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開往春天的路》
1
那年女兒可心走了后,秦文斗還在監(jiān)獄里,她就開始有了一個想法,她想好好地為自己找一個人。
她想最好第一次交往時就與那個人說明白,她其實最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錢。就是說她要找的那個男人得能給她錢花,當然這個錢,不要太多,夠她心安的就行,只是多少才夠她心安呢?她為此認真地想了好久,這個夠,只是夠一般般的水平的就可以了,可以使她在淘寶上能拍下她心儀的衣服和鞋子,那些從來都不是過百的東西。想著這些不過百的衣服和鞋子穿在自己身上的樣子,她忍不住心酸起來,眼睛不由得濕了。
她又有些傷心,以自己現(xiàn)在的年紀,可是不好遇見那個人,年華不再,姿色漸衰,她早已沒有了優(yōu)勢。
她又想起了小蘇的表哥喜子,喜子算是一個符合她要求的人,她不是臨到最后也放棄了嗎。她知道自己,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她永遠都不可能開口向另一個男人要錢。
電腦還在開著,淘寶是她每天必須點開逛逛的,京東和天貓她偶爾也去,只是說到要買的東西,她最終還是會在淘寶里拍下,她有時覺得淘寶與她一樣,有讓她放心的一面,那就是實在的價格。
QQ音樂里放著瓊英·卓瑪?shù)摹恫貍魇幻嬗^音大悲咒》,她從七年前起的那個春天開始聽起,聽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習慣。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靜靜地聽,聽到后來她總是會淚流滿面,那種藏在心底的痛,這時都化作潸然淚下,這塵世所有的苦,是該灑脫些了吧。
整個家里只有她與秦文斗兩個人,這對曾經(jīng)是最親密關(guān)系的兩個人,現(xiàn)在是這個世上同在一個屋檐下最不相干的兩個人。
唉,秦文斗。
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聽瓊英·卓瑪時不能分心,一分心就沒有那種神圣感了。她因為分了心,便把個大悲咒聽得七零八落,那眼淚和慈悲一下子都消逝了去。
唉。
康麗站起身子來,她伸了下有些酸痛的腰,把QQ音樂關(guān)了,房間里那低旋而悲憫的環(huán)繞一下子安靜下來,好像正極度慟哭的人一下子被什么掐住了脖子,再沒有一絲聲響發(fā)出來。
吧嗒吧嗒。是康麗來回的腳步聲。
康麗住的是樓上,樓上全部的空間都歸了她。大小兩間臥室一間衛(wèi)生間,衣柜間與衛(wèi)生間相連著。大臥室原來是她與前夫秦文斗的,小臥室是女兒可心的,自從可心十三歲那年找到了親媽,她便頭也不回地決絕地從這個家搬走了,從此小臥室被冷落了,一直空了出來,如同康麗被一下子抽空的心臟,除了滿滿的疼還是滿滿的疼。
現(xiàn)在大臥室里也只剩下了康麗,靠近落地窗那兒放了一張寬大的書桌和一臺筆記本電腦。樓下的廚房是公用的,心情好的時候,康麗有時會在那里給自己整點吃的喝的,但因為樓下除了廚房其他全歸了秦文斗,她便很少光顧樓下了。出門的時候,她總是噔噔噔走下旋轉(zhuǎn)樓梯,目不斜視地跨過客廳,躍過玄關(guān),打開門,直接走出去,她與姓秦的多了份陌生人之間的客氣。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無奈,前晌里兩個人還鍋勺碗筷的不分彼此,后晌就可能勞燕分飛再不交集。
離婚是她在秦文斗出獄后的第二天提出來的,離婚不離家是秦文斗建議的。他的建議也算合情入理,兩個人當初是私奔出來的,再怎么著也不能在外人面前泄了秘密露了隱私。
私奔,在當年的農(nóng)村老家,那可是一宗大罪。他拋下寡娘,她離開了父母兄弟姐妹。他走得決絕,家里除了他就只剩下一個五十歲的老娘和三畝田地,他的出走從一開始就受到族人們的詛咒。她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妹妹,好像她的離開也沒有什么,就好像去串遠門親戚了一樣,反倒省了不少心。只是她呀,怎么會跟著秦文斗私奔,要知道秦家和康家可是幾輩子的仇家。這仇到后來已經(jīng)分不清是哪樣子來的了,反正就是世代仇家,兩不結(jié)交互不搭理,更別提這大逆不道的通婚了。康家人內(nèi)部就定了同盟,一致斷絕了與康麗的親情關(guān)系。
外面的天地可真自由啊,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跑可以跳,可以不用顧忌正午的大太陽,可以不看村里人的怪眼光。是啊,歡城你知道嗎?這是個多么喜慶而暖心的城市,只想一想這個名字,就讓人從里到外舒坦呢。
最初的日子里,兩個人在一起是甜蜜的,無比甜蜜。
兩個人慌里慌張又小心翼翼地開始了兩個人的新生活,那段日子康麗總是想哭,眼睛一酸,眼淚就會掉了下來,她是不敢相信這么輕易就得來的幸福吧。
日子慢慢走下來,只高中畢業(yè)的他們因為沒有一技之長,總也找不到安穩(wěn)的工作,前兩年都是東一天西一天打零工,第三年夏天,頂著烈日,康麗陪秦文斗一起去金斗駕校交了3700元的學費,讓秦文斗學A證,歡城公交車擴展了線路,公交車司機正緊缺哩。
在這個夏天的末梢梢上,秦文斗就考過了全部理論加實踐,順利拿到了駕駛A證。駕校的教練已經(jīng)幫他在公交公司招聘辦報了名,過幾日就可以實習上崗了。
好日子眼看著就要來臨了啊。
