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君《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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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建君《公園》

1

出了清華公寓北門,正對著的便是港城開發區公園。昨晚落了一場小雨,人造瀑布,沖公寓門似高頭大馬,咆哮著人立而起,落下,再立起。從右側拾級而上,第一梯是13階,第二和第三梯,都是5階,剩余五梯,全是3階。祝天成每天晨練,必經此處。往左拐偏離石徑,人踩出的小道,繞往樹林深處。石徑與小道交匯處第3棵樹下坐一女子,在無聲地擤鼻涕。她面前扔掉的手紙,散落一堆,如果劃拉起來,足有一垃圾抄子。祝天成停下腳步,猶豫一陣,還是往前走去。

他邁到第三步的時候,仿佛再也邁不動了。他不信迷信,自然也不認可投胎轉世一說。他以為是幻覺。面前坐地上的年輕女子,怎么和他過世的愛人年輕時一模一樣呀?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自紅,連鼻孔都是水滴形的。女人看頭,男人看腳。那頭發盤得似畫上的仕女。淡黃碎花短袖衫,超短白布裙,沒穿絲襪,兩腿像藕瓜一樣白。他有些心動,轉過身,并沒到那女子跟前,距五六步遠的光景,說,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坐在地上,太潮濕。

那女子好像沒什么反應,又從身邊包里撕出一塊手紙,繼續擤鼻涕。

祝天成鬧了個沒趣,折身往前走去的時候,緊張地環顧下左右,好在周圍近處沒有人。要是被人看見,他這么主動和一個年輕女子搭訕,會被傳為笑柄的。他已有些厭惡自己了。他這是操哪門子閑心呀。他剛邁了三兩步,那女子竟有些失控地嚎了一聲。

祝天成只有一個感覺,他的心似被人抓了一把,仿佛被掏空了。他再轉過身的時候,充滿了男子漢氣概,直接走到那女子面前,說,我再說一遍,你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能坐在濕地上。你要信得過我,你起來,跟我到前面路邊人多的地方坐一會兒,有什么難處,我要是能幫上你的話,會盡全力的。坐在濕地上,對女同志身體很不好。

說完,他站那兒沒動。她要是不動的話,說明人家不愿搭理他,根本不領他這份情。就算被斥為非禮,他也要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從看到她第一眼,他就感覺好像要發生什么。到底要發生什么,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大清早的,出門遇上的這位年輕女子,越看越像他愛人年輕時的模樣,甚至還要美好多。她似有難言之隱。他要能和她說會兒話,該有多好呀。到底有多好他說不上來,他只是覺得,她不該這么痛哭。

沒想到,那女子抓起身邊的包,起身要跟他走了。祝天成腳步不是很快,心里是那么踏實。前面崗上松林里是老李頭組織的老年晨練隊,二三十人的樣子,他們活動的內容,上肢下肢,彎腰拍背。拍背的次序是排成一條長龍,后邊的人給前邊的人用兩掌拍30次,然后大轉身,后隊變前隊,再給自己前面的人拍30次。前變后,或后變前,不管怎么調換,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人,總被少拍30次。拍得山響,老遠都能聽到。每天晨練結束的時候,大伙兒一塊高聲拖著長腔喊“啊”。有次老李頭和他說,大清早一個人在公園喊“啊”,像神經病,大伙兒要是一塊喊就正常了。

公園每天早晨,除了偶爾有吹小號的,拉胡琴的,走步的,最少不了的風景,是這伙老年人一起拖著長腔喊“啊”。

越過老年晨練隊,崗下石徑旁便是兩塊人造臥牛石。東西石徑貫穿樹林,往前延伸的石徑,一條直通正北,另一條蜿蜒西南樹林深處。臥牛石周圍一圈,被人踏得寸草不生。祝天成先在一塊石上坐下,示意那年輕女子在另一塊石上坐。他心里直打鼓,不識天人難成目,難道是緣分?

頭上方是六棵玉蘭樹冠罩頂,一朵花兒開,就有一朵花兒敗。玉蘭花已凋謝,厚厚的濃郁的葉子,呈深紅墨綠色。玉蘭樹下呈拱狀,樹上連理枝葉蓊蓊郁郁。正面是一片黃棠棣,左側是紫荊,伸往西南角那條石徑,完全遮掩在櫻花林里。昨天早晨他從櫻花樹下石徑走過,肩頭上落了一層花瓣。花的芬芳夾雜著樹木蔥蘢的氣息,蕩漾在早晨清新的空氣里,讓人心曠神怡。

兩塊石頭相距一米多遠,左右石徑旁樹下都有排椅,那是戀人或夫妻小憩的去處,不如這種天然石頭坐下來自然。整個公園,除這兩塊臥牛石,順櫻花小徑往西南走,在幾棵法桐樹下,還有鼎足而立的三塊臥牛石,只是有些置身樹林深處,遠不如此處敞亮。西北角人工湖上,有仿西湖斷橋、瑤池亭閣,擁欄相依的靚男倩女,連同他們重重疊疊的影子,一起沉入湖心。湖一周玉樹臨風,北靠通車道,南面石徑之上垂柳銜池。

那女子又擦了一次淚,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哭得有些發紅,她是那么潔凈,連指甲縫里都那么潔凈。祝天成說,怎么稱呼你呢?

女子說,叫我單小更吧。

單小更,他在心里記牢了這個名字。他說,更是改變的意思,名字起得挺好的。

單小更說,好什么,我媽也不識字,不到一更生下我,就叫小更了。

祝天成說,我姓祝,恕我冒昧,你這是和誰鬧別扭了嗎?好像整個下半夜就坐那兒,你要不想說也別犯難為。

單小更說,祝大哥,沒什么,你不用擔心。

祝天成忙說,你看,我多不懂事,咱隨便說點開心的事吧。

祝開成嘴上這么說,心里不住在埋怨自己,多么不會處理事呀。能沒什么嗎?她痛苦成那樣,還問人家,等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嘆口氣,無數種可能浮上腦海。小兩口吵架了?不可能,單為鬧別扭,不會這么痛苦,難道是失戀了。

單小更說,我能有什么開心的事呀。這些年也沒開心過。我在一家女子美容院做美容,就是男士止步那種——

單小更說不下去了,又從包里抽張紙抹眼淚。

祝天成忙說,別哭了,把不高興的事忘掉。你是做美容的,應該知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

單小更破涕笑了一聲,笑得花枝亂顫,忙又強忍住。

祝天成忙說,這就對了,你知道你一笑有多美嗎?沒事了,你這么年輕,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最重要。

單小更說,年輕什么呀,都26歲了。

祝天成驚訝地說,你有這么大嗎?我整整比你大了16歲。聽我一句忠告,你往四處看看,春暖花開,景色多好呀。

單小更說,我沒看出哪兒好,快過夏了,哪還有什么春暖花開呀。

單小更說著又淚流滿面。

祝天成這回真的是慌了,這大清早的,公園快步走的,慢跑的,來來往往,他和一個哭成淚人的年輕女子坐在這里,讓熟人看見,人家還以為他和她發生了什么。他一著急,說,小單,你看看你身后那片紫荊花開得多美呀。

單小更好像有些面不辭人,真坐那兒轉下身看了。

祝天成本想哄她開心,沒想到自己慌了。單小更一直中規中矩坐他對面不到一米處,一轉身往后看的時候,上邊下邊,仿佛連季節都發生變換。衣領斜吊,頸下一坡白雪堆到嶺頂;短裙錯位,桃紅柳綠,山清水秀。特有的風景,再迷人也不是誰想看誰就能隨便觀賞的。他忙慌亂地站起身。恰巧于醫生從對過石徑上走來,主動和他打招呼,說,祝主任,晨練呀。

祝天成問所非答,你這大清早的去哪兒呀?

于醫生說,剛才接老李頭一個電話,吃東西吃壞了肚子,我過去看看是不是食物中毒。

于醫生剛擦肩而過,單小更忙站起身,說,主任?大哥你是主任?難怪談吐這么高雅。

祝天成已從窘迫中解脫出來,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有些顯擺地說,港城大學辦公室,副的。小單,答應大哥,別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人生在世,能遂人愿一二三,難如人意七八九。人只要活著,有些事不想面對也得面對呀。

單小更驚訝地說,大哥,你就是港城大學辦公室的祝主任呀?

