裂,對于給他當爹,他有了一種本能的恐懼。

石娃!你怎么能這樣對待你的先生?怎么能踹你爸?秀娘跑出來,一把就把石娃推了個屁股蹲兒,她扶起他來,給他拍拍身上的沙土,笑笑說石娃性子倔,在山里長大,不懂事。

沒事,我們倆練摔跤呢,你這一摻和,倒像是我們爺……啊不,倒像是我們師徒兩個打架似的。他看看她,她也看看他,都笑了。

他說小伙子不能只有文化,還得有好身手,往后到了城里有用。

石娃沒笑,氣呼呼地盯著他倆走進門口的背影。

石娃,趕緊過來給你先生賠個不是。秀娘回了下頭。

石娃恨恨地站著,沒動。

秀娘向他走過去,剛想拽他的手臂,石娃一扭身跑了,嘴里還發出一聲聲猴子和山貓的叫聲,四山應和著,頓時山中的樹枝被驚得呼呼亂響,山中大鳥哇哇著展開翅膀在樹頂之上和崖壁間翱翔,小雀們躥蹬得樹葉亂抖。

我的天吶,世俊簡直就是一頭無拘無束的小獸呀!他驚呼一聲,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了門口的山溝邊。石娃早沒了人影。山溝得有兩丈多深,亂七八糟的石頭里密布著他叫不上名字的草和灌木,這小子,你說說這小子……他找不到該在這小子后面用什么詞才好,就低頭向著山溝喊了一聲,別跑遠,早點兒回來,我和你娘都等著你呢!四山也應和,但是聲音沒能傳出多遠。他搖搖頭轉身向院子里走,不意正和秀娘撞了個滿懷。她頭抵在他的肩膀,說讓石娃姓李吧,跟我一個姓,他回來我跟他說說一個人非得有個大號的用處。他嗯了一聲,在她后背輕輕拍了拍,向院子里走去。她沒再吱聲,只是把腳下的一塊小石子輕輕地踢下了山溝,她想回頭看他時,突然一陣惡心,就捂著胸脯蹲下吐起來。他趕緊回轉身,一個箭步躥到她身后,蹲下,一下下拍她的后背,怎么了?吃壞了肚子?她吐得更厲害了,她搖搖左手,抬起頭來想跟他說什么,可是又一陣惡心襲來,她又趕緊低下頭去嘔。她渾身在戰栗。他從她身后抱緊她,想把她抱進院子里。她往下沉,雙手掙扎著,說,老魏,放……放開我,讓……讓我吐一會兒。他一臉茫然地抱著她,雙臂越來越緊。傻瓜,你想把我肚子里的小魏給勒死呀。說著,她仰起臉轉向他,又說,我肚子里這個姓魏。

他激動地哆嗦著,在她頭上脖頸上來來回回地親吻,兩行淚水慢慢地滑過他的臉頰,打濕了她被他親吻過的每一寸肌膚。他說,還讓他(她)跟你一個姓,姓李,叫……就叫世ying吧,男孩是英雄的英,要是女孩……他在她頭上親了一下,就讓她叫晶瑩的瑩,像塊透明的冰,跟你一樣好看。他又在她雙耳上來來回回地親了幾下。

這時,從遠山中傳來此起彼伏的猿嘯聲,秀娘說你看看石娃這孩子,又去逗弄猴子了。

第二年的正月十五前后,江新寨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張天生把他們分成了兩類。一類是山里人,他們走平路也似爬山,雙腳踩得踏實、用力,屁股繃得很緊,身板向前微傾,每一步都要用盡全身力氣似的。山里人看生人,死盯不放,人家都過去了,他竟然還有閑工夫轉過身來,再盯一會兒人家的后背;另一類人一看就是山外來客,前后分三次,一共才十五個人,看他們的做派,走路的姿態,就知道來者絕非等閑之輩。

每有山外來客光臨江新寨,丁老先生必定殷勤接待,大擺筵宴不說,他們走時,還得備下好禮相送。平常山中來客,都會由張天生和大管家丁簫勛陪著,可這三撥人,陪客名單中卻沒有了張天生。他雖心中犯著嘀咕,卻并不敢去打聽個中就里。表面上看,丁老先生對這三撥人招待得都很隆重,可他卻看出了很大差異,免不了在心里就分出了輕與重。比如第一次來的那三人,穿粗布短衫,腳上一碼的黑色方口舊布鞋,先是由管家丁簫勛陪著,騎馬圍著寨子巡視了一天,到了夜里,他們又與丁老先生徹夜長談,第二天又由丁老先生和丁簫勛陪著,出寨向后山去了,一去就是三天;回來后,他們又是徹夜長談,天才蒙蒙亮,三人就走了,由丁簫勛趕著裝載滿滿的三駕馬車迤邐而去,丁簫勛回來時,已是五天之后。這期間,又來了一撥人,就倆人,各騎一匹馬。一匹是雪白的高頭大馬,遠遠看去,渾身上下絕無一根雜毛,另一匹是黑色,馬的鼻梁自上而下有兩寸來寬的白道,個頭也稍矮一些。兩人都戴著眼鏡,騎白馬者面皮光滑白凈,留有兩撇小黑胡,漆黑的小平頭,身穿草綠色呢子大衣,足下是長筒皮靴;騎黑馬的人,臉也很白,卻略有疲態,唇上頜下均無須,身穿一件黑色短大衣,戴一頂黑色呢子禮帽,腳上穿著一雙普通黑皮鞋。他倆來到丁老先生門口下馬,摘下雪白的手套,與丁老先生在門口握手寒暄,張天生聽出其中一個像罟城人口音,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慌忙領著學生出寨爬山去了。過了晌午,他領學生回來,知道他倆已走了。第三撥來人,是丁簫勛接來的,都著灰色風衣藏青色禮帽,見丁老先生在寨口拄杖站立,呼啦啦跳下馬車,紛紛拱手,丁老先生慌忙迎了上去,挽住年齡最大的那人的胳膊,客客氣氣地引著他們向大院走去。張天生數了數,一共十人,待了兩天,他們走時,丁簫勛安排了兩駕輕便馬車,丁老先生親自送過埡口,待馬蹄聲聽不見了,他才回來,他走得比平時更輕快一些,右手那根拐杖敲打山路時,也發出更加清脆的響聲,他嘴里唱著諸葛亮的空城計,拐杖不時地戳戳天空,隨意地將腳下的小石子扒拉進山溝里。

