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古長沙片鱗》隨筆
古長沙片鱗
彭國梁撰《長沙沙水水無沙》,介紹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文人筆下的世相,謝冰瑩寫大椿橋貧民窟,田漢寫月湖堤小茶館,嚴怪愚寫又一村游樂場,都頗有看頭,差不多比得上《清嘉錄》和《燕京歲時記》一類古人筆記中的描寫。
欲知古時本地風土人情,本來只能看筆記,因為這才是當時文人的自由創作,與官修“正史”只記錄帝王將相們“相斫”不同。長沙沒有《揚州畫舫錄》和《漢口竹枝詞》這樣的專書,只有從平常瀏覽中發現一鱗半爪。
《荊楚歲時記》成書于千五百年前,書名涵蓋了長沙,書中寫明是長沙的卻只有一條:“四月八日,長沙寺閣下有九子母神,是日市肆之人無子者供養薄餅以乞子,往往有效。”記得日本投降后初到長沙,住玉泉山觀音廟旁,常見人來廟里燒香求子,四月初八為菩薩生日,香火特盛,許愿還愿者特多,倒不限于求子了,供品則多為水果米糕,并不見薄餅,這和送子娘娘取代九子母一樣,都是風俗既在傳承又有變化的例證。
宋朝文瑩的《湘山野錄》作于湖北荊州,長沙亦只寥寥數條,都是寫官場的。陸游的《老學庵筆記》倒是寫過長沙僧寺開當鋪,自稱長生庫,說六朝時有個姓甄的人“嘗以束苧就長沙寺庫質錢,后贖苧還,于束苧中得金五兩,送還之”,結論是“此事亦已久矣”。束苧即成捆的苧麻,里頭的五兩銀子,猜想是哪個和尚私自藏匿來不及轉移的,可見清凈之地未必干凈,佛寺搞創收由來久矣。
周密《癸辛雜識》也是南宋有名的筆記,云:“長沙茶具精妙甲天下,每副用白金三百星(錢)或五百星,凡茶之具悉備,外則以大縷銀合貯之。趙南仲丞相帥潭日(潭指潭州即長沙)嘗以黃金千兩為之,以進上方,穆陵大喜,蓋內院之工所不能為也。”做得出皇宮內院御用工匠做不出的東西,說明當時長沙銀匠的工藝水平確實是“甲天下”的。但這手藝好像未能傳下來,民國時這里的著名銀樓余太華、李文玉等,都是江西師傅在掌本了。百工之事本是市廛中很重要的一條風景線,我做過幾年木匠,對此類記述尤其感到親切。
記長沙工匠手藝的,還有民國時楊鈞的《草堂之靈》,卷九“記巧工”第一個就是丁字灣的石工鄒自運。丁字灣距長沙四十里,盛產麻石(花崗石),這本來只是一種建筑材料,很粗,鄒卻能將整塊石頭雕成養鳥的籠子,“精細與竹制者相埒”。“他石匠刻成石馬,忽損一耳,請救于鄒,鄒取鐵錘將完好之耳亦行敲去,觀者大駭,不知所為,乃徐徐刻垂耳狀,較前美觀,眾人皆服。”有大官宦家想為自己建一座“樂善好施”的牌坊揚名,鄒說:“這四個字是不容易做的啊。”要價千二百兩。宦家斥其索價太高,他笑道:“工價可以商量,不過我早就曉得,這四個字是不容易做的啊。”其手藝固然巧,辯才則更巧了。
筆記雖然可以寫風土人情,寫的仍多是作者熟悉的士大夫生活,像上面這些市井和草野間的事情,尤其是限于一地的,就得耐煩披沙揀金,若偶有所得,就格外喜歡。曾讀周壽昌《思益堂日札》,乃是清朝道光年間長沙一位翰林公的讀書筆記,卷六最后一條卻介紹了好幾首“吾鄉土歌”,極為精彩。其二云:
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客不吃路邊茶
蜜蜂子不采罷園花
原注:“罷,猶落也,言園中花之將落者也。”其三云:
十里長亭趕送郎,郎去求名到他鄉
郎送姐的金心戥,姐送郎的好茴香
其五云:
不曾見燈花會結果,不曾見鐵樹會開花
好馬不受兩鞍轡,好船不用兩槳劃
好女兒不吃兩家茶
結語云:“隱語雙關,古心艷語,儼然漢魏遺音”,給“吾鄉土歌”以極高的評價,真實地將其記錄下來,不刪不改,態度比“大躍進”時的“采風”好得多。
此書卷九還記過長沙正月初九的“玉皇暴”,三月的“觀音暴”,九月的“重陽暴”,說“吾鄉謂狂風起為暴”,到現在這還是長沙居民要防備的,所謂“三月三,九月九,無事莫到江邊走”也。卷八考訂《楚辭》“些”字,“以吾鄉音葉之,實讀若‘俄’去聲,至今長沙一帶,每語收聲必有此字,其辭涉哀郁者,尤非此不能達也”。上回黃永玉來長沙討論過這個“些”字,為了說明問題,曾拿了本《山帶閣注楚辭》給他看,可惜《思益堂日札》當時不在手邊。
(二零零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