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里的生命》余繼聰散文賞析
去年春天以來,我們村委會的幾個村社開始拆遷。先是蔡家沖村、謝家河村拆遷,接著是我們汪家屯村和袁戍橋。至去年年底,蔡家沖村全部拆遷完,袁戍橋村基本拆遷完。這兩個我從童年開始就很熟悉的村莊消失了。這兩個村里有我們家的很多親戚。以前,每天寧靜的早晨和傍晚,臨近的這兩個村里人的講話聲、母親喚兒回家聲、牛哞犬吠聲、公雞鳴叫聲、母雞下蛋聲、村人喚雞喚狗聲等等聲音,都會隨風(fēng)傳到我們村來。現(xiàn)在,兩個村里的人分別搬到遠(yuǎn)處的其他地方租房子住去了,要見到他們,很不容易了,要每天聽見他們在村口說話、吵架或者叫喚孩子、尋找吆喝雞豬牛羊的聲音,根本不可能了。
去年年底至今,我們汪家屯村開始拆遷。因為我們幾個村都修通了筆直寬闊的公路,東二環(huán)路“東升路”路邊豎起了兩排密密麻麻的街燈。因為幾個村子拆遷,因為幾個村子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農(nóng)轉(zhuǎn)非”,村委會改為了社區(qū)。
去年秋冬時節(jié),蔡家沖村拆遷得所剩無幾以后,他們村里的狗和貓,就流浪到我們村里,他們村那邊的鳥類,麻雀、布谷鳥、喜鵲、烏鴉等等,都搬遷、流浪、聚集到了我們村。
現(xiàn)在,我們村又拆遷得只剩下村子西北頭山坡上的六七家了,大半個村子已經(jīng)被推倒了,變成了一大片瓦礫磚頭堆。我舍不得老家院子里那些高大的枇杷樹、石榴樹、雪梨樹、無花果樹,還有那幾蓬葡萄,遲遲不愿意簽下同意拆遷的合同,幾乎影響了村莊的拆遷進(jìn)程,甚至影響了老家城市化的進(jìn)程,成了“釘子戶”。我老家院子里的這些果樹,前幾年就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了。初春雪白的梨花、綠瑩瑩的葡萄花盛開,初夏火紅的石榴花盛開,還有乳白的枇杷花。盛開時節(jié),我家的小院子極其美麗,溢滿花香,時時可見蜂蝶翩翩飛舞著翻越院墻落進(jìn)來。炎熱的盛夏夜,晚家人坐在院子里乘涼,寒冷的冬天午后,陪父母親和侄兒在院子里曬太陽,何等幸福愜意!果子成熟時節(jié),一串串或綠或紫的葡萄,一枚枚或綠或紫的無花果,一個個碩大紅艷的石榴,一個個瑩白剔透的雪梨,一枚枚呈橘黃色的楷杷,都極其美麗香甜。
現(xiàn)在,無論是白天,還是深夜,都有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和流浪貓成群結(jié)隊地在我們村外流浪,一副很想進(jìn)入我們村的樣子。有時候,它們就大著膽子豁出去了,溜進(jìn)我們村里來。其實我們村里也已經(jīng)超過大半是一片倒塌的廢墟了,殘存的院落人家寥寥無幾了,哪里找得到它們寄居棲身的角落呢?
