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華《海耕(下)》
第五章 產業鏈成長的中國邏輯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國的水產品總量已經躍居世界首位。然而,同發達國家相比,我們的海產品加工水平卻明顯滯后,原始、粗放的加工方式只能為市場提供附加值很低的初級產品。很顯然,要想打破產業升級的瓶頸,必須沿著現代路標,向精、深加工的方向突圍。面對新的挑戰和機遇,威海人以杜鵑啼血般的執著不懈探索,最終創造出值得驕傲的中國第一和世界之最。
東方神油“鴻洋神”
像大多數男人一樣,許振國也不喜歡逛商店,他嫌煩,磨磨嘰嘰,黏黏糊糊,哪像老爺們干的事。可是,不知什么緣故,有那么一陣子,他卻突然對商場有了興趣,無論去市里開會還是到外地出差,一有空就顛顛地往購物的地方跑,看那樂此不疲的勁頭,仿佛有夢中情人在那兒銀河暗渡。后來的種種跡象表明,這不過是一個傳奇故事的第一個噱頭,隨著情節的陸續展開,人們將會看到國產魚油與洋品牌同場PK的精彩內容。
故事的最初線索源于公元1994年的日本之旅。
當風塵仆仆的許振國走進位于北海道南岸的函館市場時,撲面而來的視覺轟炸令他猝不及防。好家伙,一排排的貨架上,包裝精制的海帶卷、海帶絲以及各種海帶食品琳瑯滿目,少說也有200多個品種;再看半干海帶的價格,沖擊波來得更強烈了——每斤真海帶折合人民幣70多元,日高海帶190多元,淋漓海帶竟高達300多元。天爺,這可是國內淡干海帶售價的數百倍啊。作為榮成縣蒲家泊漁業公司的當家人,他比誰都更清楚,倘若以此類推,自家的2000多畝海帶究竟蘊藏了多么驚人的升值潛力。
6年前,為了發展海帶養殖,他在支部會上提出了沖出近海圍困,向深海區挺進的思路。孰料出師不利,是年開發的400畝海帶被一場臺風席卷而去。許振國并不氣餒,整整一個秋冬,他帶領伙計們始終泡在海上,頂著海風拴纜,迎著涌浪打橛,鍥而不舍,日復一日。到年底,新辟出800畝海帶養殖區。第二年開春,正當綠色萌動之時,老天爺又突然變臉,肆虐過后,養殖區里一片狼藉。許振國被激怒了,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不管不顧地朝深水區撲過去。這一次,許振國終于勝利了,新拓展的2000畝海帶長得又寬又長,水靈靈、油褐褐的,煞是喜人。可是,豐產不等于豐收。因為,近年來,國內海帶價格不斷下滑,最不景氣的時候,一斤淡干海帶只能賣出可憐巴巴的五六毛錢,按一斤干菜泡發7斤濕菜計算,每斤濕海帶不過1毛多錢。你去菜市場轉轉,還有哪種蔬菜比海帶更便宜?毋庸諱言,國人對海帶缺乏認知是影響銷量的重要原因。現代科研證明,維持人類生命活動有六大要素,蛋白、脂肪、糖類、維生素、礦物質和纖維素。如果說,前五種要素已為世人所認識,那么,90年代初被歐美學術界稱為第六生命要素的纖維素還鮮為人知。而恰恰是這種隱性物質能影響人體的調節功能,諸如,強化免疫力、調節內分泌、降低血脂、血糖和血壓,使人的生理活動處于最佳平衡。科學家們言之鑿鑿,海帶中的食物纖維素非常豐富,干品含量占61%以上,而精白米只含0.3%,面粉含0.2%,大豆含4.2%。正是憑借齊全的生命六大要素,海帶被譽為癌癥的克星、高血壓患者的福音、降糖消毒的環衛工和健身美容的長壽食物。遺憾的是,國內有多少消費者知道海帶的這些好處?當然,缺乏認識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眼前的貨架就像一面鏡子,反襯出中國海帶食品在加工方面的單一和落后。看人家,海帶食品打開就能上桌,拆包即可入口,方便極了。而我們的海帶買回家后又得發泡,又得烹飪,如此費時費力,根本適應不了現代生活快節奏的需求。觸景生情,許振國的心里生出隱隱沖動。函館的超市真是一位隱喻的高手,它選取恰當的方式,令人信服地展示出海帶增值的諸多可能性。對,回去以后先從海帶加工入手,想到這兒,他情不自禁地點點頭,不知怎的,身上竟有些莫名的燥熱。
在返回國內的航班上,他被愉快的情緒包裹著。機翼下,浩瀚的東海依舊充滿神奇的深邃,箭鏃般刺入蔚藍的山東半島也依舊是飽經滄桑的古老模樣。史書記載,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先后兩次東巡,親臨山東半島的成山頭。第一次是為了禮謁名山,第二次是為了尋找長生不老的仙藥。相傳,徐福當年登船時回眸一望神情凄然,是啊,此去經年不知歸期,也許執手淚眼竟是最后的訣別。果然,他和童男童女們不知所蹤,在歷史煙云中神秘地消失了。望著煙波浩渺的洋面,許振國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組耐人尋味的鏡頭,在日本考察時,他無意中發現幾乎所有的兒童食品包裝袋上都印有DHA含量的標識,他不明白這三個縮寫的英文字母代表什么,不過,憑借直覺,他認為肯定同人體健康有某種關聯,那么,DHA究竟包含了怎樣的內容呢?
許振國是個地地道道的漁家漢子,是年42歲,中等個頭,膚色黝黑,礁石般粗獷的面容將他嚴厲的性格顯露無遺。說起話來,嗓音比身體還猛實,喑啞中透著富于激情的感染力。后來,有記者在撰寫報道時把他稱作大海的兒子,殊不知,許振國與大海的感情糾葛有著怎樣的難言之隱。6歲時,村民們敲鑼打鼓慶祝蒲家泊漁隊成立。光著屁股的小男孩跟在父親身后跑啊、跳啊,煞是興奮。16歲那年,好端端的父親突然生出政治問題,沒等小振國明白過來,生活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求學夢碎了,一顆蜷縮的心瞬間沒入冰冷的海水,他只好抹著眼淚踏上舢板,成了蒲家泊漁隊有史以來年齡最小的漁民。如果說,大海是人生的煉獄,那么,十幾年的驚濤駭浪摔打出一個有膽有識的豪邁男兒。同海上的風浪相比,陸地上的政治風暴顯然更具破壞性,十年浩劫,漁隊元氣大傷,此后幾經遷延,境況漸趨瀕危,別的不說,僅債務就欠下100多萬元,要知道,在八十年代初這100多萬儼然一個天文數字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心力交瘁的老書記又一頭倒在病榻上。于是乎,悲觀乃至絕望的情緒在人們心中彌漫開來,漁隊沒了主心骨,今后究竟何去何從呢?
困厄之際,34歲的支部委員許振國臨危受命,成為引領航向的掌舵人。
在家徒四壁的老房子里,新一屆黨支部會議召開了。許振國開門見山:“咱們用不著扯閑篇,依我看,擺在眼前的路就兩條,要么豁出命去闖一下,要么,干脆認輸散伙,沒有別的選擇。要我說,咱們既然坐到這兒,就得綁在一塊干出個樣來。老話說得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對吧?”話不多,卻盡顯性格魅力——只要有勇氣、有毅力,即使冰點,創業的激情也會沸騰。是啊,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所謂本色,就是強大的性格邏輯。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貸款建冷庫;第二把火,挺進深水區擴展海帶養殖;第三把火,則是自力更生建起了二百多米長的碼頭和一個簡陋的修造船廠。第一艘漁船的建造,是一個中國版的蒲家泊傳奇,僅靠一個三人維修小組和一盤小紅爐、一臺老虎鉗外加幾個木匠,所謂的造船就在沙灘上叮叮當當地開工了。當那艘全憑手工打造的幾十噸重的漁船竣工時,全村的老少爺們在沙灘上黑壓壓地圍了一片,沒有塢道,新船如何下海?琢磨來琢磨去,最后,只能采用最原始的辦法,將新船五花大綁,幾百人同時肩起纜繩奮力拖拽,就這樣,一寸一寸硬是將新船挪到了海里。
然而,隨著國內捕撈業的無序擴張,近海漁業資源日漸枯竭,昔日魚蝦滿倉的豐收景象漸如褪色的年畫,曾經飽滿的色彩變得暗淡曖昧。許振國敏銳地意識到,企業又走到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也正是從那一刻起,他的心里生出隱隱忐忑,下一步企業發展到底該朝哪個方向走呢?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果然,日本之鑒醍醐灌頂,一石擊破水中天吶。
很快,不同規格的海帶新產品相繼誕生了。
與此同時,關于DHA的相關資料,通過各種途徑迅速匯集到許振國的辦公桌上。原來,DHA是高度不飽和脂肪酸——二十二碳六烯酸的英文縮寫。早在1972年,英國科學家就發表了震驚世界的觀點,DHA不足將造成大腦發育障礙。后經多國科學家們長達20多年潛心研究,不但證實了這一觀點,而且發現了DHA和另一種高度不飽和脂肪酸EPA的許多新功效。為此,美國國會把這兩種可以軟化血管、健腦益智的元素列入議題,并稱之為“生命之油”。而日本的法律則明文規定,兒童必須服用含有DHA的食品,以利于國民素質的提高。科學實驗證明,DHA、EPA為陸生動植物所不含且人體自身亦不能合成,必須從飲食中攝取。人類要獲取這兩種營養物質,可以運用生物技術從海洋魚類中提取,而鳀魚等低脂魚類就是生產DHA的原料之一。許振國怦然心動,榮成是國內排行第一的漁業大市,也是鳀魚的重點產區,捕撈量占全國總產量一半以上,其中,僅蒲家泊漁業公司年產鳀魚就達5萬多噸。按理說,魚捕多了是件好事,殊不知,收獲有時竟是一種甜蜜的煩惱。原因在于,鳀魚是一種俗稱“離水爛”的低價值種類。那些年,堆積如山的鳀魚不招人待見,只是簡單生產不脫脂魚粉,其檔次和價格均不值一提。后來工藝升級,進行脫脂處理,沒想到,分離出的大量魚油無法利用,只能隨著廢水排進大海,從而造成污染,以至于廠區周遭的海面上從早到晚彌漫著一種嗆鼻子的怪味兒。如此一來,好端端的鳀魚就演成一個黑色幽默,為此,許振國真是傷透了腦筋。現在好了,化腐朽為神奇,好一個DHA!看起來,世界上還真有點石成金這碼事兒。他動作夸張地從老板椅上蹦起來,青筋勃然的右手忽地卡在腰眼上,眸子盯住對面一個焦點,目光刀片一樣,很鋒利。那模樣,頗似一位躍躍欲試的拳擊手。沒錯,他的脈搏開始加速,肱二頭肌、肱三頭肌已經隆起,那激動人心的準確一擊,將向觀眾展示拳擊手無與倫比的爆發力。
接下來的市場調查,讓許振國心中五味雜陳。他發現,在超市里吸金的,居然是清一色的洋品牌,美國的、歐洲的、日本的……其中,來自大洋彼岸的阿拉斯加深海魚油風頭最勁。那么,中國呢?偶見產品上架,模樣不忍卒讀,同洋品牌比起來,人家儼然是身著燕尾服的翩翩紳士,我們活脫脫一個土得掉渣的原住民。多么強烈的反差,多么辛辣的嘲諷,許振國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也許是杞人憂天?他自嘲,但有一點不容置疑,外國的生產商絕不是樂善好施的慈善家,否則,時至今日,我們也不會那么懷念諾爾曼·白求恩。說一千道一萬,中國需要自己生產的深海魚油,中國的消費者需要物美價廉的保健品。
接下來,建廠房、購設備、開車、調試,焚膏繼晷,折騰了近一年,產品終于面世了。可是,檢測結果令許振國大失所望,采用冷濾法工藝生產的魚油,質量遠不如美國的阿拉斯加系列產品。那些日子,茫然無措的許振國真是進退維谷。有人建議,已經這樣了,索性把產品投放市場去碰碰運氣。碰運氣?許振國神情肅然,如果產品被淘汰,砸了牌子,損失的就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了。也有人建議,實在不行干脆重打鑼鼓另開張。許振國害冷似的縮下脖子,這樣一來,投進去的400多萬可就白丟了。而且,采用新工藝、新設備又需加大投入。他知道,這是孤注一擲的豪賭,對此,干部職工們會怎么想?能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體內的荷爾蒙壓抑久了,總要尋個出路,終于,幾個醒目的小紅疙瘩拱上額頭,隨后,又有參差的水泡擠滿嘴角。人們發現,他的煙吸得更兇了,不過很少有人知道,此時的許振國正在困惑的沙漠中孤獨跋涉。
有時候,機緣就是一種造化。
1996年6月,在青島召開的全國魚油制品研討會上,公司代表與北京化工大學的教授激情邂逅。這是一次意義非凡的握手,機遇像脫韁的烈馬一晃而過,眨眼的工夫,許振國就緊緊抓住了歷史拋過來的韁繩,他堅信,只要跨上科技的馬鞍,企業一定會沖出眼前的困境。辦公會上,許振國一錘定音,投資一千二百萬,上馬國內第一條五級分子蒸餾生產線。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會兒,許振國反倒沉得住氣了,不但沉得住氣,甚至表現得很淡定。事實上,比這更難堪的質疑,他早就領教過了。
那一年,毛主席突然登上天安門,老人家巨手一揮,頃刻間,紅旗漫卷,把一色長天映得跟著了火似的。由此開始的口誅筆伐讓許父碰上了大麻煩,打倒反革命特務許某某!吼聲蜂起,厄運降臨了。父親頭上的那頂帽子分明是兒子當下處境的說明書,人們兇巴巴的眼神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已經活成了一個令人唾棄的異類。那些日子,他怯怯的目光在虛空里飄來飄去,如同一只孤鳥找不到落腳的枝杈。一天傍晚,他路過漁隊辦公室,碰巧看見幾個人正把反剪雙手的父親從梁上放下來,被打斷左腿的“反革命特務”仄歪著身子,臉色蠟黃,不斷呻吟,許振國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爹——”他疾步沖進屋里,抱住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父親,嗚嗚地哭了。幾年后,父親平反了。當年輕的生命打著寒顫從生活的冰水中掙扎而出時,經過淬火的性格已經有了足夠的韌性與張力。
公元1996年12月初,中國第一條五級分子蒸餾生產線開始安裝調試。
魚油提純的過程極不順利,要么是乙酯化不充分,要么是其他理化指標不合格,忽兒是溫度發生偏差,忽兒是真空出了問題。很顯然,調試者闖入了一片陌生的原始森林,沒有經驗的羅盤,只能憑感覺去判斷方位。譬如,各種添加劑的使用就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參照,劑量多少、溫度高低還有時間長短,總之,每個環節都像一堵無形的墻擋在那兒。那天,熱力車間在配料時嘗試新的調整,結果,八百公斤原料油全部報廢了。許振國聞訊急匆匆趕到車間,時至隆冬,北風呼嘯,襲人寒氣夸張得近乎潑墨寫意,然而,人們驚訝地發現,一顆顆細小的汗珠從許振國的額頭沁出來,鋪排成縝密的工筆。他呆呆地望著廢棄的原料,腦子里一片空白,像一只被剜走了身體的貝殼。此時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失敗兩個字所包含的那種欲說還休的苦澀滋味。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于是,透明的液體炭火一樣灼著腸胃,熱氣從里向外散出來,弄得人全身燥燥的。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把一個靜謐的夜晚留在身后。起霧了,朦朦朧朧的沙灘上,晃出一個模糊的身影,透過濕漉漉的霧氣,他愣愣地盯著水面,仿佛盯著一個神秘的讖語。你瞧,波浪一次次地涌上沙灘,又一次次地瓦解了。 然而,它持續的力量不正在醞釀著深刻的變化嗎?他明白,必須修改失敗的背景,才有可能在新的條件下演繹成功。問題是,修改從何入手?