祝天成說,咱以前沒見過面吧?

單小更脫口道,我早就聽說過你,你是個真正的男人!

祝天成幽默地說,男人還有真的假的?趕快回家吧,小小不然的事,別老往心里去,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

單小更說,我還沒成家。

祝天成半天沒說話。沒成家,難道是失戀了嗎?他真的不能再問了。

單小更看祝天成一眼。方方正正的面孔,小麥膚色,沒看夠的樣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哥,初次見面,你能告訴我你的手機號嗎?

祝天成說,這有什么不能的。

單小更忙掏出手機,說,你說,我給你打過去,我的手機號也就打到你手機上了。多謝你的開導,我現在心情好多了。

兩人分手走老遠了,祝天成的心還一直激動著,老半天也沒平息下來。

2

祝天成一早剛進港城大學,就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昨天晚上,港城建筑公司的董事長梁家沉,跳樓自殺了!

祝天成整個人驚得好像失去知覺,仿佛跳樓自殺的不是梁家沉,而是他。他老半天還沒緩過勁來。昨天晚上他是在梁家沉家單獨和他喝的酒呀。

梁家沉跳樓自殺幾乎震驚了整個港城。有說是他殺,還有的說死的是梁家沉的替身。祝天成的手機開始響個不停。他看下手機,有的接了,有的干脆不接。所來電話,全是告訴他梁家沉自殺的消息。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是嗎?這小子怎么想不開呀。

祝天成面上淡定自若,內心似驚天海浪在狂嘯。昨天晚上他還說,明天就要走了。

祝天成說,不走不行嗎?

梁家沉說,不走牽涉人太多了。

憑祝天成的智商,剛開始他還有預感,后來讓酒一攪和,早忘九霄云外了。特別是梁家沉后來托付他那些事,他一分心,就把別的事淡忘了。梁家沉從來沒正形,他說的話,不拿到太陽底下曬曬,你根本弄不明白,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接觸時間長了,往往是他姑且說之,他姑且聽之。

酒能成事,也能壞事。低度茅臺,那酒喝得,祝天成根本沒往深層次想。就是想也想不到他會走那條路。梁家沉妻子賢惠,他面上并不近女色,私底下養沒養小三,沒人關心。最近,他剛花400多萬買了輛凱迪拉克,這樣的日子,勝過神仙,他絕不會自殺的,他卻自殺了。

2013年下半年,房地產行業出現滑坡趨勢。業內人士認為,10年一個周期,房地產火爆了這么多年,一旦滑坡,誰也阻擋不住。大學城家屬樓基建,占不到梁家沉建筑工程的五分之一,要是趕上前兩年,這小子差不多要成為中國首富了。祝天成坐立不安,他要趕緊開車到現場看看。

公安在現場已設立警戒線,法醫取了血樣。梁家沉這小子,難道臨跳樓前,把喝酒現場都清理了嗎?他直接開車去了市公安局,表明昨天晚上是他和梁家沉一起喝的酒。是什么就是什么。

公安人員只輕描淡寫地做了下筆錄,然后他簽了字。梁家沉之死,和誰喝的酒,他們好像根本不感興趣,僅做下筆錄。化驗師已取了血樣,他們也許相信科學依據。或者說,對祝天成這樣的人,人家公安根本連考慮都不考慮。這怎么可能呀,難道他祝天成在公安人員的眼里,是世上最不可能對梁家沉動手腳的人嗎?也許,公安早就知道,梁家沉恨他,而他不恨梁家沉。當時喝酒前,梁家沉事先給開發區公安分局葛局長打過電話,說他和他在喝酒,問葛局長來嗎。

葛局長說,我還有個會,趕不過去了。

他說,怎么不來送送我,真不給面子。

葛局長盡管只是科級,但肯定不會來的,梁家沉已不是當年能呼風喚雨的梁家沉了。梁家沉已屬管控人員,連出境旅游簽證都辦不出來,根本走不了。

祝天成像在夢里,看這樣子,他昨天晚上和梁家沉喝酒,人家公安早就知道了。公安卻沒掌握梁家沉什么時候跳的樓。唯一得到信號的人,當時卻喝過了頭。誰該什么時候死,也許是上天注定的,連最不相信迷信的祝天成,也只能這么認為了。

梁家沉死了。多少人盼梁家沉死呀。梁家沉一死,一切也就石沉大海了。接受賄賂的那些要員,也可以睡安穩覺了。祝天成有些害怕,哀莫大于心死,什么人能給梁家沉這么大的壓力,非跳樓自殺不可呀。更讓他想不明白的是,在梁家沉臨踏上歸西路的時候,竟找他最不喜歡的人陪他喝酒。也許,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祝天成不會害他,所以,他跑到公安局,說他昨天晚上和梁家沉喝的灑,沒人搭理他也算正常。

從公安局回來,他看了好幾次手機,要是能來條短信也好呀。早晨分手后,他就把單小更的手機號保存了。來了那么多電話,就是沒有單小更的。

早晨僅見過一面,整個上午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又等了一會兒,電話還是沒響。不行,他要給她打過去。他很快找到她的手機號,剛要撥,又猶豫起來,他打過去怎么說?問她心情怎么樣?這是他該關心的嗎?他生氣地在把電話拋向身側不遠處的沙發。這是他負責校舍基建后,學校專門給他配的辦公室。學校還給他配司機,車還用他個人買的二手捷達,油料實報實銷。沒特殊情況,他喜歡自己開。他怎么也沒想到,手機邊在半空翻著跟頭,邊響個不停。掉到沙發上后,還在響。

在此之前,來過好多電話,都不是他要等的。他坐那兒沒動,手機一直還在響。他把轉椅動一下,起身到沙發拿起手機,一看是單小更,忙摁了接通鍵。手機里立馬傳來一個甜甜的聲音,大哥,說話方便嗎?

他壓住喘息,很沉穩地說,方便,你說吧。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覺得,我長這么大,從沒遇到像大哥這么為別人著想的人。這是我的真心話。要不是大哥好言相勸,這陣我肯定還茶不思,飯不進的。怨誰呢,只能怨自己。我也想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難呀,自己種下的苦瓜,只能自己啃,和誰說呢。

祝天成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說,我不管你的過去。

單小更好象哭了,說,大哥,我很臟。

他忙說,小單,千萬別這樣說自己。人出生的時候,身上都是帶著污血來的。你說,這個世界誰是干凈的?

對方過了老半天,說,大哥,我能請你喝茶嗎?

別別別,應該我請你。

嗯,才不呢,秀才往來半張紙,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只想請大哥喝杯茶。

祝天成忙說,小單,茶樓那地方人來人往的,碰到熟人挺尷尬的。

大哥,你總為別人著想,我想和你再見個面,我不是輕浮女子,我心里難受,好想和你說說話。

要不這樣,晚上你要有空的話,咱到公園散散步。

有空。

那好,晚上七點半,還在今天早晨待過的地方碰面,不見不散。

好,不見不散。

3

單小更早晨和祝天成在公園分手后,她又在公園坐了一會兒,磨蹭著剛回到美容院,就聽到梁家沉跳樓自殺的消息。

是美容院老板娘告訴她的。

老板娘說,人都是會變的。

一年前,老板娘說,她這一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梁家沉。

單小更后來才知道,老板娘和梁家沉,是初中同班同學。老板娘說,梁家沉初中沒畢業,就被學校開除了。

老板娘說,當時同學們還真以為那事是梁家沉干的。他們班級幫農,去割小麥。班主任老師把外套脫下放在地頭上。割完麥班主任老師去拿衣服的時候,突然驚呼,他的手表不見了。

全班的同學,都在麥地四處幫班主任找手表。上海牌手表呀。

班主任沒好氣地說,不用找了,我是把手表放衣兜里的,還能飛了嗎?