張天生三步并作兩步跨進屋門,一進門就生怕別人聽見似的,壓低聲音跟秀娘說,我看江新寨要出事,看老人家那臉色,應該不是壞事。

話音剛落,那根熟悉的拐杖就敲進了大門。他倆對了對眼神,爭先恐后地撞向屋門口。

秀娘,急什么?小心動了胎氣。丁老先生已經進了院子,先是雙手拄著拐杖,盯著他倆笑笑,而后就抬起右手,捻了捻頜下稀疏白胡子。

爹,有喜事?看把你樂的,快進屋說。

丁老先生沒言語,靜靜地與他們兩口對視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動,終于還是把話咽了回去,轉身走了。

7

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誓師大會那天,秀娘恰巧臨盆。后來秀娘說,若不是那十八聲槍響,世英肯定還得等個十天半月的才能降生。張天生哈哈大笑起來,他說這是世英趕上了出頭露面的好機會,想趕緊過來湊湊熱鬧,就憑他這風風火火的做派,以后絕不是個孬種。

張天生本來也想報名參加挺進縱隊,丁老先生卻執意不許,他說你好好當你的教書先生,把咱江新寨的孩子都教得有了文化,等把日本鬼子打跑了,好建設國家。他又建議讓年滿十五歲以上的學生加入挺進縱隊,丁老先生就更不同意了,他說這些孩子是我們的希望是我們的未來,他們只能當預備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讓這些孩子去冒險,這個你應該比我這糟老頭子更懂才對。不過,他們除了跟你念四書五經背唐詩宋詞之外,也要學著干點實際的事。后來,挺進縱隊給學校派了兩個造土法地雷的好手,讓他們學習造地雷。張天生知道,挺進縱隊誓師大會是最好的學堂,他要讓學生們得到教化,同時又能為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誓師大會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于是就教給他們唱《義勇軍進行曲》。那些天學堂里天天都轟響著“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他還把學生們拉到山頂上去唱,整個江新寨周邊山谷就天天蕩漾在歌聲里了。歌聲刺激的江新寨人步履鏗鏘,沒幾天工夫,大家就都會唱了。誓師大會那天,張天生站在誓師大會主席臺上剛起了個頭,臺上臺下幾百張嘴同時張開,再加上十八聲槍響,整個江新寨一下子就沉浸到同仇敵愾的情緒里去了。

槍聲和歌聲剛一響起,老獵人丁簫云就趕緊捂上耳朵,可那十八聲脆生生的步槍子彈穿越云霄的硝煙味,還是通過他的指縫飄進了耳朵,繼而鉆進了他腦袋里。那叭叭的槍聲,自此之后折騰得他異常興奮,隨著腦袋里的槍聲,他手端漢陽造,嘴里一直念叨著“又打中一個,又打中一個”,槍法竟然有了百步穿楊的準頭。當他得了一支漢陽造之后,就把自己的獵槍送給了張天生。他說,魏先生,我現今有了漢陽造,這桿獵槍我舍不得扔,送給你,教孩子認字認煩了,你也上山打打山雞打打野兔去,到時我們打了勝仗,好犒勞犒勞我們。張天生一臉茫然,說我只會領著孩子念唐詩三百首什么的,我哪會打槍呢?這好辦,你先放著,過幾天我教你。說完,他轉身走了。江新寨伏擊戰結束之后,丁簫云輾轉到了江左寨,參加了新四軍。后來他被皇協軍狙擊手擊中了肩胛,他恨恨地罵道,狗日的龜孫,你打得真是臭不可聞,哪如我們漢陽造,嘎啦啦彌散著炒豆子的香味。他一直說那漢陽造子彈的味道是他聽出來的,他鼻子聞不到,他說他的鼻子是專門用來聞叢林間野獸和日偽軍氣味的。誰也不敢跟他爭辯,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的戰史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他一共打死了五個鬼子十三個皇協軍,位列第一。每打死一個鬼子,他就在槍托上刻一長豎,打死一個皇協軍,就刻一短橫。新中國成立后,丁簫云用過的那支漢陽造一直在罟城抗日戰爭紀念館里陳列著,是重點展品。