調試繼續進行。
不知不覺的,熱風送來初夏第一聲蟬鳴,新生的蟬兒攀上高枝,身后的樹干上掛著剛剛蛻去的尸衣。這是一次神圣的涅槃,新生其實就誕生在死亡的墳塋之中。
經過一百多次摸索調試,期盼中的幸運女神終于在反復沖洗的底片上顯影了。
收取魚油的那個美妙瞬間無疑是永恒的,當金黃色的澄明液體抽象為清晰的分析數據時,許振國心頭的陰霾頓時驅散了。檢測結果表明,精煉的魚油不僅確保了DHA、EPA的新鮮活性,而且克服了國內其他生產工藝的諸多弊端,各項理化指標達到甚至超過國外同類產品。手捧條分縷析的檢測報告,許振國長長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唔,這一天終于盼來了。
中國終于有了響當當的“生命之油”,他終于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充滿辛酸的喜悅叫做堅韌。
鑒于這個招來財氣的大金娃娃人見人愛,他想,必須給娃兒取一個響當當的名字。為此,他專門向榮成市著名文化學者于迎雨先生和省外以及香港有關人士悉心求教。經過一番推敲,新產品有了一個大氣的稱謂——“鴻洋神”。
原以為,有了過硬的精煉魚油,只消用膠囊加以包裝,“鴻洋神”牌保健品的生產便完事大吉。出乎意料的是,國產膠囊居然成了絆馬索,就在這個看似最簡單的環節上,許振國和他的團隊又冷不防受到了失敗的阻擊。他記得很清楚,剛一觸到新鮮出爐的膠囊,手指像被炭火燙了似的,余溫尚存的膠囊顏色黯淡,甚至有些發黑,遠不像阿拉斯加魚油膠囊那樣晶瑩剔透。他神情抑郁,怎么回事?技術人員的判斷很利落,沒別的,就是膠囊惹的禍嘛。許振國如釋重負,只要查明原因,問題就好辦了。然而,令人窩火的是,癥結的明朗化竟然導致尷尬升級,他們遍試國產膠囊,結果都是先前的翻版,邪門了!真是邪門了!盯著可憐兮兮的膠囊,許振國那顆疲憊的心臟一陣疚痛,很顯然,這是命運之手投下的最后一顆骰子——一枚小小的膠囊將決定整個企業的命運。
夜已經深了,許振國辦公室的窗口依然映著一抹橘黃色的燈火。桌頭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他記不清自己究竟抽了多少煙,反正,那一根接一根的香煙如同排隊供奉的祭品,源源不斷,前赴后繼。當他從濁重的濃霧中閃出時,亂蓬蓬的發叢泛著絲絲煙氣,酷似一只情緒激動的煙囪。突然,胃里有什么東西翻上來,他“啊”地長大嘴巴,干嘔,形式夸張卻沒有內容。他搖搖頭,剛咽下一口唾沫,一串刺激性搐動又沒頭沒腦地從胃底沖向喉嚨。怎么回事?疑惑的瞬間,長達三十多年的吸煙史驀然積淀出新的頓悟:原來,吸煙像喝酒一樣,多了,也會醉的。該死!他把手中的煙屁股一扔,用腳狠狠蹍了兩下。怎么樣,這回舒服了吧?!接下來,他像沒頭蒼蠅似的在煙霧中轉來轉去,那充滿了壓迫感的四面墻壁讓走投無路的體味愈發強烈。除了膠囊質量會不會還有其他原因?不知道。下一步又該怎么辦?還是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距離成功僅僅一步之遙,就像攀登珠峰,眼瞅著,山頂近在咫尺,不過,最后幾步如同天塹,邁過去便可以俯瞰,邁不過去只能仰視。于是乎,咫尺之遙便橫亙為他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段行程。之所以艱難,是因為根本無路可走,也就是說,他只有從沒有路的地方趟出路來,方能掙脫險境。問題是,怎樣才能邁過最后這道坎呢?羅掘俱窮,一向敬鬼神而遠之的漢子破天荒地萌生一個念頭,要不,明天去廟里燒幾炷香吧?
幾天后,公司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通過自我介紹,許振國得知,她是法國羅賽洛食用明膠生產廠商在華公司的經銷人員。“聽說咱們廠生產的魚油膠囊遇到了問題,我帶來了法國廠家的樣品,你們可以試一試。”許振國心生蹊蹺,兩家沒有任何瓜葛,他們從哪兒得到廠里的消息?客人的解釋讓他頗感意外,原來,市里某位領導去北京匯報工作時,把“鴻洋神”膠囊一并呈送給國家科委。看到家鄉的企業能夠提煉出純度如此之高的深海魚油,宋健主任十分欣慰,同時也對膠囊的觀感表示惋惜。他隨即叮囑工作人員:你們幫著查一下食用明膠的線索,如果有合適的,就給生產廠家提供個信息。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許振國不禁深受感動。是啊,自打“鴻洋神”膠囊誕生那天起,這個黑不溜秋的小東西就牽動了鎮里、市里乃至省里各級領導的目光,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尚在襁褓之中的“鴻洋神”,竟然能得到國家科委一把手的關切與扶助。試制連夜進行,疑難迎刃而解。沒想到,真沒想到,成功就這樣不期而至!看到那一粒粒黃澄澄的膠囊燦若繁星,許振國不由得心旌搖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謝天、謝地、謝人吶!
1998年6月,由國家技術監督局、農業部科技與質量司和國家水產品質量監督檢測中心等多部門聯合召開的國產魚油制品評價與發展戰略研討會在青島舉行。為此,中央電視臺專門播報了一則新聞報道:由國家水產品質檢中心和青島技術監督局聯合對市場銷售的17種國產和進口品牌魚油進行了全面檢測,“鴻洋神”牌魚油以其卓越的性價比名列榜首。檢測結果表明,“鴻洋神”牌深海魚油,其EPA和DHA含量大幅度超過其他品牌近80%。其中,DHA含量超出進口產品含量2-5倍,在所有被檢測的產品中,該款魚油售價最低。國家水產品質檢中心一位領導感慨地說:“許多人宣傳只有進口魚油才是最好的,這并不符合實際情況,市場抽檢結果告訴我們,國產‘鴻洋神’牌深海魚油,無論在質量上還是在價格上,都比進口魚油更具競爭力。”中國科學院院士、人稱中國海帶之父的著名海洋生物學家曾呈奎先生聞訊后夜不能寐,欣然命筆題詩一首——古時秦皇東尋油,為求長生天盡頭,今有威海鴻洋神,奉獻人類生命油。
1997年11月30日,鴻洋神集團辦公樓前紅綢橫陳、鑼鼓喧天,在一片汪洋恣肆的喜悅中,許振國和各級領導為“鴻洋神”深海魚油的正式投產剪彩。這是一個屬于中國的歷史時刻,也是一個屬于許振國的經典鏡頭。太激動了,以至于握著剪刀的右手微微有些顫抖。此時此刻,這雙手已然血脈賁張,賁張為一種表情,一個象征。是的,正是這雙托舉未來的堅韌之手,托起了中國保健品行業一個值得驕傲的民族品牌,鴻洋神,不僅是一段傳奇、一個啟示,更是一種境界。
原以為膠囊投產后前方便是一片坦途,不料,在銷售環節上竟馬失前蹄。由于缺乏經驗,一千多萬元廣告投入眼睜睜地打了水漂,懊惱、內疚把許振國卷入自責的漩渦之中。好在沒過多久,他又恢復了鎮定。于是,意志的扳手重新上緊工作的發條,事業的指針又開始圍繞新的圓心沖刺。他比先前更忙了——生產進度、工藝管理、開拓市場、銷售培訓……那段時間,他幾乎連睡覺都睜著一只眼,偶爾小憩甚至會讓他產生負罪感。由于生命之弦繃得太緊,以至于超過極限。突然間崩潰了。最初的癥狀是咳嗽、胸悶,妻子幾次督促他去檢查一下,他嘴上答應著,可為了不耽誤工作,卻一拖再拖,等到痰里滲出血絲,他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了。檢查結果如同五雷轟頂,什么?肺癌晚期?那張薄薄的檢測單如同一塊呼嘯的石頭突然擊中他的胸口,“嘩啦”一聲,好像打碎了什么東西,那空洞的濺落聲激起回響,旋即,墜入死一般的沉寂。過了一會兒,他抖抖嗦嗦地從上衣口袋摸出剛啟封的香煙,狠狠往地上一摔,他明白,老友分別的時候到了。
一年后,求醫未果的病人住進北京301醫院。此時的許振國儼若被逼進死角的斗牛,幾經纏斗之后,身上、脖子上插滿刀子,奄奄一息地跪倒在血泊里,望著那塊晃動的紅布,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了。那天,公司總經理劉新利專程赴京探望。一見面,病人掙扎著欠起身,急切地問:“老劉,公司情況怎么樣?”“情況比去年還要好。”劉新利笑意盈盈,“除了自主品牌產量繼續擴大,我們貼牌生產的國內外客戶已經達到七百多家。”“好,太好了!”突然,一串干咳噴涌而出,撕心裂肺的痙攣過后,病人干枯的右手握住劉新利的手腕,“老劉……辛苦你了,”他歇口氣,又努著勁說“謝謝……謝謝啦……”突然想起什么,“告訴辦公室,給我寄瓶魚油來吧。”劉新利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
時隔一周,病人明顯衰竭,清醒與昏沉的界限變得越發模糊了。他看見,病房的走廊又暗又長,一個沉重的身影正向這邊移動。近了,更近了,終于,沉重的腳步聲緘默在門口。他知道這家伙要來干什么,生存的本能促使他拼命抗拒:不,不,好多事情還沒有做完,再給我一點時間吧!不難想象,彌留之際,這個一生都在追逐夢想的男人心中有多少眷戀、牽掛和遺憾呀。誰知,門外竟然一聲冷笑。他猛然驚醒了,疲憊的眸子泛出明亮的波紋,那是一條光的河流,瞧啊,綻放的浪花托舉著沉重的幸福。接著,貪婪的目光劃過妻子的臉龐,在每一件物品上逗留、撫摸,此時,誰也不知道,這是病人對世界的最后一次問候。哦,視線在床頭柜上定住了。他嬰兒似的嘬著嘴唇,癡癡地盯著那瓶魚油。忽然,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說了什么。守在床邊的妻子趕緊俯下身去,邊聽邊一字一句地復述:“嗯……告訴新利他們,一定要把企業搞好……嗯……‘鴻洋神’來得不容易,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對得起這塊牌子……”妻子的嘴角開始微微顫抖,“放心吧,我一定告訴他們。”病人定定的眼神松弛下來,他慢慢吁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屋里一片寂靜,靜得令人窒息,靜得驚心動魄。就在這時,他聽見房門被粗暴地撞開了,那團沉重的黑影挾著逼人的寒氣直撲床頭,他想看看來者究竟是何模樣,可是,眼睛無論如何睜不開了。隨后的緘默中,他或許又聽到了從前的濤聲,或許又看到了童年的月光,午后的斜陽緩緩移過他蒼白的額角,給立在旁邊的那瓶魚油涂上最后一抹亮色,在光線的映襯下,瓶里的魚油像一粒粒神奇的種子,晶瑩、剔透,金燦燦的。2008年9月6日,許振國闔然長逝,生命的最后一幀影像在54歲的節點上永遠定格。
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
然而,他的生命時限僅僅允許他完成一個先驅者肩負的歷史使命,就在上蒼規定的有限時段里,他用生命之殤,為中國的海產品深加工扯起了一面靈旗。
巡禮“鴻洋神”,一種今夕何夕的感慨油然而生。
如果說,昨天那枚黃澄澄的膠囊是一粒希望的種子,那么,今天的“鴻洋神”已經茁壯成一株參天大樹。副總經理劉祿增告訴我,截至目前,“鴻洋神”不僅是全球唯一一家集遠洋捕撈、魚油榨取、精煉分餾乃至軟膠囊壓制為一體的企業,而且,憑借60多自主個品牌和數百家貼牌客戶,企業以年產80多億粒的規模當之無愧地成為全球最大的保健食品生產基地。“鴻洋神”牌魚油軟膠囊在覆蓋國內市場的同時,還遠銷美國、加拿大、日本、德國、英國、挪威等40多個國家和地區。相關統計數據表明,全球有多達十分之一的人服用“鴻洋神”牌魚油及系列產品。
走進裝飾一新的樣品室,我的整個身心融入了詩一般的意境。琳瑯滿目的產品匯成一片蕩漾的春潮,形,則目炫五色;神,則情幻七彩。我知道,那枝最早開放的報春花就綻放在這鋪天蓋地的花海中。是啊,在場區、在車間,每一個角落似乎都能看到許振國的身影。當年的領頭人一直在大伙身邊,從未走遠。那沙沙運行的傳送帶不僅傳遞著產品,也傳遞著他欣慰的笑容。我想,作為開拓者,許振國們創造的物質財富能夠計算,但他們創造的精神財富卻無法估量。作為一名時代纖夫,“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的奮斗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當時間的潮水遠遠退去后,沿著歷史沙灘上那串清晰的足跡追尋,后人會看到先驅者那永不消失的倔強背影。
第六章 登陸赤山
1944年6月6日凌晨,三千余架英美運輸機、滑翔機載著3個傘兵空降師從英國20個機場起飛,撲向法國諾曼底海岸。在飛機掩護下,四千艘艦船和難以計數的登陸艇駛出了偽裝嚴密的英國南海岸基地。6點30分,世界戰爭史上最大的一次海上登陸作戰開始了。
許多年以后,曾經硝煙彌漫的海灘又見人潮喧囂,只不過,此時的規定情境已經變成濱海旅游。耐人尋味的是,盡管擁有更為久遠的歷史故事,可當榮成市石島鎮政府提出開發旅游的愿景時,許多村民啞然失笑,以為癡人說夢。然而,時隔數年,一個國家4A級景區橫空出世,人們先是驚嘆,繼之恍然,原來,靠山吃山還有如此新鮮的形式與內容。新事物意味著新憧憬,通過凝固在山水之間的特殊語言,今天的人們開始了同未來的親密交流。
不知什么緣故,2002年的春天來得似乎有點晚。
按照陽歷的說法,2月4號,時值立春,但是眼瞅著到了2月底,春天還遲遲不肯露面,室外依然寒意料峭。說來也怪,那天上午,王玉春忽然來了雅興,他踱出辦公室,朝前方的赤山瞭了一眼,然后果斷地朝司機招下手。 十幾分鐘后,山腳下的小路上響起了清晰的腳步聲。誰也不知道此刻的王玉春在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種東西正在心底蠢蠢欲動。他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股神秘的力量,眼下,它正躊躇著從熟悉的海上阡陌折返上岸,走向已經變得陌生的荒山野嶺。
