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的藝術特色
《詩經》的藝術特色
詩歌看起來并不難讀,但是要完全讀懂它,就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事了。特別是讀中國古典詩歌,且不說文字訓詁障礙,就是許多表面看起來好像很好懂的詩,如果你仔細琢磨,又會發現其中虛無縹緲,難以坐實。其重要原因在于,古典詩歌中的比興寄托相當多,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無論是抒情、狀物,還是詠史,都給人造成雙重含意以上的文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即言有盡而意無窮,撲朔迷離,意象紛紜,說詩者見仁見智,難以達詁。故《六一詩話》引梅圣俞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王夫之《姜齋詩話》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因此,讀中國古典詩歌需要有一種沉浸其中的功夫,入乎其內,反復吟詠,細心揣摩,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否則難以得詩中三昧。中國古典詩歌重視意境的創造,而比興寄托可以說是這一傳統的濫觴和淵源。
《詩經》在這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貢獻,確立了中國古典詩歌寄興遙深、意境久遠的傳統。
《詩經》中有兩類詩,一是較容易理解的詩。如: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悅)懌女(汝)美。
自牧歸(饋)荑,洵美且異。匪女(汝)之為美,美人之貽。
——《邶風·靜女》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鄘風·柏舟》
伯兮朅兮,邦之杰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日出。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衛風·伯兮》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衛風·木瓜》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王風·采葛》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鄭風·風雨》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鄭風·將仲子》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魏風·伐檀》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魏風·碩鼠》
這一類詩,大多是描寫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詞意比較淺顯,歷來的解釋也沒有多大的分歧。
還有一類詩,表面上看,訓詁方面似乎沒有多少問題,乍看一目了然,但是,如果深入探尋,卻又言人人殊。比如《王風·黍離》詩: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的內容似乎不難理解:一個憂心忡忡的人,在原野上徘徊,看著那因風而舞的禾苗,感慨萬千,情不由己。如果繼續追問:他為什么而憂傷?答案可就五花八門了。古人常把這首詩當做一首政治詩,詩中主人公抒寫的是一種亡國之悲。毛傳以為:“《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漢人鄭玄箋、唐人孔穎達疏并同此說。這是毛詩說。而韓詩則以為這首詩是伯封所作,憂念伯奇(見《韓詩故》,《玉函山房輯佚書》)。魯詩則認為是衛宣公之子壽憂憫其兄見害之詩。(《魯詩故》,出處同上)。魏晉詩人多接受毛傳之說,如三國曹植《情詩》:“游子嘆《黍離》,處士悲《式微》。”魏晉之際向秀《思舊賦》:“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西晉陸機《辯亡論》:“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麥秀》無悲殷之思,《黍離》無愍周之感矣。”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時序》:“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悲。”按上述文人的看法,《黍離》這首詩的背景是平王東遷,詩人感嘆周室式微,所以寫下了這首政治詩。這些解釋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總覺得有些牽強,難以找到比較直接的證據來支持這種說法。中國傳統的士大夫,憂國憂民,有著比較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社會良知。反映到詩歌創作中,歷代都有大量的政治詩流傳下來。所以中國有一句老話,叫“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換句話說,文學藝術是社會政治生活的反映,通過文學藝術可以考察一個時代的政治得失和民心向背。唐代詩人劉禹錫曾說過:“八音與政通,文章與時高下”。他有一首很有名的詩歷代傳誦: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這首詩的題目叫《石頭城》,詩中寫到了“淮水”,也就是秦淮河,不用說,它寫的是六朝故都建康,是感嘆歷史的興衰。這當然是一首政治詩。