過不了多久,這些拆卸推拉倒掉的磚瓦鋼筋混凝土就會被清除,被絡(luò)繹不絕的大型貨車?yán)撸蛘弑粺o數(shù)臺大型推土機(jī)碾壓機(jī)就地推拱掩埋到低洼的壩塘山箐深溝里,被掩埋到泥土深處。那時候,這些被迫失去家園、被迫從一個村莊搬遷流浪到另外一個村莊的鄉(xiāng)村生命,就連這樣的瓦礫亂磚舊木頭堆、這樣的廢墟也找不到來寄居棲身了。
我家?guī)缀醭闪舜謇镒詈蟀徇w的人家。很多人家早早高高興興搬走了,因為他們對拆遷補償費很滿意,對宗地小區(qū)安置比較滿意。我很不愿意搬遷,在外工作的一個堂侄子和鄰近幾個村里的一些在外工作的人家,也很不愿意搬遷。我們祖祖輩輩生活于鄉(xiāng)間,都有很大一院子祖宅,一下子就要被拆除了,今后規(guī)劃安置小區(qū),又沒有我們的名額和宗地,等于是把我們強(qiáng)行從村里驅(qū)趕出去,割斷了我們與村里的血脈聯(lián)系。特別是我,老家、鄉(xiāng)野鄉(xiāng)間,是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根、底氣、地氣,一下子把我的文學(xué)之根割斷了。村主任開玩笑說,我們村的龍脈被挖斷了,我這個作家不可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佳作了,不可能更加有名氣了。話里的意思是,村里的龍脈文脈地氣一被斬斷,我的名氣我的寫作就只能這樣,只能到今天這步了。
此時,正是初夏,我的老家小院子,石榴花紅得似火,雪梨、葡萄、枇杷、無花果掛滿枝頭的小院子,就這樣堅守到了村子變成一片坍塌頹敗的廢墟。村路也被挖掘機(jī)挖斷了,進(jìn)也進(jìn)不去,出也出不來,我母親幫我堅守到了最后。由于我們家是在山坡上,小院子高高地雄踞著,要想像對待村里其他人家一樣,把泥土推拱起來包圍捂埋住我們老家的小院子,根本不可能。又由于我家院子后面正好是東二環(huán)路“東升路”,要想把我家四周的泥土推掉運走,讓我家的墻腳地基和房子吊在高處,也完全不可能。所以,我的小院子和我母親,才能夠堅守到最后。最后,他們差點真的給我冠上了一個“釘子戶”的美名,不斷給我母親和我弟弟施加壓力,變相強(qiáng)迫我的親人們來說服我。最后,我只好忍痛簽了同意拆遷的協(xié)議,按上了很多我的紅手印。那一秒鐘,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堅守住我的村莊了。我放棄了一個人的堅守,心中滿是悲哀,而不是像我的兄弟們一般高興。我對不起我的祖先們。或者也可以說對得起他們了。我畢竟堅守到了最后,直到我們孤零零一家小院,直到我家的房子孤零零一棵竹筍一樣拱出在一片坍塌頹敗的廢墟中。
其實,還有一大群鄉(xiāng)間生命與我、與我母親一起,堅守在一片廢墟的村莊里,堅守到了我簽下字。甚至我簽下字以后,這些生命仍然堅守在一片廢墟的我們村里,或者說,仍然有一大群鄉(xiāng)村生命一直堅守在一片廢墟的曾經(jīng)的我們村里。它們就是一大群村狗、村貓、村老鼠、村蛐蛐、村蛙、村螞蚱、村螞蟻等等,在廢墟里游來走去,還有許多村鳥,比如喜鵲、燕子、黃鶯、布谷鳥、斑鳩、戴勝鳥、麻雀、烏鴉等等,堅守在廢墟間,飛來飛去,起起落落,戀戀不舍。
我最后幾趟回村莊的時候,我家小院隔壁二弟家的房子,已經(jīng)被拆挖得倒成一片,但是挨近我家的一半,拆遷隊不好施工,還在殘存著。很多突然間就無家可歸的村狗,寄居在二弟家的殘屋里邊。我爬上廢墟,群狗沖著我咒罵,它們還在盡職盡責(zé)堅守著村莊,也或者是把我誤認(rèn)為了拆遷隊,對我呼喊著憤恨。善良的母親,每天都弄一大盆飯菜,端去路邊放著,給堅守在村里的這些流浪狗吃。我心里很疼。村莊基本都已經(jīng)變成了廢墟,陸續(xù)被大汽車?yán)摺_^幾天,這些流浪狗們,在這一個曾經(jīng)的村莊里就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寄居了。
每天天亮,依然會有喜鵲在曾經(jīng)的村口廢墟里喳喳歌唱、飛來跳來,好像在尋找著熟悉的人家,依然會有戴勝鳥、布谷鳥、麻雀在一片廢墟之中、在曾經(jīng)的村里歌唱。拆遷隊不僅拆除了村里的一幢幢房子,拉走了磚瓦土石,而且也用油鋸輕輕松松鋸倒了村里村外百年甚至是數(shù)百年樹齡的古樹。曾經(jīng)的村莊,先是成了一片坍塌頹敗的廢墟,繼而被推拱成了一個平整開闊的大場子,好看是好看,不過先前的一戶戶人家、一個個開滿梨花杏花石榴花、掛滿果子葫蘆南瓜、蜂飛蝶舞、生機(jī)勃勃的小院子不見了。