隨著《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聲,那十八聲槍響撕裂了長空。人們昂著頭,看驚起的鳥群烏云般忽閃著翅膀掠過頭頂。那是1941年深秋,本來就無心掛在樹上的葉子,讓這十八聲槍響震得簌簌發顫,紛紛揚揚向山溝里飄落下去。秀娘站在人群里,托著沉重的肚子,每響一聲,她就向上托托肚子,每響一聲,她就向上托托肚子,當槍聲響到第十聲的時候,她實在托不動了,就喊了一聲,老魏呀,你快來看看,肚子里的小魏可累死我了。說著,就向后仰躺下去,她身后的人們趕緊抱住她,秀娘哎喲了一聲,又過來了幾個人,架起她趕緊跑向家跑去。隨著一陣騷動,臺上那些同樣昂頭看鳥的人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這時第十八聲槍響正好結束,回聲在大山中經久不息,那些驚鳥的鳴叫和樹葉子簌簌的飄落聲,恰好成了歡迎魏世英降世的奏鳴曲。

給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祭旗的那一仗,開始打得特別漂亮,若不是撤退時遭到趕來增援的日偽軍的伏擊,那本應該是一場教科書式的經典襲擾戰例。

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對罟城日偽軍的襲擾戰,是那年臘八日深夜發起的。挺進縱隊的三十多號隊員提前一個多月,分十幾批,喬裝成各色人等潛進罟城,與罟城里的線人會合之后,藏匿在各自的據點,待到約定的襲擾時間,整個罟城有二十多處同時響起了爆炸聲。隨即日偽軍的警報聲和日偽軍出動的轟鳴聲響起。挺進縱隊的隊員旋即匯成兩股人馬,一股蹲守要害,狙擊亂竄的敵人;一股匯聚于由皇協軍里的線人把守的南門,炸毀城門。幾十號挺進縱隊隊員和罟城里的線人毫發無損地撤離了罟城,與在城外十里處接應的丁老先生的人馬兵合一處,借著漆黑如墨的夜色,旋風般向大山深處而去??v隊司令丁守維丁老先生坐在一輛飛奔的馬車上,沿著通往江新寨的那條山路迤邐而行,他覺得已然安全之時,就吼起“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隨著他的吼聲,隊員們的笑聲四起。兩邊的山坡上突然射來無數燈柱,隨即槍聲大作,毫無防備的挺進隊頓時大亂,紛紛向山腳下的樹叢中躲避。因夜色太黑,山上的敵人也不敢輕易向下發起沖擊,只是下雨般猛烈射擊。丁老先生穩住心神,讓隊員們將馬車調轉,在車和馬尾上綁上衣物里的棉絮,然后點燃,十幾匹馬咴咴叫著,向著山外奔去,山上的大部分槍聲隨即改變方向,活下來的隊員趁著敵人還沒醒過神來,趕緊奔跑著向山里撤退。丁老先生由兩個強壯的隊員輪流背著,山上一束光追上他們,隨即就是一片槍聲,又有幾個隊員倒下。丁老先生趴在那個隊員身上喊了一聲,別跑了,趕緊躲避!話音剛落,一顆子彈正中他的頭顱,那個隊員一愣,腿上也挨了一槍,向前猛地趴在地上。這時,不遠處飛奔而來幾十根火把,隨著火把的移動,幾十把漢陽造向著山坡上射擊起來。

8

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罟城襲擾戰前一個月,丁老先生先交給大管家丁簫勛一張圖,而后安排他和張天生把江新寨幾百口婦孺老人及儲備的軍火物資,全部轉移到距江新寨三十余里的一座隱蔽山洞里。

山洞叫潛龍洞,丁老先生說洞名取自《易經》乾卦爻辭“潛龍勿用”。張天生明白這個名字的用意。潛,沉潛不露,潛龍,就是龍入龍洞,外人不可見。他想那一定是一個極其險峻極其復雜的隱蔽之所,藏龍臥虎,神不見鬼不覺,勿用嘛,就是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去那里。

待到身臨其境時,張天生還是大吃一驚:

山洞臨江,一條暗河從山洞中間緩緩流過,通達外面的有三個洞口。第一個洞口在大山深處一片蓊郁的野樹林中,天然的灌木叢成了它天然的屏障;第二個是仰望可以看見破碎陽光的山頂洞口,自上而下,怪石壁立嶙峋,未經特殊訓練者,絕難攀緣上下;再一個洞口在江邊的峭壁上,出洞口沿江有一條險峻的小路,通往遙遠的江左寨,這是一條萬不得已時的逃生洞口。當他們到了山洞的棲宿之地時,都被眼前之景給驚呆了。張天生做夢也沒想到,隱藏在大山深處的這座洞穴竟是世外桃源。他想起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隨即就對他的學生們背誦起來:“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老魏快過來,大家還等著你安置呢!秀娘懷里抱著魏世英,正漫步在這恍若人間仙境之中。

