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肋偶得:巧遇卡夫卡誤讀袁枚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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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肋偶得:巧遇卡夫卡誤讀袁枚詩

《雞肋偶得:巧遇卡夫卡誤讀袁枚詩》


諺語、成語常常被讀書人,特別是青年學生置之座右,作為指導人生的格言。殊不知有些諺語格言并不可靠,一不小心,也許竟成了誤導人生的格言。我個人所歷,教訓比較慘痛的,是“藝不壓身”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是少年時期做瓦工學徒時師傅教的,我頭腦簡單,當了真。具體的體現,就是我的第二外語德語。1978年我考入英文專業本科,畢業后留校任教兩年方可考研究生。外語專業的人考研,必須有第二外語。我選擇了德文,苦讀兩年,居然考了80多分,但實際水平不高,只能慢慢閱讀商務印書館改編過的簡易讀物。考入北京外國語大學之后,作為敲門磚,德文是否放棄?我當時覺得它像是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味。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瓦工師傅的話:“藝不壓身。”于是想勉強維持住,每天花半個小時讀簡易讀物。到美國之后簡易讀物沒有了,卻發現閱讀作家書信可以代替,因為寫信時,即便是大作家,也是選用些常用、簡單的詞匯和句法。不過時間長了,尤其是學習工作緊張的時候,這半個小時實在難以保證,就連斷斷續續地閱讀,也覺得它漸漸不再是曹孟德口中的雞肋,而是分量增大,仿佛變成了英國諺語里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沒想到凡事皆有例外,最近我這斷斷續續的、“可憐無補費精神”的雞肋維持活動,居然給了我一個小小的驚喜:閱讀弗朗次·卡夫卡寫給未婚妻菲莉司·鮑爾(Fraulein Felice Bauer)來的書信時,遇到了四封,讀起來有趣,因為談到了袁枚的一首絕句——《寒夜》①。偶遇這四封信,我雖有些高興,卻不放心,趕緊找來英文譯本,仔細對照閱讀,方才踏實,方敢翻譯出來與同仁們分享。看來我這二外德文,畢竟還是雞肋。

卡夫卡像
這四封信里面的第一封寫于1912年11月,其時卡夫卡正在寫他那篇著名的小說《變形記》,同時也和菲莉司處于熱戀之中。藝術家和文學天才在戀愛方式上也同常人不一樣。卡夫卡對菲莉司的追求主要是通過書信進行的,即便二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時也不例外。他在11月23日星期六的信里這樣開頭:“最親愛的,哦,我的上帝,我是多么地愛你呀!”也許那封信剛寄出去幾個小時,也許還沒來得及寄出,到了當天深夜和次日黎明之交的時候,他又寫了一封:“最親愛的,我不得不把這個另類的、讓人很不舒服的故事放一放,用思念你來使自己清醒一下。”然后他告訴菲莉司自己一般寫到半夜一點就去睡覺,但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到了次日,11月24日星期日,他特別激動,因為他同時收到了菲莉司的兩封信:“午飯后(收到你)兩封信!兩封信!”忽然間他良心發現,后悔自己讓心上人因相思而不能按時作息:
但是,最親愛的,請你,請你再也不要深夜寫信了。我讀你信時內心是既喜悅又傷感。再也不要這么干了;平安地睡吧,那是你應得的睡眠;如果我知道你為我而不能入睡時,我是不能正常工作的。相反,知道你在安睡,我才能有更大的勇氣去工作,因為那樣我可以想象你把自己完全交給我來照顧了——你無助但健康地睡著,而我則在為你,為你的福祉工作。有這樣的想法,我的工作怎能不順利呢?所以,睡吧,睡吧!想想你白天要比我做更多的工作。明天一定要按時上床,不要在床上寫信;如果我的愿力足夠強,你今天就不會在床上寫信。上床之前,你把阿司匹林藥片扔到窗外去吧!好了,再不要夜里寫東西,那種事留給我干吧。給我這個小小的機會,讓我為自己連夜工作而感到驕傲,那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值得驕傲的事情;沒有這件事,我就會顯得太孱弱了。你當然不會喜歡我那樣子。不過,你等一等,讓我來證明夜間工作無論在哪里,即便是在中國,也都是留給男人來擔當的。我到書架(在隔壁那間屋子里吶)去取一首短短的中國詩,把它抄給你。好了,就在這里(我父親又在高聲呵斥他侄子呢!):這詩是袁子才(1716—1797)寫的,人家是這樣評論他的:“早慧多才,官場精彩,既是才子又是藝術家。”要想讀懂這首詩,人們先要了解,富裕的中國人睡覺之前會在臥室里噴灑香料。這首詩稍微有一點點不正經,但這不正經早被它的美麗抵消了。說了這半天,終于抄在這里了:
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燼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
怎么樣?這是一首需要充分品味的詩。它湊巧提醒了我三件事,算了,我不在此細談聯想了。

