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
作者: 曲哲 【本書體例】
王士禎
王士禎(1634——1711),清初著名詩人。字子真,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縣)人。順治進士,官至刑部尚書。他原名士禛,因避清世宗胤禛(年號雍正)諱,去世后被改名為士正。乾隆時,詔命賜改為士禎,謚文簡。除詩文外,著有筆記小說集《池北偶談》、《香祖筆記》等。
新城令崔懋,以康熙戊辰往濟南,至章邱西之新店,遇一婦人,可三十余,高髻如宮妝,髻上加氈笠,錦衣弓鞋,結束為急裝;腰劍,騎黑衛,極神駿。婦人神采四射,其行甚駛。試問:“何人?”停騎漫應曰:“不知何許人。”“將往何處?”又漫應曰:“去處去”。頃刻東逝,疾若飛隼(sǔn損)。崔云:“惜赴郡匆匆,未暇躡其蹤跡,疑劍俠也。”
從侄鹓(yuān淵)因述萊陽王生言言:
順治初,其縣役某,解官銀數千兩赴濟南,以木夾函之。晚將宿逆旅,主人辭焉,且言鎮西北里許,有尼庵,凡有行橐(tuó駝)者,皆往投宿,因導之往。
方入旅店時,門外有男子著紅帩(qiào俏)頭,狀貌甚獰。至尼庵,入門有廨(xiè械)三間,東向,床榻甚設。北為觀音大士殿,殿側有小門,扃焉。叩門久之,有老嫗出應。告以故,嫗云:“但宿西廨無妨。”久之,持朱封鐍(jié決)山門而入。役相戒勿寢,明燈燭,手弓刀以待曙。
至三更,大風驟作,山門砉(huō豁)然而辟。方愕然相顧,倏聞呼門聲甚厲。眾急持械謀拒之,廨門已啟,視之,即紅帩頭人也。徒手握束香擲地,眾皆仆。比天曉,始蘇,銀已亡矣。急往市,詢逆旅主人。主人曰:“此人時游市上,無敢誰何者。唯投尼庵客,輒無恙,今當往訴耳。然,尼異人,須吾自往求之。”至,則嫗出問故,曰:“非為夜失官銀事耶?”曰:“然”。入白。頃之,尼出,嫗挾蒲團趺(fū夫)坐。逆旅主人跪白前事。尼笑曰:“此奴敢來此作狡獪,罪合死!吾當為一決。”顧嫗,入牽一黑衛出,取劍臂之,跨衛向南山徑去。其行如飛,倏忽不見。市人集觀者數百人。移時,尼徒步手人頭,驅衛返,驢背負木夾函數千金,殊無所苦。入門呼役曰:“來!視汝木夾函官封如故乎?”驗之,良是。擲人頭地上,曰:“視此賊不錯殺卻否?”眾聚觀,果紅帩頭人也。羅拜謝,去。比東歸,再往訪之,庵已空無人矣。
尼高髻盛裝,衣錦綺,行纏羅襪,年十八九,好女子也。市人云:“尼三四年前,挾嫗俱來,不知何許人。嘗有惡少夜入其室,腰斬擲垣外,自是無敢犯者。”
(選自《池北偶談》)
山東省新城縣令崔懋,在康熙戊辰年(1688)往濟南府去,走到章邱縣西邊的新店鎮,遇見一位女子,年齡大約三十多歲,發髻高高地盤在頭上,好象宮女的發式,髺上加了一頂氈子寬邊圓帽,身穿綢緞衣,腳穿了弓鞋,渾身一副緊急趕路的裝束。女子腰間掛著劍,騎一頭黑色的驢子,那驢子也極其神駿。她神采四射,行走十分迅速。崔縣令試著問了一聲:“你是什么人?”女子停下來隨便回答說:“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算往何處去?”女子又隨口回答說:“往要去的地方去。”說罷,頃刻間向東飛逝而去,迅疾得如一只飛鷹。崔縣令事后說:“可惜當時我要急著到府里辦事,沒有時間跟蹤她的蹤跡,我懷疑她是位劍俠。”
我的堂侄鹓,接著敘述了萊陽書生王某說的另一件事:
順治初年,萊陽縣的一個衙役,解送官銀數千兩往濟南去,銀子用木夾盒盛著。天晚了,準備到旅店住宿,店主人推辭,說鎮西北一里來地有個尼庵,凡旅客攜帶有貴重行李者,都是到那里投宿,說著帶引他們去。
剛進旅店時,他們看見一個頭發束著紅帩頭的男子,像貌很兇惡。他們來到尼庵,進門有三間廂房,門朝東開,里邊設了許多床鋪。北邊是觀音大士殿,殿側有一個小門,門鎖著。他們敲了很久的門,才有一位老太婆出來應酬。他們向老太婆說明來意,老太婆說:“只管住在西邊的廂房無妨。”過了很久,老太婆拿著鎖鏈鎖好山門就進入內院。衙役們相互提醒說不要睡覺,點亮燈燭,手持弓刀等待天亮。
到了半夜三更時分,忽然刮起大風,山門轟然一聲大開。他們正驚愕面面相顧,突然又聽到很厲害的叫門聲。大家急忙拿起兵器準備抵抗,西廂房的門已打開,看到進來一個人,就是那個紅帩頭束發的男子。他手握著一束香,往地上一扔,大家便都倒在地上了。待到天亮,大家才開始蘇醒過來,但銀子已經丟失了。他們急忙走到鎮里,向旅店主人打聽。店主說:“此人經常在街市上游逛,誰也不敢惹他。只有到尼庵投宿的客人才不會發生什么事情。如今應當到尼庵訴說清楚。不過,女尼不是平常人,必須我親自去求她。”