全班同學你看我,我看你。整個上午,沒有一個外人到麥地里來。梁家沉見同學們在看他,臉一下紅了。他臉一紅,全班同學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越多人看他,他臉越紅。那年他13歲。他一著急,說了一句很傻的話,老師,我沒偷你的手麥。

老師說,我也沒說是你偷的呀?

回到縣一中,梁家沉被叫到校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很寬容,說,你要承認是你偷了老師的手麥,等于坦白從寬,學校就不開除你了。你要不承認,抗拒從嚴,學校肯定會開除你。

梁家沉滿臉是汗,哀求派出所的人,說他媽媽身體不好,千萬別開除他。

派出所的人問他,你把老師手表藏哪兒了?

他說,我沒偷老師手表。

派出所的人說,看來你拒不交待了。我們可保護不了你,只能讓學校開除你了。

梁家沉趕緊說,讓他埋在麥地里了。

如是,派出所的人跟著他,一塊到麥地去找。

梁家沉一會兒說埋在這兒,扒一陣沒扒出來,一會兒又說埋在哪兒,四處扒了近一個下午,也沒找到。

學校領導分析,當時的麥田,割完麥后,變化是很大的,梁家沉一緊張忘記了埋在什么地方,這完全是可能的。

第二天校長在全校大會上,宣布開除梁家沉的學籍。

不久,有同學發現梁家沉在縣郵電局門口修過自行車。后來,聽說他到建筑公司干臨時工。再后來,他個人搞了一個小建筑公司,當了把頭。初中同學20年聚會的時候,只有梁家沉開奧迪車來的。同學們都向他敬酒。內容很多,同學們踏上社會后,一同學因偷東西案發,交待上初中時還偷過班主任老師的手表,梁家沉是被冤枉的。另一個內容,梁家沉已娶市法院院長的獨生女。岳母是人民銀行副行長。聽說,剛開始岳父岳母極力反對這門婚事,想讓女兒找個公務員。沒想女兒任性,早早懷上梁家沉的孩子。30年同學聚會,梁家沉已是港城首富,岳父岳母反過來圍著梁家沉和女兒轉了。

女子美容院老板娘人緣很好,那次同學聚會時,正逢她所在的紡織廠倒閉,梁家沉資助她開了家女子美容院。梁家沉愛人開寶馬車,常來這兒做美容,包括化淡妝、盤頭,都在她們這兒做。老板娘自然不收她的費用。

梁家沉的女人很內秀,對她們都很客氣。單小更不認識梁家沉,每當看到梁家沉愛人,就想,做這樣的女人多幸福呀。誰想,梁家沉會跳樓自殺呢。面上看似幸福的女人,也各有各的不幸嗎?看著別人的幸福,增加自己的歡樂,看到別人的痛苦,能減輕自己的痛苦嗎?她的負心漢,和梁家沉關系肯定不錯,要不,他怎么能讓人安排她在梁家沉老同學的店里做事呢?老板娘的老同學跳樓自殺了,她的負心漢陳家良,出遠門再也不回來了,她的世界,一塌糊涂了。她不僅沒法和媽交待,她連自己對自己都無法交待了。

單小更在盼天黑,等天黑后去公園見祝天成,和他說說心里話。有的人,天天見面,卻沒什么感覺,有的人,雖只謀一面,卻留在心底了。女人在無助的時候,有時會像孩子一樣需要依附。

其實,雖未謀面,半年以前,她對港城大學的祝主任,早已在心底打下深深的烙印。沒想到,就在今天早晨,她最無助的時候,二人不期而遇了。

難道這是天意嗎?

4

初夏天黑得就有些晚了,七點多了,整個公園還處在亮里。祝天成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這么早跑到公園里來,太顯眼了,有點沒處躲,沒處藏的。天長不過夏,短不過冬,怎么不倒過來呀。他現在不是盼單小更早點來,而是盼天快點蒙上一層暮色。

單小更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老半天沒喘上氣來。頭發還是盤的那么講究,穿一件秋水伊人荷葉色連衣裙。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腿白得如同瓷器,放著光澤;身上散發出化妝品淡淡的清香,也許是體香。她是從東面來的,還是從西面來的,她的女子美容院好像是在北面。暮色恰到好處地把公園花草樹木籠罩得朦朦朧朧,落地燈也不是很明亮,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充滿神秘感。

單小更上來就說,祝主任,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今天做美容的特多,好不容易才抽出身,店里還有兩位,讓她們忙就行了。

祝天成說,我也是剛到沒多大會兒。下班了,叫我大哥就行。

兩人很默契,誰也沒說怎么走,就并肩順卵石鑲嵌的小徑,沿著棠棣間小道,漫進紫荊路彎,順拐便是白果樹銜接的櫻花道。他倆走的是小圈。這哪兒是遛彎呀,完全是在叢林漫步。櫻花樹上,白天還能見到花的殘紅,晚上透過濃密的枝條,能看到空中的星星,夾在枝條里眨巴眼。

單小更說,大哥,你晚上常出來遛彎嗎?

祝天成說,隔三岔五出來走走。管住自己的嘴,放開自己的腿。馬老先從嘴上老,人老先從腿上老。有句俗語,吃肥了走瘦了。常出來走走好,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過,飯后最少半小時以后,才宜運動。

單小更說,大哥你這身材,還用運動呀?

祝天成說,放飛心情,排解壓力吧。前段時間,都快出啤酒肚了。

噢,你當辦公室主任,請你吃飯的人是不是很多?

他說,以前中午不喝晚上必喝,都成負擔了。現在中央有八項規定,酒場少多了,好像被解放了一般。他指的是負責校舍基建后。他不想在她面前說自己負責校舍基建。

其實,他不說單小更也知道。她早聽來做美容的人說過。

單小更說,對了,你們男人在一起,酒場上的笑話是不是很多?

祝天成說,酒文化,笑話太多了。

單小更有些撒嬌地說,都是什么笑話,大哥你說給我聽聽嗎?

祝天成沒想到話趕話,怎么扯到這個話題上來了。她想聽,他肯定要說給她聽。在祝天成的一生中,最不可思議的是今天發生的兩件事,都非常重大,幾乎關系到他的生命。一件就是大清早出門遇到的這位美女,另一件事就是梁家沉的死。沒想梁家沉說走就走了。身邊這位美女,真的是秀色可餐,和她在一起,怎么這么舒服呀,他沒什么邪念,他很想和她交往。他也有種俠義感,適當的時候,他要勸勸她正確對待人生,不管遇到任何困難,絕不能后退,活著是第一位的。她長得這么好,哪個男人娶了她,還不天天當個寶呀。他不敢往下想,重要的是先交往。漫步花叢林間,講講笑話,也是一大趣事。他想起一個。有次吃飯,服務員端上甲魚湯,主陪為了取悅主賓,有意問服務員,這是道什么菜?

服務員是很老實的農村姑娘,說,領導叫王八,俺叫鱉。

這個段子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是罵領導有些不雅,起碼修養不夠。領導是少數,有些人心里愛罵領導,又天天盼著當領導。他又想起聽別人講的一個真實發生的笑話。老王牙疼得很厲害,小王是他的徒弟,跟后邊問,疼得很厲害嗎?

老王說,王八羔子,你爹快疼死了,準備孝帽子吧。

小王說,我著急關心你,你還罵我。

老王說,我沒罵你呀。我排行老八,姓王,你是我的羔子,所以你叫王八羔子。

小王鬧了個倒憋氣,說,師傅,我倒有個祖傳秘方,就是不好對乎。

跟小王身后的小李說,王師傅都疼成這樣了,有什么好方子你還不快說。

小王說,黃鼠狼小雞雞管用,要是含在牙疼的地方,能除根。

老王說,你個死王八羔子,那玩意上哪去淘弄?

小李猛擊下掌,說,快點,老于捉了只黃鼠狼,正在伙房門前扒皮。

老王一聽,撒腿就往伙房跑。跑到那問老于,是公的還是母的?

老于說,帶蛋的。

老王仰天長嘆一聲,天意,真乃天意,要是母的也白搭。他把情況一說,老于當即一刀,就把黃鼠狼小雞雞削了下來。

老王如獲至寶,含在牙疼的地方,再也不舍得松口了。

小王跟他身后,過不長時間,問,師傅,疼得輕點了吧?