為慶賀秦文斗學成歸來,晚上康麗就做了一桌豐盛的菜,有魚有肉有新鮮的蔬菜,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買來了一瓶張裕解百納干紅。秦文斗平時并不喝酒,生活所迫,生存壓力像玉皇山一樣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可畢竟是年輕人,那心勁是不敗落的,現(xiàn)在A證拿到手后,他一下子漲了心氣,好像馬上就踏上陽關(guān)道了一樣,再看康麗比他雖然小了兩歲,這三年多的磨礪,已經(jīng)使她完全成為一個居家過日子的小夫人了。他呷了一口酒,伸手撫摸了一下康麗的頭。
“小麗。”秦文斗把康麗拉到自己的懷里來,康麗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她不曉得紅酒有后勁兒,這會兒感覺就有些上頭。
“小麗。”秦文斗的嘴唇壓了下來,康麗的心一下子蕩漾開來,漂泊的日子一度把她往堅硬里雕刻,三年了啊,她感覺到了時光的漫長和強大。
“小麗。”秦文斗喃喃低喚著,猛地把她抱起來,抱到床上去,一挨到床,她便一下子化成了水。
“文斗。”她連連歡叫著,只覺得自己被拋到了云層,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如同坐了聲勢浩大的過山車猛烈狂野,一會兒又如同一朵睡蓮在軟軟的水波里春風化雨……
這是康麗覺得最巔峰的一次,這一次,竟讓她在記憶中回味了許多年。
2
三月初三,是玉皇山廟會。
三月初三,不僅僅是玉皇山廟會,還是爹娘的忌日。康麗從前天起就有些糾結(jié),自從可心走后,自從南關(guān)并入了北寨社區(qū)以后,她已經(jīng)有四年沒有去拜祭爹娘了,她不喜歡北寨社區(qū),邱志成的家在那里,苗苗和可心住在那里。
康花那里傳來了小道消息,說南關(guān)那里居民整體搬遷后,今年下半年要開始平墳頭了,說要進行大規(guī)模的土地流轉(zhuǎn),說是不能讓死人占了活人的地。
再不去看一眼爹娘,怕是下一次去南關(guān)時爹娘就再也找不到了吧。
在她的記憶中,爹娘吵了一輩子,爹是那種會動拳頭的人,一言不合就開揍,而娘偏偏是倔強的女人,不懂得服輸和低頭,所以她的身子和臉上常常會一片瘀青。有一回,爹出手重,他拎起娘的小身子骨直接撞向了墻,墻沒倒,墻邊上的飯棚塌了,合該娘倒霉,飯棚有一根能要人命的槐木,槐木重重地砸在了娘的右腿上,娘就是從那以后變成跛子的。
那時康麗才十歲,學校里那些調(diào)皮的男孩子常常在她面前學拐子走路,一邊走,一邊還陰陽怪氣地一通嘲笑。每每這個時候,她最恨的卻不是這些同學,而是爹,那個好像從她出生以后就沒笑過的男人。
康麗學習并不出色,挨到初中畢業(yè)就輟學回家了,可她長得很好,在南關(guān)可算得上村花一枚。南關(guān)也沒什么不好,兩山夾一村,西邊山低,村里人叫它矮西,東邊山高,村里人叫它東高。東高就是四鄰八鄉(xiāng)小有名氣的玉皇山,明朝時山頂就建有玉皇大廟,一度香客興旺鼎盛;后來被破了四舊,一時間什么都付了煙云,只剩下殘垣斷壁,倒是遺留下來了每年三月三的廟會,廟會七天,這七天是玉皇山最熱鬧的時候。
南關(guān)不算大,可也不小,三四百戶人家,兩千多人口,每天也是人來人往。每年廟會是南關(guān)在鄉(xiāng)鄰中最為露臉時候,家家戶戶都興奮異常,有頭腦的搬上桌椅在山崗上找塊空地就可以燒火起灶,小炒和自家釀的米酒一會兒就會把山坡烘得暖洋洋的。南關(guān)有頭腦的也多,扯個篷布圍個圈兒,一家小快餐店就開始營業(yè)了;支個自行車,車座上捆個木頭箱子,箱子里便擺滿了各種熟食面食和炸貨;各種農(nóng)家的香隨著吆喝聲不絕如縷。
去往戲臺的小路兩旁全部是賣小商品的各色的小商小販,姐姐康美,妹妹康花,就在這些小商販中,她們提前去鎮(zhèn)上批發(fā)來了小玩具和小飾品,還特意按娘的吩咐在攤子前掛了個紅紙牌,上面是康麗寫的“玉皇山大廟重修募捐處”十個字,字寫得粗壯而醒目。每年康美和康花攤前的人最多,七天下來,她們能掙到八九百塊,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大錢。當然募捐來的錢都讓娘給藏起來了,說是留著建大廟用,只是到了十年后,玉皇山大廟才被人籌建起來,當時娘抱著十幾來年募捐來的泛黃的碎錢,交給了負責建廟的紅燈法師。法師合掌連聲阿彌陀佛,法師說:“我佛慈悲,佛祖會保佑你及你的全家,即是佛弟子,可俗家修行。”
娘咧開嘴就笑了,因為她前門牙已經(jīng)掉了一枚,使得她的笑看起來未免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傷。她朝法師虔誠地彎下腰來。“阿彌陀佛。”娘喃喃地念了一聲,她忽然覺得心里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法師靜靜地看著她,娘的眼淚終于滂沱而下。
廟建成后,娘常來聽紅燈法師講經(jīng)。廟里的齋飯讓娘慢了心性,家里也出奇地和睦,爹好像也受到感化,脾氣跟著改了不少。那三年里是康家少有的平靜祥和的三年,只是第四年上,長大起來的康麗做出了逆天的私奔之舉,康家一下子又淪為了南關(guān)的底層,哥哥康全生就是在這一年被查出了病,腎里的,醫(yī)院說得好好治。
康全生,哥哥怎么會叫這么個名字,因為爹叫康全。
哥哥的病一下子花光了家里的薄積蓄,醫(yī)院成了在康家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哥哥定了親的媳婦家提出來退婚,哥哥有些心疼,他低著頭安靜地坐了一個下午。這之后他就想明白了,自己這是有了病,可不能耽誤了人家姑娘。
媳婦沒了,哥哥越來越覺得自己沒勁兒,身體沒勁兒,活著也沒勁兒,他為此偷偷想過好幾種死法呢,可是哪一種好像都讓人心驚肉跳,二十七歲哥哥的天空暗了。