最后一趟回村莊,我?guī)缀醪桓易哌M(jìn)廢墟。夏天驕陽如血,我內(nèi)心疼痛難忍。在廢墟亂磚頭堆里,我看見了幾只小貓頭鷹和幾只小戴勝鳥。這些鳥幼雛還很嬌弱,它們的嘴邊還有黃黃的“黃豆瓣”,像乳牙一樣,很可愛。但是它們突然間就失去了鳥巢家園。它們茫然無措,找不到父母,也找不到安樂舒適的巢穴家園。村里村外,一棵棵粗壯高大的樹紛紛被油鋸鋸倒,分分鐘,它們就轟然倒下了,而成長起來,它們花了數(shù)十年甚至是數(shù)百年。它們曾經(jīng)與村里一輩又一輩人相伴,成為一輩又一輩鳥的聚居地、家園。我看見落下的貓頭鷹幼雛的廢墟堆,原來曾經(jīng)有幾株古老高大的麻栗樹,蒼勁盎然,遮天蔽日,濃蔭匝地。秋冬的傍晚,這幾株古樹遮風(fēng)保暖,夏秋的午后和晚上,這幾株古樹下涼爽宜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村人們都喜歡聚坐在樹下閑談,而貓頭鷹們則喜歡筑巢定居在樹頂枝葉間。在廢墟亂磚頭堆里,我還看見了一窩可憐的小貓咪,半睜著清純可愛的眼睛,膽怯地看著倒塌碎亂成一片廢墟的世界。它們還不明白,失卻了溫暖的窩巢,對它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如今,樹倒窩巢散,貓頭鷹家族妻離子散,而我們村也散了。聚居于此地數(shù)百年的生命,一朝散了,都傷筋動骨一般難受。雖然四散到附近深山中各村或者城里去租房子住了,村里人還是舍不得遠(yuǎn)離這一片曾經(jīng)的家園土地。每天,都不辭辛勞、不嫌路遠(yuǎn),或者騎摩托車,或者走路,擔(dān)著扛著背著農(nóng)具,回來種菜種莊稼。雖然村里早已經(jīng)賣了土地,簽了土地轉(zhuǎn)讓協(xié)議,據(jù)說很快就不準(zhǔn)種了,但是村里人都還在執(zhí)著地盤著種著。我母親,已經(jīng)被我們接進(jìn)城里一起生活,但是她每天還是要坐公交車回去,去拆倒成一片廢墟繼而被清理得片瓦蕩然無存的老家村莊盤菜種菜,一如既往地應(yīng)著一個個節(jié)氣種菜種莊稼。比如,雨季要來前,我母親就會在路邊路腦播種下一塘塘南瓜籽、葵花籽、苞谷種子,或者撒下一小片辣椒秧,等到幾場雨落地,美麗的南瓜藤蔓就會爬滿路邊或者山坡,美麗的葵花就會像村姑們燦爛的臉龐驕傲地擎起在鄉(xiāng)間,或者就會有一株株青翠欲滴的苞谷亭亭玉立在藍(lán)天下,或者就會有女孩子手指一般細(xì)長的青青紅紅的辣椒長在路邊……現(xiàn)在,我母親我弟妹她們回去盤菜盤莊稼,都找不到一棵樹木乘涼了,都找不到一個屋檐避雨了。她們都在一片廢墟邊忙碌著,口干舌燥,烘烤辣日,一會兒曬,一會兒風(fēng)雨,她們很辛苦。
至于從一株株樹上跌落在廢墟里的那些鳥們,我本想把它們捧送回山林里,但是它們也難舍家園,我一捉,它們就鉆進(jìn)了瓦礫廢墟堆里。還有那些蟲蟲們,大概也如此。
幾天后,拆倒的磚木瓦礫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一大個村莊蕩然無存,很快又被挖掘機(jī)、推土機(jī)推平,平平整整,干干凈凈。
拆遷前,為了獲得更多拆遷補償費,很多人家都四處借錢蓋房,幾乎是把所有可能借到錢的親朋好友家都求了,家家都建蓋了新房子。本來是很快就要拆遷的村子,卻很快建蓋得密密麻麻,到處是一幢幢高大簇新漂亮的磚房。有些人家甚至在丈量拍照前幾天還在深更半夜偷偷建蓋,院子里建蓋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每家都得到了一大筆拆遷補償費,我的親人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全村人都很歡喜,但是也全都心里很痛很痛,打斷筋骨、割斷血脈一樣的心痛。
至于我,內(nèi)心雖然偶爾有一絲欣喜,但是久久縈繞不去的是憂傷惆悵,找不著發(fā)泄對象的深深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