前不久,石島鎮的決策者邀請有關專家精心謀劃,繪制出一張石島大旅游的宏偉藍圖。其主旨就是以赤山法華院為軸心,大力開發旅游業。藍圖總是美好的,問題在于,倘若沒有雄厚財力作后盾,再美妙的構想也不過是紙上談兵。據說,兵棋推演時,鎮領導第一時間想到了王玉春。是啊,既然赤山水產集團穩居鎮屬企業頭把交椅,鎮領導怎能不格外倚重?然而,王玉春的反應卻不置可否,看得出,現在的王董事長已經不是旱鴨子鬧海時那個容易感情用事的王經理了。
其實,王玉春正巴不得能為企業的可持續發展找到一個新門道。原因很簡單:一是近海漁業資源逐漸衰退;二是周邊漁業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根據《聯合國海洋公約》確定的原則,中國與日本簽署的漁業協定已于2000年6月1日生效。與韓國簽署的漁業協定及中越北部灣漁業合作協定也分別于2001年6月底、12月底相繼跟進。據國家權威部門統計,上述三個協定生效后,我國約有32000艘漁船將從傳統的作業漁場撤出,每年將減少160多萬噸漁業產量,有30多萬人面臨轉產轉業。按理說,另辟蹊徑恰逢其時,可讓人拿捏不準的是,一旦扔掉熟悉的舵輪貿然登陸,難免四顧茫然,總覺得有點不靠譜。因此,他在心里提醒自己,方向攸關成敗,決策務必穩妥。同鎮領導商洽的當晚,他破天荒地失眠了,紛亂的思緒就像一葉扁舟,隨著身體的輾轉不停顛簸。沒錯,領導的分析確有道理,作為世界海洋經濟四大支柱之一的濱海旅游,是當今世界發展最快的新興產業。據世界旅游組織統計,濱海旅游業收入占全球旅游業總收入的二分之一,比十年前增加了三倍。全世界40大旅游目的地中,有37個是沿海國家或地區,旅游總收入占全球旅游總收入的81%。國家統計局還公布了一組更為翔實的統計數據,國內旅游業的投入產出比高達1:4.6,創匯比為1:2,旅游業每收入1元,可使國民經濟增加產值3.1元,第三產業增加產值10.7元。透過數字看旅游,其豐厚回報和輻射帶動效應是顯而易見的。話又說回來,大數據不過是概括了大趨勢,并非確保贏利的操作手冊,就像街巷中明滅可見的飯店一樣,人家食客盈門,你卻未必紅火。思前想后,折騰了大半宿,睡意才暈乎乎地漫上來,趕明兒上山看看再說。他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遠處傳來隱約的雞鳴,天,就要亮了。
老態龍鐘的朝陽緩慢地升上天空,亂石參差的小徑蛇一樣扭曲著爬向山頂,瑟瑟海風撩撥著憔悴的荒草,亂糟糟的枯樹枝從石縫間擠出來,顯得瘦骨嶙峋,滿山的崖石裸著被日頭曬舊的暗紅。王玉春瞇著眼,微微蹙著眉頭,透過眼簾狹窄的縫隙默默地打量著前方的山巒,漸漸地,臉上顯出復雜的神情。俱往矣,沒有裊裊梵音,不見煌煌勝景,唯有一座逼仄破敗的寺院蜷縮在那兒,宛若一首歷史的挽歌遺落在荒山的皺褶中。 王玉春且行且思,越往上走,步點越發零亂,臉色也越發凝重。他不由心生疑問,這么一個熊樣子,開發旅游能行嗎?看到王玉春遲遲沒有動靜,鎮領導心生一計,搬來市長滕寶玉充當說客。也別說,領導一番忽悠,王玉春的腦瓜開始發熱了。然而,眾人聞訊一片嘩然,就像當年旱鴨子鬧海時的情形一樣,輿論的餐桌上又冷不丁端出一只從未見過的螃蟹。敢不敢吃姑且不論,一打聽價錢,人們就驚呆了。我的媽,一期工程投入就得上億元?這么個小山頭,地方又這么偏僻,誰閑著沒事來這里觀光旅游?真是鬼迷心竅,這個王玉春簡直瘋了。
在公司辦公會上,王玉春提出了登陸赤山的三大理由:一是隨著經濟發展和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旅游經濟已經成長為新的消費熱點和充滿活力的朝陽產業; 二是集團公司經過多年發展,綜合實力已經今非昔比; 三是赤山自古享有“大東勝境”的美譽,不僅有山海相連的自然景觀和極具膠東特色的民俗積淀,更重要的是有遺陳至今的赤山法華院,“一寺連三國”的人文景觀在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在世界民族文化交流史上也實屬罕見,這是上蒼賜予赤山人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以現代眼光看,文化是什么?當然是財富嘛。 基于上述理由,他認為,憑借獨特的人文資源,只要下定決心,就一定能夠為公司發展辟出一條新路。誰知,任憑王董事長循循善誘,伙計們卻并不買賬,嘟嘟囔囔的質疑聲讓人想起開鍋的稀粥。不約而同的擔心把開發前景說得波譎云詭,給人的感覺,鎮上的所謂藍圖不過是一個曖昧的陷阱。王玉春突然冷冷地冒出一句:“當初辦漁業公司,人家不是也笑話咱們是旱鴨子鬧海——瞎撲騰么?后來怎么樣?”說著,眼神突然嚴厲了,“我真是弄不明白,大風大浪都闖過來,咱這膽子咋還越闖越小了!”伙計們面面相覷,算了,董事長一旦犯了倔,你縱使磨破嘴皮子也白搭;再者說,除了性格使然,還有更重要的因素,誰叫人家是一把手呢。
討論開發品質時,伙計們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往小屋墻上貼干粘的王玉春。他仍像那會兒一樣,繃著臉,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話:“要么不干,要么,咱就把活兒干得漂漂亮亮的。”于是,目標設計隨之明確——定位高端,著力將赤山風景區打造成全省乃至全國旅游精品。緊接著,王玉春又亮出旅游開發的進程表,一年打基礎,二年成產業,三年立支柱。然而,題目太大了,從哪兒切入好呢?事實上,在鎮政府制定的石島旅游總體設計中,關于赤山法華院景區,雖有涉獵卻并不完備,至于具體規劃,更談不上縝密周全。在這樣的背景下,頭一次跨界經營的探索猶如盲人瞎馬,說得夸張一點,就像大白天突然掉進地洞里,方向感的突然喪失,自然而然催生了跋前疐后的忐忑。王玉春的分析提綱挈領,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把規劃拿出來,有了規劃,方可破題。一出手,他就把牛鼻子牽住了。
隨后,他親自帶隊,輾轉濟南、青島、曲阜、泰安等地實地考察,并與有關專家反復切磋景區規劃實施方案。漸漸地,一個以流傳千載的赤山保護神——赤山大明神的傳說為依據,以韓國歷史名將張保皋來此建寺為起因,以日本天皇冊封的圓仁大法師求法事跡為延展的恢宏畫卷開始凸現。后來,有人把赤山比作一位頗具潛質的草根模特兒,把王玉春比喻為匠心獨運的化妝師,其實,贊譽者何曾想到,要想勝任化妝師這一角色究竟有多么吃力。諸多麻煩中,讓他最頭疼的事情就是借錢。瞧,他又習慣性地抄起電話,說了沒幾句,攥著話筒的手頹然垂落下來。對方的口吻很微妙,與其說是拒絕,不如說是掩飾。既然隔空對話毫無效果,只好放下身段親自登門了。沒過多久,他便一臉失落地走出銀行,他有理由感到失望,因為,作為當地幾家銀行的大客戶,他同行長們都是情誼熱絡的老朋友,可是,當他從最后一家銀行走出時,先前的失望已經變成沮喪了。他在路邊呆了一會兒,沒有風,滿天的烏云都在靜寂中沉默著,想起剛才的情形,他不禁一聲唏噓。是啊,開發赤山旅游,的確是亙古未有的稀罕事兒,行長們擔心是必然的。平心而論,你王玉春可以破釜沉舟,可以不顧死活一條道走到黑,人家憑什么非要跟你一塊去趟這道渾水?說句不好聽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誰愿意跟你同歸于盡呢?于是,在失意者的唏噓中,曖昧的真相徹底裸露,由此導致的結論是,所謂的人情其實同人性一樣,往往都是靠不住的。再加上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那一個個叫作銀行的建筑就變成了一個個詭異的魔方,在那里,借錢變成了最容易也最困難的事情。 盡管失望,他并不氣餒,感謝生活的饋贈,因為,經過早年借錢買船的歷練,他的免疫系統已經足夠堅強。如果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那么,他骨子里的那分執拗當然就是引領呼嘯的箭鏃。
2002年,“十一”黃金周剛過,一支雄赳赳的施工隊便開赴張保皋紀念館的施工位置。伴隨著隆重的奠基儀式,氣勢恢宏的景區大開發正式拉開帷幕。時隔一月,法華院山門、圓仁館相繼破土動工。轉過年來,大明勝境、赤山明神、法華塔、極樂菩薩界、赤山禪院、榮成民俗館、民間藝術館、仙居山莊等建設項目相繼上馬。 一時間,赤山景區人山人海車水馬龍。待到夕陽從山頂悄然滑落,夜幕上又映出挑燈鏖戰的闌珊光影,定睛凝視,你會情不自禁生出遐想,的確,那勞作之聲仿佛夜之呢喃,那繽紛人影如同一個煌煌夢境。呵,這的確是一項令人動容的造夢工程,它思接千載,繼往開來,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當代夢想一脈相通。
身為景區大開發的總策劃和總指揮,王玉春深知,最受人們青睞、也最具時尚特點的是生態旅游和綠色旅游。2003年3月12日,又逢一年一度的植樹節。王玉春以景區開發總指揮部名義下令所屬各企業、各部門全體出動,并分別下達了綠化任務。植樹節當天,景區植樹人員超過2000人,車輛多達100余臺。 短短一個月,共計投入資金1000多萬元,新栽各類樹木5000多種。為了借鑒其他省、市的先進經驗,他帶領有關人員遠赴南方,先后考察了南京、常州、無錫、湖南張家界等部分園林景區、苗木市場以及國家森林公園,面對郁郁松柏、森森綠意,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種滄桑感和神秘感,慨嘆之余,先前的覺悟再攀新高:赤山景區不僅要多種樹,而且要種奇樹、名樹、大樹。考察歸來,他立即責成旅游公司成立了一支100人的綠化專業隊伍。號令既出,王玉春身先士卒,親赴前沿,巡視指揮,現場調度。那些日子,王玉春同大伙一道,起早貪黑,從天剛蒙蒙亮,一直干到過半夜。收工時黑燈瞎火,下山多有不便,他索性往工棚里一鉆,不走了。采訪中,集團副書記王善強談到這樣一件事。他說:“4月2日那天,風特別大,一上班,他就帶人去數公里外移送一棵重達十幾噸的雪松,行至一處陡坡時,車上的馱梁突然斷裂,只好向指揮部電話求援。”王玉春聞訊后,趕緊借來吊車進行現場處置,待到雪松運抵山上時,已是夜幕四合。就在這時,一滴冰涼的東西落到王善強的臉上,接著,又是幾滴,下雨了。憶起那晚的情形,王善強的嘴角泛出一抹苦笑。他說:“后來雨越下越大,董事長也沒有傘,硬是冒著雨,盯在現場,等到我們把雪松移栽完畢,已經過了夜里12點。這時候,董事長渾身上下早已經被雨水淋透了。”
據考證,赤山名聞遐邇,源于佛,海誓山盟演繹出的故事,件件與佛相關。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站在赤山北坡南望,對面的山峰竟然是一尊眉目清朗、體態端莊的仰天石佛。所以,早在謀篇布局時便有人提議,應擇址塑像,作為景區標志。王玉春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覺得,近年來,在如火如荼的國內旅游開發熱潮中,以大佛為景區標志性建筑的場景比比皆是,如果盲目跟風,赤山景區的所謂標志也無非是別人的翻版。他認為,赤山的獨特之處在于“一寺連三國”,既然如此,如何避免雷同?有沒有恰當的線索貫穿那個獨特的“連”字呢?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腦海,他想起了正在修改的圓仁館里供奉的神祗。對呀,赤山明神!這可是冥冥造化之中誕于赤山的古代神靈啊。《后漢書》曰:“神靈歸赤山。”意思是說,人死了以后,靈魂都要回到赤山的懷抱里。 相傳,赤山神手中有一本詳細記載人間運勢的《錄命簿》,當地人稱為“天書”。按照古人的說法,天書記在赤山正南,即此山主峰,名“碑石山”。實地勘察,但見山巔斷崖面北,正面光滑,側面多皺,倘若意會,無字碑文赫然在目。韓國史書有言,張保皋后來之所以成為“海上貿易王”,皆因明神護佑,張氏感恩戴德,遂在新羅的莞島和濟州島分別建立赤山院。日本《永州府志》及天臺宗的佛教典籍中,也記載了赤山明神保佑圓仁入唐求法和平安歸國的故事,影響所及,凡日本天臺宗略具規模的寺院至今皆有供奉赤山明神的場所。 如此看來,赤山明神可謂福佑三國,澤被古今。時至今日,張保皋起航的帆影和圓仁東渡的業績仍在東海的波光中蕩漾,赤山明神的動人傳說也依然是隔水相望的中日韓學者不倦的話題。想到這兒,王玉春的思路豁然開朗。接下來,在選址論證時,他和諸位專家頗費了一番腦筋。先后三易其址,王玉春仍覺不妥,結果,還是他提出的意見最終獲得專家首肯。 此位置北、西、南三方為山峰環繞,頗有風水學中“太師椅”的況味,塑像若坐西面東,則前方地勢開闊,遠眺可見數十里,若視線下移,可鳥瞰石島全貌。再遠處,石島灣及鏌铘島盡收眼底。同樣,因其地勢顯赫,碩大無棚,自山下或海上遙視,雕塑必然十分醒目。專家們不由得交口稱贊,最佳地點毫無疑義。
2004年9月15日,總體高度達58.8米的中國第一海神像,也是世界最大鍛銅神像正式落成。抬頭仰望,熠熠生輝的赤山明神端坐蓮臺,神情靜篤,莊嚴而神秘,慈悲而肅穆。隨后,亞洲最大規模的觀音動感音樂噴泉廣場——極樂菩薩界及其他場館也相繼落成。