娘與爹一下子又恢復到了老樣子,家里又響起無邊無際的謾罵、詛咒和撕打。
南關(guān)的日子在繼續(xù)著,歡城的日子也在繼續(xù)著,就在康麗與秦文斗婚姻的第五年上,南關(guān)傳來爹娘雙雙去世的消息。
3
就是爹娘去世那年,康麗才與南關(guān)重新建立了聯(lián)系。
那年正是三月初三,玉皇山的廟會一如從前的熙攘,不會因為康全和他婆娘的死有任何停駐的意思。
秦文斗專程開著歡城的2路公交車載著康麗和幾個要好的同事,一路浩蕩而來。那時候歡城的公交車還不像現(xiàn)在能投幣刷卡,也能微信和支付寶支付的,那時一輛車配一個專職司機一個專職售票員。司機清一色的男人幫,售票員清一色的女人幫,男女搭配的緣故吧,當時歡城市區(qū)一共開通了十路公交車,每條線上每輛公交車都開得活色生香。
秦文斗從一實習就是開的2路,到現(xiàn)在都開了兩年了,他的搭檔兩年換了五個,算是開車師傅中換得最勤的,原因是他雖然學歷不高又是農(nóng)村來的,但人長得帥,經(jīng)過在歡城的歷練后,人更是帥氣中帶著滄桑和成熟,這滄桑的帥和成熟的帥,就比較惹人。
等換到苗苗后,秦文斗無處安放的心一下子就安放下來,苗苗撲閃的大眼睛,黑亮亮的,眸海深深,他就知道,他秦文斗這一輩子注定是要在這深深眸海中沉浮了。苗苗老家是北寨的,北寨往南就是南關(guān),南關(guān)往北就是北寨,都是同屬于東嶺鎮(zhèn)哩,倆人就這樣算是認下了老鄉(xiāng)。
康麗在一家打印社打零工,歡城的打印社多如牛毛,不差幫她糊口,除了一直沒能懷孕,康麗甚至以為生活就這樣可以過到百年。只是婚后這幾年,她與秦文斗的關(guān)系從平淡處到了無趣,兩個人常年說不上幾句話,更別提夫妻間義務(wù)的事。即便是沒有了溝通和親近,她也覺得沒有什么,都老夫老妻的了,哪還能總卿卿我我,更何況是她自己的肚子不爭氣,秦文斗又是秦家獨桿兒,當然得有香火傳承。
康麗很多時候是自己逼自己咽下委屈,夜有多長,夜里的風就有多涼,夜里黑暗中她的孤獨有多么盛大和浩蕩,都只有她自己知道并承受。她與秦文斗已經(jīng)分居好久好久了,其實也不算是分居,只是兩個人不再在一張床上睡覺了而已。具體是怎么樣弄成這個狀況的,康麗也想不出個一二來,反正兩個人就是生疏了,一個睡大床,一個睡沙發(fā)。睡沙發(fā)的當然是康麗,那組布藝沙發(fā)還是結(jié)婚那年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有八成新,據(jù)說是新婚沒多久的人家換新后淘汰下來的。
康麗在南關(guān)住了下來,爹娘沒了,哥哥的病又加重了一重,康麗決定先在南關(guān)住下來。
秦文斗當天就開2路回去了,一個蘿卜一個坑兒,公交公司從來不養(yǎng)閑人,現(xiàn)在又全城新增了線路,公交車已經(jīng)發(fā)展到36路了,這些公交車每天都奔忙在歡城的大道上,一刻也不能延誤的啊。
姐姐康美和妹妹康花給父母圓了墳后就各自走了,她們比康麗的理由充分,她們有兒有女有男人,一大家子人等著并需要她們回去。康麗默默送她倆出門,看著她們終于消失在村口的身影,心里有了微微的涼。秦文斗走時對她說到家會給她打電話,當著哥哥姐姐妹妹的面,他甚至還走過來輕輕抱了抱她的小身子。當時康麗的心忽然一疼,爹娘都走了,這個家里如果說還有人對她疼愛的話,這個人會是誰呢。只是她沒有等來秦文斗的電話,她的手機,也是個二手的,是打印社小蘇淘汰下來的,紅米。此時她的紅米與她一樣,百無聊賴。
哥哥在康美康花走后第二天,也收拾背包要走,他對康麗說,他要進山了,他有次去醫(yī)院路上聽人說山里有個老中醫(yī)能治他這個病,他決定徒步去找一找看一看試上一試,哪怕就這樣死在外面,他也甘心了,家里爹娘已經(jīng)沒了,康美康花也有自己的日子,他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康麗,這次若不是因為父母雙親,她還不會回來的吧。
哥哥對康麗說:“你也早些回去吧,家里再沒有可牽掛的了,就放心與秦文斗過日子吧,那個……那個秦文斗,他對你好嗎?”
“好著呢。”康麗把身上的現(xiàn)錢都拿了出來,塞進哥哥的背包里去,她這次回娘家,把自己這些年攢的私房錢都帶來了,她好像也不那么確定,是不是這次回來就不再回去了呢。
哥哥走了,這個家,現(xiàn)在只剩下了康麗。白天的時候,康麗把家里的東西能洗能刷的都洗刷了一遍,為防止夜里睡不著,她白天備足了涂料,把堂屋東屋西屋和南屋都挨個兒粉刷了一遍,墻壁在黑暗中泛起慘白的光,映著她有些瑟瑟的身子骨兒。
秦文斗還是來了一個電話,過四七了,他問她有沒有去看他的寡娘,他還說他給他的寡娘從網(wǎng)上定了個大數(shù)字老年機,過不了幾天就到貨了,岳父岳母五七時他一起帶回去給老娘。
爹娘的五七很快就到了,秦文斗果然又開了2路來,康家的族人們按禮節(jié)招待了他。康美本來以為五七后妹妹康麗就會跟妹夫回城的,所以五七這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地窖里把自家收藏的紅瓤地瓜給拾了一筐,放在電動車上帶到娘家來——康麗從小愛吃地瓜,歡城里沒有南關(guān)土生土長的地瓜吧。
康花也給姐姐康麗帶來了她家自制的地瓜粉皮和粉條,別看都是些地道的土特產(chǎn),城里可吃不到這樣純天然的放心食品。
連秦文斗的寡娘都為康麗回城準備了套新生兒穿的小棉服,她雖然寡,但眼睛是雪亮的,她拉著康麗的手說:“其實康家和秦家兩輩人也沒多大的仇恨,還不是因為窮嗎?因為兩壟半的玉米地,兩家人竟然記下了大仇,真是不應該。小麗呀,你可要給秦家生個帶把兒的啊,要不以后咱們娘倆怎么去見秦家的列祖列宗?”