老王支支吾吾地說,好像輕點了。

小王再也憋不住了,噗的一聲笑了。

老王知道上當了,呸一口將那臊物吐地上,返身去追小王,早已不見人影了。

祝天成有些急了,這笑話雖是真的,可不能講給單小更聽,太粗俗,真的說不出口。平時笑話多得張嘴就來,怎么到關鍵時刻掉鏈子。單小更看他一眼,笑了笑。他更急了。他突然想起司機小馬講的一個笑話。小馬講笑話他自己不笑,語氣特別慢,半天來一句。他說有家兒媳婦從沙發上起身的時候,裙子夾在屁股溝里了。老公公非常著急,老想幫兒媳婦的忙,終于在兒媳婦背后,伸出兩個手指頭,捏著裙邊輕輕一扯,嗯嗨,就扯了出來。

兒媳婦一回頭,說,老不著調。

老公公可丟臉丟毀了,好心好意,這弄的什么事呀。他跟在兒媳婦身后轉過來,轉過去,老是懊悔,終于悄悄伸出一根指頭,往上一抹,又給夾上了。

祝天成忍不住笑了一聲。單小更善解人意地說,大哥是不是怕說不出口?我口味重,葷的素的能將就。

祝天成忙說,有個老鐵匠病得很厲害,他的三個徒弟都不近前。老鐵匠的好友來看過后,出門直嘆氣。老鐵匠的徒弟象征性送一送,他又嘆口氣,說,真是的,那么多絕活,怎么不早傳授給你們?

三個徒弟聽到了爭先恐后伺候師傅。在師傅快咽氣的時候,三個徒弟跪在床前,說,師傅,你還有什么絕活,就傳授給我們吧。

師傅有氣無力地說,好好記著,燒紅的鐵,千萬別用手拿。

單小更說,挺有寓意的。

祝天成忙說,對了,你們女同志在一起,肯定也有很多笑話,你也講個。

單小更說,我不會講笑話。我和你說個發生在我們村的真事。我們村在三縣交界處,地處邊遠山區的山區,吃水都要到20里外的山下提。淘菜水,澄三遍,很少有人舍得用水洗臉。破套子家窮得長年不見一個油花。村里生孩子絞頭,院里飄出香味,他饞得圍院轉了三圈。最后,他拿下帽子,一揚手扔進那家院里。他進去找帽子的時候還說,今天風真大。主家只好讓了一下,說,一塊坐下喝盅吧?他就坐了。還有一個叫影子的,人家孩子滿月,親戚來送喜,他早早趕過去坐在爐前燒水,不斷往桌上續水。快吃飯了主家也沒讓他。他主動和主人說,我就不用叫了,還有哪些沒通知到的,我給跑跑腿。主家只好說,都通知到了。

祝天成說,你們村這么窮嗎?

單小更說,貧困山區吧。

祝天成再沒說什么。貧困山區,能出這么個美女,實屬不易。他說,能說說你家的情況嗎?

單小更咬了咬牙,說,窮。她好像再也說不下去了。

氣氛有些尷尬,正巧旁邊樹林小道上飄來歌聲。公園里常有人帶著數字點播機,只是,今晚的歌唱得是那么柔情婉轉:你的手,很溫柔,有你陪著我會慢慢地走。不知不覺,愛對你無保留。你在前面慢慢走,我就跟在你后頭。跟著你走,就不再擔憂。

單小更一陣耳熱心跳,這歌仿佛就是唱給她聽的。她怎這么喜歡和身邊這個男人一起走呀。

祝天成看下腕上的表,說,快10點了。

單小更也看下手機,說,剛來多大會兒呀,時間怎過得這么快?

祝天成說,你是不是好回去了?

單小更說,真不想走,可到店里就10點多了。

祝天成說,我送送你。

臨近人工湖的時候,單小更說,就送到這兒吧。

祝天成也不好意思過馬路。兩人同時站住了。靜靜地看著對方,都沒說話。早晨剛認識,晚上就見面了。眼見要分手了,淡淡的憂傷慢慢在兩人之間彌漫流淌。單小更低聲說,大哥,明晚你還來嗎?

祝天成說,來,一定來!

5

是夜,祝天成接受頭天晚上的教訓,幾乎是裹著夜色來到公園的。他還是順著棠棣叢林,漫步轉向紫荊石徑,再拐向櫻花便道。他走的還是小圈。

他走了近三圈,也沒看到單小更的身影。起風了,朦朧的燈光下,很難判斷夜空烏云的密度。隨雷聲越來越近,風中有些涼意,分明是要來雨了。遛彎的人們,紛紛逃遁。他剛掏出手機,櫻花道上迎面飄來一團白云。他一下認出是單小更。也許是風的緣故,潔白的連衣裙,似云若霧輕輕地向他飄來。她好像受了委屈,帶幾份無助,喃喃地說,大哥,我走了三圈,也沒見到你,就反過來逆向找你。再見不到你,我就回店了。

祝天成身上的脈絡有些膨脹,他感覺她好像喜歡上他了。

頭頂雷聲不斷,公園里所有人瞬間全走光了。剛才,仿佛鬧新房般熱鬧,當人散盡,公園里只剩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竟讓人感覺那么不自然。男人的擔當和責任,一下填滿他的胸膛。在這一刻,他心里充滿疼愛。他心無雜念,他要保護好她,千萬不能讓雨淋著她。他終于說,小單,要來雨了,我趕緊送你回家。

人想留人天不留,再不走就出洋相了。她邊往前走,邊說,大哥,你也快往回走吧。

雷近了,風來了。到馬路邊的時候,她說,大哥,你怎么還不往回走呀?

他立馬答應下來。她跨過人行道斑馬線,很快消失在遠處。面前車水馬龍,小跑的人們、電動車、自行車,全是風雨欲來前人們躲雨的景象。

祝天成惆悵地剛走回清華公寓15號樓下,雷走遠了,風也停了,滿天繁星。

上蒼就是這么安排的。這陣她早已到店里了,他再打電話約她出來,就不上講了。

清華公寓,全稱叫清華國際公寓。祝天成當初在這里買房,是因為聽說在這里買房,對知識分子有優惠政策。他一方面急著買房,想把愛人和女兒接到身邊,另一方面,他對清華國際公寓有種神秘感。能和清華退休的老教授住在一個小區,多有品位呀。

好幾年前,一位40來歲的女士,自稱是清華大學的,來港城搞科技開發。那女士證明信等工作證件齊全,很快和市委市府達成共識。市政府提供貸款,幫著征地。那女士每次飛來,都是市領導的座上賓。

竣工后,市里領導來參觀,說,怎么都是住房樓呀?

那位女士說,清華教授來了,得先有地方住呀。

也是。

她送有關領導幾套房,外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樓房銷售一空。那位女士還上所有貸款,沒給市領導帶來任何麻煩,她空手套白狼,把凈掙的兩個多億帶走了。后來市里領導才想起和清華大學聯系,下一步該如何搞科技開發。答復是清華沒有此人。這事只能不了了之。大學老師在這買房的,好像只有祝天成一個人。

祝天成進門后就把自己放倒在沙發上。妻子對他笑了笑,說,天成,挺好的。

他說,你知道我是個犟驢,沒別的意思,只覺得她不該那么痛苦。

妻子去世半年多了。他只要家來,面前經常出現妻子的面容。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他和她是高中同學,上高中兩人就戀愛了。他考上大學本科,她沒考上。又復習一年,也沒考上。她說,滿腦子都是他,根本復習不下去。看來,是早戀毀了她的前程。

祝天成畢業分到縣委宣傳部。不久和妻子完婚。祝天成對工作的認真沒得說,年輕,敢愛敢拼搶,幾乎成了部里能挑大梁的年輕人。后來,他被借調到農業局幫忙,一幫就是兩年,宣傳部提副科的時候竟沒提上。有意思的是,部里一個科員有駕駛證,兼職給部長開車。雖說僅是高中畢業,提副科后直接領導著他。那小子人很好,只是文筆差,所有材料全推給他,弄得他一年到頭都很累。他沒提上副科,部長找他談過一次話,好好干,以后注意說話方式,逢人不可全拋一片心,能勝能不勝謂之勇。

他打了個愣。有位名人說,詩人和政客不屬于同一類人。錢鐘書對柏楊的評價,不設防的城市,逢人還要留一手嗎?

