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德富蘆花/著 陳德文/譯《自然與人生(節選)》全文賞析
自然與人生(節選)
[日本]德富蘆花/著 陳德文/譯
作者簡介
德富蘆花(1868~1927),日本近代小說家、散文家。少年時期受自由民權運動的熏陶,性格比較叛逆,后皈依基督教。其成名作《不如歸》以及《黑潮》,都從批判的角度出發,揭露了明治政府的奢侈和專橫,轟動一時。在日本的黑暗統治時期,大多數文人都閉口不談,只有德富蘆花敢于仗義執言,樹立了正義的高大形象。
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明治三十一年一月記)
請有心人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午前六時過后,就站在逗子的海濱眺望吧。眼前是水霧浩蕩的相模灘。灘的盡頭,沿水平線可以看到微暗的藍色。若在北端望不見相同藍色的富士,那你也許不知道它正潛隱于足柄、箱根、伊豆等群山的一抹藍色之中呢。
海,山,仍在沉睡。
惟有一抹薔薇色的光,低低浮在富士峰巔,左右橫斜著。忍著寒冷,再站著看一會吧。你會看到這薔薇色的光,一秒一秒,沿著富士之巔向下爬動。一丈,五尺,三尺,一尺,而至于一寸。
富士這才從熟睡中醒來。
它現在醒了。看吧,山峰東面的一角,變成薔薇色了。
看吧,請不要眨一下眼睛。富士山巔的紅霞,眼看將富士黎明前的暗影驅趕下來了。一分,——兩分,——肩頭,——胸前。看吧,那佇立于天邊的珊瑚般的富士,那桃紅溢香的雪膚,整座山變得玲瓏剔透了。
富士于薄紅中醒來,請將眼睛下移。紅霞早已罩在最北面的大山頂上了。接著,很快波及到足柄山,又轉移到箱根山。看吧,黎明正腳步匆匆追趕著黑夜。紅追而藍奔,伊豆的連山早已一派桃紅。
當黎明紅色的腳步越過伊豆山脈南端的天城山的時候,請把你的眼睛轉回富士山下吧。你會看到紫色的江之島一帶,忽而有兩三點金帆,閃閃爍爍。
海已經醒了。
你若佇立良久仍然毫無倦意,那就再看看江之島對面的腰越岬赫然蘇醒的情景吧。接著再看看小坪岬。還可以再站一會兒,當面前映著你頎長的身影的時候,你會看到相模灘水氣漸收,海光一碧,波明如鏡。此時,抬眼仰望,群山褪了紅妝,天由鵝黃變成淡藍。白雪富士,高倚晴空。
啊,請有心人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大河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人們面對河川的感情,確乎盡為這兩句話所道破。詩人千百言,終不及夫子這句口頭語。
海確乎寬大,靜寂時如慈母的胸懷。一旦震怒,令人想起上帝的怒氣。然而,“大江日夜流”的氣勢及意味,在海里卻是見不著的。
不妨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看一看那泱泱的河水,無聲無息,靜靜地,無限流淌的情景吧。“逝者如斯夫”,想想那從億萬年之前一直到億萬年之后,源源不絕,永遠奔流的河水吧。啊,白帆眼見著駛來了……從面前過去了……走遠了……望不見了。所謂的羅馬大帝國不是這樣流過的嗎?啊,竹葉漂來了,倏忽一閃,早已望不見了。亞歷山大,拿破侖翁,盡皆如此,他們今何在哉。溶溶流淌著的惟有這河水。
我想,站在大河之畔,要比站在大海之濱更能感受到“永遠”二字的含義。
大海日出
撼枕的濤聲將我從夢中驚醒,隨起身打開房門。此時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銚子的水明樓之上,樓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時過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濤聲。遙望東方,沿水平線露出一帶魚肚白。再上面是湛藍的天空,掛著一彎金弓般的月亮,光潔清雅,仿佛在鎮守東瀛。左首伸出黑黝黝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燈塔上的旋轉燈,在陸海之間不停地劃出一輪輪白色的光環。