清代著名文學家朱彝尊有一首小詞,描寫的是同樣的內容: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干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魚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欄。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這首詞的詞牌是【賣花聲】,題目叫《雨花臺》,一目了然,這也是一首感嘆歷史興亡的政治詩。這在題目和內容兩方面都有明顯的提示。可是這首《黍離》詩卻找不到類似的提示。唯其如此,于是便有了另外一種解釋,說它是一首抒寫離情別緒的詩。唐代詩人鄭谷有一首《淮上與友人別》詩,荒野話別,滿目蕭條,描繪的內容與《黍離》頗有相近之處: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曠野荒蕪,江水流春,傷春離別之情盡在不言之中。盡管如此,詩的題目還是給了明確的交代。類似的詩句俯拾皆是,比如南唐亡國詞人李煜詩:“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宋代詞人吳文英詞:“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詩句里涌動著強烈的離情別緒。《黍離》詩則與此有所不同。它的感慨好像既深且廣,不僅僅是離愁別意。既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愁緒,那也許正像宋代詞人賀鑄所體驗的情緒,是“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種閑愁很難說的清楚,它只是一種狀態,一種體驗。每一位讀者都可以根據自己得體驗去把握它,去理解它。空靈狀態遠比那種實實在在的寫法具有更長久的生命力。《黍離》之悲,說起來好像人人都可理解,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古往今來,對于這首詩的理解,言人人殊。而這,也許正是《黍離》詩的生命所在。
《秦風·蒹葭》詩也與這首《黍離》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展卷把讀,詩的旨意似不難推繹:一個清秋的早晨,蘆葦上的露水還未曾干,詩人來到一條曲水旁追尋所謂“伊人”。伊人所在的地方有流水環繞,仿佛置身于洲島之上,可望而難即,欲求而不得。而這,正是全詩著意渲染的藝術視點。
“所謂伊人”意指什么?古今說解不盡相同。漢唐以來的學者多以為此詩“言得人之道”。那么,“伊人”自然是賢人的代稱了。近現代學者多不以為然,而認為這是一首懷人之作。“伊人”自然是詩人訪求的對象。然而,要想進一步索解坐實,卻又頗感不易。在我看來,這種游移莫定、似是而非的多義性,恰恰是這首詩的妙處。顯然,它所描寫的不是某些具體人物,也不是某些具體事件,而是涵蓋了人類情感活動的某些共有模式,一言以蔽之,即對于美好事物的追求。唯其如此,歷代讀者才可以根據自己的經歷、情感去體驗它,去把握它。全詩分為三章,每章前兩句以凄清冷漠的景致起興,形成一種沉郁悲涼的氛圍以為全詩的基始;后六句極寫訪求“伊人”而未得的迷惘之情,尤見言外之意。具體來看,每章起興,實際上暗寓著時間的推移。首章“白露為霜”表明露水濃重,凝結成霜,當是天剛破曉的時辰。第二、三兩章分別以“白露未晞”“白露未已”來表現天亮后露水將干未干的情形。時間在緩慢地流逝著,那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對于熱望中的主人公來說,既意味著煎熬,也意味著希望。在苦苦的追求中,主人公不得不面對著這樣一個無情的現實:所謂的“伊人”始終不即不離。“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等,含義大體相近,指深水的對岸。就是說,“伊人”可望難即,欲求不遂,正像《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詩描繪的那樣,“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伊人可望,固然給人以希望和信心;但是,咫尺萬里,不免又有幾多失望和悲傷。然而,這失望與悲傷也許只是轉瞬即逝的情緒,因為每章后六句又以章節復沓的形式表現了主人公彌堅的意志。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能有過這樣一種體驗:當你熱望的某種東西輕易到手時,你反而覺得不過如此,未必珍惜;而你熱望的某種東西始終浮現在眼前,可望而難求,則勢必會“慕悅益至”(《毛詩稽古編》)。這在心理學上稱之為心理距離現象。美感產生于對理想的追求過程中,目的往往并不重要。詩中主人公正是處在這種“企慕之情境”(《管錐編》)中,或溯水而上,或沿流而下,既要經受時間的磨難,又要受到空間的阻隔。在這種情境下,仍眷戀不已,苦苦追求,乃至到了不計希望于有無的程度。這使我想起了魯迅的名作《傷逝——涓生的手記》,他們熱戀時是多么美好,然而結婚以后陷入日常瑣碎生活中,美好的記憶蕩然無存,不知珍惜。然而,當子君去世以后,涓生突然發現自己永遠失去了最美好的東西:“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然而現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
詩中主人公的這種追求精神確實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平心而論,最使人難以忘懷的還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所謂“伊人”的形象。盡管那飄忽不定的身影不曾走近讀者,但是,她的美是不言而喻的。這種美感的產生,恰恰是來自全詩反復渲染的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藝術視點。用一個不太貼切的比喻,好比欣賞一幅油畫,太近了看不出所以然,要欣賞它的美,就必須保持一段距離。同樣的道理,所謂“伊人”的美是朦朧的,甚至是抽象的,但讀者從詩中主人公生生不已的追求中,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那“在水一方”的倩影。她實際早已超越了詩歌本身的具體意象,而成為美的存在,美的化身。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中主人公對于“伊人”的追求,也像喻著人類對于美好理想的追求。因之,這種理想,這種追求,便跨越了時代,走向了永恒。