祝天成一直沒間斷學習,瞞著部里的人,報考成人研究生。他在復習考研的時候,只有妻子看在眼里,頭發大把大把地掉,俗稱鬼剃頭。天下諸業,學者為苦。他知道,堅持不一定成功,付出也不一定有回報。他更知道,放棄將會一事無成。他萬萬沒想到,天道酬勤,他竟被銀川大學成人研究生班錄取了。

好馬不吃回頭草,畢業后分到港城大學當了一名大學老師。也算是機遇,以后像成人高考出去的研究生,到大學當老師,人家不一定要。妻子原在縣城百貨大樓上班,后來隨他調到港城一家超市。妻子很累,三班倒,有時超市晚上10點多才關門,后來她老說胸悶。他帶妻子去市醫院做次體檢,結果查出輕微心梗。祝天成找清華物業公司,想讓老婆來物業打掃衛生,沒想很順利就成了。

祝天成出生在農村極平常的人家,上有兩個姐姐,稍不平常的是爸媽供他讀完大學。他研究生畢業能分到大學當一名大學老師,是他們家族的榮耀,他不想讓爸媽和兩個姐姐失望,不想讓所有考上大學的農民家庭失望。妻子安頓好了,他更加專注他的教學研究。寧可食無肉,不可不讀書。寧闖得遍體鱗傷,也要乘風破浪。他夜里12點前從沒睡過覺,一年只看4個小時的春晚,平時遠離電視,把時間精力致力于教學研究。他先后在全國重點刊物,接連發表論文。當開始評職稱的時候,現喂的雞不下蛋,好些老師急了,沒有論文。他憑教齡和硬件,被評為副教授。只是,他說話隨意的毛病一直沒改,評上副教授后,好像更變本加厲了。在課堂上什么話都敢講,學生也愿聽。他說,大官小官,只要管點事,都雁過拔毛。有次他在課堂上講,他剛分到宣傳部的時候,到縣供電局調查材料,見到辦公室王主任,他不熟,就問,于寶璽局長在嗎?后來,這話傳到宣傳部里。王主任說,于寶璽的名字是他隨便能叫的嗎?

這事對他刺疼很深。特別是于寶璽后來貪污7000萬進去后,對他刺疼更深。供電局是事業單位,特別是企業,一把手說了算,改革開放這些年,大政方針是正確的,卻也寵壞了好些企業一把手。你去一把手辦公室辦事,人家頭不抬眼不睜的,把二郎腿搭辦公桌上,進去了也不想放下來。要是有用的人進去了,比見親娘老子還高興。他見過,他問同學們信嗎?同學們都說信,他說,能蹺二郎腿,那好像是一種高度,一般人達不到。企業一把手,把他的頂頭上司喂好了,就是土皇帝,沒人能對他怎么樣。官本位根深蒂固,人們開口便是,咱村里誰混得最好,都當什么官了。今天開會給我們做報告指點江山的,明天銬了進去,人生的坐標在哪里?信仰在哪里?

有一次,他對中國的教育也大放厥詞,進入初中高中后,老師一味地追求升學率,把教書育人扔垃圾桶里去了。

各種反映到了校長那里。校長真為他擔心,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惹下禍。校長也知道,學生都愛聽他的課。當上面懲治腐敗的時候,祝天成熱淚盈眶,連連喊,中國有希望了,世界有希望了!

后來,校領導看上他對工作那股認真勁兒,將他提為辦公室副主任。

港城大學建教職工家屬樓,久拖未決,承建競爭實在是太激烈了。老師有條件的在外面買了房,有校房再要吧。多數教師租房,好些教師擠在單身宿舍里。教師家屬樓終于開工了。3000多戶呀,這么大一攤子,讓誰來負責基建,議來議去,校領導還是看中了祝天成的認真。

公布后,好多人在私下說抓基建可是肥差。真是肥差,幾乎每天,梁家沉都喊他喝酒。他總以想吃老婆做的飯為由,有時推辭了,推不掉也逢場作戲。有時喝了酒,梁家沉想約他到洗浴中心。祝天成只有一句話,他是老師。言下之意,要為人師表。這一切源自于他對老婆的愛。

管基建的和施工單位是對立的,梁家沉為什么常請他喝酒?還約他去洗浴中心,難道有求于他嗎?他想到了工程質量,睜只眼閉只眼的事,這輩子他也做不來。

施工單位夠忙的,這陣子老是加班,一干就干到天亮。梁家沉說,為了趕工期。

校方并沒有讓他們趕工期的意思。祝天成曾找過校長,提出到技術質量監督局,聘請一名質量監督員,負責工程質量監督。校長說,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我聽說,也有不聘請的,工頭要是把質量監督員收買了,還不如不聘。有你我就放心了。

祝天成和老婆商量,他要在學校住些日子。

老婆眼圈有些紅。從初戀至今,兩人從沒紅過臉。他考上大學,她沒考上,他并沒拋棄她,兩人一直愛得那么深,用時下流行的話說,長處不煩,久談不厭。閨女考上武漢大學后,他要是不在家,晚上只剩她一個人。

祝家成和她解釋說,我給你打個比方,一袋水泥兌一袋沙,和一袋水泥兌五袋沙,水泥標號絕不是一個概念;用5號鋼筋和用10號鋼筋,又是另一個概念。工程質量,是人命關天的事。

老婆馬上聽明白了,說,你認為對的你就去做,你認為不對的就不做。我支持你。我說黑天半夜蓋樓的怎么不停工,用得著那么急嗎?這里邊肯定有假,咱一定要對教職工負責。你想我了回來我就給你。

妻賢夫禍少,祝天成差點流淚。他也不想離開她呀。

祝天成查到不是一處,查出必須返工。他算把梁家沉得罪了。上午9點多鐘,他給愛人打個電話。手機通了,沒人接聽。他一周沒回家了。前兩天,這個時間,老婆都來過電話,不是問候他,而是告訴他,她沒事,讓他放心。

祝天成發動車要家去一趟。清華公寓離他家不足10里地,這在城市里不算遠。他累了,好幾天沒吃老婆做的飯了,他也想她了。要能打通電話,也許他就不回去了。他和梁家沉已溝通好了,從今天開始,施工隊停止加夜班,也就說,他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住了。因為老婆沒接電話,他有些不放心。他身上有家門鑰匙,他敲了敲門,不想那么突然開門,怕那么突然驚著老婆,她畢竟有輕度心梗。敲了三次沒動靜,他才自己開門,沒關門就急著進了家。

臥室門敞著,他僅走了三步,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定格般烙在他的腦海里了。老婆穿睡衣,橫臥在門前地上。他喊著老婆想扶起她的時候,他扶了一手冰涼。他打通120,沒人腔地喊快來救命。120救護車帶醫護人員趕到的時候,祝天成抱老婆坐地上哭得已水流成河了。醫護人員連聽診器都沒動,僅翻下死者眼皮,說,死于心梗,停止呼吸6個多小時了。她這種情況晚上身邊不能離開人。

中年喪妻,天塌了。

祝天成怎么也沒想到,他一夜之間幾乎成名人了。沒出10天,說媒的求婚的幾乎踏破門。港城大學辦公室副主任,分管基建,你說他有多少套住房呢?

祝天成已做不到為人師表了,他學會了罵人。尸骨未寒呀,過去再不良的婦女,也要等百日墳頭土干了才再嫁。是想嫁給他這個人,還是想嫁給他的職務?不娶了,老子這輩子也不娶了!

媒人再也不登門了,外界也都知道祝天成要為他的初戀守身。此生只為伊人,這種情況也有。他是人不是仙,或者說仙也思凡,他這陣子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了。沒想到,當相貌極像他前妻的單小更出現的時候,仿佛他的初戀又來到他身邊。只是,他作為一名教師,絕不能和有夫之婦交往,沒想到,她還沒成家。他知道沒有投胎轉世一說,可她長得怎么那么像他的亡妻?