2005年4月28日,赤山風景名勝區開園儀式如期舉行。
唔,不過春秋三載,一個美輪美奐的大型景區橫空出世。壯哉!王玉春。在激情燃燒的日子里,他就和伙伴們淋漓盡致地演繹了什么叫作赤山速度。和當年新船下水時悄無聲息的情形截然相反,山門前的廣場上,鑼鼓喧天,花炮轟鳴,當掌聲驟然響起的時候,王玉春笑了,笑得那樣開心,那樣滿足。于是乎,三年來一直不近情理的黝黑,也突然變得生動了。
這是一次意義非凡的搶灘登陸。
篳路藍縷之后,王玉春終于攀上山頂,比起早年旱鴨子闖海時的熱烈,今天的冷靜回歸也許更值得紀念。如果說,當年下海是一次精神淬火,那么,而今上山,則是一次新的超越,一次心靈的凱旋。
2006年12月,國家景區4A級驗收小組來赤山考察驗收,結果一次性全票通過。據悉,在全國所有景區驗收中,獲此殊榮者僅赤山一家。
2007年4月22日,張保皋紀念館隆重開館。包括13名韓國國會議員在內的66名韓國政要,以及韓國影響力最大的KBS電視臺、SBS電視臺明日新聞、韓國國際新聞社等11家韓國媒體共約1000多人齊聚赤山,共襄盛舉。得益于獨特的人文旅游資源,景區的門票收入全線飄紅。自開業以來,短短兩年多時間里,累計接待國內外游客近200萬人次。其中,境外游客多達四成。由此,赤山一躍成為山東省旅游市場接待國外游客入境游比例最大的景區。
在公司采訪時,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細節,鐵塔般魁梧的王玉春竟然對花花草草情有獨鐘。看到綠意盎然的辦公室和走廊里嫵媚地綻放在每一朵花中散著幽香,我便想當然地以為是因開發旅游而養成的雅好。一打聽,才知道其花草情結源遠流長,早在磚瓦廠當車間主任時,他王老板就時常燒些花盆去街頭售賣,不知不覺地,那紅花綠葉便酵母一般催生渴望,在類似缺氧的貧瘠環境里漸漸膨脹成脫貧致富的夢想。 當了漁業公司總經理后,他的辦公室和家中便多了幾盆好花,一有時間,就澆澆水,松松土,除了自己欣賞,也樂于向別人夸耀。這是另一個版本的王玉春,與其說他是在侍弄花草,倒不如說是在侍弄心情。事實上,當一株株紅花綠葉在辦公樓里綻放生動時,花花草草就不僅僅是只供觀賞的植物,而是一種綻放的精神,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生活態度。
交談中,年逾六旬的王玉春談到幾年前在香港與李嘉誠先生的會面,他坦言,到目前為止,自己最佩服的企業家還是李嘉誠老前輩。我問他:“李嘉誠留給他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說:“是對人生和成功的態度。”當時他關切地問,“李老前輩,您這么大年紀,成就這么大了,還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李嘉誠淡然一笑,說:“人活在世上,總得干點事兒,總得給社會留下點財富,要不怎么體現出人生的價值?人活著還有什么用?”說到這兒,王玉春輕輕呷了一口茶,然后,目光專注地望著我,“從老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和他相比,我差著千里萬里,你說,今生今世,我還有什么理由去驕傲、去自滿呢?!”
第七章 追夢之舟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何芳川先生在《文明與航海》一書中這樣記述:中國的考古學家在山東榮成發現了五千年前的船,那時的船已經形成幾個隔斷,也就是后來船艙的雛形,即使其中一個隔斷進水,別的沒進水,放在水里也不會沉,始終漂浮。
白駒過隙,白云蒼狗。
直到新中國成立初年,那只在風浪中顛簸了數千載的漁船仍是原始的克隆。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石島灣畔悄然誕生了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傳奇,篳路藍縷的造船人用夸父逐日般的癡情,為一首亙古未有的藍色詩史寫下一組組鏗鏘詞匯。春秋荏苒四十載。當年名不見經傳的黃海造船廠,如今已成長為國內最大的特種船生產廠商和全球最大的漁船生產基地。
公元前210年,某日,在膠東半島最東端一處滄浪簇擁的斷崖上,一身風塵的秦始皇終于停下了東巡的腳步。迎著獵獵長風,這位史稱“蜂準、長目”面相的西北漢子,瞇起細長的眼睛凝視許久,終于,伴隨著望海興嘆的一縷悵然,巍巍身軀矗立成一道歷史的屏風。那一刻,沒有人知道氣吞六合、聲震八荒的征服者在想些什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面對湛藍無垠的蠱惑,他的心中會愀然涌起新的沖動。他知道,只有假舟楫才能絕江河,因此,想象中的大船從一開始就注定會成為千古遺夢。歲月悠悠,它的氣息始終滯留在蒼老的空氣中,這是怎樣的一個夢啊,它太迷人,也太沉重了。
星移斗轉。
仿佛眨眼之間,潮水淘盡2000多年的光陰。終于,在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距成山頭不過數十里之遙的一處海灘上,一艘氣宇軒昂的大船神話般赫然聳立。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中,中國第一艘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萬噸級豪華游輪緩緩地滑下塢道,當歡呼聲驟然響起的時候,抱憾經年的始皇帝終于夢想成真。循著螺旋槳劃出的嶄新航線,人們不約而同地引頸遠眺。哦,他們是在眺望昨天嗎? 沒錯,感情正執拗地校正視線的焦點,于是,時間的潮水遠遠退去,紛繁的往事在記憶的沙灘上閃爍出珍珠般璀璨的光影。
造船業的《史記新傳》是從新中國成立落筆的。
開國元年,一棵傳奇之樹悄悄刻上第一道年輪。
黃海造船廠的前身是一支在抗日烽火中鏗鏘三人行的槍械修理隊。剛解放那會兒,俗稱北油簍的小山下,空曠的海灘還是滿目瘡痍。突然有一天,幾十個血性男兒闖進來。數天后,三間山石嶙峋的海草房拔地而起。數月后,一條長達百米的塢道在灑滿汗水的沙灘上出現了。黃海廠打造的第一件產品,是一艘不起眼的小木船。倘若沒有幾臺破舊的老虎鉗和簡易的皮帶車床聊以自慰,所謂的造船場景簡直就是老祖宗的翻版。這實在是一個辛辣的自嘲,其實,我們哪有資格和古人相提并論?
事實上,在人類造船業的舞臺上,我們的祖先曾經多么露臉呀。
公元1973年,浙江余姚縣河姆渡村,考古人員在一座距今7000年前的新石器時期遺址中發現了6只木槳,隨后,又在臨近處發掘到一具夾炭黑陶制作的獨木舟模型,結合相關的史料記載可以斷定,早在遠古時期,先人的水上活動就已經開始了。同改變人類科技進程的四大發明一樣,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在造船術上也得以充分展現,其中,槳形舵,水密隔倉以及龍骨結構的創立,對世界造船技術的沿革產生了深遠影響。正是得益于當初的自信,那個黃皮膚、黑眼睛的明朝太監比大洋彼岸的哥倫布、麥哲倫更早地接受了大海的邀請。令人遺憾的是,隨著鄭和船隊漸漸淡出時代的視野,中國的造船業便像無性繁殖的馬鈴薯一樣開始了種的退化。當民族的脈管里不再涌動大海的潮汐,當歷史的煙云在現代的天幕上悠悠浮動,那只從遠古駛來的船兒只能是模樣依舊,儼然一個長不大的侏儒。法國學者佩雷菲特在《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相撞》一書中引述了1793年英國馬嘎爾尼使團的來華日記:經過廣州時了解到雖有指南針,中國船的構造根本不適應航海,在廣州港一個口岸,每年海上遇難人數達1萬至1.2萬人……(在定海時)驚奇地發現中國帆船很不結實,安得遜看了兩個世紀以前的圖畫發現,帆船沒有任何變化。馬尼嘎爾寫道,他們毫不掩飾對我們航海技術的贊賞,然而,他們從未模仿我們的造船工藝或航海技術,他們頑固地沿用他們祖先的方法。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四大發明實為催生西方工業革命的科技酵母,然而,東學西漸后,歐洲的科技水平快速提升,發明者卻再也沒有受到科技靈光的照拂。以指南針為例,盡管沈括早在公元十一世紀就在《夢溪筆談》里描述了羅盤針和磁偏角現象,但中國到底也未能把科技領先轉化為海上優勢,反倒是西方列強依靠羅盤針的指引氣勢洶洶打上門來,逼迫我們簽訂了一個個屈辱的城下之盟。
知恥近乎勇。
終于,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構建過程中一直處于被動狀態的華夏民族主動求變,于是,改革的鏈條悄然繃緊,公元1861年,一個具有標志意義的事件出現了。是年秋末,兩江總督曾國藩于安徽安慶北城外創立了中國第一個近代軍工企業——安慶軍械所。盡管史學家刻意強調其近代屬性,但實際上,它沒有任何機械化設備,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由鐵匠、銅匠、木匠和火藥匠拼湊起來的大作坊。據史料記載,全所員工統共百余人,且“全用漢人,未聘洋匠。”正是依傍近乎原始的歷史碼頭,中國近代造船業載著自救圖強的夢想艱難起航。
轉過年來,中國第一臺蒸汽機迸出開天辟地的轟鳴聲,那鏗鏘節律匯成一句歷史旁白:經過漫長跋涉,中國古代造船業已經行至近代分水嶺。曾國藩觀看演示后心情大悅,遂于手書日記中一抒感慨:竊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國人亦能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
有了新的動力引擎,打造新式艦船就成為可能。
為了給技術人員創造“師夷長技”的外部條件,曾國藩特意租下一艘洋輪泊于安慶。中方技師假造訪之名登船觀察,暗自揣摩構造要領。1862年5月,朝廷急調湘軍北上剿捻,臨行前,曾國藩特意叮囑總工徐壽:造船不能停,費用缺口全部由他私人承擔。原來,安慶軍械所的資金全靠湘軍內部供應,與中央財政沒有半點瓜葛,用今天的話說,企業性質應屬大集體。曾國藩一生節儉,習慣摳門兒,然而,為了建造新船卻慷慨解囊,此舉令眾工匠深受感動。后來,續任的兩江總督馬新貽在為造船人員請功的奏折上這樣寫道:徐壽率領工匠殫精竭慮,力求合法,志在必成。1886年4月,新船竣工。試航之日,艷陽高照,油漆一新的艦船鏡子般閃閃發亮。汽笛驟響,蒸汽機船以嶄新姿態駛向大江,頓時,歡呼聲如滾滾春雷在歷史的天空久久回蕩。那會兒,誰也不曾料到,這個激動人心的高光時刻竟是瀕危帝國的回光返照。實際上,當慈禧動用海軍經費重建專供消夏游樂的頤和園時,尚未褪盡胎衣的新式艦船已經在劫難逃。果然,僅隔數年,北洋水師折戟沉沙,我們剛剛掌握的近代造船術就像遭到病毒攻擊的電腦一樣被完全格式化了。
面對現實的尷尬,富于詩人氣質的毛澤東用浪漫口吻予以消解,他說: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造船的工匠畢竟不是詩人,因為沒有圖紙,一時間竟如老虎啃天,無從下嘴。就在無計可施的時候,鉗工郭建華慢悠悠地開口了:“要是結構復雜的大船咱沒經驗,沒有圖紙造不了。就這使喚了幾輩子的小舢板,我尋思,哪怕閉著眼睛擺弄也會八九不離十……”說到這兒,他頓住話頭,旁邊的工友投來詢問的目光:“你的意思是……”“我尋思,咱們畫不了圖紙,可以先鼓搗個模型,干活的時候照著葫蘆畫瓢,把尺寸放大就行了。”看到工友們將信將疑,他又慢悠悠地跟上一句,“要不然,我先試試。”
說干就干,他在廠區里找到一塊軟木條,一邊琢磨一邊在上面比比畫畫,下班后,索性把裁好的幾截木條捧回家。沒承想,就因為這模型的事,從沒紅過臉的兩口子竟然鬧崩了。在大伙的口碑中,郭建華疼老婆是出了名的。偶爾,工友小聚,有人便借酒調侃:老郭,大點喝行不行?老婆又沒在跟前,怕啥呢。 玩笑歸玩笑,人們心里都清楚,膠東男人的心坎上向來都供著大男子主義的牌位,他郭建華之所以怕老婆不為別的,就為了感恩。20歲那年郭建華當了八路。在一次戰斗中他不幸負傷,被當地群眾藏進山洞。村里安排一位18歲的姑娘給傷員送飯,一天,她遭遇偽軍盤查,因暴露破綻而險些喪命。為此,郭建華在心中暗暗發誓,從今往后一定要好好報答這個女人。事情的結局可謂天遂人愿,傷養好了,姑娘也成了他的媳婦。 得知郭建華后院起火,支部書記郭田云趕忙充當消防隊員。一碰面,郭大嫂就拿著一截軟木條沖領導訴苦:“不就是根木條子嘛,有啥大不了的,毀了,不會再找一根?還用得著吹胡子瞪眼睛發那么大的脾氣!”原來,郭建華回家后悶著頭折騰了大半宿,天傍亮的時候,模型已顯出了大致的模樣。早起挑水,他順手把小船擱在鍋臺上,誰知就在這當口,妻子生火做飯,一眼瞅見鍋臺上多了個玩具。嗨,都多大年紀了,還擺弄小孩子的玩意兒,她嗔怪地笑笑,順手拿過來,往灶口一扔,燒了。隨后的情形可想而知,看到丈夫突然雷電交加,早已習慣了風和日麗的妻子當然吃不消了。弄清了緣由,支書郭田云趕忙解釋,然后,拉上氣哼哼的郭建華回廠了。很快,一件新模型就出現在工友面前。大家集思廣益,該添的地方添,該減的地方減,一番琢磨過后,支書郭田云滿意地點點頭,一擂桌面,干吧。
不過幾天工夫,一只手搖櫓的小舢板誕生了。
圍著黃海廠的第一件產品,工友們七嘴八舌,末了,小船有了個響亮的名字——榮魯號。