像《黍離》《蒹葭》這樣寄興遙深的詩篇,在中國古典詩歌發展史上極具有代表性。甚至可以說,它們已經預示了后世詩藝發展的主流。唐代詩人戴叔倫對此有過極精辟的概括:
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
明代詩人謝榛在《四溟詩話》中也有過類似的表述:
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于名狀。及登臨非復奇觀,唯片石數樹而已。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
這段表述,如果用現代藝術術語來說,就是要求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要保持某種距離,只有這樣,美感才會產生。清代文學家張惠言的小詞《相見歡》似乎可以印證這種理論:
年年負卻花期,過春時,只合安排愁緒送春歸。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詩人準確地把握住了那種距離最近而又沒有喪失距離的“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的剎那間的激情,將那一言難盡的傷春之情抒發得既含蓄無垠又淋漓盡致,可謂有咫尺萬里之勢。
類似這樣的詩歌境界,在中國古典詩海中可以說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如果推終原始,《詩經》中像《黍離》《蒹葭》這樣的詩可以說是它們的淵源。
《詩經》中還有一類作品,描寫細膩,想象豐富,與上述純然的抒情詩有所不同。比如《豳風·東山》: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果臝之實,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疃鹿場,熠熠宵行。
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鸛鳴于垤,婦嘆于室。
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蒸在栗薪。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倉庚于飛,熠熠其羽。
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
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這首詩的主旨,歷來多有爭論。毛傳以為:“《東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也。故作是詩也。一章言其完也;二章言其思也;三章言其室家之望女也;四章樂男女之得及時也。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憫其勞,所以說也,說以使民,民忘其死,其唯東山乎?”今人的解釋,具體的內容可能有所不同,但是,都一致認為是寫征夫返家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如毛傳所分,全詩共四章,每章以“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四句引起,渲染一種迷蒙的氛圍,更傳達出了一種難言的心緒。正如“小雅”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句詩一樣,景為情之媒。以下四章,依次抒寫了詩中主人公久戍得歸、自己幸免于死傷之苦的欣慰之情以及歸途中思念久別家園時惶惑不安的心情。“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即穿上平民衣裳,不再當兵。行枚,即行軍時為避免出聲,士兵要口銜竹片。《九辯》:“愿銜枚而無言兮。”后兩章,想象他的妻子正在思念自己的情形,細微感人,這使我們想起后來的杜甫所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青輝玉臂寒。何日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描寫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一介平民的顛沛流離的凄苦,兩詩確有異曲同工之妙。最后一章寫詩人回憶起三年前新婚的場面,將詩歌推向高潮。明代詩人陸宏定有一首詞,叫《望湘人》,也是描寫了一個游子在歸家途中的所思所想:
計歸程過半,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轉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急管宵殘,疏鐘夢斷,客衣寒悄。憶臨歧,淚染緗羅,怕助風霜易老。
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暖關山路杳。”才攜手教款語叮嚀,眼底征云繚繞。悔不剪,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
這種寫法,很明顯是受到了《東山》詩的影響。在離亂的時代,這首《東山》尤其容易引起時人的共鳴。比如曹操《苦寒行》就有“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的詩句。曹丕《與吳質書》也說:“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這些都是比較明顯的例證。