山洞里生活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人人都目瞪口呆。

山洞之中,洞連洞,洞洞相呼相應,每個洞口均設有單獨的石門,每個洞中又都有一個隱秘機關,所有的洞穴連成迷宮一樣的洞穴群。

干爹好幾天前跟我說,在這兒,江新寨的人要安安穩穩過日子,若真的出現萬一,就按圖中所示去江邊洞口逃生。秀娘走過來和張天生說。

老魏,你沒發瘧子吧?秀娘抱著孩子用胯骨撞了他一下。

沒有,我挺好的。張天生終于住了聲。

臨近江岸的那個洞口傳來隆隆的江鳴聲;山洞僻靜處有蝙蝠吊在石壁上,偶爾飛進飛出;山洞中的暗河,忽而在腳下流淌,忽而鉆入洞穴,發出泠泠之聲。

二十幾日之后,當他見到丁老先生被打爆的頭時,頓時火冒三丈,渾身顫抖,往日的斯文先生形象一掃而光。

潛龍洞的老老少少按江新寨的習俗,隆重地水葬了丁老先生。隨即,整個潛龍洞就籠罩在了恐懼和無助之中。

秀娘,你別哭了,哭也沒用,我們得想辦法報這個仇!張天生的腦袋里轟鳴著千軍萬馬的嘶鳴,遍地開花的地雷和被炸飛的碎肉,彌漫著千山萬谷。炸個狗日的!把鬼子通通炸到天上去!

老魏,你和老管家跟寨子里的老人們合計合計去,只有你自己,這仇報不了。秀娘抱著哇哇直哭魏世英,滿眼淚水。

你可得把石娃和世英看好啊。

我也給我姥爺報仇去!石娃吼道。

你還小,在這好好陪著你娘和你弟。張天生撫撫石娃的頭,這回石娃也沒再跟他發倔。

娘,我都大了!

去吧,跟你爸一起去吧。秀娘覺得一陣寒氣順著脊梁骨直逼頭頂,她說老魏,看管好石娃,你們千萬要小心吶。

沒事,把鬼子全都炸到天上去。他和石娃一前一后出了自家的洞口。

老魏,千萬要小心吶。

9

張天生望向寨口,他看見丁守維丁老先生拄著拐杖站在那里。明明知道這只能是幻象,可他還是揉了揉眼睛,再看,丁老先生還是站在那里。他說,世俊你看看,你姥爺在寨口像一棵老樹一樣站著呢。石娃抻著脖子看了一眼,又扭頭看看他,說,姥爺早就死了,讓日本鬼子給打死了。我也知道他死了,可我就是看見他站在寨口呢,跟棵老樹一樣。我知道你想俺姥爺,你準是想他想得累壞了腦子,腦子一壞,眼睛就不好使了,你到寨后山洞歇一會兒去吧,我在這守著,你放心就行。世俊,我放心,我一百個放心,那我就瞅瞅他們去。張天生剛想轉身離去,又鬼使神差地向寨口瞥了一眼,丁老先生仍然站在那里,大張著嘴,憤怒地戳著他的拐杖,嗒嗒地戳著光滑冰涼的寨口的石階。張天生囑咐自己,到時一定要打死第一個進寨的鬼子,替丁老先生報這個仇。他遠遠地看見丁簫勛駕著三輛大車向寨子轟隆隆趕來,那車上所載之物用布片遮蓋著,不知是什么。

張天生趕緊奔下山去,丁簫勛揮舞著叭叭的鞭子,領前的那頭大黑騾子小跑著,四只蹄子嗒嗒地敲擊著石板路。

張天生喊了一聲丁先生,腦子里忽然浮現前些日子在潛龍洞里與丁簫勛的那次暢談。

這里是家祖公祖上早就發現的一個秘密的藏身之地,叫潛龍洞。安置好潛龍洞里的一切后,老管家丁蕭勛把張天生叫到自己居住的洞,把家祖公交代的事情告訴了他。經過家祖公幾代經營,這個山洞變成了一個世外桃源,這里儲存的東西,足夠養活全寨老少一年。再說這洞中也有可以活命的瓜果樹木,只要大家不弱肉強食,這個山洞就是另一個江新寨。家祖公跟我說,江新寨的人從來不爭,一直老實本分、安安穩穩過日子,在山中如此,有一天真的過不下去了進入潛龍洞,大家也要遵循江新寨禮讓的古風。到那時,無論我是生是死,無論發生多大的變故,大家都不要輕舉妄動,要事先籌劃好,再依計而行。

不能輕舉妄動?也就是說要永遠在這里當“潛龍”了?張天生站起來,踱著方步,見丁簫勛沒應聲,他又問,您覺得這次的罟城襲擾戰勝敗如何?

定能大獲全勝。

何以見得?

日本人占領罟城不久,家祖公就被日偽軍駐罟城軍部委任為江新寨維持會會長,他借助這種方便,在罟城日偽軍中培植了不少自己人,一旦打起來,里應外合,難道還不能穩操勝券?

哦,這么說前些日子騎高頭大馬來山寨的那倆人是?

一個是日軍駐罟城副司令官山口一男,一個是翻譯卜樵夫。就是那天,家祖公又接受了罟城敵偽政權的資政之職,從表面上看,日偽軍對家祖公還是挺信任的。

我明白了,維持會長是假的,資政一職也是假的,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才是真的。不過,即使這次襲擾戰勝利了,相對于日偽軍在罟城一帶的實力,也只能算是一次小勝,勢必會引起日偽軍更兇猛的清剿,那今后怎么辦?

