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詭使第四十五》譯文與賞析
詭使第四十五
【題解】
本文韓非從重農戰之本、抑工商之末的觀點出發,認為人君在使役民眾時存在著嚴重的悖反,這就是“詭使”之意。他認為世人所樂道而又受人主禮遇的高、賢、重、忠、烈士、勇夫、正、廉、齊、勇、愿、仁、長者等等實是“不便”治國的二心私學者;相反,被認為是窶、愚、怯、不肖、陋的人卻是守法之民,是國家農戰政策的依靠對象。因此,作者為后者鳴不平,要求立法令、廢私學,禁其行、破其群、散其黨,使莫得為私,然后上能勝下。
【原文】
圣人之所以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非此三者,雖有不急矣。今利非無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聽從;官非無法也,而治不當名。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亂者,何也?夫上之所貴與其所以為治相反也。
【譯文】
圣人用來作為治國的策略有三種:一種叫“利祿”,第二叫“威勢”,第三叫“名譽”。所謂的利祿,是用來取得民心的;所謂的威勢,是用來推行法令的;所謂的名譽,是上下級所共同遵守的原則。除去這三種,雖有其他策略卻不是迫切需要的了。如今利祿不是沒有,但民眾卻不被君主所感化;威勢不是不存在,而臣下卻不聽從;官府不是沒有法令,但是辦事時沒有嚴格遵照法令規定。這三樣不是不存在,而社會一會兒治理安定了一會兒又混亂了,這是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君主所推崇東西的與他應該用來治理的原則相反了。
【原文】
夫立名號,所以為尊也;今有賤名輕實者,世謂之“高”。設爵位,所以為賤貴基也;而簡上不求見者,世謂之“賢”。威利,所以行令也;而無利輕威者,世謂之“重”。法令,所以為治也;而不從法令為私善者,世謂之“忠”。官爵,所以勸民也;而好名義不進仕者,世謂之“烈士”。刑罰,所以擅威也;而輕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謂之“勇夫”。民之急名也,甚其求利也;如此,則士之饑餓乏絕者,焉得無巖居苦身以爭名于天下哉?故世之所以不治者,非下之罪,上失其道也。常貴其所以亂,而賤其所以治,是故下之所欲,常與上之所以為治相詭也。
【譯文】
設立名位稱號,是用來顯示尊貴的;如今有鄙視名位輕視實利的人,社會上卻稱之為“高尚”。設置爵位,是用來區別高貴低賤的基礎;而簡慢君主不愿求見的人,社會上卻稱之為“賢能”。威勢與利祿,是用來推行法令的,而不在乎利祿又輕視威勢的人,社會上卻稱之為“穩重”。法令,是用來治理社會的;而不服從法令私下里做善人善事的人,社會上卻稱之為“忠誠”。官祿爵位,是用來勉勵民眾的;而喜好名譽又不愿做官的人,社會上卻稱之為“貞節之士”。刑罰,是用來加重威勢的;而輕視法律去以身試法觸犯死罪的人,社會上卻稱之為“勇士”。民眾急于追求名聲,超過了追求實在利益;像這樣的話,那么有才能的人中那些淪落到饑餓貧困的境地而走投無路的人,怎么能不隱居深山折磨自己以便在天下爭得名聲呢?因此社會之所以不能得到治理,并不是下面民眾的過錯,是君主失去了正確的治理策略。君主經常尊重那些釀成國家混亂的行為,而鄙視那些使國家得到治理的策略,因此民眾所追求的,常常和君主應該用來治國的原則是相反的。
【原文】
今下而聽其上,上之所急也。而惇愨純信,用心怯言,則謂之“窶”,守法固,聽令審,則謂之“愚”[1]。敬上畏罪,則謂之“怯”。言時節,行中適,則謂之“不肖”[2]。無二心私學,聽吏從教者,則謂之“陋”[3]。
【注釋】