按照漁家風俗,新船下水必須進行莊重的開眼儀式。嚯,挺拔的桅桿上扎滿青枝綠葉,一塊碩大的紅布蒙住新船的額頭,看上去,如同扮裝的新嫁娘,喜氣盈盈,甚是嬌羞。待到人們把媽祖神像恭迎而出,鞭炮炸響,鑼鼓起勢,一個老漁民縱身躍上船頭,“呼”地將紅布一揭,船頭兩側赫然現出一對紅漆繪就的碩大眼睛,這是一雙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眸子!新船就像離散已久的故人,用深情的目光同重逢的親朋默默對視。十幾個精壯小伙一擁而上,一邊推動舢板,一邊亮開嗓子,下海嘍,下海嘍……船上,一個八九歲的小后生牢牢抓住船帆垂下的繩索,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圖一個生生不息的好兆頭。 不一會兒,小船悠悠蕩蕩駛進大海,那神秘的遠方是一代代闖海人魂牽夢縈的地方,也是一只只漁船最終的歸宿。
1954年8月,一場暴烈的強臺風猝然生成。剛剛還滿臉笑靨的大海轉瞬間變成了暴跳如雷的黑臉漢子。一艘正在作業的漁船剛欲轉舵回港,“咔嚓”一聲,桅桿被狂風攔腰折斷了。眼看著急溜溜打旋的漁船就要陷入沒頂之災,船工們急得點燃物品向岸上求救。此時,聚在岸邊的人們同樣心急如焚,但沒有一條機動船可以頂風出港。人命關天,救援者只能硬著頭皮搖櫓出海,剛一離岸,小船就被咆哮的巨浪重重地拋到沙灘上。冥冥之中,湍急的渦流仿佛隱藏著神秘的暗示,在風浪中顛簸的小船漸漸地朝船廠附近的海灘漂來了。 一番嘶吼過后,風終于停了。打眼望去,廠區里那些搖曳的蒲柳全都披頭散發,活脫脫一群慘遭蹂躪的村姑。再看外面的海灘,工人們不禁大驚失色,好慘吶,一艘漁船徑直栽進沙窩,船體明顯變形;另一只則生生被甩上石棚,撞得支離破碎。支書郭田云怔怔地佇立在沙灘上,他的心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刺痛了。幾天后,在全廠職工大會上,郭田云慷慨陳詞,他說:“為了避免悲劇重演,當務之急就是造出漁民急需的機帆船,讓他們丟掉搖了千百年的櫓把子。”盡管想象中的機帆船不過區區40馬力,然而,對于拘泥于克隆古船的人們來說,要完成全新的創意,實在是一次充滿挑戰的歷史性跨越。就說船體制造吧,龍骨成型是工藝流程中難度最大,也最費力的部分。沒有加工機械,老木工郭建華全憑一把斧頭一點一點努著勁地砍,幾天下來,虎口震裂了,手腕累腫了,砍到折彎處,一不小心,手背劃開一道口子,頓時,猩紅迸濺,一片嫣然。帶著血染的風采,龍骨終于成型了,可安裝時又遇到新的困難。沒有吊車,只好土法上馬,工人們在船邊矗起一根圓木,再于頂端裝上滑輪。只聽“吱吱扭扭”一串碎響,沉重的龍骨從地面晃晃悠悠飄浮起來。再看機械部分,作為動力之源,火頭機的制造更是費盡周章,僅有的兩臺車床小而簡陋,無法加工大的部件。工人師傅獨出機杼,用木材與鋼鐵嫁接,于是,小機床大變臉,原本一米多的機身,一家伙生出了12尺長的臺面。沒有大鉆打孔,工人們就試著把小臺鉆固定在基座上,像螞蟻啃骨頭一樣,一點一點地咬透了全部鉆眼。歷經一年多的艱苦努力,中國漁業史上第一艘40馬力機帆船順利下水了。
為了向工人老大哥表達謝意,大魚島村的鄉親們特地排演了現代呂劇《李二嫂改嫁》,并在接船當天,冒著風雪趕到黃海廠進行慰問。當時,廠里尚無室內劇場,鄉親們就在場院里搭起露天戲臺。開演不久,雪下得稠密起來,一片片飛絮前呼后擁,無數條飄忽的白線從天上扯到地上。支書郭田云于心不忍,便同鄉親們商量,別遭罪了,改日再演吧。村民卻執意堅持,實在過意不去,郭田云當即決定,在后臺生起火爐,供演員臨時取暖。劇情過半,雪越下越大,已經站成雪人的觀眾依然靜靜地圍在臺下,宛若一片潔白的森林;臺上,同樣的雪人依然聲情并茂,逶迤的唱腔如同滾沸的熱水在冰雪世界里嘩嘩流淌。這大概是共和國成立以來最令人感動的一次群眾性演出。若干年后,那裊裊余音仍在寬闊的廠區中回蕩。的確,這不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演出,而是一次意義非凡的盛會,千載難逢呀。
六十年代初期,自然災害的陰霾籠罩了神州大地。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艱難歲月,老百姓需要更多的糧食以驅趕饑餓,國家也需要更多的海產品以償還外債。國難當頭,黃海人清楚地聽到了漁民的呼喚,給我們造一只大船吧,只有走向遠海,才能滿足國家的需求啊。突然有一天,滿臉菜色的造船人亢奮起來。真的?試制250馬力木殼雙拖漁輪和250馬力船用主機?請領導放心,保證完成任務。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機器制造稍具常識的人都知道,大型曲軸空心眼的加工需要臥式鏜床。可那會兒,黃海人同那個擅長大型箱體零件加工的設備緣慳一面。老船工董傳璽幾經琢磨,在鉆頭下挖出一節深坑,把曲軸立在坑內,如此一來,本該施與鏜床的水平加工變成了鉆床的垂直操作。當執機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提起鉆頭,圍觀的人們猛然爆出一陣歡呼,嗬!成功了!
油嘴的加工,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
當時,國產鉆頭尚無跡可尋,進口鉆頭更是天方夜譚。怎么辦?老船工王伯良朝思暮想、寢食難安。一天,廠里組織去空軍某機場參觀,細心的老船工發現機身有個小洞。他好奇地問:“咦,怎么回事?”飛行員告訴他:“是飛行時被小鳥撞的。”這樣的解釋令人難以置信,“鳥兒那么小,身子又那么輕,怎么可能把飛機撞個窟窿?”飛行員笑笑說,“小鳥本身雖然沒有硬度,但飛機是高速飛行,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鳥兒同飛機相撞,就能產生很大的力量。” 王伯良恍然大悟,今天可真是長見識了,那么不起眼的小東西會有這么大的破壞力。 三天后,適逢輪休,吃罷早飯,他正盯著窗欞愣神兒,忽然,思路被老伴的說話聲打斷了:“老頭子,幫我把針紉上。”妻子欠下身子,把絲線和繡花針遞過來。王伯良擎著絲線的右手剛抬起來,不知怎的,竟在半空里停住了。他把繡花針顛來倒去,反復端量,看著看著,猛地從床上蹦起來,“有了!”這一嗓喊得太突兀,把旁邊的老伴嚇了一跳,還沒等她弄清咋回事,王伯良已經扔下針線,拔腿跑了。原來,那一瞬間,他忽然聽到了靈感的聲音,對呀,這繡花針就像撞擊飛機的小鳥,雖說硬度不夠,但是,假如提高速度,效果會怎么樣呢?隨即,他把自制的小臺鉆由原先的每分鐘8000轉提速到16000轉。電機啟動,泛著銀色光澤的小鳥起飛了,眼見得,纖細的銀線逼近油嘴,只聽“撲哧”一聲,淡藍色的火花一閃,堅硬的油嘴上,一個針尖大的小孔出現了。
經過連續奮戰,黃海人先后闖過11道技術難關,最終,保質保量地造出了250馬力拖網漁船。
1963年,尚未建立外交關系的中日兩國發生了一個具有指標意義的重要事件,以平冢長次郎為首的日本中日漁業協會代表團,專程來華重啟中斷五年之久的中日民間漁業協定談判。及至歲末,雙方終于敲定文本并正式簽署。根據規定,雙方于1973年6月20日起,均起用先進的燈光圍網捕魚技術,并對彼此的船只數量作了劃分,中方70艘,日方40艘。別看我方數量占優,但當時國內還沒有一艘專用的燈光圍網漁船,也就是說,中國的造船業若不奮起直追,那組樂觀的分配數額,就只能是一張無法充饑的畫餅。 糟糕的是,天災與人禍似乎注定是一雙聯袂的劫數,剛從自然災害的死亡陷阱里掙扎出來,“文革”的洪峰又呼嘯而至。1970年9月,周恩來總理在天津主持召開了全國造船系統專題會議。此時,距離中日漁業協定生效只剩短短兩年多的時間,可燈光圍網船的制造仍是八字不見一撇,總理的凝重神情讓每一位與會代表都清楚地感受到新型漁船的歷史重量。是啊,當海洋開發作為國家意志而訴諸戰略需求時,那一束射向深藍的燈光,就照亮了歷史對未來的憧憬。人們看到,在燈光圍網船的背后,是中日之間自甲午海戰之后又一輪新的博弈,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時不我待呀! 會議收尾時提出明確要求,在今后兩年多的時間里,國內各船廠必須努力攻關,突擊生產200多艘圍網漁船。據說,日方聞訊后不以為意,非但不以為意,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也不看看自己那點本事,兩年200艘?真敢吹牛,等著看熱鬧吧,中國人又要像五八年一樣鬧騰大躍進了。
天津歸來,軍代表張富貴的大嗓門當場把大伙雷住了。
張富貴具有典型的軍人氣質,說話干脆,嗓門大,火力猛,人送綽號“張大炮”。與說相比,他的笑卻頗顯吝嗇,一天到晚繃著臉,神情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在誓師大會上,張富貴炮聲隆隆:“同志們,我們敬愛的周總理把生產燈光圍網漁船確定為092工程。它的重要性我不用多說,大家也都清楚了。農林部對黃海廠的要求是,1973年6月20號之前,生產出14條400馬力燈光圍網船和14臺400馬力主機,這是一個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當著部長的面,我拍了胸脯,立了軍令狀。當然,我也清楚,無論是生產漁輪還是主機,黃海廠都沒有任何經驗,肯定會遇到很多困難。不過,我更清楚,黃海人有艱苦奮斗的優良傳統,黃海廠是從當年的“一擔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來的。現在,國家需要我們,黨和人民期待我們,黃海造船廠又面臨一次新的考驗,我們必須橫下一條心,哪怕是頭拱地,也必須把燈光圍網船拱到海里去。同志們,有沒有信心?”“有!”全場吼聲雷動,人們的激情被徹底點燃了。
然而,口號過后,復歸現實。
人們發現,闖關之路重重險阻,其中,翻砂工序首當其沖。400馬力主機體形碩大,內部構造圖形復雜,三噸多重的機體和機座澆鑄時須一次完成。可是,化鐵爐的容積不到三噸,供需差距實在太大了。人們面面相覷,上哪兒去弄那么大的容器,一次澆鑄近四噸重的鐵水呢?工段長劉忠倫、技術員楊本和同蘇積德、王忠范等幾位老工人反復合計之后,采用了一個頗為驚悚的作業法——在化鐵爐前增加一個悶爐,先將第一爐鐵水儲于其中,伺機與第二爐鐵水一同澆鑄。他們先用鋼板焊成一個直徑近兩米的悶爐外殼,再以耐火磚襯里,以實現保溫效果。施工過程中,人們又生出新的疑慮,澆鑄時,兩爐鐵水須溫度相同,稍有差池,鑄件就會報廢。但是,一爐鐵水的熔化時間至少也需要一個小時。不用說,前后爐的溫差顯而易見,那么,怎樣才能使二者的溫度趨于一致呢?破解之道,雙管齊下。一是將第一爐鐵水只移儲一半,然后迅速添料熔化,以縮短間隔時間;二是在兩爐前開鑿一條導流明渠,澆鑄時,融兩爐鐵水匯于一路。終于,風干好的偌大翻砂模型運至爐前,古色古香,仿佛一只靜待供奉的青銅器物。火候到了,工段長劉忠倫一聲哨響,兩爐鐵水噴涌而出,轉瞬間,兩條金燦燦的火龍激情相擁,伴隨著一串充滿愉悅的嘶嘶鳴叫,人們的眼前騰起童話般的淡藍色煙霧,一個嶄新的紀錄就此誕生了。
正當大件澆鑄輾轉突圍的時候,曲軸加工也在艱難進行。
作為發動機的心臟,曲軸的毛坯件是由武漢液壓鍛造機械廠生產的,長約6米的不規則柱體重達5噸,精密加工需要大型鏜床。可時至今日,那臺朝思暮想的設備依然魂夢依稀,根本指望不上。看到車工受阻,修理工段趕忙出手相助。工段長董傳璽在車工張本松和劉常仁的配合下,將一臺普通車床改制成一臺模樣古怪的土鏜床。操作時,一道古怪的景觀出現了:機頭在前面切削,后面,一排壯漢通力托起坯件,隨著加工進度一點一點朝前挪動。令人瞠目的還有精度測量,今天的讀者恐怕很難想象,昨天的車工竟然連一把千分尺都沒有,硬是憑借一把卡尺的縝密監督,倔強的刀頭將五噸坯件整整削去了4噸的重量。 一個多月后,一字排開的六個精度完全一致的缸體孔在泛著金屬光澤的軸體上出現了。
船體建造也同樣受制于裝備缺乏,工段長郭善本和車間支部書記顏廷富集思廣益,帶領工人定向攻關,先后制造了圍彎機、平板機、成型機以及300噸油壓機等一系列大型機械設備。隨著時間的悄然流逝,分段建造的船體骨骼逐漸清晰。當幾段船體順利完工,翻轉合龍就成為最后一只攔路虎。試想,用只有10噸起重能力的吊葫蘆吊裝30噸重的大分段,無異于一頭大鯨魚鉤住了細麻繩。現場靜得出奇,數十名干部、工人緊張地立在吊車周圍。有的狠狠咬住嘴唇,有的使勁擰著眉頭,還有的呼吸急促,額頭隱約泛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組長于輝漢和組員周其安走向操作區,小心翼翼撳動按鈕,起吊開始了。越繃越緊的鋼索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嘎”聲,笨重的分段體顫巍巍地離開地面。人們的目光牢牢黏在吊件上,誰也沒有發現,穩定吊鉤的橫鐵開始松動。“吱嘎”聲越來越大,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突然滑落的橫鐵甩出一聲鈍響,重重地砸在于輝漢的身上,工友們慌亂地撲上去,把渾身是血的于輝漢攬進懷中。此時,于輝漢已經神志恍惚,可那雙疲憊的眸子像被魅住了似的,癡癡定在吊件上,漸漸地,目光散了,空了,漸漸遠去的心跳悄然化為撼人心魄的命運交響樂中最震撼也最悲愴的音符。后來有人回憶說,那天晚上的月亮似乎同平日不一樣,看上去,像是浸透了清涼的淚水,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一闋生命的絕唱最終演成主題音樂由沉郁向昂揚轉換的前奏。于輝漢走了,他未竟的事業依然朝氣蓬勃,他的目光依然在每一個車間閃爍,他的心音也依然在每一艘船艙躍動。擦干淚水,黃海人又上路了。他們知道,失敗是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只有穿越失敗的沼澤,才可能走向成功,此外,別無他途。