康麗用手輕輕撫摸著小棉服,又松又軟的棉花,逗弄得她的手兒癢癢的,又好像是癢到了她的心里,把她整顆心逗弄得又苦澀又酸脹,她忍著就要掉下來的眼淚,低聲應允著。
五七當天,秦文斗坐宴席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他急匆匆站起身來走了,他對旁邊坐著的康美家的姐夫說,公司里有急事,要他趕緊回去,2路車是他擅自開來的,他這會兒一點也耽誤不得。
康美家的姐夫看了一眼康花家的妹夫,倆人都老實,又都搞不清歡城的情況,便一致點了頭,要送秦文斗出門。秦文斗連連擺手,他哪里敢讓他們送他走,他怕看見康麗,他本意是想這次帶康麗一起回去的,可是電話里那位的語氣讓他緊張。
五七過后,一切又恢復到平靜,康麗安心在娘家住了下來,哥哥從山里打電話來,說他的病竟然見好了,現(xiàn)在他住在了老中醫(yī)家里,他要入贅到老中醫(yī)家,老中醫(yī)五個女兒,三女兒與他情投意合,老中醫(yī)也對他中意,決定把祖?zhèn)鞯闹嗅t(yī)秘方傳給他。
哥哥勸康麗回歡城,哥哥說,人生的路很長很長,不管怎樣艱難都得走下去。
掛斷哥哥的電話,康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哥哥身體見好就好,在哪兒生活不是一樣呢,人若在,哪里都是家啊。還有,她猜想老中醫(yī)的女兒一定很賢惠,那哥哥是要掉進福囤里去了。
婆婆自打有了老年手機,好像被玩具吸引的孩子,一下子就把康麗這個兒媳婦給忘記了。她是識得數(shù)字的,她里屋的窗臺上,還放著秦文斗抄下來的電話號碼,一個是他的,另一個是康麗的。只是她花了眼,斗大的數(shù)字在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久了便成了一只又一只小蝌蚪兒四散了游開去。手機上是存了親情號的,按2鍵是兒子,按1鍵是兒媳婦。
康麗在南關(guān)住到了深秋,秋風吹著落葉,秋霜伴著寒涼,這大半年來,康麗更是少了言語。除了收拾家里的那幾分薄地,她幾乎算是不出門的。婆婆家是不去的,秦文斗好像與她沒了關(guān)系,婆婆的眼睛毒,康麗不喜歡裸露在婆婆的眼前,那眼神是可以殺死人的。
4
可心來的那天剛過了節(jié)氣小雪。
秦文斗趕在立冬前把康麗從南關(guān)接了回來。
康麗安靜地坐在2路車上,任由秦文斗把個2路車開得呼天搶地。南關(guān)已經(jīng)被遠遠地甩在身后了,田野里空落落的一片靜寂,連鳥兒都不曾飛過,小麥貼著地面青黃而又慘淡,康麗的心情如同這低沉的天空一樣,有些壓抑又有些無可奈何。
這個冬天的風格外冷,冷到了人的骨髓里去。
康麗回到別了八個月之久的家,家還是那個家,只是家的味道變了,有了另一個女人的氣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做到不聞不問,康麗終究還是不曾死心。
秦文斗好像添了許多心事,有好幾次,他看著康麗好像是有話要說,可是張了幾次口卻最終也沒有說些什么。夜里他依然沒有要與康麗親近的意思,康麗還是每晚睡她的沙發(fā)。
康麗把婆婆做的那套小棉服帶了回來,夜晚的時候,在黑暗中她就會把小棉服拿出來,仔細地撫摸并親近著這套嬰兒服。她把頭輕輕埋進小棉服里,小棉服真柔軟啊,帶有一絲淡淡的甜蜜的味道。
回家后,康麗去了打印社一趟,打印社的老板帶老板娘去三亞了,小蘇一看見她就哭了,小蘇說:“康姐,你這大半年是去了哪里?我可想你了,還以為你出了事,特意去公交公司找秦哥問,才知道你娘家出了事,你說說,這爹娘哪有同一天歿的,看來我嬸和我叔是真夫妻。”
康麗嘆了口氣,她現(xiàn)在好像有一點明白娘的苦處了,若不是日子過得實在難熬,她怎么會選擇喝藥,莊稼人最不缺的就是各種農(nóng)藥,這些農(nóng)藥曾經(jīng)給了莊稼和莊稼人信心。娘應該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特意做了這個選擇,她把家里所有的農(nóng)藥都摻合在一起,制成了一款高效藥,她就那樣決絕地喝了下去,再不問人世間的是與非。爹喝盡了娘剩余的農(nóng)藥,喝了個底朝天。
康麗拍了拍小蘇的肩,說:“謝謝小蘇,我沒事的,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也一直不好,這樣也好,他們是到那邊相互照應了吧。”
“嗯嗯。”小蘇點了點頭,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把康麗的臉扳到自己的眼前來,“姐。”她有些嚴肅地叫了一聲,“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你與秦哥關(guān)系沒出現(xiàn)狀況吧?怎么我上次去公交公司時聽有人說秦哥……”
康麗避開小蘇的眼睛,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沒事,放心吧。那你就先忙著,我要回去了,還有,這里既然不缺人手了,你就不用跟老板和老板娘提我的事情了,我想等明年開春后,我就張羅開家小賣鋪得了。”
沒等小蘇有反應,康麗就慌忙地從打印社里跑了出來,跑出來很遠了,她的心還一直怦怦地跳著,她不想從別人嘴里聽到秦文斗的事,關(guān)于秦文斗有誰比她更了解他呢。
歡城總是比鄉(xiāng)鎮(zhèn)更比農(nóng)村發(fā)展得快那么一截,農(nóng)村人還不知道電腦的時候,歡城里已經(jīng)如雨后春筍一樣地林立著各樣式的網(wǎng)吧了,286、386、486、586臺式計算機開始席卷了歡城上下。秦文斗開2路車一年就買了一臺386,因為這,康麗沒少埋怨他。后來發(fā)現(xiàn)電腦還真是個好東西,她和秦文斗申請的QQ號都是五位數(shù),只是很不幸的是,秦文斗與當年的那些男人們一樣,也陷入了網(wǎng)戀,而且網(wǎng)癮還不小,在網(wǎng)上與對方玩得很低級,老婆老公地稱呼著嬉鬧著,真讓人無語。
再后來,秦文斗有約網(wǎng)友見面,當年的約網(wǎng)友還是很慎重的,不聊到一定程度是很難走出來約會的。
秦文斗就這樣去了霞家。
霞是個跛腳的女人,這是康麗后來才知道的,這無疑更讓康麗氣惱,這讓她更深刻地想到一個詞——“侮辱”。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幫小男孩在她面前跛腳走路的怪樣子,好恨!好恨哪!