一會兒,曉風凜冽,掠過青黑色的大海。夜幕從東方次第揭開。微明的晨光,踏著青白的波濤由遠而近。海浪拍擊著黑色的磯岸,越來越清晰可辨。舉目仰望,那曉月不知何時由一彎金弓化為一彎銀弓。蒙蒙東天也次第染上了清澄的黃色。銀白的浪花和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滅。夜夢猶在海上徘徊,而東邊的天空已睜開眼睫,太平洋的黑夜就要消逝了。
這時,曙光如鮮花綻放,如水波四散。天空,海面,一派光明,海水漸漸泛白,東方天際越發呈現出黃色。曉月、燈塔,自然地黯淡下來,最后再也尋不著了。此時,一隊候鳥宛如太陽的使者掠過大海。萬頃波濤盡皆企望著東方,發出一種期待的喧鬧——無形之聲充滿四方。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眼看著東方迸射出金光。忽然,海邊浮出了一點猩紅,多么迅速,使人無暇想到這是日出。屏息注視,霎時,海神高擎手臂。只見紅點出水,漸次化作金線,金梳,金蹄。隨后,旋即一搖,擺脫了水面。紅日出海,霞光萬斛,朝陽噴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長蛇飛動,直奔眼底。面前的磯岸頓時卷起兩丈多高的金色雪浪。
自然之聲
高根風雨
今年五月中旬,我在聳立于伊香保西邊的高根山峰頂,侍草而坐。
前面,大壑赫然張開巨口。隔著這條溝壑,左首聳立著榛名富士,右首聳立著烏帽子岳。兩山之間,夾峙著榛名湖,水窄如一幅白練。湖的對面,掃部岳和鬢櫛岳等高山臨水而立,將湖面映襯得更加低平。烏帽子岳右面是信越境的群山,雪光燦燦,如波濤綿亙于天際。
近處諸山,呈現出一派絳紫色的肌膚。其間,屹然聳立于大壑之旁、嵯峨挺拔的烏帽子岳,山頭皆由峭立的碧石織成。山肌歷經風雨霜雪的剝蝕,形成條條襞溝。適值五月中間,春天來到了山中。山表和山腹的襞溝里長滿了枹類植物,青葉如織,恰似幾條青龍蜿蜒下山而來。又像飽漲的綠瀑,從榛名富士山麓跌落下來,匯成綠色的流水,一起奔注到右邊的大壑之中。壑底立即騰起幾座小山,掀起綠色的余波。
時候正是午后二時許。空氣凝重,悶熱。西邊天空露出古銅色。滿眼青山,沉沉無聲。嚇人的寂靜充盈著山谷。
坐了片刻,烏帽子岳上空,濃云翻卷,色如潑墨。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殷殷雷鳴,為即將襲來的暴風雨敲響了進攻的鼓點。頓時,空氣沉滯,滿目山色變得憂戚而昏暗。忽然,一陣冷風,颯然拂面。湖水聲,雨聲,搖撼千山萬谷的樹木枝條的聲音,在山谷里騷然而起,彌漫天地。山岳同風雨激戰,矢石交飛,殺聲震耳。
抬眼遠望,烏帽子岳以西諸山,云霧蒙蒙,一片灰藍。這里正當風刀雨劍,激戰方酣之時,國境邊上的群山,雪光鮮亮,倚天蹈地,巋然矗立。中軍、殿軍排列二十余里,仿佛等待著風雨的來襲。宛如滑鐵盧的英軍布陣,沉郁悲壯。使人感到,處處浸滿大自然的雄奇的威力。大壑上面,突現著一棵古老的枹樹,一只梟鳥兀立枝頭,頻頻鳴叫。
已而,雷聲大作。云在我的頭上黑黑地遮蔽著。風颯颯震撼著山壑。豆大的雨滴,一點——兩點——千萬點,噼噼啪啪落下來。
驀然間,我沖出風雨雷電的重圍,直向山口的茶館飛跑而去。
碓冰流水
為探尋秋的蹤跡,某年秋季的一日,我獨自從輕井澤出發,沿古道而行。距碓冰山峰四里之遙,紅葉已經散盡,落木寒山,翠松幾點。消散之致,可畫可歌。
再向下走,滿山皆是枯萎的芒草。不由感到“秋老群山亦白頭”了。這時,淺間山頓時陰暗下來了。山腳日影明麗,而山頭卻點點滴滴,秋雨落到了帽子上。我一邊走一邊吟誦:“時雨霏霏下,獨行萱草山。”一陣秋雨,遍山芒草沙沙作響。聲如人語。舉傘佇立片刻,陣雨戛然停歇,只剩下一片靜寂,周圍仿佛空無一物。“山中人自正。”這話說得有理。正當我心清如水的時候,不知打何處傳來清越的響聲,蕭蕭而起,颯颯滿山。啊,這就是遠處碓冰河的流水穿過谷底的聲音吧。
哀音
你曾經在靜寂的夜晚,傾聽過江湖藝人彈奏的琴聲嗎?我雖不是個生來感情脆弱的人,但每每聽到那種哀音,總是止不住淚流涔涔。我雖然不知道原因何在,但聽到那樣的哀音,我便回腸九轉。