1973年6月初,軍代表張富貴的大嗓門又響了。他在慶功大會上鄭重宣布:黃海廠比原計劃提前15天完成任務。這是中國速度的一次完美展現,是啊,速度既是名詞也是動詞,在每一個重要的歷史節點上,它都直觀地詮釋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堅強意志。實際上,這樣的中國速度不僅讓日本人咋舌,也讓國內同行刮目相看。他們壓根兒也沒有想到,在一場看似毫無懸念的競技中,一直徘徊在行業末尾的黃海廠居然率先撞線——400馬力主機第一個響車;400馬力燈光圍網船第一個下水。消息傳開,老大哥們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
翻閱廠志時,我從紙張泛黃的油墨間看到了塵封已久的研發概述。細心的編纂者還特意記錄了燈光圍網船的建造尺寸,索性轉錄于下,以幫助讀者日后恢復人稱爭氣船的影像記憶。它的尺寸是:總長38.9米,型寬7米,滿載平均吃水29米,排水量350噸,航速每小時12.5海里,續航力20天,額定船員26人。
1973年6月中旬,新船下水儀式在石島港隆重舉行。兼任海區漁業指揮部總指揮的濟南軍區副司令員楊國福將軍親臨現場為新船剪彩。當中國第一艘燈光圍網船氣宇軒昂地駛向大海,那泛著潔白浪花的嶄新航跡讓一個古老民族對表現未來時的明天擁有了更為樂觀的理由。
以改革開放為契機,中國的水產事業步入了持續提速的快車道,截至20世紀70年代末,國內水產品總量已由建國初期的15萬噸猛增至500萬噸,成為全世界屈指可數的漁業大國。昔日那幅白帆點點的傳統畫面已經淡出人們的視野,取而代之的是鐵甲穿梭的繁忙景象。隨著漁船作業范圍日益擴大,供油保障成為新的困擾。上級領導升帳點將,令旗一揮,把生產千噸級漁船供油輪的任務交給了黃海廠。消息傳開,人們躍躍欲試,又惴惴不安。也難怪,造千噸油輪可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更令人沮喪的是,同千噸輪的大塊頭相比,現有的船臺、碼頭尺寸太小,幾乎派不上用場。對了,還有設備簡陋這塊短板,唉,還真是個麻煩事呢。左思右想,一些人心里發毛,就憑現在的條件,真要上手能行嗎?很顯然,在那個特定的時空里,并非所有人都能領悟,歷史的每一次期待都是一個神秘而又嚴肅的提問,直面命題,不僅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氣。為了統一思想,廠黨委在全廠職工中開展了千噸供油輪能不能造的大討論。關鍵時刻,黃海人的倔強性格又一次體現出強大的邏輯力量。正由于此,中國第一艘千噸級漁船供油輪的出現也就毫無懸念了。
根據遠洋漁業不斷發展的實際需要,企業先后設計建造了HC814型136KW鋼質拖網漁船,8154型441KW艉滑道冷凍拖網漁船,HC8163型382KW艉滑道冷凍拖網漁船等新產品。其中,HC814型136KW鋼質拖網漁船榮獲全國農業博覽會金獎、國家銀獎;8154型44KW艉滑道冷凍拖網漁船和HC8163型382KW艉滑道冷凍拖網漁船榮獲農業部優質產品稱號。
隨著企業改革的不斷深化,1999年,黃海廠通過股份制改造歷史性地轉換了企業經營機制。面對百舸爭流的市場角逐,決策者做出清晰判斷,只有錯位競爭方能以小搏大。隨即,一個新建15000噸塢道的方案吸引了大家的眼球。領導人的戰前動員直奔主題——這條塢道到底上不上?答案應當是明確的。如果不上,我們只能守著過去的舊攤子混飯吃,過到哪兒算哪兒。可是,真到了過不下去那一天,又該怎么辦呢?所以,我相信公司做出現在的決定,同志們肯定會全力支持。現在的問題是,這條塢道所需資金大約2億左右,而公司目前可以動用的資金全部加起來還不到4000萬。這么大的缺口怎么彌補?對比了各種選擇之后,公司決定進行增資擴股。我知道,這樣做會給大家造成很大的壓力,但我們別無選擇,拜托各位了。”
一年后,新塢道橫空出世。
這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創意平臺,它像一條無形的紐帶,一頭挽住昨天的歷史,一頭連接起嶄新的世紀。
自2003年起,公司以每年不低于1.5億元的自籌資金對傳統工藝流程進行技術改造,持續的發力終致企業綜合素質脫胎換骨。與此同時,夾縫求生的競爭策略和技術創新的實力支撐相得益彰,從而使黃海造船于新一輪沖刺中獲得了令人驚嘆的正向加速度。在開展海洋工程船、多用途重吊船、大型客滾船等特種船舶科研攻關的同時,公司組建了國內最大的遠洋漁船研發隊伍。他們緊盯世界發達國家的研發方向,先后開發出超低溫金槍魚釣船、大型魷釣船、燈光誘魚船等14種大洋漁業船舶。諸多品種不但填補了國內空白,也打破了國外造船企業的長期壟斷。
一路放歌滿眼春。
時代給了黃海人一次機緣,黃海人還給時代一個奇跡。
短短幾年時間,黃海造船異軍突起,一躍坐上了國內特種船舶生產的頭把交椅。截至2009年,公司手持大型客滾船訂單數量占全國市場總份額的70%以上;多用途重吊船訂單的占有量則為世界第一;漁業船舶的產能更是傲視群雄,堪稱全球最大的生產基地。
在企業采訪時,分管政工的孫吉虎書記專門邀請數位退休多年的老同志舉行座談會。話匣子一打開,一雙雙渾濁的眸子立刻顯出少有的亮色,那衰老的軀體如同蘇醒的火山噴發出滾燙的青春記憶。于是,我聽到了一曲英雄贊歌,正是這些篳路藍縷的造船人用夸父逐日般的癡情,為一首亙古未有的藍色史詩譜寫出浪漫旋律。
窗外,傳來隱約的鋼鐵撞擊聲,四千噸的龍門吊雄偉地矗立在塢道上,海天一色的蔚藍色背景給以現代造船業為主題的全景表述提供了寬廣的時空縱深。采訪結束前,我向總工程師趙建平拋出最后一個提問:“前些年,哪艘船下水給你印象最深?”他稍加思忖,回答說:“應該說是2004年開始建造的‘渤海明珠’號散裝客滾船吧!”“為什么?”“因為,這是國內第一條具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豪華游輪。此前,實力雄厚的上海江南造船廠就在客滾船上吃了苦頭,廣船國際更慘,他們承造的一條歐洲客滾船整整賠了一個多億。所以,聽說我們接了訂單,不僅其他廠家紛紛搖頭,就連省廳有關領導也表示擔心……”說到這兒,他會心一笑,“新船下水那天,好熱鬧啊。”他發出一聲輕輕的感嘆,目光掠我的肩頭移向窗外,臉上顯出由衷的欣喜。那一刻,他仿佛又站在鑼鼓喧天的碼頭上。我想,這肯定是一個令人終生難忘的經典場景。聽,汽笛響了,那一聲仰天長嘯,猶如盛世龍吟,它穿透厚厚的時空帷幕,震撼了人間天上無數英魂。于是,不同時空里聚焦了一雙雙盈滿驚訝和喜悅的眼睛。這是一次意味深長的歷史凝視。你瞧,神話般的大船從時間深處逶迤而來,它牽動著始皇帝、鄭和、林則徐、鄧世昌、孫中山以及眾前輩的視線,鼓蕩起年輕后生的忘情歡呼,盛開于船尾的浪花儼若一行優美文字,它告訴古今中外所有讀者,在費盡周章之后,一個農耕民族與大海的歷史故事終于抒寫出劃時代的嶄新內容。
第八章 表現未來時
得地利眷顧瀕海而居的人們,大多具有農民和漁民的雙重身份。作為農民,他們對土地既親近又敬畏,知道在土地上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就是說,知道自己行動的邊界在哪里,因此,他們在陸地上的生產和生活中始終保留著一種溫馨的人情味和人性味。同敬畏土地相比,他們對大海的態度就顯得任性、粗魯,隨心所欲。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與大海實則相互依存,所謂靠海吃海并非沒有規矩,而這種規矩謂之倫理。因此,人類始終沒有學會如何去理解大海,如何處理自己與大海的關系。
終于有一天,情況出現變化。
2008年,國內地級市第一個《海洋環境保護規劃》新鮮出爐。這是一個具有指標意義的時間節點,它向國內外廣而告之,中國陳舊的海洋詞典中,破天荒地出現了“海洋倫理”和“海洋道德”的新鮮詞語。
車出成山街區,便有海濱大道揖手相迎,循路南去,不遠處,但見逶迤沙灘悠悠然彎出一道弧線,月牙狀的一彎碧水匯成中國北方乃至東北亞地區現存最完整也最典型的天然瀉湖。專家考證說,這兒不僅是亞洲最大的天鵝越冬棲息地,也是全世界越冬天鵝棲息密度最大的地區。每年秋末冬初,寂靜的海灣總會準時響起遠方游子歸來的問候,短短幾天工夫,來自西伯利亞貝加爾湖以及新疆、內蒙古等地的天鵝家族就會把那片大約5平方公里的水域弄得熙熙攘攘。接下來,冰雪蕭瑟之中,便會驚現一種曠世之美,那夢幻般的意境氤氳數月,成為一個漫長冬季里最生動也最迷人的威海表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突然有一天,天鵝們樂此不疲的精彩演出被觀眾粗暴地打斷了。1975年初冬,天鵝如約歸來,它們驚詫地發現,一條大壩突兀地橫亙在海水里。被腰斬的瀉湖只能戚戚然隔壩相望,寒風襲來,浪花凄然,宛若惆悵的嘆息聲。
變故是因為觀眾的一時沖動造成的。
原來,肇始于60年代的農業學大寨運動雖說疲態盡顯,但上級仍覺得余勇可賈。于是,繼續鼓動造勢,號召圍海造田大搞海水養殖。成山公社黨委班子聞風而動,當即萌生了筑壩圍湖的念頭。國家農牧漁業部對此深表贊許,并專門下撥款項予以支持。80萬元巨款從天而降,成山人著實興奮了一陣子。以當時的物價水平計,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它讓向來干癟的公社賬簿一夜之間變得腰肢豐盈。半年后,大壩順利落成,天鵝們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由此被徹底改變了。
在人們的記憶中,那年冬天雪下得大,也下得稠。當他們擁爐而坐時,大概沒有人能夠想象,那些可愛的精靈正經歷怎樣的困窘。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又到了冬天用奢侈的白色涂抹整個世界的時候,那些可人的鳥兒竟然不知所蹤。望著空蕩蕩的水面,人們一臉悵然。他們隱約意識到,肯定有什么地方出問題了。就這樣,天鵝們用不辭而別給榮成人上了生平第一堂關于環境保護的啟蒙課。其實,在那樣一個時間節點上,需要啟蒙的不僅僅是榮成的父老鄉親,而是整個中國。1972年6月,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召開,周恩來總理親自指示派出龐大的代表團參加。26年后,筆者因拍攝一部紀錄片在北京采訪了全國人大環資委主任曲格平。作為當年中國代表團的一名成員,年逾六旬的環保專家感慨良多。他說:“那時候不要說一般的老百姓,就連政府的部長,國家的領導人,都不了解環境保護是怎么一回事。”很顯然,對于渴望溫飽的中國人來說,環保理念不啻為一片陌生的處女地。令人稱道的是,盡管阡陌未開,先行者卻憑著直覺毅然上路了。
1981年2月,第九屆榮成縣人民代表大會如期舉行。
會議期間,17名人大代表聯名遞交提案,吁請拆除圍海大壩,恢復天鵝湖的自然生態。盡管提案只是就事論事,但字里行間,已經隱約透出樸素的生態學意識,即人類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絕非主宰,此前習以為常的人類中心主義分明是虛妄的謬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從生態學的角度看,對于海里的生物也是同樣的道理。當我們隨心所欲的時候,可曾想過魚兒、鳥兒和海藻們的感受呢?其實,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其他動物在本質上與人類相同,如果你能用它們的眼光看待一切,就會理解其生命歷程同人類一樣,自始至終都在講述一個為了生存而不屈不撓的奮斗故事,因此,無論歡樂、痛苦、乃至死亡都具有其自身意義。所以,人類在強調自身發展權利的同時,也要充分尊重大自然的發展權利,敬畏大自然中一切生命形式。
不過,此時的觀念之塘還是老氣橫秋,一塊石頭扔進去,沒有激起多大動靜。好事者遂越級陳情,一來二去,到底把省里驚動了。不久,一位分管副省長帶領幾位專家親赴實地深入調研,結論是,筑壩的確影響了自然生態,補救之道一是適時清淤,二是適當擴大堤壩閘口。招數盡管中庸但確有實效,一通整治過后,移情別戀的白天鵝終于回心轉意了。
從事物發展的角度看,當年的提案無疑是催生環保理念的一塊酵母,作為威海歷史上第一篇涉及環保的文字論述,提案以充滿焦慮的呼喚為日后一部情深意切的環保佳作寫下生動的開頭。隨著時間的講述,你會發現,在探索實踐的過程中,威海人同海洋的關系發生了微妙而又深刻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歸根結底源于當事人的不斷覺悟。
