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雖高意境弱》經典解讀
王國維《人間詞話·雖高意境弱》經典解讀
雖高意境弱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王國維一直對姜夔是有遺憾的,所以他對姜夔的感情,好像面對一個有天賦卻不爭氣的學生一樣,總是時時留戀牽掛。他遺憾的是這個人的詞格調雖高,卻無意境。也就是說,他的詞空有其殼,盡管外表長得好看,卻內涵不足,終難成為一流的作品。
文字是窺見一個人心靈的窗口。
讀姜夔的詞,剝去他的清空,剝去他的靈巧,總覺得他的詞后面,是一顆很難直面眾人的心。他的心似乎總是壓抑著,壓抑的是他內心所有的可以值得傾訴的一切情感。
從他的詞里面,似乎那些驚心動魄的情感,他從不愿意在詞里表達出來,像害怕傷害到自己自尊一樣地藏著掖著。
這清高空靈的外表下面是極其敏感而脆弱的靈魂。
不愿意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也不愿意在人前流露自己最真實的喜怒哀樂。如把自己表達得過于直白,就好像是揭了自己的底。姜夔,是一個十分害怕面對自己最真實境遇的人。
也許宋朝里沒有比姜夔更無作為的詞人。
文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為仕為官,方顯男兒作為。
姜夔一生也積極考取功名,但是每次考都是名落孫山。打擊是一把沉重的榔頭,在它的敲擊下,姜夔的信心全都消失了,對于做官,出于自尊,他便徹底地放棄了。
做官無望,文人一生再難施展才能。
放棄了這一樣,但是手中還可以握著另外的寄托。
哪怕像“奉旨填詞”的柳永,厚著臉皮打著皇帝的旗號,流連于歌妓酒院,即便一生窮困潦倒,也總算是盡顯風流。
姜夔是放不開。他從來就放不開自己,蠶繭般包裹著內心,流露在臉上的總是一絲苦楚的清笑。
姜夔是書香門第出身,這是他身上總有貴族氣質的原因。而他少年喪父,生活上終身困頓,甚至有時候到了食宿有上頓便無下頓的境況。在他的放不開里,或許還有著骨子里因為貧寒而深深的自卑。
少年喪父,是自卑的開端,若是在仕途上順利的話,也許還能開拓他的心境若蓮花綻開,可是命運于他,是太不公平了。
面對坎坷,他是不能呼號的。他若呼號,便是喪家之犬,會連書香門第最后的一點尊嚴都消失殆盡。
他習慣了隱忍,順應于命運的流變。他始終只是滿不在乎的表情,以清心寡欲的態度去面對。
這樣或許能夠保護著僅存的尊嚴。
輕描淡寫始終難掩心頭落魄,卻也能以清高之品格、清冷之心腸來抵擋。
在他的詞里,幾乎沒有提及自己的情感。他不若蘇軾般情深意濃,亡妻十年,還要:“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的妻子,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詞中,想必他的婚姻生活也是不如意,難有文人應得的紅顏夜伴書燈旁的浪漫生活。
“酒祓清愁,花消英氣。”或許更多的是姜夔的一個生活狀態,抑郁往回,始終都不能解脫,艱難不如意,已經是他的宿命。
這樣的生活狀態,已是難有所求,更何況,老天爺從未給予過他些許美好。
于是,三十多歲時,詩人蕭德藻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了他。
不知道生活上一籌莫展的他,怎會如此輕易地答應了這門親事,難不成他對這位女子一見鐘情嗎?那為什么他的詞中從來沒有妻子存在過的痕跡,也看不出他婚后精神狀態的改變?還是僅僅為了感謝朋友的好意呢?不得而知。
讀起來輕快的也便是類似于這樣的情詞:
琵琶仙
姜夔
雙漿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娥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從詞的意境來說,想必那是他少年時期最為幸福的事情了——在合肥偶遇兩名善彈琵琶的歌妓,兩姐妹陪他漫游湖山,何等愜意,但是也很快在人生之漫漫路途分道揚鑣。
似乎他人生最難忘的快樂,便是如此。此后他還寫過幾十首回憶合肥的情詞,比如《鷓鴣天》:“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根據詞的序言,乃是元旦記夢之作,詞中還流露出愛已成空,徒為相思之遺憾。
但是他的遺憾便只是遺憾,姜夔的性格注定了他人生有諸多悲劇色彩。
他沒有勇氣承擔愛的責任,連自己都承擔不起的人,只活在清高孤賞的模具里,難能嗅愛之幽香。
而據說他的《暗香》和《疏影》也是寫給歌妓小紅的。小紅曾是范成大家里的歌妓,姜夔造訪范成大之時,兩人情投意合,范成大便將小紅送與姜夔。
當時姜夔帶著小紅回家的時候,還寫了一首《過垂虹》以秀恩愛:“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廿四橋。”
但是最終,姜夔一如既往的貧困生活,還是把他重燃的愛情之火摧毀了。他不愿意小紅和他受苦,便把她嫁給有錢人。小紅哭喊著不愿意的時候,他便跪地求饒說:“求你了,讓我把你賣掉吧,賣了你,我就有銀子買米了。”言及至此,傷人之心恐到了哀莫大于心死了吧,小紅無語,只得無奈離去。
人窮總是志短,他的意境總難有辛棄疾、蘇軾般豪壯開闊,哪怕是學,也只是學到皮肉,難學到骨。辛棄疾曾寫《永遇樂·千古江山》,姜夔特地也和了一首《永遇樂·云隔迷樓》。其中:“數騎輕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也。”雖句意開闊,但總是文字流于表面,缺乏武將豪壯之胸襟。
一個人外表清高,卻難掩骨子里的軟弱無奈。所以在詞中,他的低吟淺唱,恰似一首為自己生活境況如此窘迫的辯護詞,也是一座為掩飾自己自認為的卑下所豎立的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