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鄉童》木蘭散文賞析
還沒來得及去看荷,夏就開始凋零了。白晃晃的日光依然拉得很長,而記憶卻如舊膠卷,懸在日光下,一點點地曝光。
蟬
記憶中的蟬鳴,在夏日,是排山倒海的洶涌。蟬們收緊薄脆透明的羽翼,伏在樹干上,躲在樹葉間,屏聲靜氣,休養生息。突然,好像有人對著它們揮了揮手中紅色的令旗,這一下不得了,驚覺的蟬們個個憋足了勁,拉長了聲音,奮力沖向聲部的頂點,叫得那么帶勁,那么響亮;一聲不夠,兩聲還不夠,比賽似的硬要一浪蓋過一浪。忽的,又好像有人對它們舉了舉綠旗,全都又不約而同噤了聲。這蟬鳴,就好像原是波浪濤天的大海,轉瞬間又波平如鏡,找不到一絲一點聲浪的波紋。偶爾也有一只蟬,不知在哪兒占“樹”為王,有獨占鰲頭的洋洋得意,脆脆地起了個頭,“知了——知了”,那些消遁的蟬開始技癢,又忍不住扯開喉嚨和鳴起來,哪一個負責低聲部、哪一個負責高聲部,抑揚頓挫,有板有眼,仿佛早就安排妥貼,哪兒需氣沉丹田、哪兒需氣吞山河,也是恰到火候的拿捏得當。合唱的氣勢開始有些瘦弱,漸漸地,越來越盛大,越來越熟稔,這一場賽過一場的演唱會,蟬們無師自通。
老屋壁角的蜘蛛吐了白色的絲,一小團一小團緊緊地貼在壁縫。樹干上亮晶晶、黃澄澄的“金牙子”(樹汁凝結的半透明固體),都有非常好的粘性,將它們一處處搜刮了來,孩子們對著啐了幾口口水,揉揉、捏捏,把它們厚厚地涂抹在竹竿頂端,然后擎起竹竿,浩浩蕩蕩的,興奮地循著聲音出發。高高的桑樹林中,低低的灌木叢里,都有孩子們覓蟬的身影。蟬們機警,孩子們細碎而小心的腳步聲到底還是被它們聽了個正著,孩子們還沒伸出竹竿,蟬們就都先見之明地閉了嘴。這小兒科的把戲,瞞不了天性聰穎的孩子,孩子們眼力好,捕蟬,又有著天生的耐心,透過厚厚的樹葉總能細心而準確地找尋得到蟬的所在。竹竿左拐右拐,靈巧地穿過重重樹葉,看蟬著一襲黑色的羽裳自作聰明地隱伏,撫住“嘭嘭”喜跳的心,處變不驚,小手把竹竿一揮,迅雷不及掩耳地往蟬處一貼,“知——”,蟬撲楞著翅膀,但奈何始終掙不脫竹竿頂端孩子們自制的“強力膠”?!白サ搅?,抓到了!”孩子們跳著叫著把事先準備好的袋子一開,放蟬,一合,關蟬。不一會兒,蟬便全軍覆沒。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蟬餐風飲露,性情高潔,帶給孩子們的也是一季的純真無邪。那輕紗般的羽翼留在了童真的雙眸里,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季、某一天,讓我也竭力屏住呼吸,按撫住心跳,四處尋覓它的聲音。
河
夏季,最鬧騰的還有河。村莊前的那條河,豐腴地從遙遠的地方來,在沙洲處順從地分成窈窕的兩半,像兩條飄逸的絲帶,一左一右,溫柔地繞過林木幽深的洲頭,然后在洲尾又默默地聚合。河岸,紅褐色的大巖石鱗次櫛比,打著赤膊的孩子們站在岸堤,爭先恐后地“撲騰、撲騰”往河里跳。良久,熱鬧的河面沒有了聲息,那一圈圈波紋漸漸地擴散了,散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大……1秒、2秒、10秒……孩子們在水底沉得住氣,可在岸上觀望的人度時如年,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著急間,冷不丁的,河面剎地“破”了,從水下冒出一張張笑嘻嘻的臉蛋。孩子們用手在臉上狠勁地抹掉水珠,意猶未盡地分花劈浪往岸邊游來,水花在身后雛菊般大朵大朵地飛濺。又跳,又走,這天然的跳水臺在烈日下,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天長日久,竟由原先的凹凸不平被打磨得光溜溜的。生長在河邊的孩子們,豪放任性,天生不服輸,經常會意氣風發地組織個仰泳或是自由泳比賽。憋口氣在河床底里掏一塊光滑的卵石,膀子掄了一圈又一圈,卯足勁將石頭扔向河的中央,孩子們齊刷刷地像離弦之箭射進水中,石頭在空中輕巧地劃著美麗的弧線,孩子們則像魚兒一樣迅捷,所向披靡,追著石頭的方向而去。
