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王深父墓志銘》唐宋散文鑒賞
《王安石·王深父墓志銘》唐宋散文鑒賞
吾友深父,書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為己任,蓋非至于命弗止②也。故不為小廉曲謹③以投眾人耳目,而取舍、進退、去就,必度④于仁義。世皆稱其學問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見謂迂闊⑤,不足趣時合變。嗟乎!是乃所以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則必無以同乎此矣。
嘗獨以謂天之生夫人也,殆⑥將以壽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顯,以施澤于天下。或者誘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覺⑦后世之民。嗚呼!孰以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難知也!以孟軻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嬰,況馀人乎!至于揚雄,尤當世之所賤簡⑧,其為門人者,一侯芭⑨而已。芭稱雄書以為勝《周易》。《易》不可勝也,芭尚不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無所遇合,至其沒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軻、雄者,其沒皆過千歲,讀其書,知其意者甚少。則后世所謂知者,未必真也。夫此兩人以老而終,幸能著書,書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雖能知軻;其于為雄,是幾可以無悔;然其志未就,其書未具,而既早死,豈特⑩無所遇于今,又將無所傳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蓋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諱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11}遷福州之侯官,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諱某,某官。祖諱某,某官。考諱某,尚書兵部員外郎。兵部葬潁州之汝陰,故今為汝陰人。深父嘗以進士補毫州衛真縣{12}縣主簿,歲馀自免去。有勸之仕者,輒辭以養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于是朝廷用薦者以為某軍節度推官{13},知陳州南頓縣事,書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縣某鄉某里,以曾氏祔{14}。銘曰:
嗚呼深父!維德之仔肩{15},以迪祖武{16}。厥艱荒遐{17},力必踐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18}。神則尚反,歸形于土{19}。
【注】
①王深父:即王回,字深甫,與王安石有很深的友誼,王安石曾稱贊他為“有道君子”。②非至于命弗止:即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意思。③小廉曲謹:細小隱曲處的廉潔謹慎。④度:保持于一定的界限范圍之內。⑤迂闊:即迂腐。⑥殆:大概。⑦覺:啟發,使覺悟。⑧賤簡:看輕怠慢。⑨侯芭:西漢鉅鹿(今河北平鄉)人。師從揚雄,揚雄死后,侯芭“為主起墳,喪之三年”。⑩特:僅僅,單單。{11}光州之固始:今河南固始縣。福州之侯官:今福建福州。考:古代稱已故去的父親為考。潁州之汝陰:今安徽阜陽。{12}亳州衛真縣:今河南鹿邑。{13}推官:節度使的屬官。{14}祔(fù付):合葬。{15}維德之仔肩:輔助(我)擔當重任,示我顯明的德行。語出《詩經•周頌•敬之》:“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16}以迪祖武:繼承祖先的業績。迪,繼承。武,足跡。{17}厥艱荒遐:道路艱難僻遠。{18}亦莫吾侮:亦沒人敢侮慢我。侮,侮慢,輕侮。{19}神則尚反,歸形此土:古時銘文常用的結語,意思是,神魂將返回人間,形體歸宿于此土之中。
王深父是王安石的好友,去世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本文正是撰于這一年。王安石和王深父交誼深厚,書信來往甚多,對其道德學問贊譽有加。友人的英年早逝,使王安石深感悲痛,撰寫了祭文和墓志銘,突顯王深父的志向、品行與學問,寄寓作者對其不幸遭遇的深刻同情。
文章第一部分主要敘述王深父的志向與品行。王安石首先以“圣人之道為己任”,達到了“非至于命弗止”的地步,來高度稱贊他志向高遠。然后以他不愿為“小廉曲謹”以迎合眾人耳目,一切行事都遵循“義”的標準,來稱贊他稟性剛直,深受世人的贊譽。接下來,文筆一轉,說“真知其人者不多”,感慨真正了解他的人很少,它揭示出在王深父盛名之下掩藏的是不為眾人理解的落寞,為全篇定下了痛惜、嘆惋的基調。“嗟乎!是乃所以為深父也”的感嘆,不僅揭示了王深父的性格悲劇,也寄寓了作者的深切同情。
文章第二部分以議論起筆,感慨王深父的不幸遭遇。“而今死矣”,此一句,語短情深,既有對王深父英年早逝,平生德業學問未及撰述,不能傳之后世的惋惜,也有對天命不公平的拷問。接下來,作者宕開一筆,舉了孟子和揚雄兩個的例子,以惋惜圣人君子難以被后人理解由來已久來惋惜王深父。孟子為一代碩儒,其弟子不能真正理解他,反而盲目崇拜管仲與晏嬰;揚雄為一代文豪,其唯一弟子侯芭也沒有真正理解他。
這些議論和例子看似與本文無涉,卻是為下文埋伏筆。隨后作者才轉入正題,拿王深父與古人作比較:在不被人理解這一點上,王與古人相似;但孟子、揚雄以老而終,尚有著述流傳給后人,以便解讀,王卻英年早逝,生前不被人理解,死后又沒有留下著述,則王的命運,比古人更悲慘。這一部分文筆縱橫,表意曲折含蓄,在反復比較中,彰顯王深父遭遇的不幸,烘托出濃重的悲劇氣氛。
第三部分簡要概述王深父的身世生平、卒葬以及子女情況。先講訴他曾任縣主簿,但不久就辭歸;再述他屢以養母為辭不愿仕進;再述朝廷曾委之以縣令,但“書下而深父死矣”;最后敘述他夫人早逝,遺孤尚幼。這一切都在圍繞他的不幸遭遇展開敘述,與前文相互呼應。其不幸的人生遭際,進一步突顯他高尚品行和耿直稟性。
這篇墓志銘,感情真摯,行文曲折反復,有動人的藝術魅力。結尾以肅穆古樸的四言體式,對堅守道義始終如一的亡友致以崇高的敬意,抒發了對死者的緬懷悼念之情。
后人評論
孫琮在《山曉閣選宋大家王臨川全集》卷一云:“世人知深甫,而非真知,朝廷用深甫,而不盡用,此是前后大關鍵處。中間反復悼惜,只是將孟揚來低徊感慨,不勝憑吊之思,而于深甫已自凄涼欲絕。高情逸致,可與子長《伯夷列傳》并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