霞就是那個網(wǎng)名叫“天使”的婦人,天使多么美好而干凈啊。霞把約會地點定在了她的家里,東嶺宿舍三排五號,是東嶺鎮(zhèn)鐵道上的平房,東嶺雖也隸屬歡城,但離歡城有七八十公里。
秦文斗那天沒有開2路車去,他特意著了一件雪白的襯衣。那天是幾號啊?康麗有記日記的習慣,流水賬一樣的日記中記著那天秦文斗是正常上下班。
穿著雪白襯衣的秦文斗敲開了“天使”的門,霞惺忪著雙眸無限嬌媚地迎接了他,接下來,在那個小居室里發(fā)生了什么呢?唉,康麗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得到。
接下來,秦文斗的膽子又大了些,他的售票搭檔開始頻繁地更換,在苗苗之前,那五個,康麗都認識的,她們不止一次地出入她的家,康姐長康姐短的,聽得她毛骨悚然。
苗苗是第六個,爹娘去世的那年三月,是苗苗上班滿三個月實習期。
康麗感覺街上的風刮得更猛烈了,行人開始行色匆匆,天壓得歡城好低好低,她把風衣的領(lǐng)子豎了起來。
還沒到家呢,雪花已經(jīng)開始紛紛揚揚了,哦,今天正是節(jié)氣小雪,康麗不由得站住腳步,她抬起頭,瞇著眼睛,那些碩大的飛舞著的六瓣精靈,落在她的睫毛上,企圖蓋住她的憂傷。
還是離了吧。康麗對自己喃喃地說。離了好,心就不傷也不痛了,離了好,愛就不悲也不喜了。
5
康麗做夢也不會想到,可心就這樣子毫無征兆地介入了她的生活。
小雪節(jié)氣過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事也停了,秦文斗像往常一樣出門去上班,康麗坐在電腦前在百度上輸入了“離婚”倆字,可供查詢的內(nèi)容真多啊,她挨個兒點開看了看,上午十點,她接到秦文斗的電話。
真是不可思議。康麗從南關(guān)帶來的那套小棉服終于派上了用場。
苗苗也太快了吧,昨天她才從小蘇那里聽到秦文斗可能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今天孩子就生了。只是康麗沒有想到結(jié)果會是一百八十度,不,是三百六十度大逆轉(zhuǎn),她竟然第一時間成了孩子的母親,出生證上明明就是寫的她的名字嘛,這還有假,孩子父親就是秦文斗,孩子名叫秦可心。
康麗沒容得自己猶豫,那個蹬著小腿兒小胳膊的小嬰兒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和心神,她什么也聽不了,只覺得胸腔里那顆堅硬如冰的心一下子融化成水,那么甜蜜那么疼,那么不舍那么深愛。可心就這樣不可抗拒地霸道地介入了她的生活。
康麗是在可心離開她后才不時想起那個抱走可心的下午的。從上午十點開始,苗苗就進了待產(chǎn)室,除了她跌跌撞撞地隨秦文斗回家取嬰兒用的小棉服外,她一直就陪在苗苗身邊,產(chǎn)婦疼她也疼,產(chǎn)婦哭她也哭,產(chǎn)婦撕心裂肺她也撕心裂肺,折騰到下午3點,產(chǎn)房里傳來一通嘹亮的啼哭,她懸在半空中的心才頓時放了下來。
當時護士把孩子抱給她,她渾身顫抖著接過孩子,襁褓中的嬰兒紅撲撲的臉蛋兒,睜著大眼睛看著她,好像就這樣認下了母親。
康麗記得那個午后的陽光特別地暖,后來多少年她都再沒遇到那樣的暖陽,陽光里她懷里抱著孩子,秦文斗緊跟在她們娘倆身邊,不時用手護著以防周圍走來走去的人碰到她們。如果沒有后來,康麗差點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苗苗好像是跪下來求了她,秦文斗也給她下了跪,他們兩人痛哭流涕。康麗有些不確定是不是當場就原諒了他們,應該是當場就原諒了他們的吧,要不怎么會鬼使神差地抱養(yǎng)了可心這個孩子。
苗苗剛生產(chǎn)完,整個人都好像是剛從水里撈起來的,身子虛弱得很,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這時因蒙了淚水更加讓人憐惜。她先是哀怨地看著秦文斗,看得秦文斗也是哀戚戚的不勝感傷,后來她就朝著康麗跪了下來,秦文斗也跪了下來,康麗并沒有看他們,她當時全部的心思都在小嬰兒可心身上。
苗苗說:“康麗姐,請你原諒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我在北寨時定過親了,他是我們同村的,現(xiàn)在他……他馬上要來歡城帶我走,他在南方打工時在大洪水里救過一個人,那個人是一家公司老總,他……他現(xiàn)在被提拔成經(jīng)理了……”
康麗覺得這故事有些舊也有些爛,她仍然沒有抬頭,她的手指輕輕滑過小嬰兒可心的臉蛋兒,嬰兒的皮膚手感這么好。
“康姐,對不起,我原來是想要與志成退婚的,嗯,他……他……他叫邱志成,可,我們家收過他不少彩禮,錢都讓爹媽花了,也退還不了,志成一直想來看我,我、我沒敢讓他來,怕就是怕這身子讓他看見了……現(xiàn)在好了,可心她懂事痛惜我,竟然提早了一個月。”苗苗絮絮叨叨地說著。其實只有她知道,才不是可心懂事,是她自己懂事,她懂得自己這輩子是萬萬不能失去邱志成的,她不能失去即將到手的美好新生活。原本她以為幸福生活是靠自己爭取的,來歡城后,她就義無反顧地掉進了秦文斗這個大坑,現(xiàn)在看來,可真是個大坑啊,若不是她懂事,花錢找關(guān)系,這催生針可不是誰都敢用的。
“康姐,俺的親姐姐,可心從現(xiàn)在開始就是你的親生骨肉,從這以后,我與這個孩子斷絕一切聯(lián)系,與秦哥斷絕一切聯(lián)系,求你大人有大量啊,原諒我這一回。”苗苗失聲慟哭起來。
秦文斗滿頭大汗,苦不堪言。
康麗自始至終沒對苗苗說一句話,苗苗看似肝腸寸斷的乞求,也并沒有打動她的心一絲一毫,秦文斗算什么呢?在她心里她恨不得把他完全屏蔽,她之所以默認下這個請求,容忍孩子出生證明上填寫了她的名字,都只是因為,因為她實在是放不下孩子。眼前這個活生生的瞪大眼睛看她的孩子,一下了擊中了她的內(nèi)心,在這之前,她幾乎日日夜夜做夢,夢里,她不止一次地夢到過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除了不是來自于自己的子宮,其他的都將是她自己嫡親的孩子。“可心,可心。”她已經(jīng)在波濤洶涌的內(nèi)心里千萬次地呼喚并接納了這個孩子。