在河灘,還有迤邐的水草盤根錯節地繁茂生長,透過清澈的河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們仰著頭向著陽光盛開的地方在水底優雅舒緩地扭著水蛇腰,左搖右擺,曼妙有姿。此間,一腳踩下去,黝黑的河泥軟稠稠的,從十個腳趾縫里一個勁兒滑溜溜地往外鉆,大大小小溫暖的氣泡自河泥底里汩汩升騰,在水草間縈繞,沿著小腿肚緩緩爬行,肌膚有酥癢癢的感覺。黃刺骨魚和趴趴魚是喜歡生長在水草豐盛的河灘的。在河灘淌著淌著,忽然感到有什么在輕咬著自己的腳踝或是小腿肚,用手敏捷地一撈,往往就能撈上一只黃刺骨魚或者趴趴魚的。趴趴魚形如黑色斑斕的蝴蝶,腹部扁平,吸盤吸在巖石上緊緊的,把它放在孩子們的額頭上也趴得緊緊的,拔涼拔涼的,很受用。沒有水草的急灘,灘螺便星羅棋布,經過急流沖刷的螺,色澤明亮、深沉、干凈。螺們緊緊地附著在鵝卵石上或者長著苔蘚的大巖石上,懶洋洋地伸著觸須,孩子們的手一摸到硬硬的殼,它們就把個指甲似的小門扉關了,任你怎么拉怎么攥,咬緊了牙關硬是不出來。孩子們在河里游累了,就會撿些螺回家,洗凈后的螺被置在鍋中,用旺火熬了,一鍋綠綠的灘螺湯就在炊煙里裊裊著清香,讓人回味無窮。
河流以液體的形式曲線記錄著村莊曾經愉悅的聲音,然而現在,這條承載著村莊生命的河流,卻在現代文明的挖掘下,逐漸變得瘦骨嶙峋、不堪入目。一些彌足珍貴的聲音,曾經和著自然的清音在千百年前一起唱響,在這個村莊縈繞了很久很久,但不久就會在下一個或者再下一個村莊漸漸消瘦,直至消失。
夜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薄T卩l間,孩子們眼中的夏夜,簡單純澈得多,沒有情感糾結的愁思,也沒有娟秀的輕羅小扇,天階夜色也是恰到好處的涼。當黑最后成為夜的主打色,稀薄的月光影影綽綽地照在村莊時,體態嬌小、腹部豐滿的螢火蟲便在此時閃亮登場,它們自作主張地掛著一盞盞綠色的小燈籠,在夜晚成群結隊地出巡。此刻,大抵就是它們的“新春佳節”,而草叢、田間,便是讓它們翩翩起舞的“歡樂谷”,它們個個情緒飽滿卻能安靜若素,有勝似閑庭信步的自信和從容。那在空氣中一點一點流動的綠瑩瑩的光,像一根細細的看不到的弦緊緊地扣住了孩子們的心。綠光一現,弦“嘣”的一聲彈響了,孩子們狂喜交加,心思全被吸引了過去,猶如鐵沙毫不猶豫地瞬間沖向磁鐵。孩子們便沒頭沒腦地跟隨著那綠光在村莊的每一道田埂、每一個拐角、每一處院落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當然,孩子們的身手敏捷是不會空手而歸的,最終那些螢火蟲都會被好好地安頓在孩子們早已備好的玻璃罐里。在劫難逃的螢火蟲是典型的樂觀主義者,絲毫沒有感到空間改變后的逼仄,對前途命運了無牽掛,在玻璃罐里依然怡然自得地飛著、閃著、亮著,在漆黑的夜里照亮孩子們一張張天真爛漫的臉龐?;丶蚁藷簦⒆觽冞€會隔著紗帳心滿意足地看著那一罐子綠瑩瑩的光,枕著收獲,酣然入睡。
不捉流螢的時候,孩子們便會在傍晚時分,手腳麻利地和大人從家里抬出涼床,放在村子的曬谷坪上,舀上一兩勺清洌洌的井水沖洗涼床,等大家回頭洗漱完畢,涼床的水也已經瀝干,村人便陸陸續續來到坪里,搖著蒲扇,坐在自家的涼床上,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白話,侃著大山。俗點的會說誰誰誰家的媳婦最賢惠,說哪個哪個村子經常鬧鬼,說哪兒哪兒的酒最好喝;雅些的會說寬寬的銀河無情地阻攔了牛郎和織女的相會,月亮上的嫦娥盡管花容月貌可惜只能一人獨守月宮,高處不勝寒地看著人間歡樂,孤獨終老……孩子們瞪大雙眼,全神貫注地聽著這些“八卦”。每當這時,就有一些大人會突然板著臉神秘兮兮地對孩子們說:你們千萬不能用手去指天上的月亮啊,不然等你們睡著了月亮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割你們的耳朵……在大人的歡聲笑語中孩子們憂心忡忡地捂緊耳朵,卻又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父母手中的大蒲扇,在孩子身體的周圍不知疲倦地搖著、扇著,那習習涼風也吹到了孩子們的夢里。第二天醒來,孩子們常常會奇怪自己怎么又睡回了自己的家。是在清晨或是子夜被父母悄無聲息地背回了家?當然,最惦記的就是得趕快摸摸自己的耳朵,看昨晚月亮是否真的把自己的耳朵給割了。因為孩子們看著天上美麗的月亮,都曾無數次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著月亮,跳著腳高興地叫:哇!你看,你看,月亮好美啊。
這么多年過去了,月亮始終沒有移動它的蓮步來割孩子們的耳朵。那些蟬鳴、魚游、流螢連同著村莊前的那條河,漸漸變得模糊,在高樓聳立的喧囂中慢慢消失。越接近繁華,越變得惶恐,而那些因村莊生發的無窮心思淋在一年又一年的月色里,微微含笑,斑駁成自然的砝碼,無人破譯,令人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每想一次村莊,每想一次村莊的童年,就硬生生地疼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