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穎《默廬的光輝》散文鑒賞
有貴客來家,或家中張掛了別人題贈的字畫,我們常用謙辭“蓬蓽生輝”表示自己感覺非常光榮。若房舍有知,這座修建于民國初年的民居建筑,一定會虔敬感念到此居住過的一家人。它,本是呈貢斗南村華氏家族用于守墳和追祭先輩的休息之所,因與一家人的兩年之緣,以三間六耳的簡陋之軀,抵住了百余年的風雨變遷,2005年又得重修,舊貌換新顏。時至今日,即使是陰天的黃昏,這座老式建筑,也依然煥發著人性的光輝。
“華氏墓廬”是它原來的名字。它坐西向東,坐落于呈貢三臺山半山腰。曾經的“墓廬”,孤零零,空落落,與墳塋相守,與草木相依,與鳥獸為伴。名中一個“墓”字,就給它定上凄涼的情調。
抗戰時期,祖國半壁河山淪為敵手。為躲避日本飛機對昆明的轟炸,西南聯大和云南省內外一些院系被迫移遷呈貢。1938年暑期,作家冰心和丈夫吳文藻攜兒吳平,女吳冰、吳青,離開淪陷的北平,幾經輾轉,九月到達昆明,隨后也搬到呈貢。當時,呈貢縣城民宅里住滿了從各院校疏散來的教員,只有三臺山上的“華氏墓廬”還空著。一家人先是住在村民家里,不久搬到西南聯大的國情研究所駐地文廟里,最后住進“華氏墓廬”。一座“墓廬”的命運,因冰心一家的入住被改寫。
廬名中的“墓”字,暗淡,冰冷,容易惹人神傷。冰心取其諧音“默”字,將“墓廬”改稱“默廬”。一個“默”字,如暖陽,似和風,照拂得這里光彩明媚,惠風習習。從此,呈貢山居環境的靜美,因“默廬”而熠熠生輝。
1940年2月28日,冰心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默廬試筆》,文中這樣地描摹贊美:“呈貢山居的環境,實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處,還靜,還美。我的寓樓,前廊朝東,正對著城墻。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霽天空闊。最好是在廊上看風雨,從天邊幾陣白煙,白霧,雨腳如繩,斜飛著直灑到樓前。越過遠山,越過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錯落清脆的繁音。”“我的寓樓,后窗朝西。書案便設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貢八景,已可見其三。北望是‘鳳嶺松巒’,前望是‘海潮西照’,南望是‘魚浦星燈’?!薄盎厮萆浇纪獾淖≌瑹o論是長居短居,恐怕是默廬最愜心意。論山之青翠,湖之漣漪,風物之醇永親切,沒有一處趕得上默廬……這里整個是一首華茲華斯的詩……”
崇拜自然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詩,樸素,清新,靈秀,意境高遠。冰心以華茲華斯的詩作喻體時,默廬四面仍無人居,周圍依舊冷清清,空寂寂,靠近墓地,與草木鳥獸為鄰。
78年之后的今天,我背對默廬院門,觸摸著門外石壁上鐫刻的《默廬試筆》節選,觸摸到一片熱愛自然、樂觀向陽的“冰心”。
