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景《一?;鸱N被村莊孕育(外三首)》
從糧囤到灶筒,從脊瓦到地窖
一粒火的種子被劉世厚藏了又藏
在劉世厚眼里,這不是普通的種子
這是命,是滿門被抄的劉考文
也是死在白浪河邊上的劉良才
那一天的劉集血流成河,日本人見人就殺
見房就燒,好不容易跑出村子的劉世厚
卻又不要命地調頭往回跑
他家的茅屋被燒了,他耕田刈麥
耗盡半生的血汗換得的茅屋正在燃燒
望著滿目瘡痍,他把嘴唇咬出了血
然后,一頭扎進火海中
當他把那粒被油紙包裹著的種子
重新揣進懷里的時候,他感覺胸口在發燙
發脹,整個人瞬間燃燒了起來
火借風勢,呼啦啦點燃了劉集
接著是廣饒,接著是渤海之濱
是黃河兩岸,那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火啊
多年后,世事太平了
劉世厚從山墻的雀眼里把火種取出來
先是用藍布包好,放進家傳的小漆匣
再裝進大箱子,這里三層外三層包著的
誰都不能看,誰都不讓碰
就這樣,一根拐杖摻扶著劉世厚
劉世厚緊擁著那個寶匣
寶匣里的火種溫暖著八十二歲的殘年
他們途經大片正在拔節的青紗帳
途經千樹鳥鳴,和一些安詳的村莊
一起來到了修茸一新的鎮政府
面對黨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捧起了寶匣
就像捧起了農民劉良才、劉考文的肉身
關于本色
在這里,一切都退回到了過去
村莊退回到傷痛
手推車退回到戰火
青紗帳退回到刀叢
黎明退回到血色
自此,大地是一膛通紅的爐火
時光舉起的重錘
煅打落日與飛鳥
小調與搗衣聲
也煅打人心,以及世事蒼茫
沂河兩岸,到處是煅痕
無物不堅硬
這一次次的煅打
讓一切又都退回到了自己
山退回到巍峨
河流退回到清澈
草木退回到露水
靈魂退回到本色
我,退回到我
在莒州
這些大口尊、鳥形鬶
曾深埋于陵陽河的厚土之下
如今,在人們叩問的目光中
繼續著它的古意蒼涼
那些與之關聯的,是皮膚黢黑的農人
還是羽扇綸巾的貴胄?
反正,除了這些不動聲色的
世上已空無一物
博物館外,突如其來的風
翻閱著一封寫給遠方的信
人們裹緊外衣,裹緊內心的
甘苦和悲欣,我打量著眼前的世道喧騰
如同打量著一些人間俗債
歸程空闊,炊煙慵懶
暮色開始給這一段過往作跋
他就走在我們隊伍的前面
那個趕著羊群回家的人
迎著風,像趕著一群閑散的夕陽
一群讓他愛下去的火焰
超然臺上聽鷹翔
掬不起的一輪江月,你交給了詩
躲不過的一蓑煙雨,你交給了詩
噙不住的人世悲苦,你交給了詩
你把受不起的,都交給了詩
世道負責殘缺,詩負責完整
而你,只負責對列隊而來的一切豪情一片
如今,在這里,我又目睹了你用玄色詩句
放飛的一只蒼鷹,它孤絕天下
成為時間上空的烏云,成為高處的喻體
隨便一個閃電,都會大雨傾盆
從西湖的鎖瀾橋,到密州的超然臺
我們不斷地在春天相遇,又別離
小北風紛亂,我不敢哭泣
樓臺上人跡模糊,深不可測
我從喧嘩里探出腰身,望向遠方
望向一個人的須眉,錦帽與貂裘
望向千騎卷過的平岡
我似乎聽到了一雙翅膀劃過的嘯音
蒼鷹飛翔的地方,就是你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