在江新寨一帶跟敵人打游擊!丁簫勛也站起來,再怎么說這也是咱的地盤,地利與人和都站在我們這一邊。

張天生握住丁簫勛的雙手,先生說得好,跟敵人打游擊,把他們磨死!丁先生,今后有用得著我魏光明的地方,請吩咐。

魏先生,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家祖公是共產黨,是秘密黨員,他在紅軍進行戰略轉移前不久加入了組織。他是領受了組織秘密任務的特殊黨員。他早就和我說過,黨國政府早晚要敗在共產黨人的手里,他覺得這個政府沒有愛民之心。魏先生,你是個明白人,你說日本人都占了東北了,國民政府還一股心思地想剿滅紅軍,還在國人面前美其名曰“攘外必先安內”,這和清末的慈禧又有什么區別?這樣的政府能得到老百姓擁護?至于他為什么也接受國民政府對他的委任,本意是借助國民政府的物資資助,發展共產黨的抗日武裝。家祖公深知,全面抗戰局面形成之后,正規軍必須奔赴前線與敵人正面作戰,而空出來的這大片區域,就是各種勢力拼死爭奪的補給之地。從現在來看,家祖公的判斷絲毫不差,國民政府、汪偽政府已把手伸到了鄉村。當此之時,家祖公本來想以將新寨為根據地,組織一支共產黨人領導的抗日武裝,沒成想在這種節骨眼上,你來了。因為你是丁浩洋將軍派來的教書先生,在家祖公眼里,只能把你當作代表國民政府的人,即使你成了他的干女婿,家祖公還是不太放心,魏先生,當此混亂之時,我們對你不得不防。

丁先生,我能理解。那天你趕著大車送走的人應該就是共產黨的人吧?張天生有口難辯,他不能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出來,再說即使說出來,大家也不會相信,在這種時候,弄不好還會自找麻煩。楊春妍的水蛇腰和她姣好的臉突然一閃,裊娜著向遠方走去。

對,送走他們,我又接回了國民政府的聯絡人員。

丁先生,現在你可從心里信賴我?

現在不是信不信賴的問題,而是我們必須團結一心打鬼子。

當然,我保證一心一意和大家一起打鬼子。張天生盯著丁簫勛,見他沒表態,又說,這次家祖公萬一失手了,山洞中的一寨老小可怎么辦?

如果真的發生萬一,家祖公也早有安排了,丁簫勛略一沉吟,他倆四目相對,到時你我兵分兩路,一路去江新寨伏擊敵人,一路護送寨中老小從秘密洞口向新四軍主力活動的江左寨一帶轉移。

……

丁簫勛先生跳下馬車,“吁”了一聲,右手狠狠地拽了一下韁繩,大黑騾子就站住了。

咱不是說好了你護送寨子里的人轉移,我在這里打伏擊嗎?張天生也上前拽韁繩,他們都安全轉移了?

轉移了,都安全了,隨后我封死了沿江的洞口,趕緊趕過來了,還沒動靜?

還沒有。他們自己走能行?

護送他們的人我安排好了,你放心就是。

臘月初九一大早,從罟城撤回來的十幾個挺進縱隊的隊員抬著家祖公的尸體進了潛龍洞。家祖公的家人們先是放開了悲聲,隨即寨子里的女人們也跟著嚶嚶哭起來,秀娘抱著世英呼天搶地嚎啕大哭。

石娃搶過一個隊員手里的漢陽造,就向洞口撞了過去。

張天生從后面攔腰把他抱住。

丁簫勛吼一聲,站住,你想去送死?

獵人丁簫云和幾個隊員紛紛上去,下了石娃的槍。

莽撞!簡直莽撞!張天生死死地抱著他,也吼起來。

我姥爺的仇就不報了?我姥爺的仇就不報了?石娃跺著腳,一連聲地吼叫。

秀娘抱著嗚嗚哭叫的世英擠出人群,喊一聲石娃,別添亂了呀,聽你爹聽你這些爺爺大爺們的,你還是個孩子,你就省點心吧!

都在這哭,哭能把狗日的鬼子哭死?石娃的雙眼瞪得溜圓,放著兇光,渾身顫抖著。膽小鬼!都是膽小鬼!

你們幾個把石娃弄到后面去,好生看管,別讓他瞎鬧。丁簫勛吩咐道。

兩個年輕隊員從張天生手里拽出石娃,押著他向山洞深處走,石娃掙拽著,嘴里還是“膽小鬼、膽小鬼”地吼。

我去和鬼子們拼了!張天生說。

甭管誰去,都不能胡來!得先籌劃好了怎么打,再去!

怎么打?張天生問。

丁簫勛說,鬼子們過不了幾天肯定得來,進山只有一條道,就是通往罟城的這條道,他們也只能從這條道上來,而出江新寨到這個山洞的,也只有一條道,我們就在江新寨埋設地雷炸藥,引鬼子進寨,炸個狗日的,然后我們再從四面的伏擊點射殺剩下的鬼子。

來的鬼子多了,怎么辦?張天生又問。

我們要在通向潛龍洞的出寨口兩邊的懸崖上埋設地雷炸藥,炸了石頭,堵塞通路。等我們打完了子彈,可以安全撤退。丁簫云補充道。

丁先生你領著大家轉移,張天生對丁簫勛說,我和大家一起去埋設地雷炸藥,把鬼子炸到天上去!

你一個教書先生,如何打得了鬼子?我帶隊員們去!你領著大家轉移!丁簫勛不慌不忙地說。

你老了,腿腳不如我靈便,還是我去!