在許多人的心目中,大海猶如天長地久的一簾幽夢。它詩意綿綿,無始無終。然而有一天,他們忽然發現,湛藍的海水莫名其妙地改變了顏色,而且,那熟悉的海腥中還隱約泛出一種怪味兒,人們疑惑不解,這到底是什么緣故呢?十幾年后,一個叫做江本勝的日本學者用新穎的研究成果告訴世人,水,不僅是一種物質存在,也是人類心靈的真實投影。在《水知道答案》一書中,江本勝用水結晶展示了一個奇妙世界。研究者在負25度的條件下,將放在50個淺盤中的水滴迅速冷卻,使之成為圓形冰粒。然后,將其轉移至負5度的房間內進行觀測。結晶出現的時長只有短短兩分鐘,其間,可見小小的冰粒開始變大,逐漸形成六角形,繼而開始融化。在這轉瞬即逝的過程中,200度的電子顯微鏡打開了通向微觀世界的玄妙之門,實驗者驚訝地發現,冷凍前,加注了不同信息的水滴,結晶后竟出現了與信息對應的各種表情。望著鏡頭下一幅幅或美麗、或丑陋、或規整、或零亂的結晶照片,你會由衷感嘆,水,的確是人類心靈的一面鏡子。而威海人遭遇的又一次煩惱,則為二者的影像關系提供了新的佐證。
1983年盛夏,一些漁民怒氣沖沖地闖進了市政府。他們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向領導咆哮,海帶,我們的海帶,上萬畝啊,全爛了!群眾的強烈投訴,讓市委、市府的領導受到震動。隨即,一個關于污水治理的設想開始悄悄醞釀,并逐漸趨于成熟。一位退休多年的老領導回憶說:“當時有個想法,上一座污水處理廠,討論的時候意見很難統一。原因很簡單,財政沒錢,老百姓也不富裕。那時候不要說企業,就連市委、市府的辦公條件也很差,只有一輛轎車和幾輛吉普。所以有人主張,等以后有了錢再搞也來得及,依據是國外的發展也是先污染后治理,現有資金不如搞點急需項目。對此,更多的人予以反駁,他們認為,威海的發展依賴海洋,因此,保護海洋是非常重要的。”面對自身的生存困境,長期隱匿的理性與感性的二元對立第一次爆發為公開沖突。通過反復討論,與會者最終在重建理性的基礎上達成共識,關于污水廠的建設,必須有長遠眼光,不能走外國先污染、后治理的彎路。如此結論,令人感佩,我想,這大概是千百年來,威海人第一次嘗試著去理解大海。從某種意義講,威海人的心路歷程其實就是人類與海洋恩怨糾葛的真實縮影。
生命源自海洋,這是科學得出的結論。
沿著時間的河流向源頭回溯,你會發現,自己體內的生命因子,原來就誕生在海水里。實際上,人類胚胎的發育過程,堪稱物種演化的真實再現。在母親溢滿羊水的子宮內,小小的水中生物不斷成長,最終,用響亮的哭聲告別那片迷你海洋登上陸地。長大后,人類變得忘乎所以,妄稱能夠改變一切,但是,卻根本無法改變體內的生命潮汐。事實表明,大海是這個星球上所有動物的生命源頭。就本質而言,人類同海洋中的各種生物,有著一種隱蔽而又天然的親緣關系。的確,無論是魚類、鳥類,亦或哺乳類動物,其體內的血液都和海水一樣帶有咸味,甚至連鈉、鉀、鈣等元素的含量比例也幾乎相同。這就意味著,它們的血管內都涌動著源自大海的潮汐節律。所以,將大海視為母親,便成為人類充滿依戀的形象比喻。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母親一詞只是人類賴以索取的口實,沒有人想到,它還關乎倫理。其實,人類并非不懂得感恩,譬如,農民和土地的關系就頗具代表性。一個真正的農民,對于土地,既親近又敬畏。他們知道在土地上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就是說,他們知道自己行動的邊界在哪兒。正常情況下,人與土地的關系體現出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秩序。因此,這就使得他們的生活環境始終保留著一種溫馨的人性味和人情味。同對待土地的恭敬相比,人類在處理同大海的關系時,就顯得輕率、粗魯,甚至無理。日子久了,大海母親不堪其擾,只得愀然變臉,以示抗議。
威海人的救贖之旅,是從興建污水處理廠起步的。
1983年6月,一個投資1100多萬元,處理能力1.5萬噸的污水處理廠破土動工,這在全國縣級行政區劃里尚無先例。不料,活計一上手,工作人員便大傷腦筋。動員拆遷時,一位叫張道臣的住戶死活不同意。就為這,開發公司的趙繼才和同事們真是磨破了嘴,跑斷了腿前前后后他們總共往張家跑了48趟,最后,好歹把工作做通了。若干年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張道臣拿出一張珍藏多年的老照片,微微泛黃的相紙上,那個儉樸的開工典禮似乎仍然保存著昨日的體溫。張道臣對記者說:“這張照片是我從朋友手里要來的,不為別的,就為了留個念想。不瞞你說,當年興建污水處理廠的時候動員搬遷,我說啥也想不通,在這個地方住了幾十年,有了感情,實在舍不得走后門呀。”
就在威海第一座污水處理廠建設臨近收官之際,在地球的另一端,心緒惡劣的西太平洋對秘魯西海岸突然發難,一夜之間,大面積赤潮洶涌而至。據當地媒體報道,因誤食被赤潮污染的魚類和貝類,導致上千人中毒,數十名重癥患者經搶救無效,死于非命。科學家解釋說,作為一種自然災害,引發赤潮的原因較為復雜。其中,海水富營養化被指認為肇事元兇。這樣的結論令人類心里發毛,因為,在一片片斑駁狼藉的作案現場,清楚地留下了自己的指紋。所謂富營養化,就是海水中營養成分過剩的意思。其緣由,人為因素當是主因。隨著現代工業和現代農業的快速發展,富含有機質、重金屬離子的工業廢水肆無忌憚地直排入海。日子久了,海水中的各種營養鹽類和微量元素以及有機化合物的含量不斷增加。結果,藻類大量繁殖,赤潮便不可避免地成為人類經濟活動的副產品。相關資料顯示,20世紀80年代之前,赤潮主要發生在一些工業發達國家的近海,我們的近鄰日本就是赤潮頻顯的重災區。以瀨戶內海為例,1955年,有據可查的赤潮共約40次。隨著海域污染日益加重,赤潮發生頻率急劇增加,及至1976年,竟然達到326次的歷史峰值。80年代后,赤潮災害瘟疫般全球擴散,幾乎波及了所有濱海國家的近岸水域。造物主用一次次的赤潮闡釋了一個發人深省的警世恒言——因追逐利益而導致利益受損,這是人類被逐出伊甸園后,始終糾纏不休的一個悖論。什么叫咎由自取?想想看,貪欲多像一掛無限伸展的腳手架,人們中了邪似的瘋狂攀爬,視線中,伊甸園里那個色澤鮮艷的禁果越來越清晰,而大海母親愁苦的面孔卻越來越模糊。終于,上帝開口了,他提醒人類,智慧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是死……但此時,人類已經失聰了。
1989年,我國渤海突發赤潮,對蝦、貝類等養殖品種全軍覆沒,損失高達數億元。據說,70年代前,中國沿海僅有兩次赤潮記錄。進入80年代后,風云突變,大小不一的赤潮每年多達數十次。痛定思痛。人類終于萌生了自我剖析的勇氣。是啊,貪婪是人性河流中最恐怖的漩渦,它用攫取的快感造成攫取者萬劫不復的沉淪。作為人性世界的黑暗投影,那綿延的赤潮就是人類自貽伊戚的道德尸體。
大海的憂慮注定屬于全人類。
1992年6月3日,聯合國環境發展大會在巴西首都里約熱內盧隆重開幕。與20年前的第一屆環發大會相比,本屆會議不僅在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問題上達成政府間共識,而且,不同膚色的人們也表現出對于環境保護的熱情關注。大會開幕的前一天,來自全世界3500個民間組織的一萬多名代表參加了大會組織的環境論壇。從共同參與的角度講,并未與會的威海其實已經率先發言,他們用一個新穎舉措為環發大會演繹出別開生面的前奏。
原來,早在大會開幕前三個月,一冊醒目的課本已經擺上了孩子們的書桌。這是威海市教育系統組織編寫的第一本環保教材,它標志著環保教育從此正式列入全市近千所中小學教學計劃。耐人尋味的是,就在世界環發大會閉幕的第二天,中國大陸第一座環保塔在威海落成。該塔是由當地一位普通農民個人設計并出資修建的。是年12月,全國人大環資委主任曲格平將環保塔微縮珍品作為禮品贈給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受到外國同行高度評價。對此,中華環保基金會秘書長徐慶華先生感慨特深,他說:“國際上比較流行一種說法,國民收入在3000美元左右公眾才開始考慮環境保護的問題。在1992年左右,中國人均收入只有幾百美元。所以,發達國家從事環保的專家也好,環保人士也好,都認為中國的環境保護問題還提不到議事日程上。當他們看到無論是中國政府還是普通民眾在環境保護方面采取的行動時,自然而然地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隨著經濟建設的不斷提速,威海也同所有沿海城市一樣,感受到海洋環境逐漸惡化的巨大壓力。叩問良知,決策者得出清晰的判斷——依循昨天的發展途徑,無法達成明天的美好目的。只有把靠海吃海的自然優勢轉化為生態優勢,威海的可持續發展才能獲得可靠保證。一旦覺悟,決策者必然面臨有史以來最重要、也最困難的一次抉擇。試想,在以GDP論英雄的規定情境中,屬意明天需要怎樣的膽識和勇氣。最終的取舍令人動容,決策者超越了狹隘的政績觀,表現出勇于擔當的人文情懷和犧牲精神。進而言之,這代人所應有的歷史擔當,就是為父輩還債,為子孫儲蓄。
2004年,威海率先編制了共和國歷史上第一個《海岸帶分區管制規劃》,時隔四年,國內地級市第一個《海洋環境保護規劃》又初試鶯啼。這是一個具有指標意義的時間節點,它向世人鄭重宣告,我們陳舊的海洋辭典中,破天荒地出現了“海洋倫理”和“海洋道德”的新鮮詞語,由此而發軔,一首前無古人的海洋生態文明建設史詩開始吟誦滄海弄潮的時代韻律。
作為一項開拓性系統工程,組織體系創新無疑彰顯了重要的基礎作用。針對海洋生態文明建設這個全新課題,威海專門成立了由市長掛帥的海岸帶協調管理委員會,建立了各相關部門的聯席會議制度,從而打破了環保部門不下海,海洋部門不上岸的傳統管理格局和人為分割的執法障礙。通過定期會商,及時堵塞管理漏洞,有的放矢地解決熱點、難點問題。遵循集約、環保、高效的開發原則,一改過去僵化單一的審批用海模式,實行海域資源市場化配置,從而最大限度地提高了使用效率。與此同時,威海率先在全國推出了《關于加強圍、填海管理的意見》《海岸帶執法巡查辦法》沙灘保護管理辦法》等一系列實用高效的管理制度。于是,一個個中國第一矗立成一道嶄新的人文景觀,它用嚴謹的形式告訴人們,法治意識就是環保意識最權威的代名詞。換句話說,海洋生態文明歸根結底就是制度文明。
實踐提醒開拓者,制度建設只是起點,落實到位方為歸宿。
很顯然,執行是整個過程的關鍵詞,倘若缺乏剛性約束,再完美的制度也難免流于形式,淪為紙上談兵。為了確保實效,主管部門不僅強調“嚴”字當頭,而且還在“嚴”字前面加上一個“最”字。在新上項目審批環節,主管部門嚴守生態紅線,實行史上最嚴格的環保審批和節能評估。前些年,一個投資數十億元的石化項目一度讓小石島附近的大片灘涂產生了快速致富的沖動。然而,經過審慎論證,決策者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們認為,如果以犧牲海洋生態為代價,所謂的經濟增長,終將造成富庶的貧困。據市海洋漁業局一位領導描述,論證會的氣氛不但熱烈,而且嚴謹。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32年前榮成縣人代會上關于是否拆壩的大討論,也許,正是由于當初那80萬元的感性授受,才有了今天對數十億元的理性拒絕。老子曰:反者道之動。看似并無關聯的兩個歷史事件,其實有著合乎邏輯的內在聯系。
基于上述認知,多年來,威海累計否決了總投資逾280多億元的各類項目。得益于此,綿延千里的黃金海岸恰當地保留了表現未來時的豐富想象力和諸多可能性。
與此同時,為了改善近岸海域生態環境,開展了史上最積極的海岸帶涵養修復。
就在幾年前,乳山市的海灘還是一爿神情落寞的爛泥塘,如今,那兒已是風景如畫,游人如織。同樣,面對威海經區海上公園的繽紛詩意,你也很難想象過去的頹唐情形。曾幾何時,岸邊滿目瘡痍,由于潮汐沖刷,導致沙灘不斷流失,最嚴重的時候,甚至連防波堤的底部都掏空了。時至今日,壩體坍塌的巨大轟響仍在歷史的天空回蕩,回望昨天,恍若隔世。近年來,威海以打造藍色休閑之都、世界宜居城市為切入點,按照生態化、園林化、景觀化的標準,對環繞城區的海岸線進行修復和建設。驚艷世人的開放式海濱公園可謂美輪美奐,徜徉其間,你會情不自禁地生出遐想,熏熏然,仿佛走進一個真實的夢境。如果說,海濱表現城市顏值,那么,退回十年,它的表情則令人大跌眼鏡。2004年8月,威海突降大雨。密集的雨線像無數條鞭子從空中掄下來,一時間,全城盡是搐動之音。湍急的渦流卷起街上的粉塵,路邊的泥土,甚至廠區的煤灰,怒氣沖沖涌向大海,原本藍幽幽的水面被攪得一片混沌。傍晚時分,天終于放晴了。然而,漁民的臉色卻由晴轉陰,他們驚訝地發現,網箱里的魚大多翻了白眼,天爺!上午它們都還好好的呀!很快,污水處理廠直排污水的說法甚囂塵上。養殖戶不容分說,當即把上萬斤死魚堆到威海第二污水廠的天井里。“直排污水?怎么可能呢!”廠長的辯解無疑是火上澆油,人們更加憤怒了。罵呀,嚷呀,哭呀,喊呀,他們執拗地瞄準眼前的靶子,一心要為自己的損失討個說法。廠長急得面皮紫漲,“我的話你們不信,專業機構的檢測報告你們總該相信吧?!”沒錯,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的檢測報告說得明明白白,此次事故是因為雨水攪動海底常年積累的養殖垃圾,加之氣溫太高導致大面積缺氧造成的。盡管檢測報告言之鑿鑿,但失去理智的人們已經聽不進任何解釋了。為了平息眾怒,上級只好揮淚斬馬謖,被就地免職的廠長欲哭無淚,咳,真是炊事員行軍——替別人背黑鍋。你說,冤不冤哪!