到了尼庵,老太婆出來問什么事,說:“是不是為了昨天夜里丟失官銀的事?”回答說:“是的。”老太婆進去告訴了女尼。過了一會兒,女尼走出來,老太婆挾帶一個蒲團,女尼雙腿交迭地坐在上邊,旅店主人跪下來說明丟銀子的事。女尼聽了笑著說:“這個奴才竟敢來這里做壞事,罪該死!我一定為你們解決處理這件事。”女尼招呼老太婆,老太婆便從里面牽出一頭黑驢子,女尼取劍掛在臂上,跨上驢子就直奔南山而去。她行走如飛,一忽兒就不見了。市鎮上圍觀的有好幾百人。過了不久,女尼徒步走著,手里提著一顆人頭,驅趕著驢子回來,驢背上載著用木板盒夾著的幾千兩銀子,女尼一點也沒有苦累樣子。她走進山門呼喚衙役說:“來,看看你官封的木夾盒的封條是不是和原來的一樣?”衙役檢查了一番,確實是原物。女尼把人頭扔在地上,說:“請看這個賊沒有殺錯吧?”大家圍聚觀看,的確是束紅帩頭的那個男人的頭。大家一齊向女尼拜謝之后就上路了。待衙役從濟南返回,再去拜訪女尼時,庵內已空無一人。
女尼梳著高高的發髻,身著漂亮的服裝,穿著錦衣羅襪,年紀十八九歲,是一位可愛的女子。市鎮上的人說:“女尼三四年前,帶著老太婆一起來到庵中,不知她們是什么人。曾經有一個壞小子夜間進入女尼的房間,結果被腰斬扔到院墻外,從此,再也沒有敢冒犯她的人。”
這篇《女俠》與另一篇《劍俠》,均收在王士禎的《池北偶談》中,與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俠女》、《妾擊賊》,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的《如是我聞》、張潮《虞初新志》中的《王義士傳》等,都是較好的短篇武俠小說。寫的都是俠客,或寫他們的來去無蹤,或表現他們急人之難、扶危濟困、見義勇為、主持公道、驅邪扶正、除暴安良的可貴品質。在群眾心目中他們是正義和公理的化身,是“偉大同情”的象征,代表我國民族文化中的一種抑惡揚善、不屈不撓的精神。本篇作品中寫的兩個女俠就是這一類的人。
與男俠比較起來,女俠就更令人敬佩。因為在封建社會里,女子就是“弱者”的代稱,她們倍受壓迫,在社會上沒有地位,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女俠出現,的確是很了不起的。女人如沒有超凡的膽識和武藝是不能成為俠士的。
本篇所寫的女俠,是很不尋常,很有特色的。作者主要通過對人物肖像和語言、行動的描寫,生動地刻畫了她們不同的形象,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對第一個女俠,作者是這樣描寫她的:“可三十余,高髻如宮妝,髻上加氈笠,錦衣宮鞋,結束為急裝,腰劍,騎黑衛。”“婦人神采四射,其行甚駛。頃刻東逝,疾若飛隼。”通過這些肖像和行為的描寫,一個矯健、英武的女俠形象呈現在我們眼前。而她那怪僻而傲慢的性格則是通過她回答縣令的語言表現了出來。
如果說寫第一個女俠是鋪墊,那么第二個女俠才是作者描寫的主體。這里主要是通過敘述一個具體的事件來反映女俠的高超武藝和俠義精神。作者首先運用了側面描寫的手法,通過一旅館主人的言談,間接地表現女俠。當這家旅館的主人面對攜帶大量官銀的衙役投宿時,卻推辭要他到鎮西北的尼庵去住,說市上常有盜賊出沒,“唯投尼庵客,輒無恙。”這里劍俠女尼雖未出場,但她的威力及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已從旅館主人的言談中間接地表現了出來。在此基礎上,作者的筆鋒就轉向了正面描寫,通過對女俠外貌和她迅疾地殺死“紅帩頭”盜賊的俠義行為,以及最后一段的補敘,使我們了解到她是一個年輕美貌、勇敢無畏、嫉惡如仇、來去無蹤而又深受百姓信賴的女俠。
這篇作品反映了當時不安定的社會現狀,贊頌了女俠的俠義行為。不過,對于該女俠的俠義行為,我們并不能完全予以肯定,因為她行俠的結果,客觀上幫了官府的忙。從這一點來說,她的俠義行為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也使作品染上了一點官俠合流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