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蠟明經”考
唐人有綽號“白蠟明經”者，南宋曾慥《類說》卷四十引唐張《朝野僉載》（以下簡稱《僉載》）：“張號青錢學士，以其萬選萬中。時有明經董萬舉九上不第，號白蠟明經，與為對。”其中“董萬舉九上不第”，南宋謝維新《事類備要》前集卷三十八《科舉門·下第》引《僉載》作“董方九舉不第”，南宋朱勝非《紺珠集》卷三引《僉載》作“董方舉九上不第”，則號主有“董萬舉”“董方”“董方舉”之說，其真實姓名已不可考。唯“白蠟明經”一語，何曉明先生（《中國姓名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謂：“即白費蠟燭之意?！薄稘h語大詞典》云：“唐時對屢試不第者的戲稱。蠟性光滑不著物，用譏作事無成?！薄吨鼐巼Z辭典》云：“白蠟，比喻空白。明經，科舉考試科目之一。白蠟明經比喻屢試不第?！苯忉屄识酄繌姟！鞍紫灻鹘洝奔扰c“青錢學士”為對，“白蠟”“青錢”應該并為偏正結構而非述賓結構，且“白”也不能增字訓為“白費”。又白蠟性雖光滑，但也不至于“不著物”，且以比附屢舉不第之事，其間的聯系太過迂曲。至如“空白”云云則更加穿鑿難通。
竊謂“白蠟”應為“白镴”之訛。古書中“镴”常訛作“蠟”（蠟），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二：“秘書丞朱正臣上言：‘……赍到黎字及砂蠟錢至州，頗紊中國之法?！薄凹榷涎裕骸越耜宓嚼枳?、砂蠟等物，并沒入官?！薄吧跋灐碑敒椤吧伴J”（一種鉛錫合金），若作“蠟”則與金屬無關。北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五百一《邦計部·錢幣第三》：“市肆間點檢錢帛，內有錫蠟小錢，揀得不少?！倍彼窝诱杜f五代史·食貨志》則作“內有錫镴小錢，揀得不少”。按，以錢而論當作“錫镴”。又“镴槍頭”一語在典籍中寫作“蠟槍頭”者比比皆是，如元鄭德輝《三戰呂布》：“我則道你是衡鋼搠，呸！你原來是個蠟槍頭?！泵鞴己病秵柶骖惲帧肪戆恕斗秸罚骸爸^退縮而不敢前者曰‘蠟槍頭’。”乃至遺誤到今。即如“白镴”一詞，古書中也常作“白蠟”?！短屏洹肪矶渡俑O》：“若白蠟，則官為市之?！薄杜f唐書·職官志》作：“若白镴，則官市之。”對此清人羅士琳《舊唐書?？庇洝肪矶嬖疲骸啊舭组J，則官市之?！读洹贰J’作‘蠟’，‘官’下有‘為’字。按《周禮·職方氏》云‘其利金錫’，鄭注云：‘镴也。’《爾雅·釋器》云：‘錫謂之。’郭注云：‘白镴?！瘬藙t當以‘镴’字為是，若‘蠟’則非五金之類，不應掌于冶署也?！庇炙魏嗡e《春渚紀聞》卷五《雜記·天尊賜銀》：“有老道士劉虛靜……乃云：‘虛靜年老，羈單一身，?？忠坏当M，身膏草野。若蒙上天賜以白金十星，足為身后之備，志愿足矣。’小道士乃取白镴鑄成小錠，俟其夕禱，即遙擲其旁?！逼渲械摹鞍组J”，明津逮秘書本、明寶顏堂秘笈本、清學津討原本皆作“白蠟”，而涵芬樓《宋元人說部書》本作“白镴”，清吳士玉《駢字類編》卷一百三十七《采色門》也將此事附在“白镴”條下。今按，應以“白镴”為是。如小道士以蠟鑄錠，其材質手感異乎白金甚矣，何用劉虛靜“熟視其物”才發現有問題？這類“白镴”誤作“白蠟”的例子還有許多，不遑多舉。
镴為一種錫和鉛的合金，以其色白，故又稱白镴。其熔點不高，質地軟，成本低，常見易得。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第四十：“云何以銀貿易白镴？銀譬十善，镴譬十惡。我諸弟子，放舍十善行十惡法，是名以銀貿易白镴?！彼沃軕稀督抵尽肪硭氖恕多嵐榉騻鳌罚骸埃ㄠ崅b）性清儉，布衣糲食終其身……州倅許景衡過公廬，見其飲具皆白镴，既去，遺以銀器，請易之。辭曰：‘不鬻則質之，非貧家所常蓄也?！笨梢姲组J在古人眼中是比較輕賤的金屬，其為器具也不甚堅固，故“銀樣镴槍頭”用來比喻不中用之物。六朝以后，白镴還主要用來鑄錢。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四分律》卷第八：“錢者有八種：金錢、銀錢、鐵錢、銅錢、白镴錢、鉛錫錢、木錢、胡膠錢。”《隋書·食貨志》：“是時見用之錢，皆須和以錫镴。錫镴既賤，求利者多，私鑄之錢，不可禁約。其年，詔乃禁出錫镴之處，并不得私有采取。”《新唐書·食貨志》：“隋末行五銖白錢，天下盜起，私鑄錢行。千錢初重二斤，其后愈輕，不及一斤，鐵葉、皮紙皆以為錢?！贝恕昂鸵藻a镴”的“白錢”就是白镴錢，明胡我琨《錢通》卷六《正品》：“《唐書·食貨志》曰：‘隋行五銖白錢?！杜f譜》曰：‘徑一寸，重一銖六黍，肉郭平闊，“五”字右邊傍好有一畫，余三面無郭，用镴和鑄，故錢色白?！鼻鍙埑畿病跺X志新編》卷七亦引《舊譜》此段，在“用镴和鑄，故錢色白”之后另有一句“俗謂之‘白镴錢’”?！缎绿茣な池浿尽罚骸霸t所在納惡錢，而奸亦不息。儀鳳中，瀕江民多私鑄錢為業，詔巡江官督捕，載銅、錫、镴過百斤者沒官?！睆倪@些材料來看，白镴錢在隋唐時期比較常見，且在所有幣種之中算是比較低廉且劣質的。清褚人獲《堅瓠集》十集卷二《嘲錢》：“錢之貴青，自古已然?！倍扒噱X學士”之“青錢”則更為時人所重，據考，此“青錢”實是一種白銅“開元通寶”，其肉細郭深，厚重耐用，精美異常（參見陳源等主編《中國歷代貨幣大系三·隋唐五代十國貨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以其性能良好，故能被“萬選萬中”。與青錢相比，白镴錢可說是相形見絀了。而世人以“白镴明經”與“青錢學士”為對，“白镴”當指的就是白镴錢。董氏時已明經及第而未釋褐，明經是其身份（并不是像有些書說的他九舉明經科不第）。依唐制，明經及第以后僅有做官資格，須再經吏部銓選考試，合格后方能授予官職。“九上不第”說的應是此一過程。故所謂“白镴明經”指的是如白镴錢一樣質地不好、不中用的屢次銓選不中的明經，這樣解釋比說空白、光滑云云要通順許多。此外，支撐我們觀點的還有一條異文，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十《詩文類·古人名切對》：“青錢學士張，白镴侍郎董方。”正作“白镴”。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