風波引發的陣痛也讓主管部門如同芒刺在背。不久,一個調查小組出發了。從故事跌宕起伏的走向看,關于市區近岸養殖現狀的縝密摸排無疑是又一個重要節點。當工作人員換一個角度重新審視熟悉的養殖場景時,臉上的線條漸漸繃緊了,僵直了。就說作為市區門臉的威海灣吧,前些年,政府鼓勵養殖,漁民趁勢而上,眼見得海帶筏架和魚、貝網箱雨后春筍般冒出水面,短短幾度春秋,就把開闊的水面擠得熙熙攘攘。時間一長,海水污染了,航道阻塞了,游客沮喪了……不斷增加的環境壓力讓這爿海域不堪重負,結果,那場肇事的大雨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很顯然,如此現狀必須改變,否則,昨天的悲劇還會重演,而打造中國藍色休閑之都和經濟可持續發展的愿景只能是自欺欺人的一種奢望。
果然,動真格的了。
當限期清理的決定變成通告的白紙黑字,過去與未來便在2004年的特定時空里狠狠撞到一起。這是一場遲早都要爆發的遭遇戰,從雙方博弈時顯露的困惑看,彼此似乎都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面對身著執法服裝的海監人員,養殖戶們情緒激動:“政策為什么說變就變?政府昨天還鼓勵我們,今天為什么就不讓養了?”“這碗飯已經吃了大半輩子,都這把年紀了,讓我們改行,你說說,怎么改?”一些外來的承包者更是捶胸頓足:“全是貸的款呀,要是都賠進去,不得傾家蕩產嗎!”穿制服的人訕訕地賠著笑臉,不知怎的,心里竟生出淪為被告的奇怪感覺。最初幾戶走下來,他們便從中得到教訓,原來,看似簡單的調查取證比事先想象的棘手多了。不過,原告畢竟還是原告,逼急了,當場使出殺手锏:“你們辦了海域使用證嗎?”“什么?海域使用證?”養殖戶的反駁十分雷人,“靠海吃海,這是多少輩傳下來的老規矩,誰也沒聽說還得辦什么使用證,笑話!”采訪中,市海警支隊的同志告訴我,2000年前,我國對海水養殖實行粗放式管理,只需由村一級去農業部門辦理一個養殖證,有意者便可以在海上跑馬圈地了。2001年10月2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域使用法》新鮮出爐,該法對海域使用審批和違規處罰作出明確規定。看到執法人員亮出法律文本,養殖戶不由得犯了嘀咕,不過,嘴上并不服軟:“沒人告訴我們呀!你們不說,我們還不知道,能怨我們嗎?”話雖硬氣,心里卻有點毛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既然惹不起,趕緊躲吧。于是,一覺醒來,當家的男人們全都銷聲匿跡,仿佛《封神榜》里的土行孫,使個身段,土遁了似的。養殖戶們堅壁清野讓調查取證一再遷延,整整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工作人員總算把市區近海一百多家養殖戶的材料湊齊了。鑒于行政部門沒有處罰的執行權,拆遷辦公室只好向環翠區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法官一聽,頭都大了。“不,這個案子不能受理。”“為什么?”“影響這么大,牽扯的人這么多,你讓我們怎么執行?”
聽說立案申請完璧歸趙,決策者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司法程序不能順利啟動,遲滯已久的整治計劃將終歸夭折。如此預后讓市領導頗為懊惱,據說,一個電話打到法院,立案問題迎刃而解。接下來,公安、邊防、法院、海監等各路人馬迅速集結。雙方一照面,火花四濺,電閃雷鳴,突然,驚心動魄的一幕出現了。當地城子村一個村民拎著液化氣罐從看護房里沖到養殖平臺上,他一邊揮舞著手上的打火機一邊沖包圍上來的執法船狂吼:“驢雞子進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怕死的,來吧!”執法人員面面相覷,這個只有在影視劇中才能看到的真實畫面無疑產生了懾人心魄的沖擊效果。執法人員趕緊安撫,但好說歹說,那只怒發沖冠的鋼瓶始終不肯妥協。經過長時間的僵持,現場總指揮徹底看清了一個事實:霸王硬上弓肯定會捅出大婁子。他陰沉著臉,無奈地擺擺手:“撤吧。”
當然啦,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瞅個空子,公安把那個逞強的家伙扭送到當地派出所。幾天后,當他重獲自由時,海上的物什已經被清理得干干凈凈了。從此,他成了一個執著的訪民。據說,其上訪之旅是在天安門廣場畫上句號的。多次上訪未果,讓他產生了一個極端想法。那天,就在游人如織的金水橋上,他突然跳上圍欄,朝河里縱身一躍。獲救后,他停止上訪,或許,是冰涼的河水讓他有了新的感悟吧?
時隔多年,金水河的波瀾仍在執法者的心頭蕩漾。市海監支隊一位同志告訴我,事發后,大家開始認真反思——實施長遠規劃時能不能盡量照顧到老百姓的當前利益?在執法過程中,能不能更加人性化?我想,對于那段一波三折的歷史進程,不僅政府需要反思,老百姓也需要總結。只有各自汲取經驗教訓,我們在破解新的發展難題時才能盡量減少不必要的代價。
在亮點頻現的系列場景中,近岸涵養修復同漁業增殖放流相得益彰。
自2005年全市開展增殖放流以來,已由當初單一的中國對蝦擴展為日本對蝦、三疣梭子蟹、黑鯛、許氏平鮋、園斑星鰈、牙鲆、日本對蝦、海蜇等14個經濟苗種,對此,山東省水生生物資源管理養護中心進行常年跟蹤,調查顯示,全市近海海域蝦蟹類增殖放流投入產出比為1:18;魚類為1:21;海蜇為1:25,經過持續不斷的增殖放流,一度瀕臨絕跡的對蝦、海蜇、梭子蟹種群逐漸恢復,并形成相對穩定的秋季漁汛,每年可為全市漁民增加近億元的經濟收入。2015年6 月,隨著220萬尾青魚、草魚、鰱鳙魚和鯉魚等淡水魚苗放流乳山龍角山水庫,全市增殖放流已達17個水產經濟類苗種,放流數量也再創歷史新高。據統計,十年間,全市累計放流苗種超過90億單位,位居全省首位。
然而,大海畢竟是一位擅長以形媚道的高人,它總是用看似偶然的巧合反復強調某種隱喻。
2008年6月,就在《威海市海洋環境保護規劃》剛剛出臺的當兒,正在籌備奧運帆船賽的青島市突然遭遇了滸苔的襲擊。據說,生成于黃海東部的大面積滸苔如千軍萬馬洶洶而來,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青島市的近岸水域全部占領了。有當地媒體報道,為了確保帆船比賽如期舉行,全市緊急動員,在短短20多天的時間里清理滸苔約百萬噸。當那些大型藻類植物隨著洋流向北蔓延時,抵鄰而居的威海人也難免有些忙亂了。
從瑞士再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發布的報告看,2008年是自二十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災情最糟糕的一個年頭。包括中國汶川地震、阿富汗暴雪寒潮、緬甸“納吉斯”熱帶氣旋和北美“古斯塔夫”“艾克”颶風以及歐洲“艾瑪”冬季風暴、“希拉爾”低氣壓風暴在內的統共137起自然災害,造成約兩千六百九十億美元的經濟損失,奪走了二十四萬零五百條鮮活的生命。大自然的懲罰之手在人類額頭畫出帶血的十字,急于脫困的焦慮感催促人們必須趕緊做些什么。
2009年1月4日,英國《泰晤士報》刊發一則報道,美國宇宙探索技術公司總裁兼創始人埃隆·馬斯克首次透露移民火星并在火星建立社區的計劃。如此構想著實令人咋舌。其實,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科學家們已經開始探討火星是否適合人類生存,時隔半個世紀,人類終于嚷嚷著要移居火星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人類的驕傲,還是人類的悲哀。作為科學探索,創意本身充滿浪漫,但作為脫困的企圖,卻實在是一個辛辣的反諷。且不說現有的科技水平距離移居的目標多么遙遠,即便能夠成功登陸,人類一旦沉疴復發,誰能保證地球的前世不會成為火星的今生呢?所以,當大伙為第一枚火星探測器順利升空而歡呼雀躍的時候,也有人悄然生出腹誹,在他們看來,正在趕路的探測器好似人類窮途末路的一曲挽歌,他們質疑,與其不惜成本地改造火星,何如拯救地球更為實際?所以,就在一些人引頸眺望遙遠星空的同時,另一些人則把目光潛入此前人類從未涉及的海底。由英國BBC組織的科學考察團隊歷史一年,先后經歷了8次遠征探險,分別對地球上7大區域的深海環境進行了史無前例的考察記錄。面對媒體采訪,前英國南極考察隊基地教練保羅·羅斯談及此行的初衷,他說:“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大多數人對于離我們遙遠的火星上秘密的了解程度要遠遠高于我們對海洋的了解,正是基于這一點,我決定率領整個團隊對多處深海進行長達一年的科學考察,而且,我們計劃將整個拍攝內容分成8個部分,以電視系列欄目的形式向觀眾們播出。”海洋學考古學家露茜·布魯介紹說:“我們夜以繼日地對不同水域環境的深層地帶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險,在海底深處總共花費了超過700多個小時,同時超過1000次深入海底觀察測試。”生物傳記學家圖尼·馬托表示:“我們的目的在于深度發掘出我們此前聞所未聞的海洋現象,不斷地更好地了解這些海底生物的生活習性以及生物之間的生存狀態,這樣我們就能夠對域外環境以及這些無法理解的客觀海底世界的奧秘進行很好的解讀。”
對于發生在身邊的滸苔事件,威海人當然有自己的理解。
危機過后,他們建設海洋生態文明的步伐明顯加快了。
行得春風,必有秋雨。
相關統計數據表明,近年來,威海市自然岸線保有率達到65.13%,遠高于全國40%的平均水平;近海水質達標率100%,城市環境綜合整治定量考核連續14年穩居全省第一。 2013年3月,威海市和廈門市被確定為首批國家地級海洋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區,威海也是國內唯一一個全市域列為海洋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區的地級市。
環境出資源,也出生產力。2014年,全市海洋產業增加值達到925億元,約占GDP的33%。海洋產業的貢獻率高居全省首位。
經濟的浪潮在奔涌,文化的浪潮也在奔涌。
海洋生態文明建設系統工程的立體化推進,不僅為威海贏得了“聯合國人居獎”“國家環保模范城”以及“中國優秀旅游城市”等諸多殊榮,也為這個青春都市贏得了一個嶄新世紀。
2015年9月22日至25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雙方達成諸多共識并取得豐碩成果。其中,第49條就中美對海洋的共同關注作出具體規劃——雙方決定繼續通過海洋法和極地事務對話、漁業對話等機制就海洋和漁業事務加強溝通與協調。雙方支持中國沿海城市廈門和威海與美國沿海城市舊金山和紐約建立伙伴關系,分享在減少垃圾流入海洋方面的最佳實踐。
2015年11月,威海有關方面開始籌備由國家海洋局組織的海洋生態文明建設現場會。它意味著,充滿溫情的威海經驗將為化解海洋環境危機提供珍貴的道德讀本。是的,威海人不但告訴大家,詮釋人與大海之間相互依存的規矩為之倫理,同時,還提醒人們,人類需要大海,大海并不需要人類。如果說,21世紀是海洋世紀,那么,海洋生態文明建設或許就是人類實現自我救贖的最后一次機會。面對海洋開發的世紀性課題,威海的探索與實踐無疑是一個有益的啟示,從鑒往知來的角度講,這,或許就是威海對于中國乃至世界的意義。
全國現場會的籌備尚在緊鑼密鼓之中,天鵝湖畔的現場會則準時拉開帷幕。初冬的陽光映著水面,粼粼一片都是金色。人和天鵝都操著熟悉的鄉音互相問候,寂寞了半年之久的海灘又變得分外熱鬧了。
時光荏苒,歲月匆匆。
流年似水,仿佛一眨眼的工夫,甲午海戰后的第二個甲子又悄然合攏帷幕。對于歷史而言,六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從陸地重返海洋,卻是一種無法用時空丈量的心路歷程。事實也正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當代表陸地的黃色調與代表海洋的藍色調在歷史的調色板上再度邂逅,時代的交響便出現了激動人心的精彩變奏,這是浪遏飛舟的威海速寫,更是逐夢滄海的中國肖像。因為,無論東海、渤海、黃海還是南海,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先——中華民族。
我想,從記述的角度講,闖海人的故事是一部沒有結尾的懸念大片,其引人入勝之處在于,前面的懸念一旦解密,后面的懸念便接踵而至。而且,其解密過程將越發精彩,雖然具體內容無法預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澎湃著先前的激情,時代巨椽必將在大海上揮灑出更加恢宏的意境。
2014年7月25日,時逢中日甲午海戰爆發120周年。
清晨,剛剛蘇醒的劉公島響起了莊嚴的暮鼓晨鐘。
8月27日,由海軍和軍事科學院聯合舉辦的甲午戰爭120周年研討會,在停泊于威海新港的海軍88艦隆重舉行。傍晚,與會代表們來到市區碼頭,伴著和平年代喧鬧的市井聲,重新復原的致遠號靜默在昏黃的夕照里。祭奠者神情肅然,他們知道,這艘再生的鐵甲艦已經被歷史收藏,而且,在民族精神的博物館中永遠都是一件錐心泣血的孤品。突然,高亢的汽笛聲劃破薄暮,一艘氣宇軒昂的客滾輪緩緩離港了。迎著徐徐晚風,不斷加速的鋼鐵巨龍昂首東方,在海平面的盡頭,未來已經開始醞釀嶄新的黎明。隨著柴油機雄渾的轟鳴,船尾的螺旋槳犁開一條長長的航跡,那綻放的浪花儼然一個古老民族的內心獨白——地中海是昨天的背影,大西洋是今天的表情,太平洋是明天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