石壁前的雕像,儒雅站立的吳文藻身前,冰心懷抱吳青,坐在椅子上。立于椅子扶手兩邊的吳平吳冰,手臂偎著冰心的手臂,盡顯對母親的依戀之態。由一家人笑意暖暖的表情,可以想見默廬生活的其樂融融。
環境的靜美,與生活的和諧相襯,才會彼此照見,相互輝映。初到呈貢,吳平八歲,吳冰四歲,吳青一歲,小兒女繞膝,冰心正是一位最辛勞的母親。穿針縫衣被,洗手做羹湯,素日里必不可少。教孩子寫字、畫畫,給孩子講故事,文化啟蒙的瑣事纏身。小女兒吳青想領養一只小狗,冰心要求她必須做到四件事:人吃飯狗吃飯,必須喂狗吃飯;人喝水狗喝水,必須喂狗喝水;不能天天給狗洗澡,但必須天天給它刷毛;因為周邊樹林有狼,每天必須把狗叫回家。如此言傳教孩子尊重生命的瞬間,歷百年而光華不褪,可見用心之良苦。
任教于云南大學的吳文藻,從昆明回默廬,須先坐小火車到呈貢東面的洛羊火車站,然后騎馬行十來里路到縣城,頗為麻煩,周末才回。大多時候,冰心獨自照拂教育三個孩子,疲累可想而知。然而冰心的文字里,流溢出的是滿足和歡喜。清晨,冰心最愛在默廬外的樹林里攜書獨坐,“兩個小女兒,穿著桔黃水紅的絨衣,在廣場上游戲奔走,使眼前宇宙,顯得十分流動,鮮明?!薄霸诿總€星期六的黃昏, 估摸著從昆明開來的火車已經到達,再加上從火車站騎馬進城的時間,孩子們和我就都走到城墻上去等候文藻和他帶來的客人。只要聽到山路上的馬蹄聲,孩子們就齊聲地喊:‘來將通名!’一聽到‘吾乃北平羅常培是也’,孩子們就都拍手歡呼起來?!弊掷镄虚g,母愛的光輝暖心。有所愛有所期待,哪里還在乎為人母的辛苦?
每周六帶客歸來的吳文藻,待人平和寬厚,對冰心更是暖陽般恒溫。修繕后的默廬,一樓展廳左側墻角的冰心半身雕像,端莊,嫻靜,面含微笑,目光篤定而溫情。她身后墻壁上,1939年攝于默廬的照片,吳文藻靠坐于藤椅,欣然微笑地望著妻子。同在默廬的時光,有多少個瞬間含笑以對,含情不語?離開呈貢,他們的魂夢,又曾多少次牽系于這里?戰火中暫得寧靜的默廬,疊積著多少道相濡以沫的幸福陽光?
談笑有鴻儒,默廬也不乏熱鬧時光。與吳文藻同在西南聯大任教的語言學家羅常培是默廬???,當時主持西南聯大校務的梅貽琦、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楊振聲等,也曾來默廬,與在呈貢的費孝通、陳達、戴世光、沈從文等名人學者及冰心的學生們聚會。如今,默廬院門外粉墻上,院內小樓正門上方欄桿正中,都有費孝通題寫的“冰心默廬”四個大字,格外醒目。望著小樓一層木漆斑駁的八仙桌、高背兒椅,舊事依稀,當年思維碰撞的靈光在廬內展出的圖文里閃閃爍爍。作為女主人的冰心,打動客人的,是奉到桌前的一杯清茶,端到桌上的一餐淡飯,及時撥亮的一盞燈光,還是靈性四溢的談吐,清新自然的詩文?抑或兼而有之,且有更多因由吧。
身居默廬的冰心,是依戀自然的女兒,是兒女的母親,是丈夫的愛妻,是好客的主人,是才華橫溢的詩人作家,更是肩負社會責任感、憂國憂民的女先生。
她應呈貢縣立中學校長昌景光邀請,在學校義務任教。她教學生作文,特別強調真情實感的表達;教學生做人,也特別強調愛和真。有個叫畢重群的學生,在作文《我的母親》中,用真實的記述表現了母親的艱辛與善良,用真摯的情感贊美了母愛的深沉與博大。冰心讀完,當即用信封裝了五張鈔票,夾在作業本里作為鼓勵。被信封里的鈔票深深打動的,何止畢重群本人?