6

第二天下午,單小更打來電話,突然換了稱呼,上來就說,哥,我頭有點疼。

他的稱呼隨之也發生變化,著急地說,小妹,你在哪里?

她說,哥,我在友誼商店。

他說,小妹,你別著急,我馬上開車過去。

她說,哥,你別來,我太狼狽了,頭發亂糟糟的。

他說,都什么時候了,哪兒那么多講究。你在商店門口一等,我很快就到了。

祝天成頭一次單獨開車拉一位年輕女子。單小更上車后,他直接開車去了公園早市菜市場。在這一刻,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粹的男人。港城能隨便停車的地方不是很多,早市在富豪北門左拐過第一個十字路口處,就是公園的西南角。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早市9點前清理一空。平時就是一個閑場子,連個人影也不見。就算有人從這路過,對偶爾閑停車輛也只當是談戀愛的,沒人管閑事。

祝天成剛停好車,便打開后車門坐進去。他是那么豪氣,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她身體不舒服,他只想幫助她。他坐進后排坐后,對單小更說,小妹,聽話,你躺下別動,我給你按一按就沒事了。

單小更很聽話地躺下,頭就枕在祝天成的大腿上。祝天成張開十指,給她按摩頭部。

他這些年離不開電腦,開始是疲勞,后來肩周也不好,有時經常神經性頭疼。他有一個盲人按摩點,常去。

久病成醫,他曾給他老婆按摩過,他的手法,已經非常專業了。頭部的幾個穴位,他都了如指掌。沒想,閉著眼睛的單小更,眼角竟滾出兩滴淚水。女人的淚,一滴都讓男人醉。他忙停下來,說,小妹,是不是頭疼得厲害?

單小更爬起身,帶著有些重的鼻音說,可能昨晚受了涼。

祝天成打開車門下車,很快坐到駕駛座上,說,到紫光藥業拿點感冒藥。

紫光藥業就在清華公寓東南角。下車往店里走的時候,單小更拉開她的坤包想找錢。祝天成忙停下,說,小妹,咱說好,在店里別為付錢爭爭扯扯的,讓人笑話。多點兒錢,我給你付了,你拿藥吃了,我心里好受。

單小更忙收回拉坤包的手,嫣然一笑,等于默許了。

進店后,單小更只要點什么藥,服務員就給取,祝天成跟上一句,多拿幾盒備用。

祝天成結完賬剛出門,單小更說,你不該要雙份,拿點感冒藥一百多元。

祝天成不以為然地說,錢重要,還是人重要?

單小更的女子美容院,靠近北京路菜市場,老遠她就讓祝天成停車,指了指她的女子美容院,說,哥,我就在這下車吧,讓同事看見怪難為情的。說完,她下車剛關上車門又打開,說,哥,你晚上帶車到公園菜市場吧,我好想和你說說話。

從來不吹口哨的祝天成,開車往回走的時候,吹了一路的口哨。

下午臨下班前,祝天成坐車里剛發動車,手機突然響了,是常務副校長打來的。副校長上來就說,老弟,人千萬不能瘡好了,人只要瘡好了,有時候連一個戰壕里的戰友都忘了。

祝天成心里有些厭惡,他知道副校長是和他玩笑,嘴上還是說,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我可真是高攀了。

常務副校長抓著這句話不放了,說,祝天成,你別小人得志,你今天一定給我說清楚,咱是不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

祝天成心有些疼,社會發展到今天,上面已經給了知識分子廣闊的天地了,到大學這一級了,怎么還裝呀。難怪鄭老先生說,聰明難,糊涂更難。他知道常務副校長找他有事了,他說,校長,我正開車,到家我給你打過去。

對方馬上說,行了,咱都別裝了,你的車不還停那兒嘛。朱校長讓我通知你,今天晚上他請客,他意思是,你為基建質量,失去你心愛的女人,一直沒好好安慰安慰你,想表示下心意,我和老張老李幾個作陪,級別夠吧?晚6點,在聚匯德,不見不散。說完就掛了。

祝天成心里有種難消化的東西哽那里。吃頓飯還用繞這么大圈子,要說大學校長沒素質,鬼才信。常務副校長把他車停那兒沒動都觀察好了,到這一級的還這么玩,老百姓該怎么辦呀。要是能把精力用在研究學問上,那該有多好呀。

祝天成想起他和單小更的約定,心里著急不安,到時候看情況,能不能早點結束。

酒場上朱校長把祝天成抬得很高,特別認同他對工作的認真。住房每人都有份,市場價5000出頭,老師優惠價每平4000元,都要。就這價多數人少不了借或貸款。祝天成沒要,愛人去世后,弄得他好像沒心思了,他只能把現房賣了,才能住進校房。他不想賣,自然也沒要,多省心呀。

校長能請他喝酒,還有三位副校長和紀檢書記作陪,他真的受寵若驚。只是,直到喝完酒,他也沒弄清他們為什么請他喝酒。隱隱覺得,好像與梁家沉的死有關。他突然想起,在梁家沉臨死半月前,梁家沉跑到他辦公室,把帶布條的一把樓房鑰匙神秘地放到他的辦公桌上,那布條上有樓房號,梁家沉說,送你的。

祝天成犟驢脾氣又上來了,他變臉了,人一生氣臉色就有些難看。他抓起鑰匙來到梁家沉跟前,硬放進梁家沉的褲兜里,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校長能請他喝酒,大學城前四位領導來作陪,這事說出去沒人信,他只是個辦公室副主任呀。校長說他為基建立下汗馬功勞,在家休息幾天再來上班。

祝天成上衛生間的空,給單小更發個短信,今晚情況特殊,大約9點才能回家。太晚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見諒!

沒想,他還沒出衛生間,對方很快就回了信息,只有一個字,等!

吃完飯,快到9點了。在路上他就和司機小馬說好了,送自己回家,讓小馬打的回去,明早他自己開車,還要辦點別的事。

小馬感覺出異常,可上司這么說了,他只好說,沒事,你回家要多喝點水。

小馬剛下車,他立馬撥通了單小更的手機,說,3分鐘,我的車準時到公園菜市場!

喝酒不開車,他只小心地開到菜市場。祝天成自我已控制不了本我,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難道從見第一面,他就陷進去了嗎?他已經不能自拔了。打完電話,開車往菜市場去的時候,他變得像頭獸,不斷對自己喊,我是好人,我一定要再愛一回!

也許,他沒想為前妻守身,當時只是說氣話。現在,他的靈魂已被性愛這個魔鬼附身了。他已失去理智!

如果說佛的偏差是魔,男人的偏差就是酒。酒有時候真的就是魔鬼。他明白,人生就是一句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絕不能過界。他停下車把前座位往前調了調,后排空間寬敞不少。他剛跨到后排,單小更就來了。說不清是誰先撲向誰,他含著她的嘴的時候,再也不松口了。他的手動作到哪兒,她的手就擋到哪兒。沒想到,他剛停止動作,她竟一把抓著他的手,把他的手往他原先想去的方向引領。隨著喊叫聲,車身晃個不停。

7

祝天成回家沒多大會兒,就接到單小更發來的短信,哥,我睡不著,我怕你介意我的過去,心里老是不安。我那天早晨坐公園里哭,又讓你遇見了,你心里肯定想,我為什么坐那兒哭?

祝天成身上還帶酒,剛才兩人在車里像兩只小鳥斗嘴,你擰我一下,我擰你一下,越擰越急。后來,兩人擰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

他趕緊給單小更回了短信,我不介意,好嗎?

單小更馬上回信息,說,你越不介意,我心里就越難受。

祝天成回復她說,記著,咱倆是一個人,你心里就不難受了。

單小更又回了一句,我好想你。

祝天成馬上也回了一句,我也想你呀!

手機老半天再沒動靜。祝天成有些著急,忙又發條短信,怎么了?睡著了嗎?

手機很快響了一聲,沒睡,我哭了。哥,和我說會話吧。我心里真的好難受,我想把我見不得人的那一面全告訴你,我又怕失去你。

祝天成飛快地寫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們礙著誰了?我再說一遍,誰沒有過去呀,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過去,我不管你的過去!