康麗把可心抱回了家。
6
秦文斗就是在苗苗離開他后受到重創(chuàng)的。
康麗沒再找工作,為了可心,她甘心在家做了全職的媽媽。
可心滿月了,可心一周歲了,可心長出第一顆小牙齒了,可心三歲了,可心五歲了,可心開始上小學一年級了,可心又長高了一頭。秦文斗看著可心怔怔出神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因為可心,家里不斷出現(xiàn)歡聲笑語,總是可心奶聲奶氣的聲音居多,那聲音黏人,到哪里都讓人溫柔心動。
這一年,39歲的秦文斗主動要求換路線開車,開17路公交車。17路好啊,每天都能路過可心上學的三實小,而且早上中午下午的,可心都能搭17路上下學。因為17路不是市區(qū)的忙碌路線,從1路到12路,都是7分鐘一班,就連16路也10分鐘一班,就是17路,17路每隔25分鐘發(fā)一班。
秦文斗調(diào)開17路車后,康麗就不再接送可心上下學,一切都由秦文斗代勞了。康麗只在家負責收拾家務(wù),做好可口的飯菜就行了。一時間康麗有些悠閑,她開始覺得自己離不開電腦了,好像當年秦文斗上癮386一樣。她逛得最多的是歡城貼吧。
南關(guān)老家已經(jīng)回不去了,除了爹娘的墳冢和荒廢的老宅,南關(guān)康全這一支脈,已經(jīng)沒落了。那之后南關(guān)好像在康麗這里偃旗息鼓了,除了每年的三月三外,再沒有哪一天能存在于她的記憶中了。
可心二年級放暑假了,9月1號開學后她就要上三年級了呢。秦文斗答應過給可心和媽媽買一個大房子,他們從公司里分到的出資一萬五買下來的小平房四合院愈發(fā)覺得小了。這些年,就是康麗再怎么不說,秦文斗其實也是知道的,康麗對他記恨著呢,因為苗苗的事,讓她又低看了他一層,除了與可心在一起,她是越來越沉默了。三口人一起出門的日子就是每年的三月三這小半天,康麗會帶好所有的供品,帶上可心,坐上秦文斗借的同事的車回到南關(guān),祭拜過后,一家三口會開車順便在周圍兜一兜風,中午回到歡城再下個飯館。這樣的一天好多時候是秦文斗隱隱盼望的。
這個暑期,可心在家屬院門口報了繪畫興趣班,是11路司機大路叔叔當美術(shù)老師的妻子辦的班,收費不高,又能學到東西,還能兼顧著看管孩子,康麗第一個給可心報了名,還主動當起了書畫班義務(wù)協(xié)管員,與小可心一起到點上下課。
秦文斗這個暑假也好忙。他向來不喝酒的,這個假期卻意外地醉了三次。第一次醉是在決定買房前,第二次醉是在買房后,第三次醉是在搬入新家后。
新家也是個二手的。上下兩層復式樓。
新家沒經(jīng)過康麗同意,也沒經(jīng)過可心同意,一切都是秦文斗在做,他先是找到了錢,又找到了房源,房主只在這個家住了兩年,還是新婚時布置的房子,大到家具電器小到廢紙簍馬桶刷一應俱全,完全可以拎包入住。秦文斗非常滿意。
重新買了一把新鎖把四合院鎖了,9月1日開學前,秦文斗帶可心和康麗就正式住進了新家。
這一晚,同事們都來溫居,從1路到16路都是秦文斗的舊同事,他在新甫居大酒店定了三桌,酒香撲鼻,大家伙喝得群情激昂。細細算來,大家伙在一起竟然已經(jīng)十二年了,十二年啊,可不是一段短日子。
酒醉不知歸路,秦文斗被大路和另外一個男同事架上了樓。
7
秦文斗沒料到他從新房子里睜開眼醒來的第一天會發(fā)生驚天大逆轉(zhuǎn)的劇情。
可心因為昨晚太過興奮,還在小臥室里睡覺。繪畫請了兩天假。
康麗在樓下整理廚房,昨晚打包帶回來的剩菜剩飯被她分門別類地裝進保鮮盒放進冰箱中,又把廚房都擦拭了一遍,沙發(fā)整理了,地板也收拾了,有音樂播放著,很輕柔安逸的早晨。
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好像正在演電視劇一樣,康麗先是聽到了敲門聲,她打開了房門,接著兩個身穿警服的人向她出示了證件,秦文斗就這樣被帶走了,一切都沒容得康麗仔細詢問和斟酌。
房門是洞開著的,這說明剛才確實有人敲門也確實有人來把秦文斗帶走了。
是苗苗,苗苗告了秦文斗,敲詐勒索。
秦文斗為什么執(zhí)意要開17路啊,17路線路從歡城要開往郊區(qū),大大地環(huán)城一周后,直線來回。在這條線上會途徑好多隸屬各鄉(xiāng)鎮(zhèn)的村莊,王莊和李仙,馬莊和北寨,劉屯和楊村,北關(guān)和南關(guān)。
苗苗早在一年前已經(jīng)回到了北寨婆婆家,北寨最豪華的那家三層小洋樓就是邱志成家的。
邱志成還在南方,苗苗是回來準備生孩子的。這次生孩子事前準備得很隆重,婆婆在家凈手上香虔心拜佛,邱家的香火啊,可千萬要續(xù)得上。
這幾年,苗苗光懷孕就懷了不下三次,一次比一次不成功。第一次的時候,都快生了,最終沒能生下來,第二次只懷了三個月,第三次時胚芽只著了床卻沒有胎心。
這是第四次了,從一懷孕醫(yī)生就下了醫(yī)囑,前三個月,無論如何要靜養(yǎng),這十月懷胎最好是十個月臥床,還要十分小心謹慎,方保無虞。
邱志成把懷孕四個月的苗苗送回老家靜養(yǎng)。
秦文斗的17路,過了馬莊就是北寨,打馬莊那條長長的公路起就能看到邱家高高的小洋樓,有乘客就說起邱家和苗苗來,這邊說得雞零狗碎,那邊倒也聽得個一真二切,得,就是苗苗啊。秦文斗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他的眼睛一下子上了霧,不由得把公交車開得有些歪,不礙事,雖然是修的村村通公路,但各村的規(guī)格不一,難免有不平整的路面。
自從知道苗苗又回來后,秦文斗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靜了,他當然不知道苗苗具體的事情,但只知道苗苗家底厚得不得了就行了,對他來說,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激動人心的呢。他有一個隱隱的想法,不確切,但很堅定。
那是個剛剛下過雨的午后,秦文斗不是約見而是親自上門拜訪了苗苗。
康麗有些蒙,雖然她早已經(jīng)與秦文斗形同陌路,雖然她早已經(jīng)不把他放在心里了,可是他就這樣走了,她和可心怎么辦啊?