姜還是老的辣,雖然我腿腳不靈便,但腦子里的道道總不比你少,再說江新寨的地形我比你熟,你趕緊組織大家,備足干糧和水,一切輜重都留在這兒,馬上轉移!丁簫勛命令道。

丁先生,轉移的路你更熟,你領著大家轉移!

魏先生,你別爭了,現在在這里,我就是頭!

我是他姑爺,這是我們的家事,仇得由我來報!

別吵吵了,別吵吵了,剪子包袱錘,三局兩勝!勝了的去報仇,輸了的領著大家轉移!獵人丁簫云說。

聽他這么一說,兩人面面相覷,喘著粗氣,然后迅即卻無聲地揮舞起攥緊的右拳。

天意,簡直是天意!張天生出了兩次巴掌,丁簫勛卻出了兩回拳頭。

把他們送走,我就去找你們!丁簫勛掄起倒霉的右拳狠狠在頭頂砸了一下,又砰砰地擂了兩下胸膛。

放心吧,我們準能把鬼子全炸到天上去。張天生拽著丁簫云,又向那些隊員揮了一下手,走!咱們準備地雷去!

喊上石娃!秀娘喊住他們。

張天生先是一愣,轉身走過去,盯著秀娘哭紅了的眼睛,撫了撫魏世英的腦袋,說,還是讓石娃跟你們一起走吧,他還是個孩子。

不行,石娃大了,必須給他姥爺報仇去!

魏先生,讓石娃去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丁簫勛說著,沮喪地向山洞深處挪去,不大一會兒,他就把石娃帶了過來。

石娃,好孩子!凡事都要聽你爸的!秀娘對著涌向洞口的背影們喊。

放心吧娘,我聽俺爹的。

張天生頓覺腳下軟綿綿的,仿佛一腳踏空,身子向前趔趄了一下,朝著石階跌了下去。

石娃一把攙住了他的腋窩,爹,小心腳下。

臭小子,我沒事。他轉頭盯著石娃,哈哈大笑起來,渾身竄蕩著一股股熱浪,頂得他的骨頭結咔吧咔吧直響。他站直了,高高揚起右臂,在人叢里用力地搖了搖,喊,秀娘,看好世英,等我們把鬼子們都炸飛了,就去找你們!

秀娘在他們身后喊了一聲,千萬要小心吶,完了事,都給我早早回來!

1966年春天,李秀娘臨死前,拽著魏世英的手,又給他講了一遍江新寨抗日挺進縱隊打鬼子的故事,又喊了一次“千萬要小心吶,完了事,都給我早早回來”,兒啊,除了你打獵的丁簫云姥爺,其他人一個也沒有回來……說完,她就閉上了雙眼,再沒睜開。每次聽母親說江新寨的故事,魏世英總是血脈賁張,他恨不能回到那個山洞里,跟在爹和大爺們身后,躥出洞口去打日本鬼子。

秀娘抱著世英直愣愣地站在洞口,她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呼啦一下子灌到了腳心。她晃了晃,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10

丁先生,大車上這是?張天生問。

柴火。地雷和炸藥都弄好了?丁簫勛說。

都弄好了,就等鬼子進寨了。柴火?干嗎用?

熱熱鬧鬧的江新寨不能沒有煙火,不能讓鬼子起疑心,我們得讓寨子里跟平常一樣,一日三頓,頓頓升起煙火。再派倆人,遠遠的三五里瞭望去,鬼子來了,好有個準信。

噢,張天生向他豎起大拇指,說還是你想得周全。派誰去三五里之外放哨好呢?

獵人怎么樣?這萬一真要出了事,他打得準,吃不了虧,要不再加上世俊,他年輕跑得快。

我看行。我帶著十幾個人在寨子里輪流點火,待鬼子到了寨口,我們就撤到山上來,你來掩護。

還是我去點火,寨子各家各戶的情況我比你清楚,你來掩護。

丁先生,你就別爭了,我比你年輕,腿腳比你靈便,就這么定了。

丁簫勛揮起右拳,魏先生,要不咱倆再來一回。

不來了,就這么定了,我去燒火,你來掩護。

張天生雙手攥拳揮過頭頂,狠狠地搖晃了幾下,倆人都笑了。

丁先生,你說鬼子會不會夜里來?張天生問。

不會,他們膽子再大,也知道這山里面有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游擊隊,鬼子小心著呢,都過了兩天了,還不來,他們也是怕中了埋伏。

狗日的鬼子萬一不來呢?怎么辦?咱去罟城跟他們拼命去?

