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寫你命定的那一份》
在一次朋友聚會的飯桌上,一位詩友說他最近無意中讀到蘭波的一首短詩,沒想到會帶來如此巨大的沖擊和震蕩:他被這閃電般的詩行抓住,從中感受到那成就一個詩人的非凡的東西……想想自己十幾年“難見奇跡”的寫作生涯,他無法不感到黯然、沮喪……
也許被他悲觀的心緒打動了,為了安慰他,情急之下我的腦子里冒出一句話,來不及細想就把它說出了口:“寫你命定的那一份。”
這句看似脫口而出的話,實則隱含著深長的背景——
每個寫作者都或多或少地遭遇過這樣的時刻:在那些天才的、偉大的作家面前突然產生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進而懷疑自己的寫作是否還有必要再繼續下去……這一文學上的自卑癥,總是隨著你那一階段的狀態、心境以及你被那位作家震懾的程度等而不同程度地發作。根治它的惟一途徑也許就是:獲得你的那一份“命定”。
我是在最近幾年,在經歷了人生中重要的轉折和蛻變后才意識到這點的。
文學是一項需要在其中留下“個人標記”的事業。寫作就是在紙上按下手印。詩歌尤其如此——詩歌中那極致的部分往往不是靠修辭和技巧推動的,而是靠生命固有的氣息,命運中深刻而獨特的遭際,即那唯一的,無人可取代的“命定性”來推動的。
對于個體生命來說是創傷和苦難的東西,對于詩歌卻是不可多得的財富和寶藏。正是在傷口和廢墟的邊緣,才生長出了詩歌那最有生命力的花朵——因為血水的滋養勝過一切。這就是為什么人們那么喜歡一遍遍吟誦葉芝那首《當你老了》的原因,因為那里面飽含一個男人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強烈的愛情。同樣,我們對像保爾·策蘭、巴列霍這樣的詩人保持特殊的熱情和敬意,也正是因為他們的詩篇來自于深重的苦難……而對于我來說,詩歌則是一間我隨時隨地都可遁入其中尋求安息和庇護的屋子。詩歌是我失去一切后仍為我聳立的一切,是不會落空的希望,是永遠超出想象的超值補償……正如美國詩人史蒂文斯所說:“詩歌是一種內在的暴力,為我們防御外在的暴力。”
那么,詩歌究竟給了我什么?
這個問題是在幾個不同的場合,與友人談到詩歌,當我說“詩歌給了我很多”時,他們對我的詰問。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擁有的確實相當之少——而且,照他們的眼光看來,反倒是詩歌使我活得沉重和糟糕。
因為信念是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它只實實在在地堅定在一個人的軀體、血液、行動和眼神里,一個求索的人與他身邊閃過的人群的區別就在這里。我們有時無法發現他隱秘而又鮮明的標記。
但這是帶著個人標記進入寫作然后經由寫作強化和升華的最終標記——詩歌必然使我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過著這樣的生活。
在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和生活之后,我慢慢明白了我的那些詩對我到底意味著什么了——
每一行詩,從寫下它的那一刻起,就變成一位嚴厲的債主,她以某種不近人情,甚至是苦行的意志要求生命朝向負重,朝向踐約——
“去為你寫下的每一個字受苦。”
這時,詩是用心自誓之后,“真刀真槍”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