康麗抬起頭,眼睛四下里去看,就是這個房間,曾經(jīng)帶給她為人母的生命歷程中最幸福的一段記憶。五年,康麗好像就是憑借這一段小小的幸福掙扎著活在人世間。
康麗獨自一個人帶了可心五年,從8歲帶到13歲。
再有兩年秦文斗就可以出獄了,康麗收到了法院的傳票,是邱志成支持苗苗起訴了秦文斗和康麗夫婦。邱志成特意找好了律師,既然苗苗在經(jīng)歷了第四次懷孕失敗后,再不可能成功做母親了,那為什么不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給要回來呢?前情后因都寫得很是清楚。
法庭沒開庭,直接庭外和解的,盡管康麗十二萬分舍不得,卻不能也無法阻止人家親生母女相認,更何況可心自從知道了苗苗后,對康麗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zhuǎn),曾經(jīng)有愛的溫暖的家,冷如冰窖。
罷了,自己這是何苦呢?康麗同意和解,身陷囹圄的秦文斗也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哀嘆,罷了,罷了,罷了。
倚著門框,看著可心決絕地收拾著行李,那件紫色的裙子是她親手縫制的,是可心最喜歡的,看著可心把裙子收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層,康麗的心又開始了隱隱地疼。
邱志成和苗苗在樓下等著,那輛超長加寬的汽車,不時鳴一鳴喇叭,每一次喇叭聲響都使康麗心驚肉跳。
可心離開時到底有沒有親親媽媽呢?這是康麗到現(xiàn)在每次回想都無法想起來的細節(jié)問題。
咚咚的下樓聲,先是有些遲疑的,接著就堅定起來,徑直轉(zhuǎn)過樓梯間兀自遠去了。
康麗的心一下子沒了著落,她從門口轉(zhuǎn)過身子沖向落地窗,寬大的窗子里只見那輛車接上了可心,又叫囂般地按了一聲喇叭,踩足馬力一下子跑了個無影無蹤。
車窗里那一晃而過的是苗苗的臉還是可心的臉呢?隔著滿眼的淚水,康麗看不真切。十三年的陪伴和守護,倒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們不是給過她一張銀行卡嘛。
那張有多輕盈就有多沉重的銀行卡,她昨晚悄悄放進可心最喜歡的紫色裙子的口袋里了,與它在一起的,還有一封她連夜泣血寫就的家書。她沒有恨,安靜下來她甚至滿心里全是感激,因為可心,她才有了十三年的愛和溫暖啊。
再有兩年秦文斗就出獄了,這好像也不是可以讓人期盼的,他在里面和在家里又有什么兩樣呢。家里沒有了可心,連一點兒生氣都沒有了,康麗覺得自己一下子蒼老了。
時間過得真快,七年一眨眼就到了,出獄的秦文斗是坐大路的私家車回來的。因為類風濕關(guān)節(jié)性炎,大路也不開公交車了,他被安排在公司干內(nèi)勤。這些年可是發(fā)生了好多事情呢,大路與秦文斗飛快地說著話,秦文斗當然已經(jīng)被公司下文提前內(nèi)退了,也好,不過別看有七年不在,可公司內(nèi)部的事外面社會上的事他從大路的嘴里也知道了不少。
秦文斗是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接到法院傳票的,他被康麗起訴離婚。
離就離吧。秦文斗一點也沒有覺得意外,倒是對康麗能堅持容忍他這么多年而感到稍稍意外和暗暗感動。
他以為他坐牢的這七年,她在外面肯定也有人了,他當年帶她私奔,本身就是對她的不負責任,又奴役她當了十三年的母親,他欠她的,希望來生能還。
同樣沒有去法庭,秦文斗就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協(xié)議上的一切內(nèi)容他都認可,只是他要求在兩個人彼此沒有找到另一半時,要離婚不離家,他想在外人面前,在遙遠的南關(guān)面前能保留些體面。
康麗保持了沉默。她這時想到了喜子,兩年前喜子曾經(jīng)說過,等她離了,他就娶她。唉,只是世事總是飛短流長,一些事,可能只是拐一個彎,風景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和喜子的事最終無疾而終。
8
三月三。
三月三。
南關(guān)的三月三。
去吧。康麗自己對自己說,爹娘已經(jīng)離開了十七年了,十七年多長啊,足以使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成長為一個翩翩少年,可心也有十七歲了吧。
退村還田,土地流轉(zhuǎn),是這幾年農(nóng)村最時興的了,原來那些南關(guān)人都搬進了樓房,康全家這一脈原來也是有些補償?shù)模绺绨蜒a償捐獻給鎮(zhèn)上的敬老院了。康家自此與南關(guān)沒有了任何聯(lián)系。
先是爹娘沒了,最后竟連南關(guān)也沒了,南關(guān)里封存著康麗少女時期的夢,讓她不至于在夜深人靜時被突然而至的孤獨擊潰。
而現(xiàn)在,南關(guān),究竟是太遙遠了。
好像知道三月三就要到了,爹娘提前了幾天來到了康麗的夢里。
夢里爹娘衣衫襤褸地來找她,對她哭訴他們的院子遭了大水,他們每天都生活在潮濕陰暗里,好苦啊。好苦啊。星星還在天邊掛著,爹娘就開始道別,一步一趨一回頭,娘抻起衣袖子擦眼角流下的淚,康麗的心就開始疼了。她一下子從大床上驚坐起來,落地窗外是一枚彎彎的月亮,天空安靜而又低沉,她聽到鐘沉沉地響了三下,凌晨三點,她揉了揉眼角,那里還汪著一滴眼淚。