不可能不來,罟城那幫狗日的鬼子現在正囂張著呢,猛不丁地吃了這么大的虧,他們能不來報仇?魏先生你說是不是?咱沉住氣再等等。

嗯,再等等。你把車趕進寨子,我招呼大家把柴火分發到各家各戶去。

到了第四天快晌午的時候,鬼子們才來。獵人丁簫云和石娃想抄近道往江新寨報信,可是他們怎能跑過鬼子的電驢子和馬隊。在半山腰上,他倆眼睜睜看著日偽軍的先鋒人馬不一會兒就趕到了前頭。丁簫云說,石娃你快跑,我腿腳慢,跑不過你,更跑不過鬼子的電驢子和高頭大馬,你快跑,你跑得見不著人影了,我就朝著鬼子開槍,槍一響,也等于給咱們的人報了信。能行?石娃問。準行!石娃你快跑。好,你可得小心,你打得準,還得靠著你打鬼子呢。石娃,你這孩子別啰啰了,快跑吧,你看鬼子跑得多快。好!石娃撒開雙腳,在陡峭的山坡上就像一只攀援的猴子,不一會兒就沒了人影。丁簫云這才放了心,他邊挪窩邊將腳下的石頭蹬下山坡,卻聽見山下傳來一聲聲哎喲喲的叫聲,他看見鬼子停了下來,一個騎馬的鬼子舉著望遠鏡向自己這里看,他貓在一叢酸棗棵子里,扣動了扳機,槍子正中那個鬼子額頭上,馬驚了,咴咴地叫著前蹄蹦起老高,那鬼子已耷拉了腦袋,沒法駕馭它,它就成了脫韁的野馬,瘋了一樣向前沖去,鬼子的隊形亂了套,那匹馬沒跑多遠,就一頭栽下了山谷。丁簫云又連開了兩槍,又兩個騎自行車的二鬼子爆了頭。他見山下的鬼子們亂做了一團,趕緊鉆入樹林里,向江新寨的方向奔去。不大一會兒,他聽見了身后有喊聲和零星的槍聲,他轉而向往日打獵的密林里走,他開始唱:

江新寨里有老丁

專在懸崖峭壁行

追趕的喊叫聲和槍聲尋聲而來,丁簫云卻早早地跑到了另一處,他繼續唱:

豹子野豬大灰狼

撞見老丁見閻王

后邊的喊聲和槍聲停了,他正納悶呢,躲在一棵大樹下向鬼子追來的方向瞭望,這時他聽見遠處一聲槍響,他下意識地一縮脖子,那顆子彈貼著樹皮飛了過去,他蹲下,反身就是一槍,遠處發出當啷一聲響,他知道又打上了一個戴鋼盔的。他再也不敢唱了,貓著腰,順著自己熟悉的路,快速向江新寨方向跑去,他聞到了新鮮的炊煙味兒,他還聽見了身后忽近忽遠的呼啦呼啦樹葉的響動。他鉆進打獵時經常避雨的一個山洞里,洞的深處分了兩個岔子,一個岔子伸向深山,鉆出山,就能摸上山頂,居高臨下,封住洞口;一個岔子通向寨子,鉆出洞口,是筆直筆直的懸崖,嚇死狗日的也不敢跳下去。于是,他鉆進了朝向深山的方向,爬上山,候著那一幫鬼子,他想,鬼子敢來,露一個頭,我就勾一下扳機,爆一個開花的狗頭,來三個,我就勾三下扳機,爆三個狗頭,來一群,子彈打光了,我就用石頭砸個狗日的,于是,他開始向洞口搬運石塊……

張天生選了家祖公的家,他按時給鍋里添水,給灶膛里添柴生火,事情辦完了,就倚著門框,支棱著耳朵,靜候寨外石娃和獵人的報信。他不敢莽撞地到大街上溜達,就只好在家祖公的宅子里走走,他要好好瞅瞅家祖公的日常起居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一座宏闊的四合院,他知道正房居中是一個大廳堂,是家祖公平常宴客的之所,他曾在此多次陪酒;東邊屋子是家祖公的臥房,他沒進去過;西邊屋子是書房,他教孩子們念的書就出自這間屋子;西跨屋是儲藏間,里面全是三十斤五十斤一壇的烈酒,倒進碗里,一個火星,就會轟一聲,騰起藍色火焰。他在廳堂門口站了站,長長地嘆了聲氣,伸手想推門,卻又收回,低頭搖了搖,徑直向從未去過東跨屋而去,他推開門,見正中靠北墻是一張長案,案上擺放著一溜八個雪白色瓷罐,借著他推門而進的腳步,陽光嘩一下就潑在了屋子里,那些瓷罐竟然也發出了盈盈的光芒。墻上掛著幾張畫像,有騎馬奔馳狀,有站立狀,有坐姿,神態各異,看臉色卻個個神情肅穆。案前有一張八仙桌,桌上擺滿了貢品,居中的香爐里的香卻早已燃盡。他趕緊一揖到地,嘴里念叨著列祖列宗保佑我們,讓我們把鬼子們全炸到天上去,給家祖公報仇雪恨。祈禱完畢,他恭恭敬敬地退出,輕輕地關上房門。想轉身離開,卻又鬼使神差地轉向了西跨屋,他推開門,里面黑咕隆咚的,只能看清齊刷刷地排列著數不清的紫紅色酒壇子,他走進去,揭開一個酒壇子,伸手進去,再提出來,把手放在嘴唇上,吸溜了一口,他禁不住喊了一聲好酒,夠勁兒!再伸手時,他看見在第三排酒壇上有個大包袱,他爬上去,將沉甸甸包袱抱到門外,打開,竟然是一包整整齊齊的雷管。他罵了一聲,媽的,這回可夠狗日的們喝一壺的了。他在身上掖了幾個雷管,把剩下挨門挨戶或安置到門楣之上,或卡在門軸處,或就丟棄在門檻之內。而后他又奔向東西兩側的房子,他知道這是家祖公家人們的安身之所,他站在東側房子門口,從門縫里向里瞅,屋里黑黝黝的,只能影影綽綽看見日常用品宛然全在,沒了人氣,一切都顯得陰森森的,房內的濕冷之氣從門縫里擠出來,打在他的臉上,他不由得顫了一下,安置好雷管,就趕緊向西側房子跑去。事畢,他覺得身上冒了汗,就站在天井里,抹抹臉,又左左右右掃視了一圈,然后去西跨屋夾了兩壇子酒,去了自己的家兼私塾學堂。他腦子里頓時響起朗朗的讀書聲,下課了放學了,一個個影子從他身旁飄出大門,嬉笑著打鬧著,秀娘抱著孩子站在臺階上,喜盈盈地看著孩子們歡快的背影,她喊了一聲一平,張一平,真是你呀,你怎么在這里?你讓我找得好苦呀。張天生大吃一驚,再仔細看時,剛才秀娘站立的地方,有一個女子背對著他,身穿一襲雪白色長裙,頭上左右兩側高高挽著的發髻,發髻上插著桃花,微微彎下脖頸,他呀了一聲,跑過去,什么都沒有了。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妍,等我把鬼子全炸到天上去了,我就去找你。他把雷管都安置好,又把兩壇子酒潑在了院子里。

