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武昌九曲亭記》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
蘇轍《武昌①九曲亭記》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
子瞻②遷于齊安,廬于江上。齊安無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諸山,陂陀③蔓延,澗谷深密。中有浮圖精舍④,西曰西山,東曰寒溪,依山臨壑,隱蔽松櫪⑤,蕭然絕俗,車馬之跡不至。每風(fēng)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載酒,乘漁舟亂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⑥,好客而喜游。聞子瞻至,幅巾⑦迎笑,相攜徜徉而上,窮山之深,力極而息。掃葉席草,酌酒相勞,意適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齊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將適西山,行于松柏之間,羊腸九曲而獲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蔭茂木,俯視大江,仰瞻陵阜⑧,旁矚溪谷,風(fēng)云變化,林麓向背⑨,皆效于左右。有廢亭焉,其遺址甚狹,不足以席眾客。其旁古木數(shù)十,其大皆百圍千尺⑩,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輒睥睨{11}終日。一旦,大風(fēng)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據(jù),亭得以廣。子瞻與客入山,視之笑曰:“茲欲以成吾亭耶?”遂相與營之。亭成而西山之勝始具,子瞻于是最樂。
昔余少年從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12}先之。有不得至,為之悵然移日。至其翩然獨往,逍遙泉石之上,擷林卉{13},拾澗實,酌水而飲之,見者以為仙也。蓋天下之樂無窮,而以適意為悅。方其得意,萬物無以易之。及其既厭,未有不灑然自笑者也。譬之飲食雜陳于前,要之一飽{14}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無愧于中,無責(zé)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樂于是也。
【注】
①武昌:今湖北鄂州市。②子瞻:蘇軾的字。③陂陀(bēituó杯駝):山坡,山岡。④浮圖:梵語,亦作佛圖、浮屠,塔的意思。精舍:佛寺。⑤櫪(lì歷):同“櫟”,即柞(zuò作)樹,落葉喬木,果實叫橡,葉子可喂柞蠶。⑥二三子:指若干青年儒生。語出《論語》,是孔子對他的學(xué)生們一種稱呼。⑦幅巾迎笑:表示蘇軾與山中的年輕人關(guān)系之融洽。幅巾,不著冠,但以幅巾束首。⑧陵阜:高山。⑨林麓:泛指山中的林木。向背:向陽背陰。⑩百圍:是說樹干的粗細(xì)。千尺:是指樹的高度。{11}睥睨:側(cè)目斜視,有所打算。{12}褰(qiān牽)裳:提起衣服。{13}擷(xié協(xié))林卉:摘取山林之中的花草。{14}要之一飽:重要的是以求吃個飽。
本文作于元豐五年(1082),當(dāng)時作者貶謫筠州,蘇軾貶謫黃州,政治遭遇不得志,但他們都并不消沉。蘇軾貶居黃州的第三個年頭,在三國東吳遺跡的廢九曲亭舊址上,重建此亭,落成之后,請?zhí)K轍寫亭記。這篇題記便是記述蘇軾重建武昌九曲亭的由來,闡發(fā)蘇軾“適意為悅”的思想情趣,表現(xiàn)出蘇軾的游樂山水中自有磊落胸懷和灑脫風(fēng)度,其中也寄托著作者自己的意緒。
本文的構(gòu)思很有特色,既抓住建亭的事實特點,更突出蘇軾的思想性格。蘇軾謫遷黃州,不居武昌,因此文章先從蘇軾好游武昌諸山寫起,特為指出蘇軾在黃州三年“不知其久”的原因就在武昌西山風(fēng)景好,山里人也好。這是為敘述建亭武昌作了鋪墊,顯出蘇軾在失意遭遇中善于自得其樂。然后,便引出九曲亭址所在。這是游西山者“至此必息”的一處勝境,而且“有廢亭焉”,但長久無人治理,冷落荒廢,古木盤踞,重建困難,使蘇軾有心無力。然而天助人愿,一場大風(fēng)刮倒了一棵大樹,創(chuàng)造了重建的條件,蘇軾的心愿得以實現(xiàn),九曲亭重新建成。
可以說,第一段中,作者描繪了一幅自然與人文完美融合的山行圖。以簡略的筆墨表現(xiàn)了西山的獨特風(fēng)光:山峰連綿起伏、峻峭幽深;松櫪滿山遍野、遮天蔽日;佛寺寶剎至清至靜、遠(yuǎn)隔塵世;二三子“幅巾應(yīng)笑,相攜徜徉”。可以說,既是賞景又是風(fēng)景。自然因人而增勝,人因自然而怡情。
作者具體說明建亭的經(jīng)過,含蓄地贊美建亭此舉,興廢利眾,符合天意,而蘇軾獲得了最大樂趣。作者之“樂”的內(nèi)涵,可以分為三個層次。一是游山玩水,建亭賞景,有賞心悅目之樂;二是寄情山水,忘卻煩惱,有怡然自適之樂;三是無愧于中,無責(zé)于外,有超然灑脫之樂。這就委婉地說明蘇軾建亭的目的是“無愧于中,無責(zé)于外”,這也是他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從而凸顯了他光明磊落的品質(zhì)和超然灑脫的風(fēng)度。
文章體現(xiàn)了景中之“我”的人情美,此段景物可稱“有我之境”。本文兼具汪洋之勢、淡泊之情與秀杰之氣,融景致美、情趣美與理趣美為一體,堪稱美文。比如說文中動詞的妙用,“倚”“蔭”“俯視”“仰瞻”“旁矚”等動詞的運用,既引出了美妙的景致,又使景物之中飽含了人的情趣。“倚”的閑適灑脫,“蔭”的愜意舒適,“俯視”的居高傲氣,“仰瞻”的凝神斂氣,“旁矚”的游目騁懷,“笑”的自信瀟灑,所有景物都為“我”所用,作者的情致完美地融合在景物之中,又使本文具有一定的藝術(shù)魅力。
后人評論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蘇文忠公文鈔》:“情興心思,俱入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