袁枚像
這封信足有兩千多字,與袁枚無關的部分就不抄在這里了。到了1912年12月4 日到5日之交,他又給菲莉司寫了一封千字長信重新提起這首詩,不過角色轉換了一下,因為菲莉司又在床上給他寫信了:“你在床上是怎么寫的呢?墨水瓶放在哪兒?你把紙鋪在膝蓋上嗎?我可不會那樣寫,可是你在膝頭寫的比我在桌子上寫的還穩當呢。你不會把墨水灑在毯子上嗎?還有你那可憐的、可憐的后腰!你那雙寶貝眼睛非毀了不可。咱們這里和中國正相反,是男士要把燈從心上人手里搶走了。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這位男士比那個中國‘蠹魚’更理性(閱讀中國文學時你總會碰上中國人既嘲笑又尊敬‘蠹魚’),因為這位男士雖然反對他心上的女人夜里寫信,但是當他一把從郵遞員手里搶過那些夜里寫就的信件時,可是一副貪婪相。”
由這封信的措辭我們有理由猜測,或許卡夫卡還讀過袁枚的另一首詩——《蠹魚嘆》:“蠹魚蠹罷發長嘆,如此琳瑯滿架攤。富不愛看貧不暇,世間惟有讀書難。”(《小倉山房詩文集》,927頁)他所謂的“既嘲諷又尊敬”,也許就是在這貧富之間的情懷。
到了1913年1月19號星期日,卡夫卡第三次提起這首詩,并加以闡釋:
最親愛的,千萬別低估中國女人的堅定決心。她在床上一直躺到黎明,我不記得詩里面說了具體時間沒有,讀書的燈光使她無法入睡,但她安靜地忍耐著。也許她的美目瞟來瞟去,想把男人的注意力從書本上吸引過來。啊,可是那個不幸的男人,雖然深愛著她,此刻卻無暇顧及她。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有多少可憐的理由不去注意她。那些原因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從更高層次來講,這些證明他唯一深愛著她。可是,她最后再也忍受不住了,一把奪過那盞讀書燈。說到底還是為他好,為他的健康好,我希望也沒對他的研究造成損害。這樣做也許帶來更多的愛,還產生了這首美麗的小詩。不過,總體來想,還是她自欺欺人。