快到晌午時,他聽見遠處一聲槍響,他愣了愣,再聽,又是兩聲,他趕緊跑出院子,站在大街上吼了一聲:“點火嘍!”然后寨子里就四處生起了煙火。他又喊了一聲:“完事后,都趕緊撤到山上去?!彼致犚娚缴享懫鹆讼∈璧臉屄?,過了一會兒,又是兩聲槍響,他似乎聽到了電驢子的突突聲和馬蹄敲打石頭的聲音,他想跑進家祖公院子里點火,然后離開,一扭頭,看見石娃從后山上跳蕩而下,沖著他飛奔而來。世俊,慢點,別慌。他喊了一聲,張開雙臂,他想擁抱他一下,再去點火。石娃沖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彎下腰,雙手搭在雙膝上,說,快……快……快,爹,你快躲到山上去……這時,他們都聽見了電驢子和馬蹄聲到了寨口。張天生一把捉住石娃的胳膊,拖著他進了家祖公的大宅院里,插上大門。咱爺兒倆跑不了了,張天生說,快,世俊,向后邊跑,去你姥爺放酒的西側屋里去,快呀世??!石娃實在是跑不動了,雙腿跟灌了鉛似的,死沉死沉的。爹,你先去,我隨后就來。兒子,不行!再堅持緊跑幾步,快!這時,他們聽見寨子周圍的山上響起了槍聲,他們也聽見了寨口和大街上傳來嗷嗷的叫聲,先是大街上密集的還擊的槍聲,隨后就是十幾聲小鋼炮的砰砰聲,炮彈呼嘯著飛向山頂,炮彈爆炸的轟鳴聲過后,整個山寨鴉雀無聲。四處響起鬼子們的踹門聲,不時傳來土地雷的爆炸聲、鬼子的哀嚎聲,這時山上又響起零星的槍聲,隨著砰一聲響,一片鐵砂飛進了寨子,屋頂上噼里啪啦一陣亂響,爆炸聲再次停歇之后,山上就陷入了死寂。

世俊,你怕嗎?張天生抱著一個酒壇子去了正屋,把酒潑在門口。

不怕,有啥怕的。石娃也抱著一個酒壇子,艱難地去了西廂房,把酒潑在門檻里外。

兒子,把這個掖在身上。張天生扔給他一個雷管。

他倆又各抱起一個酒壇子,一個去了東廂房,一個倒在了天井里。

潑,全潑在地上!張天生吼道。

他爺兒倆又回到西跨屋,一人一個酒壇子,搬到天井上。一人一腳,酒壇子倒了,撞在前邊的酒壇子上。酒壇子的碎裂之聲,就像丁簫云的兩聲獵搶。他爺兒倆又去西跨屋搬酒壇子,這時他們聽見橐橐的腳步聲在大街上響,他們聽見腳踹大門的聲音,他們聽見后山上響起了幾聲槍響。

世?。執焐е粋€紫紅紫紅的大酒壇子,滿臉憋得紫紅,你怕嗎?

爹,不怕!石娃也抱著一個紫紅紫紅的大酒壇子,滿臉憋得通紅,怕也沒用,還不如不怕!

石娃,你怎么就一下子認了我這個毫不相干的爹了呢?張天生張著大嘴,呼呼地喘笑著,一松手,那壇子紫紅紫紅的酒“咣”一聲落在了地上,酒壇子碎了,紫紅紫紅的女兒紅四處蔓延,那酒氣升騰起來,裊裊彌漫了整個江新寨。

我姥爺讓狗日的鬼子一打死,你就不再像個孬種!石娃吃力地把酒搬到天井里,這時大門被撞開了,日偽軍一起涌進來,石娃用力舉起紫紅紫紅的酒壇子,喊一聲,給你個狗日的,燒死你們個狗……

鬼子們就開了火。石娃向后倒退著噔噔噔幾步,重重地仰砸在張天生跟前。張天生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喊張一平,他也聽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叫魏光明,那兩聲花腔女高音,一個從左耳鉆進來,一個從右耳鉆進來,它們在他的腦袋里抱在一起,然后沉到他的心底,相對著坐下。他從胸膛里取出雷管和火折子,左手捉住雷管,右手搖了搖火折子,兩手疊在一起,拼盡全力向涌進來的那幫鬼子扔過去,隨著雷管的爆炸聲,整個院子轟一聲,就變成了火海……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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