1940年,宋美齡邀請冰心到重慶做婦女工作。冰心將要離開呈貢,已經畢業參加工作的李培倫聽說,匆匆趕來送別,并懇求老師賜墨寶以作紀念。冰心當場書就一個條幅,內容為當時著名詞人盧前的《臨江仙·讀劍南詩稿》:
“一發青山愁萬種,干戈尚滿南東,幾時才見九州同?縱然空世事,世事豈成空。
胡馬窺江陳組練,有人虎帳從容。王師江鎮相逢。九原翁應恨,世上少豪雄?!?/p>
李培倫珍藏起的,是師生間的不解之緣,更是冰心先生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冰心題寫的這首詞,已經鐫刻石上,在默廬南墻外光彩四溢。冰心柔軟的愛心與博大的情懷,也閃亮在她為呈貢中學題寫的“謹信弘毅”的校訓和校歌里:“西山蒼蒼滇海長,綠原上面是家鄉。師生濟濟聚一堂,切磋弦誦樂未央。謹信弘毅,校訓莫忘。來日正艱難,任重又道遠,努力奮發自強。為己造福,為民增光?!边@閃爍的光亮,照耀過多少當時和后世學子的靈魂?
冰心創作的《默廬試筆》,并不僅僅為了描摹贊美。她由默廬及周邊景致的靜美,聯想到淪陷的北平,聯想到四處淪陷的河山,表達堅貞不渝的抗戰心志,表達對祖國的苦戀深情。
白墻,灰色的門樓,紅漆的木門,灰瓦覆蓋的房頂和墻頂。院內數株花木,紫薇,紫竹,緬桂花,榕樹,白梅,玉蘭,掩映著紅漆的二層主樓和南北耳房。這修繕后的默廬,從外觀上看,一定比冰心初至時的墓廬整齊了許多,光鮮了許多,典雅了許多。
默廬二樓,三間陋室,三扇小窗,陳設都簡單至極。左邊冰心吳文藻臥室,一床,一桌,兩柜兒,一盆架兒,都是粗糙的木制家具。一個鋁制水壺,一個鐵皮暖壺,都已辨不清本來面目。中間書房內,破舊不堪的桌凳藤椅中,最顯眼的,是窗下的窄木桌。桌上一盞油燈。冰心就是在這扇窗下,這張桌前,借著這盞燈的光,寫下了《默廬試筆》。右邊兒女們的臥室,也局促而空蕩。白發蒼蒼的吳青重返默廬時回憶,小時家里沒有好的家具,睡覺的房間都是帆布床,有個墊子墊在箱子上面也算是床。
冰心吳文藻到昆明后來又輾轉到呈貢默廬,簡直逃難一般。懷抱十個月大的吳青,拉著一對幼兒幼女,離開日寇鐵蹄踐踏的北平,先是到天津坐船,由海路經上海、香港,再從安南(當時的越南)海防坐小火車到達昆明。旅途“困頓曲折”,心緒“惡劣悲憤”。他們一家在呈貢入住默廬前,由村民家搬到西南聯大國情研究所駐地文廟時,聯大教授戴世光題寫了一副對聯歡迎冰心。“半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千錘百煉人?!边@副至今掛在默廬二樓書房的對聯,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冰心在呈貢生活的寒酸,工作的辛勞和精神的剛毅。
在默廬居住期間,冰心從大弟的信中,得知父親在北平病逝的噩耗,信未讀完,一口血竟涌上來。作為父親最愛的女兒,父親臨終未能盡孝,父親離去不能回去奔喪,冰心的內心,悲傷至極。
就是這個國有難家多艱的冰心,用心靈的暖陽,用文字的光輝,照亮了一座墓廬,照亮了當時和后世蕓蕓眾生的靈魂。
我去默廬,是冬日一個陰冷的下午。出租司機不認路,兜了幾個圈子也沒把我送到默廬所在的呈貢區人民武裝部院外。坡上坡下地打聽找尋了好一會兒,才終于來到武裝部門口。走進靜悄悄的默廬,我用心讀遍、用手機拍遍了南北耳房和小樓內展出的所有圖文資料。走上窄窄的木樓梯,我坐遍了冰心臥室和書房僅有的幾把椅子。斯人遠去,對著她書房的小窗,我依然感覺暖意盈懷。
傍晚下樓時,默廬內一片昏暗。我走出院門,身后的經年氣息滄桑舊事里,小樓一層廳內紅底黃字木匾上,冰心題寫的“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像一束溫暖的光,照得我心頭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