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五姨》經典散文全集
五姨
五姨其實是男的,應該叫他五叔。他是我丈夫的五叔。
有一年春節,我們不僅回了丈夫的鹽城老家,在春節期間,又到了老家的老家,我公公婆婆的老家濱海八灘小鎮再往北去的一個孤零零的小村子,見到了五姨。
很顯然,以他們的風俗習慣,因為我的公公兄弟五個而沒有女孩子,就把最小的一個男孩當作女孩子養了。后來他們都長大了,都為人父了,四個哥哥的孩子們,仍然沿襲著從前的習慣,管五叔叫五姨。
我們的面包車到達小村子的時候,五姨正在屋門口曬太陽,他看到一輛車,他沒有想到是他的三哥的幾個孩子回鄉下來了,后來五姨反復說:“我看見車子來了,我沒有想到是你們。”
當五姨在強烈的陽光下終于看清是誰來了的時候,五姨的眼眶濕潤了,他說:“你們來了,你們來了。”
五姨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掛著兩條胳膊站在場上。五嬸將屋里的長條凳搬到場上,讓我們坐下來曬太陽。我們坐了,嗑著五嬸抓給我們的瓜子,五姨仍然呆呆地站在場上,看著我們,不說話。
地里種著蔬菜,雞窩里養著雞,我沒有看到豬,不知道五姨家現在養不養豬。農民家里一般都養豬。
我丈夫說:“我插隊的時候就住在五姨家。”
在五姨家的屋后,我看到一片長得很奇怪的竹林,成5字形,中間有一條干干凈凈的小道,丈夫說:“那是糞坑。”
我走過去看看,小道盡頭,竹林深處,果然有一個坑。
沒有一點茅坑的臭味,四周干凈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是鄉下人如廁的地方。我十分驚訝。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甚至不可能想象過將一個糞坑或者說糞坑的環境建造得如此藝術,如此富有情趣。
冬天的風吹來,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丈夫說:“我插隊的時候,就是這樣子。”
也許,更早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了。
五嬸進屋忙了一會兒,激動地出來了,說:“好了,好了,茶好了。”
我們一一走進五姨家,看到桌上擺了一圈碗,中間是四個盆子,碗里沖的白開水,盆子里是鄉下自己做的花生糖和炒米糕。我沒有想到五姨家沒有茶葉,只喝白開水。
五姨家有三間瓦房。我不太了解,這在如今的蘇北農村算是什么樣的水平,是高的還是低的,或者是中等的,我沒有看到五姨家有什么家具,東屋里一張床,堂屋里也是一張床,西間是灶屋,灶頭上冷冷落落,沒有菜,也沒有酒水。熱情的五嬸一直在我的身邊,說:“現在日子好過了,現在日子好過了。”
從前,五姨家是三間草房。泥壘的墻,草頂。并沒有誰告訴我是不是這樣,我也沒有問他們是不是這樣,我只是想象這樣。
我們喝著白開水,吃著鄉下做的花生糖,說著自己的話題,好像找到了一個茶館。
五姨始終掛著兩條胳膊站在場上,他沒有參與我們的談話,也沒有說他自己的事情。
五姨年輕的時候,曾經在一個水閘上工作,他管了許多年的水,后來因為身體不好,也因為家里的田沒有人種,五姨就從水邊回到田里來了。
五姨自己也有好幾個孩子,現在他們也都長大了,他們不再像五姨這樣留在自己的家里,留在田里,他們或者在外面的城市打工,或者在家鄉的某個單位做活,過年的時候也不在家,我們沒有看到五姨許多孩子中的任何一個。
只有五姨,守著老家。
我們喝飽了開水,吃夠了家鄉的糖,出來拍照,大家都分別和五姨合影,說:“五姨,你站著別動。”
我們一個個輪換著走到五姨身邊,五姨像電影明星,又像道具,五姨仍然沒有說什么話。終于,我們感覺到該回家了,我們說:“五姨,我們要走了。”
五姨說:“吃了飯再走。”
我們說:“不了,晚上還有應酬。”
其實也沒有什么應酬。
五姨把我們送到路邊。我們的車子停在這里。車子開動了,我們向五姨揮手告別,五姨也向我們揮手告別,但是,因為車窗玻璃的原因,我們能看見他,他卻看不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