古人說,所有美妙的音樂,都使聽者感到悲戚。確乎如此。小提琴的嗚咽,笛聲的哀怨,琴聲的蕭涼,從鋼琴、琵琶類到一般卑俗的樂器,平心靜聽的時候,總會喚起我心中的哀思。哭泣可以減輕痛苦,哀樂比淚水更能安慰人心。嗚呼,我本東西南北人。我曾經夜泊于赤馬關外,和著潮聲而慷慨悲歌;我曾經客旅于北越,夜聞離別之曲而悲泣。我曾經于月明風清之夜,耳聽著中國海上的欸乃之聲;又曾經在一個雪天的清晨,行進于南薩的道上,聽趕馬人的歌唱。這些都打動了我的心扉。而那街頭的一片市聲,卻不能使我肝腸寸斷。
一個可以聽到百里之外聲響的降霜的夜,一個月色溶溶、明凈如水的夜,白天的騷動都一起變得死寂了。在這幽靜的都市之夜,忽然響起了彈三弦的聲音。那琴聲忽高忽低,漸次向遠方流去,不一會兒,又消失了。打開窗戶,只見滿地月色。你且靜下心來,聽一聽這一剎那的聲音吧。彈撥者似乎在無心彈撥,然而在我聽來,三條琴弦似乎牽系著人們心上的億萬條神經。其音一個高昂,一個低徊,如人欷歔。仿佛自亞當以來的人間所有苦悶煩惱,一時集中起來,對天哭訴。一曲人生行路難,不能不使我愁腸百結。啊,我為此哭了。我不知眼淚為何而下。我自悲乎?悲人所悲乎?不知,不知,只是此時此地痛感人類苦痛煩惱罷了。
上蒼使才華橫溢的詩人歌不盡人間悲曲,上蒼使巷閭無名的村婦代別人對天悲訴。有言之悲不為悲。我在這哀音之中感受到無數不可名狀的苦惱,無數的鮮血,無數的眼淚。因而,聞之使人哀痛不已。
容我妄言。每當聽到江湖藝人的一曲演唱,仿佛聽到有罪的孩子的母親伏膝悲泣;仿佛感到熱戀的人們正在追尋令人沉迷的愛情。“Still sad music of humanity。”我每誦讀這樣的句子,我就想起這種哀音來。
晚秋佳日
今日是艷陽天。
早晨起來,在井邊洗了臉。空中泛出微微的紫色,但山邊依然有些昏暗。雞在窩里摸著黑啼叫,麻雀卻早已在樹梢歡歌。曉風泠冷,拂面而來。
走到河畔,潮干了,淺了。水面上浮著的船似乎仍在夢中。幾戶人家的大門仍然關閉著。殘月的微光灑在沙灘上。踏著月影走近河口,觀看富士日出。
富士尚帶著薄藍色屹立著。相模灘沒有一星光亮。除了西天一抹微紅的光之外,所見之處,無不帶有一種凄清的冷色。鳴鶴岬方向,趕馬人坐在馬車上,合著嘎嘎的馬蹄聲,哼著小調,那裂冰似的聲音震蕩著早晨的空氣。
西天的紅霞漸漸下落,已經沉到富士山背面去了,山頭尚有一點紅色。看著看著,那峰頂的白雪像經手指一抹,帶著淡而濁的朱色。定睛注視,雪上的斑點,一秒一秒逐漸擴展,逐漸清澄,逐漸明亮,最終暴出了淺紅的光芒。雪吸收了朝陽投射的紅色,眼見著向四面浸潤,富士到底出現在緋紅的光彩里了。一只鳶鳥從鳴鶴岬飛來,掠過富士山腰,吧噠吧噠拍擊著羽翼,滑翔了一陣,又吧噠吧噠拍擊著羽翼,迅速地飛走了。
再佇立觀望下去,紅霞已經波及相豆的群山,回顧北方,小坪山一帶的天空,全然變紅了,河水像流淌著滿河的胭脂。相模灘點點帆影。近處是清冷的暗灰,遠處是一派金黃。
又
傍晚,又來到河灘觀看落日。這里正是早晨望富士的所在。太陽正向鳴鶴岬右側沉落,白光燦爛,目不能視。鳴鶴岬背負著落日漸漸暗了。石垣也黑沉沉的。石垣下面泊著一只船,桅桿中間懸掛著卷起的船帆,被日光映襯得黑糊糊的。桅桿頂端斜墜著兩三條帆網,向著陽光的一面泛著金色。
水干,沙廣。一個農民站在落霞閃耀的河里洗木桶。前面沙洲有個拾貝的小孩子,黑黝黝的身影映在水中。
放眼遠望,富士和相豆諸山沉浸在蒼茫的紫靄里。不一會兒,太陽搖晃著雙肩漸漸下沉。起初,四周迸射出銀白的光輪,慢慢地,白光消失了,金色的天空騰起一個歷歷可見的圓圓的黃球,一秒一秒向下墜落。隨著太陽的西沉,山的紫色漸漸加濃了。
不久,太陽接近伊豆山峰,接著慢慢殘缺了,然后變成一彎金梳,一粒光點,終于進入地下了。剛才在夕陽的照射下,欣欣向榮的家家戶戶的西南面,如今忽地變得冷凄凄的,仿佛使人感到,乾坤的生命就要完結了。不是嗎,光明就是生命啊!
然而,落日尚有余暉,相豆的群山變得濃紫,接著又變成藍色。日落后的天邊由金黃變得朱紅,再變成焦褐色。其余的由淺黃變得縹碧,變得絳紫。一顆亮星出現在落日離去的天際。
殘曛燭天,暮空照水。站在秀麗的黃昏下,感到自然界真有一片清新,美不勝收。
【注釋】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一句詩,意思是“靜止而悲哀的人類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