《詩經》中的《王風·君子于役》,也以描寫細膩、想象豐富而為世人傳誦: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牛羊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毛傳以為此詩“刺平王也。君子行役無期度,大夫思其危難以風焉。”就是說,這是一首怨詩,寫思婦對于遠行在外的親人的思念之情。君子,是詩中女主人公自稱其夫,這正像杜甫《新婚別》中女主人公反復稱“君”一樣,流露出的是一種依戀不舍、沉痛迫腸的情懷。于役,猶言行役在外。從“不知其期”數句便可以推想,丈夫行役有年,至今仍然不知歸期。頭三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以近乎散文的句式發端立義,粗略地描繪出了女主人公的處境、心情,給讀者留下了最初的印象。至此,讀者當然急于想知道“君子”為何而行役,是兵役,還是勞役?然而詩人似乎有意避而不答,在下三句中接以純粹的寫景句:“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塒,是指鑿墻做成的雞窩。這樣寫,表面看來似乎是將女主人公的愁緒輕輕地蕩開了,但設身處地一想,才知道這實際上是更深沉地表達出了女主人公的愁情。太陽漸漸地西沉了,雞進窩了,牛羊也都回來了。甚至我們還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外出的人也都陸陸續續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在那靜謐的黃昏景色中,仿佛又透露出裊裊炊煙,也傳出了家人團圓的歡笑。這種情形,我們在古代詩歌中時常見到。如陶淵明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王維詩:“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些詩句都傳達出了一種寧靜的樸實的鄉村風味。然而,在這萬家團圓的時刻,有誰注意到她——詩中女主人公,此時此刻正獨立蒼茫,翹首遠望,深深思念著出征在外的丈夫。這三句,詩人巧妙地用牛羊家禽的歸返來映襯女主人公思念親人的寂寞和孤獨。因此,結句用“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二句,將開篇所引發的愁情加以點染,加以宣泄,就顯得格外深沉、格外感人了。
第二章詩人進一步刻畫了這位女主人公的痛苦而又復雜的心態。這里以“不日不月”極寫丈夫外出時間的長久,難以日月計算。由此句又使人聯想到這位思婦不知已面對著這種景色發出過多少回嘆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在離別之苦中煎熬著,也在離別之苦中企盼著,當她再注意到家禽牛羊群聚時,不由地想到了淹留異鄉的丈夫,不知現在是否在忍受著饑渴。這種由己及人的寫法,章節錯落有致,含蓄深沉,頗多意內言外之意。
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情與景的融合可以說是這首詩的最顯著的特征。在這首詩中沒有《伯兮》中“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那種強烈刺激的肖像描寫,也沒有“愿言思伯,甘心疾首”“愿言思伯,使我心痗”那種發誓賭咒般的激烈情緒,甚至也沒有像《卷耳》中那樣翻進一層對遠人現時活動的種種推想,如“陟彼高崗,我馬玄黃”之類,它只是將女主人公的復雜感情放置在特定的黃昏時辰,又以家禽牛羊作為反襯,構成了一種迷離惆悵、深沉綿渺的藝術境界。許瑤光《再讀〈詩經〉》詩云:“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黃昏”。確實如此,對于離人游子來說,黃昏無疑是最令人惆悵的時刻。這首詩準確地把握住了這個契機,娓娓敘來,層層浸入,寫盡黃昏給離人帶來的感喟與憂傷,創造性地構筑了內涵豐富的黃昏意象,給后人以無限的啟發和聯想。班彪《北征賦》:“日淹淹其將暮兮,睹牛羊之下來。寤怨曠之傷情兮,哀詩人之嘆時”,即脫胎于此詩。其他如孟浩然詩:“愁因薄暮起”,皇甫冉詩:“暝色起春愁”,李白詩:“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清照詞:“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馬致遠曲:“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等等,這些黃昏意象的捕捉,似多得益于《君子于役》的啟發而又有所踵事增華。從這個意義上說,《君子于役》不僅沾溉了“唐人閨怨”句,而且在整個中國詩歌發展史上,也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
從以上我們所列舉的幾首詩來看,《詩經》至少有這樣幾個比較明顯的特點:
第一,注重比興,也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關于比興,古往今來有過許多的解釋,往往被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其實,錢鐘書先生的解釋最為通達。他認為興并沒有什么深奧之處,不過像是兒歌中的開頭一樣。比如:“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蘋果大鴨梨”“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等等,這“一二一”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并沒有什么實際的含義。《詩經》中有很多詩即屬此例。第二,章節復沓,也就是反復詠嘆,給讀者(聽者)留下一種回環迂曲的深刻印象。第三,動人的刻畫和豐富的想象,比如《蒹葭》和《君子于役》就是比較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