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性的城市》高康散文賞析
每一座城市都有她特定的氣質(zhì)。我覺得，揚州的氣質(zhì)是水性的。
揚州的水性飄浮在遠(yuǎn)古的意蘊里。《尚書》記述“州界多水，水揚波”，也因此而得揚州大名。揚州因隋煬帝開發(fā)運河而發(fā)祥，流金瀉銀的河水滋潤得古揚州鮮活起來。
揚州地處里下河平原，也為長江三角洲漫灘沖積平原，大地上鑲嵌著寶石般閃爍的湖泊，縱橫著一條條銀練似飄繞的河流。高郵湖、邵伯湖、寶應(yīng)湖、寶射河、通揚運河，湖泊汪洋，河汊如網(wǎng)，漁鹽豐沛，稻花飄香。
這么多的水潤澤著揚州，洗盡塵埃，讓揚州城的骨子里充斥著飽滿的水分，便如一位額頭豐潤的母性，包容著這座城市的陰晴圓缺、盛衰枯榮。
歷史上，揚州多次變更名稱，比如江都、邗江、甘泉等等，唯獨離不開水，彌漫著水性。
揚州人天生有著水的秉性。“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便是水性最生動的注腳了。水性的揚州，流淌在市井里。
揚州人生活節(jié)奏從古到今都很悠閑，每天離不得“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揚州人有吃早茶的習(xí)慣，一大家子人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抱成團(tuán)去茶樓，要一壺釅茶、幾屜灌湯包子，吃完后各忙各的事。條件好的人家尤其是來了貴客，會選擇去名氣很大的富春茶樓，那里有上好的龍井茶，當(dāng)然少不得咬個小口子便蟹黃湯汁四溢的富春大湯包。這就是所謂的“皮包水”早生活。冬天外面冷，春天身上癢，夏天黏，秋天干，最好的去處就是到澡堂子泡澡了。這泡澡最大的學(xué)問就是體現(xiàn)在一個“泡”字上，赤身祼體如孩童，霧氣裊裊騰騰，泡得渾身通泰，然后讓揚州大師傅把你身上的陳年老垢一把把搓去，最后在一陣輕重緩急的敲背聲中，讓你舒坦得每一個毛孔都張開嘴來。這就是所謂的“水包皮”夜生活。
水滲透了揚州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幅浮世繪。但這還只是水性揚州的淺顯闡釋。對揚州水性的深刻認(rèn)知，發(fā)展到對揚州的眷戀，始于睡蓮。
睡蓮自然生長在水里，冰清玉潔，特立于植物界。
睡蓮也是一位揚州女子的名字，能詩會畫，她行走在人間。
與睡蓮的邂逅是在空中，在江南南山竹海綠色的波濤之上。一頭漆黑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拂，飄到了敞篷攬車的外邊，回眸間，兩汪清泉，一腔柔情。
落入凡塵，睡蓮亦然是睡蓮，清潔，脫俗，一身蓮的風(fēng)骨。追隨著睡蓮的芳蹤，我一次次來到揚州，便舍不得離開這座水性的城市了。
這也是一座具有靈性的城市。
東關(guān)街如一條河流，流淌著揚州城的歷史與文脈。我便是游弋在這條河流里的一尾魚。
睡蓮帶著我在這條河里飄蕩，搜尋著屬于揚州靈性的綠蘚纏繞的化石。
雨是突然下起來的，牛毛細(xì)雨，無聲無息。睡蓮打開了一把藕色的傘，她即刻便開放成一朵真的睡蓮了，不施粉黛，緩步娉婷，顧盼生情，卻接著她故土的地氣。
2500年的古城氣息，風(fēng)霜、雨雪、災(zāi)害、戰(zhàn)火甚至屠城都是泯滅不了的。青石板的縫隙不時吐出滄黃的積水，傾訴著揚州城的滄桑變遷。上上個世紀(jì)初的四美醬園、謝馥春香粉店，上個世紀(jì)初的夏廣盛豆腐店、陳同興鞋子店、恒泰祥顏色店，還有陸陳行、瓜果行、竹木行，這些依稀可覓陳跡的百年老店和行當(dāng)，古樸得令人撫額致敬，彌散著揚州的紛繁元素。