[1]惇:(dūn)敦厚。愨:(què)恭謹。窶:(jù)貧窮,貧寒。引申為小氣。[2]言時節:言論合乎時宜,有分寸。行中適:行為合乎法令又適當。[3]私學:指違背君主教令而私自設學的各家學說。
【譯文】
如今下級聽從上級,這是上級迫切追求的。而敦厚恭謹純樸守信,做事認真說話謹慎,則被稱作“小氣”。嚴格遵守法令,認真聽從命令,則被稱作“愚蠢”。敬重君主害怕犯罪,則被稱作“膽小”。言論適宜有分寸,行為適中而得當,則被稱作“沒有出息”。不與君主離心鼓吹私人的學問,聽從官吏教訓而接受法制教育的,則被稱作“知識淺薄”。
【原文】
難致,謂之“正”。難予,謂之“廉”。難禁,謂之“齊”。有令不聽從,謂之“勇”。無利于上,謂之“愿”[1]。少欲、寬惠、行德,謂之“仁”。厚重自尊,謂之“長者”。私學成群,謂之“師徒”。閑靜安居,謂之“有思”。損仁逐利,謂之“疾”。險躁佻反覆,謂之“智”。先為人而后自為,類名號,言泛愛天下,謂之“圣”。言大本,稱而不可用,行而乖于世者,謂之“大人”[2]。賤爵祿,不撓上者,謂之“杰”。下漸行如此,入則亂民,出則不便也[3]。上宜禁其欲,滅其跡,而不止也,又從而尊之,是教下亂上以為治也。
【注釋】
[1]愿:謹慎,老實,質樸。[2]大本:指治理天下的根本道理。[3]撓:(náo)屈服。
【譯文】
君主難以招致的,稱作“正直”。君主難以賜予的,稱作“廉潔”。君主難以制約的,稱作“平等”。君主下令不聽從的,稱作“勇敢”。對君主無利益的,稱作“老實”。寡欲、寬厚仁惠、行恩德,稱作“仁愛”。持重自尊,稱作“長者”。成群結隊搞私學,稱作“師徒”。清閑平靜安定生活,稱作“有思想”。損害仁愛追逐利益,稱作“有追求”。愛冒險浮躁輕佻多反復的,稱作“有智慧”。先為別人著想后為自己著想,對官爵高低同等看待,主張泛愛天下的人,稱作“圣人”。鼓吹治理天下的根本道理,說得動聽卻不能使用,做事違背常理的,稱作“偉人”。鄙視爵位俸祿,不屈從君主的,稱作“俊杰”。臣下的行為逐漸發展到如此地步,在國內會擾亂民眾,出國會對國家不利。君主應該禁止他們的欲望,滅絕他們的行為蹤跡,然而還制止不住,又隨從而且尊重他們,這是教臣下犯上作亂還認為是治理國家的措施。
【原文】
凡所治者,刑罰也;今有私行義者尊。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靜也;而躁險讒諛者任。四封之內所以聽從者,信與德也;而陂知傾覆者使。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儉聽上;而巖居非世者顯[1]。倉廩之所以實者,耕農之本務也;而綦組、錦繡、刻畫為末作者富[2]。名之所以成,城池之所以廣者,戰士也;今死士之孤饑餓乞于道,而優笑酒徒之屬乘車衣絲。賞祿,所以盡民力易下死也;今戰勝攻取之士勞而賞不沾,而卜筮、視手理、狐蠱為順辭于前者日賜[3]。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殺之柄也;今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嬰上而不得見,巧言利辭行奸軌以幸偷世者數御[4]。據法直言,名刑相當,循繩墨誅奸人,所以為上治也,而愈疏遠;諂施順意從欲以危世者近習[5]。悉租稅,專民力,所以備難充倉府也;而士卒之逃事伏匿、附托有威之門以避徭賦而上不得者萬數。夫陳善田利宅,所以戰士卒也;而斷頭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無宅容身,身死田奪;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無功者,擇宅而受,擇田而食。賞利一從上出,所善制下也;而戰介之士不得職,而閑居之士尊顯。上以此為教,名安得無卑?位安得無危?夫卑名危位者,必下之不從法令、有二心務私學、反逆世者也;而不禁其行、不破其群以散其黨,又從而尊之,用事者過矣。上世之所以立廉恥者,所以厲下也;今士大夫不羞污泥丑辱而宦,女妹之私義之門不待次而宦[6]。賞賜,所以為重也;而戰斗有功之士貧賤,而便辟優徒超級[7]。名號誠信,所以通威也;而主掩障,近習女謁并行百官、主爵遷人,用事者過矣[8]。大臣官人,與下先謀比周,雖不法行,威利在下,則主卑而大臣重矣。