《小倉山房詩集》書影
卡夫卡的這段心理分析相當精彩。他能放棄男本位的思維方式,從那女人的角度解釋這場小小的喜劇,同時兼顧到男人養家的艱辛。他把自己的寫作生涯代入袁枚的詩,試圖把歐洲和中國文人的辛酸同等看待。雖然他不了解袁枚頗通理財之術,生活相當富裕悠閑,但是他把袁枚的特例放大到普通中國文人的窘境,也算得上目光如炬。只是他關于女主角自欺欺人的評論讓人費解。那女人美目瞟來瞟去以吸引男子的注意力本來就是卡夫卡自己想象出來的,原詩里面根本沒有。然而他對袁枚的“誤讀”從側面反映了中國詩歌精煉空靈的妙趣,能啟發讀者無盡的遐想。正如鐘嶸所說的“文已盡而意有馀”(《詩品》),也如嚴羽在《滄浪詩話》里所說:“詩者,吟詠性情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些詩學評論雖然顯得虛泛,但其中所暗示的詩歌對讀者想象的感染力,確實在卡夫卡誤讀袁枚的事例中得到部分的證實。
詩歌(誤讀)越時空跨文化的力量,在卡夫卡1913年1月21日夜到22日晨之間寫的信里面再次得到發揮:
我可憐的、最親愛的,既然那首中國詩對咱們已經變得意味深長,我有件事得問問你。你注意到沒有,那首詩分明說的是那位學者的情婦而非妻子,盡管那學者無疑已經上了年紀,不該再有情婦出現在他的生活里。但是那詩人,毫不留情地追求最終效果,故意忽略了這個不可能的因素。沒準是在“也許不可能”和“根本不可能”之間他寧愿選擇前者?如果不是這樣,那么就是詩人擔心如果沖突是在那學者和他妻子之間發生,該詩就會因為妻子徹底悲慘的境況而失去那一點逗樂的效果,因此使讀者除了同情她之外別無選擇。作為情婦,她境況就不那么慘了。她把燈弄滅了也不算什么大麻煩,而且她還有獲得樂趣的機會。換成他的太太就大不相同了。那一晚并非任意的一個夜晚,而是一生中所有夜晚的樣板,那樣他們的一生將變成爭奪燈盞的一生。讀者看到那樣的場景還笑得出來嗎?那情婦的錯誤就在于她取得了奪燈的勝利,而她所求的不過就是這么一次勝利。她那么漂亮而且只求一次小小的勝利,沒有哪個老學究能說服讀者那女子潑辣一次是不可饒恕的。于是最嚴厲的讀者都會原諒她。這事若換成太太來做,那么她總是占理的。她要求的不是一次痛快的勝利,而是丈夫總得注意她的存在。一天到晚埋頭書卷里的學者給不了她所要求的東西。哪怕他常常是假裝在讀書,他日日夜夜心里實際總得想著愛妻子應該超過一切,而這方面埋頭讀書的人是先天不足的。情婦的眼光就明亮多了。她沒有完全陷入他的生活,所以總能超然處之。但那太太呢?可憐的人兒,她只能盲目作戰。她不能看清眼前的困境。她明明面對的是一堵墻,卻想象那是一根拉起來的繩子——是繩子的話,她還可以從下面鉆過去嘛。這至少是我父母的婚姻狀況,雖然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與那首中國詩里描寫的原因大不相同。
這下就有些熱鬧了。卡夫卡把袁枚的小妾理解成歐洲的情婦,把“蠹魚”的自嘲理解成婚姻的圍城。之所以產生這樣的誤讀,一方面是他缺乏對中國乾嘉時期文化背景的了解,缺乏對袁枚個人生活、寫作情況的了解。嚴迪昌先生在《清詩史》中對袁枚相對富裕而瀟灑的生活有一種解釋,值得借此機會介紹一下。他認為那時的中國已經有了資本主義萌芽,中國社會出現了新的經濟力量。他特別注重研究袁枚和揚州鹽商的交往(袁枚曾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一個年紀大的鹽商作續弦)。袁枚之所以能在三十九歲那年辭官致仕,是因為他有了其他的經濟來源。他賦閑后每年賣文的經濟來源十分可觀,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新的經濟來源和獨立的經濟地位,使得他在社會交往上面也膽子大得“嚇人”,以至于直接頂撞以衛道口氣訓斥他的高官。簡而言之,袁枚并非卡夫卡根據自身狀況所想象的那種每天熬夜費油爬格子的窮酸文人。另一方面,卡夫卡也想象不出袁枚是理財有術、在家中蓄養了眾多姬妾的富家翁,盡管他能根據臥室熏香來判斷中國富裕家庭如何生活(參嚴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739-740頁)。他把自己身邊的生活代入到袁枚的詩里面,由此得到一個錯誤的結論:出于不同的、可能是比較文雅的原因,袁枚詩中的學者陷入了和卡夫卡父母一樣的痛苦婚姻之中。如果是妻子奪燈,那么就象征著一生一世的爭斗。詩中換上個“情婦”,關系靈活多了,而貌美年輕的情婦打贏奪燈之戰后還有許多其他選擇,故此并沒吃什么虧。這一點,說明原來卡夫卡拉著未婚妻夜讀袁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曰卡夫卡讀詩,意在逃避婚姻!他對袁枚《寒夜》一詩的誤讀,完全出于“中為洋用”的目的。作為一個敏感而感情豐富的作家,他當然渴望有親密的女性伴侶。然而由于自己父母的婚姻狀況不佳,被婚姻嚇怕了的卡夫卡為菲莉司從袁枚詩里讀出了一種辛酸的模棱:深夜的燈盞爭奪,放在情婦身上是一場輕喜劇;放在妻子身上則是沉重的悲劇,像是看不到一點光亮的黑暗隧道。那么親愛的菲莉司,你愿意一戰而勝呢,還是愿意陷入一生的圍城之戰呢?
女子戀愛多以結婚為目的,至少菲莉司·鮑爾小姐是抱著這樣的目的和卡夫卡交往的。卡夫卡的婚姻恐懼癥,沒有因為袁枚的一首小詩而減輕;鮑爾小姐也沒有因為卡夫卡對《寒夜》的錯誤解讀而改變普通女子對婚姻的渴望。他們交換這幾通書信后的一年多,也就是1914年,二人之間的婚約解除了。
文章寫到這里,我不僅確認自己的半瓶醋德文是雞肋,就連研究了一生的文學似乎也要變成壓斷脊背的稻草。敏感文人和普通人之間,到底哪一個更輕松幸福一些呢?
(作者單位:西華盛頓大學英文系)

注釋:
①卡夫卡這四封信見 Erich Heller and Jurgen Borneds, translated by James Stern and Elisabeth Duckworth. Letters to Felice. New York, Schoken Books,1973,pp.59-60,88,161,165.中文都是俞寧自譯。袁枚的原詩見袁枚著、周本淳標校《小倉山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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