夢醒了后,康麗就決定三月三這天要去南關(guān),她盤算著要帶的供品和冥幣,一定帶一些娘愛吃的獼猴桃,再帶瓶爹愛喝的瀘州老窖。
三月三這天一早,康麗早早就出了門,她提了好大一個兜,樓下的公交站牌,1路3路6路8路和17路,17路是必經(jīng)北寨和南關(guān)的。唉,17路。
早上的風有些涼,風把康麗的風衣吹起了一角,出門時秦文斗沒在家,他好像不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17路來了,這條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換了新人,都是年輕帥氣的小伙兒,意氣風發(fā)得如同當年的秦文斗一樣。
康麗投了幣,她找到座位坐了下來。車窗外的柳樹都發(fā)了新綠的芽兒,發(fā)展大道兩邊的景觀玉蘭樹,白的粉紅的都在熱烈地盛開。一站又一站的站牌,有人上車也有人下車,她知道過了北寨社區(qū)再有七個小站就是南關(guān)了,她會在那里下車。
可心離開家的時候還是初春,又四年了,可心長成什么樣子了?
康麗鬼使神差地在北寨社區(qū)就下了車,她提了供品,一路走得迷茫跌撞。
哪幢樓房里住著苗苗和可心呢?
康麗這邊走得有些慌忙,不一會兒背上就出了一層汗,她覺得自己的腳步有些飄,身子有些發(fā)虛。
她看到了推輪椅的那兩個人,苗苗和秦文斗。她看到了輪椅上的那個人,秦可心。
她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蘋果橘子獼猴桃滾了出來,給爹娘的冥幣也跑了出來,瀘州老窖倒還結(jié)實,只是安靜地躺在那里。
苗苗紅著眼眶怔怔地看著她。
秦文斗也有些發(fā)呆,他的兩只手本來還抓著輪椅,這會兒竟松開了。
輪椅向康麗這邊滑動過來,眼看就偏到一邊去了,康麗一下子把輪椅抓住,緊緊地抓在手里。
輪椅停了下來,時間靜止了。
半晌后,“媽媽。”可心開口叫了一聲。
康麗的眼淚流了下來。
可心被接到邱家半年后,邱奶奶就去世了,邱奶奶是帶著對苗苗和可心巨大的不滿和詛咒去的。不是邱家的種為嘛要長在邱家地界里!這是邱奶奶最后留給世間的話。
奶奶去世后,邱志成就離開了家,說是南方的生意需要打理,從此便借口忙不再回家,到可心15歲那年,邱志成領(lǐng)回來一個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八個月大的兒子。
邱志成那年回來,就是要與苗苗離婚的。苗苗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她只是坐在那里,一直低著頭。
可心知道,都是因為自己,爸爸才會拋棄媽媽,她想自己會離開邱家,她求爸爸不要離開媽媽。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她在雨水里跪下來抱住爸爸的腿,她求他不要拋棄媽媽和這個家。
爸爸還是開著車拉著那個女人和孩子離開了,那個下雨的夜晚太黑了,黑得人的眼睛和心全是盲的,可心就是在那天夜里被車撞的。
那輛肇事車跑了,苗苗冒雨找到了可心,可心在醫(yī)院里只住了兩個月,她的左腿需要安裝假肢,她的右腿需要做康復理療,可是家里已經(jīng)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了。
苗苗把可心接回家里,母女倆開始了相依為命的日子。
秦文斗是從大路嘴里聽到了可心的事,他找到了苗苗和可心。他現(xiàn)在找了一個保安的工作,上一個白天一個夜班,再歇一天一夜,一個月能掙到2700塊錢。他上班的時候,苗苗照顧可心,他下班后,可心就全部由他照顧。他最大的心愿是能多掙些錢,有了錢,才能救可心啊。
康麗把可心摟在懷里,她失聲慟哭,這四年,她怎么可能就此沒了可心的訊息?這四年,她怎么可以任意就屏蔽了那些對可心的愛和掛牽?
“媽媽,我能陪你再去看看姥娘姥爺嗎?”可心怯怯地問。
秦文斗開出了他買的那輛二手車,別看車有點破,倒還能時不時拉點私活賺個油錢。
南關(guān)很快就到了,找到爹娘的墳,墳地上面就是土地流轉(zhuǎn)的水井,放了電泵,往外抽水,有好多的水流到爹娘的墳地里來,把爹娘的墳都浸濕了,濕黏的土地上沒法下腳。秦文斗特意從旁邊搬來幾塊石頭,鋪在地里,又從旁邊捧了些干土來,鋪在火池那里,好點燃火錢,給爹娘送點錢。他看了一眼地頭的苗苗和可心,又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康麗,他嘆了一口氣,跪下去給爹娘磕了三個頭。
康麗坐在爹娘的墳前,爹娘給她抱怨過他們的家遭了水災,可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用不了多久,爹娘的家園也會不復存在了吧。
爹,娘。康麗只哽咽地叫了一聲,那些往昔都終將像風一樣消逝了去。
9
康麗是一個人回到歡城的。
在歡城的夜里,她整夜整夜地坐在那里,坐進城市的黑暗里,又坐進城市的燈火里。
三天后,康麗決定去坐17路,她要問一問可心,問一問可心還記不記得她那件紫色的裙子,那是媽媽和她都喜歡的裙子。
責任編輯 李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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