【注釋】
[1]陂知:狡猾狡詐。知,通“智”,智巧。[2]倉廩:糧倉。[3]狐蠱:迷惑。[4]嬰:通“攖”,觸犯。奸軌:通“奸宄”內奸為“奸”,外奸為“宄”。數御:經常進用。數,屢次、經常。[5]名刑:名實。刑,通“形”,真實表現。諂施:逢迎取媚。施:通“迤”,邪。[6]厲:通“勵”,激勵、勸勉。[7]便辟:善于諂媚逢迎的人。超級:越級任用。[8]女謁:為人請托私事的宮女。
【譯文】
大凡君主用來治理國家的,是靠刑罰;而如今有人私自施行仁義卻受到尊重。國家政權之所以能夠樹立,是靠社會的安定平靜;而那些浮躁兇險讒言媚上的人卻得到任用。國內的人之所以能聽從君主,是靠君主的誠信與獎賞;而那些狡猾奸詐反復無常的人卻得到使用。命令之所以推行,威勢之所以樹立,是靠民眾恭敬謙卑地聽從君主的命令;而那些隱居深山違背常理的人卻顯達。糧倉之所以能夠充實,是靠把耕作當作農民的本業;而那些從事編織、刺繡、雕刻等手工藝的人卻富裕。君主的名望之所以成就,疆域之所以擴大,是靠戰士;如今陣亡將士的孤兒饑餓地在路上乞討,而那些供君主吃喝娛樂的人卻乘豪車穿著綢緞。君主賞賜俸祿,是用來換取民眾為君主盡力賣命的;如今打了勝仗攻城略地的戰士雖然勞苦卻與獎賞不沾邊,而那些占卜、看手相、迷惑君主的人卻經常能獲得賞賜。君主掌握國家法度,是用來控制生殺權柄的;如今奉公守法的人不惜用忠言觸犯君主卻得不到接見,而那些花言巧語內外行奸在社會上僥幸欺世盜名的人卻屢次得到晉見。根據法規直言不諱,名實相符,遵循法律,懲罰壞人,是為了君主治理國家,而卻被君主越疏遠;而那些阿諛奉承順從君主心意說話做事以至于危害社會的人卻被親近寵愛。把租稅都收進來,把民眾的人力物力都集中起來,是用來防備災難充實糧倉的,但是士卒逃避戰爭躲藏起來、依附于權貴之門來逃避徭役賦稅從而使君主不能使用的人數以萬計。君主設置良田豪宅,是用來鼓勵士兵作戰的;而那些斷頭破肚、把尸骨拋撒在野外的戰士,活著時沒有房子住,死了田地就被奪走了;而那些有點姿色的少女、大臣身邊侍從沒有功勞的人,卻能挑選好的房子住,挑選好的田地生活。獎賞一律從君主手中發放,是為了便于控制臣下;但是披甲作戰的士兵得不到官職,而閑散隱居的人卻尊貴顯達。君主把這作為榜樣,名望怎能不卑下?君位怎能不危險?使君主名望卑下名位危險的,必定是下面那些不服從法令、與君主不一條心搞私學、反對現實社會的人;可是現在不但不禁止他們的行為、不破壞他們的群體來解散他們的私黨,反而尊重他們,這就是執政者的過錯啊。君主之所以要樹立廉潔和恥辱的觀念,是用來激勵臣下的;而如今那些士大夫利用骯臟下流丑惡恥辱的勾當去當官,倚仗女色走后門就能不按官級次序來升官。賞賜,是用來使人貴重的;但拼命作戰而有功勞的士兵卻貧窮卑賤,而善于諂媚逢迎供君主娛樂的人卻得到超級提拔。賜予臣下的名號確實與實權相符,用來使威勢上通下達的;但君主被蒙蔽,而君主的親信和宮女都卻能任用群臣百官、掌管爵位和人事晉升,這表明執政者的措施嚴重過錯了。大臣任人官職,首先和屬下謀劃結黨營私,雖然不符合法度而仍能執行,威勢利祿都在臣下手中,那么君主就卑下而大臣就貴重了。
【原文】