單小更馬上回了信息,我不想對你隱瞞什么。我不是壞女人,可我也好不哪兒去了。就算你不愛我了,我也要告訴你我的全部,要不我睡不著。初中畢業我就不上了,就算能考上大學家里也供不起。這近一年,我面前老是出現媽剁在菜板上的那把菜刀。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單小更和媽說,她要去日本打工。

媽死活不同意。媽在張羅著讓她嫁人。

單小更就是怕嫁給山里漢子,才想去日本打工的。她們鄰村一女子,前幾年去日本只干了一年,掙了100萬日元,相當人民幣10萬元。她和媽說,她去日本只干1年,回來就嫁人。

祝天成馬上回信息,說,小妹,你想通過勞動改變你的命運,也改變你們全家的命運,你沒錯。只是,這幾年早已沒有勞務輸出了。

媽最終還是同意了。媽當時正在切菜,把菜刀后刀尖,往菜板上一剁,立那兒,說,小更你可給我記住了,出去要是掙不著錢,趕緊回來,不許在外面學壞了。

單小更身上帶著媽給的不足100塊錢,步行了好幾天,來到港城天已上黑影了。她想找賓館住下。稍好點的賓館住一晚上要100元,上千元的也有,差不多的要50元。她在垃圾桶那兒,撿了個還算干凈的棉大衣,紅綠燈那兒有堆水泥管道。她想先湊合一晚上。安頓好后,她拿個空礦泉水瓶子,想到樓下接瓶自來水。在橫過馬路的時候,隨一聲急剎車,她被人罵了,找死呀你,豬!

單小更不好意思地一個勁兒給人家鞠躬表示歉意。沒想,抱方向盤坐車里的男人,降下前右側車門玻璃,上下打量著單單細細的單小更,語氣軟了下來,說,你這是怎么了,渾身血跡斑斑的?

單小更大大方方地說,不好意思,前幾天來好事,沒提前預防,太狼狽了。

坐車里的男人說,再狼狽也要注意來往車輛。

單小更說,對不起,我想去接點水喝。

坐車里的男人,看眼她手里的空礦泉水瓶子,俯下身打開右前門,說,上來吧,去哪兒,我送你過去。

她站那沒動,說,我不去哪兒。

他說,你不去哪瞎闖什么?

她答,我想去日本打工。

他說,一看就是從山溝里來的,晚上人家都下班了,白天才能和人家聯系報名。

她問,大哥,你能幫我聯系嗎?

他答,多大的事呀,上來吧。

單小更上車后,說,你送我到十字路口那兒就行。

車里男人大驚,說,你住十字路口?

單小更說,紅綠燈那兒,有一堆水泥管。

車里男人說,那是人住的地方嗎?算了,你老老實實坐好,我也餓了,你先陪我吃頓飯,剩下的事再說。

單小更一時找不到話說,她又渴又餓。車在樓群里七拐八拐的時候,她說,大哥,你不是壞人吧?

他說,你看我像嗎?

單小更笑了,心里踏實好多。出門這些日子,她頭一次笑了。上初中的時候,她在學校電視上聽過一個講座,一位導師說,人這一輩子,首先你自己得行。其次,有人說你行。再次,說你行的人要行。最后,身體得行。貴人扶持,她是不是遇到貴人了,她不知道。可他談吐太紳士了。去日本打工這事,在他看來,好像沒什么難度。

單小更說,大哥,我還沒問你貴姓呢。

答,噢,免貴姓陳,耳東陳。

說話間,車子鉆進樓底地下停車場。這是到哪兒了,單小更早蒙了。停下車,人從地下停車場直接上電梯。她以前只在電影里見過這種場景。只有一個感覺,人在往上升,心很快都懸了起來。出了電梯,陳大哥打開房門,屋里客廳比她學校的教室都大。陳大哥讓她坐,她就在沙發上坐了。陳大哥從冰箱拿幾樣真空包裝的肉類食品,兩個玻璃杯,一瓶酒。陳大哥把兩個杯子倒滿酒。單小更又渴又餓。她出來就是想到洗手間接水喝的,還沒接到水就遇上這位姓陳的大哥。她渴了,實在是太渴了。陳大哥已端起杯,她也忙端起杯。陳大哥說,人生何處無芳草,為不期而遇干杯。說著,他和她碰下杯。

單小更有種兩個肩膀扛個頭,空手走親戚的感覺。人家說干杯,又碰了,她就喝,當然要喝干。陳大哥心情很好,他萬萬沒想到,他說為不期而遇干杯,她怎么一口氣都喝干了?他想起剛過年老家來了一個表弟,他也是給他倒上一杯,是白酒,他順口說,過年酒,作一口。

沒想,那表弟真一口喝干了。表弟那天喝醉了。今天這位山里妹子一口氣喝干后,臉并沒怎么變樣。他早就留意到她的娃娃臉,白白凈凈,兩眼清澈明亮。盡管頭發有些凌亂,衣服有些土,卻掩蓋不住她那樸實的美。

單小更把酒杯放茶幾上后,推了過來,是還想喝了。單小更真沒喝夠,她實在是太渴了,橘黃色甜酒,味道真好。人家讓他喝,她恨不一口一杯。僅喝三杯,第四杯剛端起來,酒杯是怎么從她手里掉到地上的,她都不知道了。

單小更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除了頭痛,下身也有些不適。她發現身上沒穿衣服躺在床上的時候,昨天的事全想起來了。她看一眼下身,已血跡漬漬。她沒哭,看眼站床前姓陳的,好像看到她的去處。他要了她的命,要么是她死,要么就是他死!

姓陳的說,我也不給你跪下了,現在好幾年都沒有勞務輸出了。我不是有意傷害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可以去法院告我,我認了。你要不告我,我會對你負責的,我一定要娶你。你要不告我,起來洗個澡,換上衣服,然后一起吃完飯,我安排你去一家女子美容院,有人會教你怎么做美容。

單小更面前立著媽剁在菜板上的那把菜刀。她去不了日本了,回去也就嫁人了。她這個樣子,嫁給誰也是有污點的。告他,一定要告他。告完他,她就去跳海。

她要打聽著去法院。

姓陳的說,我說話算數,你要去告我,我不阻攔。我真不是有意傷害你的。咱喝的那瓶威士忌,今天早晨我才發現,是英國蘇格蘭進口的,42度。一般酒量的男人,三兩三的杯子,最多也就喝兩杯。要早知道度數那么高,就不讓你喝那么猛。我也喝多了,想讓你上床躺下,幫你脫去外衣,睡得舒服些,讓你對我有個好印象。沒想,你沒穿內衣,皮膚又那么白。我沒控制住。早晨醒來我就后悔了。

媽剁在菜板上的那把菜刀,老是出現在她面前。他說他要對她負責,要娶她,也許是虛榮心占了上風,她失身了,要不告他,只能認命了。他不缺鼻子不少眼的,但愿他能兌現對她的承諾。

她被姓陳的打電話叫來的人送到女子美容院。

姓陳的從沒在女子美容院露過面,他都是過不幾天晚上,約她在公園見面,然后一起吃飯,再然后一起去他住的地方。他有好多住處。后來,他說他結婚了,很快就離婚娶她。

單小更一直生活在不安中,有時上街,感覺港城的男人像沒見過女人,眼老往她身上挖。干脆天天就躲在男子止步的地方,等姓陳的娶她。

老板娘對她像親閨女那么好,每天都是老板娘幫她盤頭,還幫她化淡妝。很快,好些人都愿來店里找她做美容。也許,她一來,老板娘就知道些什么。她心里老是不安。她又不能通過別人了解姓陳的情況,只能靠自己問他。

她問他,你叫陳什么?

他遲疑了一下,說,叫陳家良。

她說,你主要做什么生意呀?

他說,在碼頭港上聯系些貨。

港上的事她不懂。再問,他就說,他很快就離婚了,讓她等著。

他想和她做愛的時候萬般柔情,她想和他終止這種關系,他就難受得要死,她又不忍心看他難受。有次她想弄明白,說,你為什么要離婚?因為我嗎?

