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魚記》鑒賞
作者: 吳小如
歐陽修
折檐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對非非堂(1)。修竹環繞蔭映,未嘗植物(2)。因洿以為池(3),不方不圓,任其地形;不甃不筑(4),全其自然。縱鍤以浚之,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風而波,無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5),潛形于毫芒(6),循漪沿岸(7),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斯足以舒憂隘而娛窮獨也!
乃求漁者之罟(8),市數十魚(9),童子養之乎其中。童子以為斗斛之水,不能廣其容(10),養活其小者而棄其大者。怪而問之,且以是對。嗟乎!其童子無乃嚚昏而無識矣乎(11)!予觀巨魚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魚游戲乎淺狹之間,有若自足焉。感之而作《養魚記》。
這篇《養魚記》,可以說是抒情與諷刺兼而有之的雜文。題曰:“養魚”,而文章一半篇幅都用在對魚池的描繪上。先從位置寫起,說明這小池“直對非非堂”。再寫魚池形成的原因,那是由于一塊有未種花草的空地,便用來挖成一個不方不圓不大不小的上坑,然后注入清澄的井水,使之成為池塘。池塘雖小,卻是足供作者休息和散步的好地方。憑了作者藝術的素養和豐富的想象,竟然在這小小的池邊獲得了精神寄托,“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并且“足以舒憂隘而娛空獨”,這確是樸實無華的抒情妙筆。
至于這小池之所以能引起作者的興趣,則由于它具備以下的優點:其一,它雖由人工挖浚,卻能“不方不圓”、“全其自然”,得天真之趣;其二,池水“汪洋”而“清明”,有風時微波成漪,無風時平靜澄澈,無論星月還是須眉,都能映在池中,毫芒畢現(文中所說的“潛形于毫芒”,兼有池水清澄,使自己須眉都映入其中,看得一清二楚的意思)。所以寫作者在此偃息或散步,乃有一種自足之感;即使心有“憂隘”(有憂愁而想不開的事),處境“窮獨”(孤寂無聊之渭),也盡得舒展而足以自娛了。可見前半篇那一段繪景狀物之文,都是為抒情的目的服務的。其實那個小池塘也未必真如作者筆下所描述的那么美好,但從作者在描述時所流露的情趣來體察,便知道作者在這小天地中具有“審容膝之易安”之樂而怡然自得了。
讀者自然要問,為什么文章的后半篇作者要借養魚一事來發牢騷,并且借題發揮加以諷刺呢?這就要從歐陽修的生平及其整個著作中去尋求答案了。歐陽修并非一位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凡庸之輩,這一點毋庸細表;而歐在寫此文時還不到30歲,其壯志豪情也還未受到任何挫折。不過他本人在洛陽這幾年中,似乎并不以當時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待遇為滿足,所以他才有“憂隘”、“窮獨”之感。用句古話說,歐陽修是絕對不甘做“池中物”的。于是文章才有后半篇。作者借童子只養小魚,而把大魚丟在岸上任其枯涸發了一通牢騷,這種借題發揮原是寫諷刺小品的應有之筆。關鍵在于這同前半篇究竟有什么聯系。從表面看,魚是有幸有不幸的。大魚“不得其所”而小魚“有若自足”,當然太不公平了。而這一不公平的局面卻是由“童子”之“嚚昏而無識”造成的。作者對童子的斥責正是對當時社會上主宰命運和人為地制造不公平事件的人的批判。但我認為作者寫此文的真正用意,卻在于通過大魚枯涸在岸,小魚自足于水的生活現實對自己出處進退做出了切身反省。自己究竟是滿足以現狀,在池塘中自得其樂的“小魚”呢,還是正被人置于池外,終不免因枯涸而死的“大魚”?這樣,前半篇的抒情部分實際上成了自我諷刺,所謂“渺然有千里江湖之想”不過是一種主觀的憧憬,一切自我安慰或自我陶醉的虛幻之夢。而作者當時所處的留守推官的職位,實際上僅僅是一泓小小水池,一個不大不小不方不圓的坑塘而已。而象歐陽修這樣一條“大魚”,即使能游入池中,在這樣斗斛之水的容量之下,也沒有多少閃轉騰躍搖頭擺尾的余地。枯涸而死固然委屈了大魚,放入池中難道就“得其所”了嗎?然則這篇文章的諷刺內容實包括諷世和自嘲兩個方面,因為作者早已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時的生活面和政治環境還是處于“憂隘”與“窮獨”之中,同那枯涸在池邊的大魚實際上是相去無幾的。作者所謂“感之而作”,其所“感”內涵正在于此。而以抒情的筆觸作為自我嘲諷的手段,則是歐陽修這篇雜文的創新獨到之處,必須表而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