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廢矣。私者,所以亂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學、巖居窞路、托伏深慮,大者非世,細者惑下;上不禁,又從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實,是無功而顯、無勞而富也[1]。如此,則士之有二心私學者,焉得無深慮、勉知詐與誹謗法令以求索與世相反者也[2]?凡亂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學者也。故《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亂者,私也[3]。法立,則莫得為私矣。”故曰:道私者亂,道法者治[4]。上無其道,則智者有私詞,賢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辭,以非法措于上。上不禁塞,又從而尊之,是教下不聽上、不從法也。是以賢者顯名而居,奸人賴賞而富。賢者顯名而居,奸人賴賞而富,是以上不勝下也。
【注釋】
[1]窞:(dàn)坑穴。路:通“露”,指野外。[2]勉知詐:盡力玩弄智巧欺詐。[3]《本言》:古代著作,已失傳。[4]道:遵循,由?!暗婪ㄕ咧巍敝暗馈蓖恕?/p>
【譯文】
設置法令,是用來廢除私利的。法令貫徹執行私道就會被廢止。私是擾亂法治的禍根。那些懷有二心搞私學、隱居于巖洞坑穴、老謀深算之士,重則誹謗現實社會,輕則禍亂民眾;君主不禁止,反而用美好的名譽尊重他們,用實際的利益提拔他們,這是沒有立功而顯貴、不勞動而富裕。像這樣,那些懷有二心搞私學之士,怎么能不挖空心思、努力施展智巧進行招搖撞騙和誹謗法令來追求與社會現實相背離的東西呢?凡是犯上作亂反對社會現實的人,常常是那些懷有二心搞私學之士。所以《本言》說:“用來治理國家的,是法;用來擾亂國家的,是私。法立,就不能謀私了?!彼哉f:遵循私就會擾亂國家,遵循法就能治理好國家。君主沒有掌握這個方法,那么有智慧的人就會有維護私利的言論,賢能的人就會有謀私利的欲望。君主有法外的仁惠,臣下就會有非法的欲望,那些有智慧賢能的人就會成群結黨,編造謠言和詭辯,用非法的方法來對付君主。君主不加以禁止杜絕,反而尊重他們,這就是教臣下別聽從君主、別服從法。因此那些所謂的賢者以顯赫的名聲而處高位,奸邪的人靠賞賜而致富。那些所謂的賢者以顯赫的名聲而處高位,奸邪的人依靠賞賜而致富,因此君主不能制服臣下了。
【評析】
詭,奇異也;詭使,就是奇異的驅使。文章開篇表述君主去追求的東西與國家治理的道路截然相反,那么他所追求的必然也就會導致國家的混亂。韓非在文章中詳細描述了統治者的需要,統治者需要設立名位稱號、設置爵位、樹立威勢、建立法令、設置刑罰等等,這都是為了使社會安定,使自己地位穩固,使人們有個正確的追求目標。而普通人的需要,韓非認為普通人們需要遵紀守法、忠厚守信,說話嚴謹,禮貌而互相尊重。但是這些行為往往被人們所恥笑為“愚昧膽小”,致使民眾都拋開正常的需要而選擇與真理相反的需求,那么,人們的行為受這不正常的驅使而被迫改變,社會的混亂也就由此而起了!
人人都是憑著私利而生存的,但如果人人都為了自己的私利,這個人類社會也就不會存在下去了。也正是為了自己的私利,為了保護自己的私利,人類才組成社團、集體、國家,既然組成了國家,人們首先就要維護國家的利益,才能維護好自己的利益。
本篇講的是人由需要而驅使的各種行為,人們由于需要的驅使而做出許許多多奇異的、怪異的行為,不符合人類社會之所以組成的行為,這些行為實際上是在破壞人類社會的組成。既然人類之所以組成人類社會,有著其必然性、合理性,如果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些,我們就能自覺地維護國家的利益,那么許多人——包括統治者、領導人、管理者——就不會做出違背社會法制的各種怪異行為。這就是韓非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