狹窄的古街走到了盡頭，雄奇的東關(guān)古渡橫陳眼前。恍惚間，回到了隋唐。
一條河，從遠(yuǎn)逝的時空里飄搖而來，從京城而至揚州，又逶邐著銜接了杭州。大運河，波光瀲滟，堤岸垂柳依依，三千美女拉纖的情景猶若夢幻，美不勝收。可真要大罵一聲隋煬帝：你這廝合該短命，那么一幫令人憐愛的女子偏要當(dāng)作龍舟粗俗的纖夫，香風(fēng)起，香汗落，青絲凌亂，豈能忍心？
你看看，到了中轉(zhuǎn)的揚州，那個貪婪好色的皇帝便不想走了，想看到瓊花綻放，可一直等到秋雨綿綿，最終絕望而歸，一命歸西，便是一種宿命。而之后一夜間驀然開放的瓊花，則成了一個昏憒王朝傾覆的見證。
到了盛唐，利津古渡舟楫云集，揚州迎來了第一個鼎盛時期。李白來了，杜甫來了，后生杜牧他們也蜂擁而至，采擷花草風(fēng)情，作詩吟賦。
鹽，是魔化了的雪，從天而降，大海的精靈轉(zhuǎn)化為脂膏，讓這一座城豐腴了一圈。抵達(dá)清中葉，揚州占盡鹽務(wù)、漕運、河務(wù)三大便利，華麗轉(zhuǎn)身，成為淮左名都，園林疊呈，街衢闊達(dá)，人煙昌盛，空前繁華。乾隆帝六下江南，哪一次能少得了在揚州駐蹕？
煙花籠罩了揚州，春風(fēng)染綠了揚州，風(fēng)月浸透了揚州。揚州出美女，清秀如睡蓮，晝舒夜伏，風(fēng)華絕代，便引得多少才子聚集，騷客叩拜，怪才幾家，各執(zhí)風(fēng)流。
不喜歡太白的“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太火；不喜歡老杜的“商胡離別下?lián)P州”，太冷；更不喜歡小杜的“贏得青樓”、“玉人吹簫”二句，有點淫；獨欣賞面丑而倜儻的姜夔的《揚州慢》詞中下闕之一聯(lián)：“二十四橋還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波心蕩起的水性，為揚州城涂抹了精妙的一筆，在時光的宣紙上洇漶。
水性的揚州在那個叫瘦西湖的所在才得到了極致的彰顯。
湖里自然盛滿了水。一湖的碧水。
睡蓮身處的最好道場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在瘦西湖了。此時，我們飄蕩在湖面的水上，清洌的風(fēng)撫摸著我們濕漉漉的面頰和熱烘烘的胸腔。慈眉善目的船娘不時傳遞著由衷的祝福。我指著水中的睡蓮說，睡蓮，你看，田田的葉片粉粉的臉蛋……
瘦西湖蜿蜒曲折，宛若錦帶，忽飄忽落，時放時收。綠荷、垂柳、水波、花影……搖曳多姿，綽約迷人。御碼頭、五亭橋、西園煙雨……聞名中外的名園勝跡，珍珠般灑落分布在湖兩岸，儼然一幅次第展開的巨幅畫卷。
一個瘦字道出了揚州這個西湖的特質(zhì)。瘦得可人，精巧，有韻律，還有氣節(jié)，一如憂國憂民形容清癯行吟江邊抬頭問天的屈大夫揮舞的長袖。而瘦西湖的水卻澆灌哺育了八株特立獨行的奇珍異木——揚州八怪，他們清高孤傲，率真性情，行為另類，不隨波逐流，不涉足官場，唯寄情于山水國畫，且藝術(shù)水平高深莫測。
美麗的城市，總是與水有關(guān)。揚州，有穿城而過的河流，有傍城而臥的湖泊，乳汁一樣的泱泱之水滋養(yǎng)著一城的子民，惠澤近三千年。
水性楊花，說的是像流水那樣變化無常，像楊花那樣在風(fēng)中飄揚，常比喻女子作風(fēng)輕浮，感情不專。水性的揚州，不是楊花，不是瘦馬，而是充滿了水的靈性的一座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