他說,不遇到你也要離,她不讓我回家,她在外面有人了。

哥,我這算什么?是別人的情人,還是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媽擔心我學壞,沒想到,我真的學壞了。前幾天,我突然接到陳家良發來的最后一條短信,我看過后打電話過去,全是已停機。男人對待感情怎么會這樣呀。我誰也不怨,只能怨我自己。我終于走向大海。我在海邊徘徊一晚上,卻怎么也沒勇氣跳下去。我不怕死,可我不能死,我怕對不住媽,我不能不負責任。我要死了,最疼我的媽,會痛苦死的。哥,人有時候,選擇生是那么難。可我還是選擇生,我要活下去。沒想,那天一大早就遇到你。哥,這就是我的全部。哥,我把陳家良發給我的最后一條短信轉發給你。盡管我知道自己不配做你的妻子,內心還期盼你別放棄我。

祝天成忙寫道,人生孰能無過?千古完人曾國藩你肯定聽說過,也曾是有過之人。他小時候很笨,先生不管教什么他老是記不住。先生氣憤地說,你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你要考取功名,我給你背傘。

后來,曾國藩發奮攻讀,考上進士。回家光宗耀祖的時候,去看他老師,大晴天的,帶著一把傘。從老師家出來的時候,他突然說,哎,我把傘忘你家里了。他老師忙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

關鍵是曾國藩有個華麗的轉身。小妹,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孩子,你這么信任我,我把下半生交給你吧。你要走不出那道陰影,你就權當離過婚,和我一起共同完成轉身,好嗎?

他剛按下發送,他的手機也響了一聲。他知道是單小更把陳家良的短信轉發過來了。

8

祝天成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反復看著單小更轉發給他的那條短信。小單,我要出趟遠門,回不來了。對不起,別等我了,找個合適的人嫁了吧。

祝天成腦子里老是打閃,出遠門,回不來了。這話怎那么熟悉。他很快就想起來了,梁家沉好像也說說過這樣的話。對了,就是在他跳樓自殺前那天晚上。

梁家沉打電話請他喝酒,他不想去。梁家沉在電話里說,他要出趟遠門,回不來了。

祝天成在電話里沒好氣地說,你小子有病,憑好日子不過,燒的,出什么遠門?

梁家沉說,不走不行呀,牽涉人太多了。

祝天成說,謝謝老哥,你的心意我領了,就不為你送行了。

梁家沉說,來吧,最后一次了,有些事想托付給你。我把新家地址發給你,就咱們兩個人。

祝天成去了。喝不到兩杯,他就感到梁家沉不同以往的真誠,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

祝天成說,你和我以前交往不多,從今以后,你我是兄弟,你要出門,要不是很遠,兄弟陪你去!

梁家沉說,兄弟,不用了,我想知道,我送你的那套樓房,你為什么不要呢?

祝天成答非所問,天賜顏回一錠金,外財不發命窮人。

梁家沉說,酸秀才,我知道你是攀比。別忘了你只是辦公室副主任,比不了別比,攀不了別攀。

祝天成身上帶酒,有些沒聽明白,說,老哥,你到底有多少錢?

梁家沉說,守真人不說假話,這樣和你說罷,這輩子花不了,下輩子還不上。

祝天成想盡力控制酒,可還是沒控制住,兩個男人喝酒,喝到一定程度,爺們都能喝成哥們。喝到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時候,實際上已清醒到難從糊涂堆里爬出來了。

梁家沉說要出遠門,按照農村人的習慣,他走后家里方方面面,需要朋友照護,這樣才是兄弟。梁家沉大他一歲。祝天成說,哥,你放心走吧。臨走前,你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你的家人,有什么事一個電話,我保證會一溜小跑。

喝酒厚,賭錢薄。酒真是世上最說不清的好東西,哪怕原先關系一般,酒會在你心里越拱越近乎。直腸子的人吃軟不吃硬。人沒有被嚇唬大的,人都怕敬。

沒想,梁家沉竟流淚了,說,以前我從沒想到,今生會有你這么個好兄弟。

祝天成也完全情緒化了。他說,哥,咱不哭,你一哭我心里也難受。不就出趟遠門嗎?臨走前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盡管說,不是有兄弟我嗎!

梁家沉淚流滿面,說,我就放心不下她。我給她錢,她不要,我這一走,虧欠她太多了。

祝天成說,哥,話不能這么說,我見過嫂子,像她那家庭條件,缺什么呀。要真缺的話,是缺男人的關心和呵護。不就是出趟遠門嗎,還用難受成這樣。

喝多的人,沒法按常理推論。見過醉漢的人,就見過神經病。

梁家沉搖了搖頭,心里很難受的樣子,說,我不走,也無法兌現對她的承諾。真的是舍不得她呀!

祝天成說,哥,你是不是喝多了?半年前,我愛人走了,我只能繼續活下去,因為父母最擔心我再發生意外。人一輩子,真的不單單是為自己活著。哥你也不要太傷感了,不就是出趟遠門嗎?剛開始我還以為和嫂子鬧別扭,說氣話,不回來了,太傷人心了,男人不能傷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心啊。

梁家沉說,兄弟,認識你的人,都說你太古板了,什么都不懂,讀書讀傻了。真的,不是哥說你,你落伍了,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愛。真愛,就是你不能占有的愛。你知道我為什么哭嗎?我是為她哭啊!

祝天成起了高腔,說,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梁家沉一把抓著祝天成的肩頭,說,兄弟,我走以后,你要能好好照顧她就好了,她實在是太可憐了,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兄弟,拜托了。

祝天成是那么義氣,說,大哥,你放心去吧!有小弟在,絕不會難為嫂子的!

梁家沉沖他直搖頭。祝天成以為他對他信不過。祝天成心里有些憋屈,說,大哥,你對我還不放心嗎?我最后問你一次,大哥,你能不走嗎?

梁家沉沖祝天成還是搖頭,說,你就是木頭,怎么就聽不懂人話呀。不走,可能要在里面待一輩子,那個罪誰能受得了呀。就算出來,怎么見人呀。要是想不走就能不走,那條路上,還會有那么多人嗎?

祝天成說,你還說我是木頭,哥,我比你明白多了,你是非走不可了,哥再敬你一杯。

祝天成喝完的時候,發現梁家沉的頭已抵到茶幾上,睡著了的樣子。

小半夜了,祝天成打電話讓小馬開車來接他。小馬不開車來接他,他怕連樓也下不去了。沒想,第二天梁家沉就跳樓自殺了。

祝天成第二天醒酒了,也沒在意昨天晚上的事。直到聽說梁家沉跳樓自殺了,才如夢初醒。梁家沉說要出遠門,原來他是要到那邊去。祝天成這才想起梁家沉反復說的一句話,不走牽涉人太多了。人之將死,其言也真,不該說的也說了。現在細想,是夜,梁家沉已向他釋放信號,他只顧喝酒,沒往深處想。他早就聽說,這小子能通天,幾個大工程,省里市里他全打通了。以前他沒接觸工程并不了解內情,凈掙100萬的活,不送出去20萬,想攬到手,連門兒也沒有。都是上億的工程呀。所謂公開招標會,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其實,甲方私下早已把參加招標說了算的人打點好了,我們這個項目已內定給哪個公司干,招標只是走個過場。梁家沉攬的開發區舊城改造項目,僅投資就9個億,是他跑了好幾趟省城才拿下來的。眼下風頭越來越緊,現在細想,他不走還真不行。佛學說,人來的時候是什么也不帶的,就像空手到人家串門,走的時候什么也帶不走,留下的是人家對你的印象。

祝天成看著單小更轉發給他的短信,感覺陳家良很像梁家沉,這只是他瞬間產生的一個念頭。明天,他看下單小更的手機,給她發最后信息的手機號就知道了。現在問下單小更,她也會告訴他的。除非他單獨用另一部手機,不是不可能。但他無論如何不能看單小更的手機,也不能問單小更,給她發最后一條信息的手機號,那他就太不男人了。人這一輩子,難得一顆心,天底下有哪個未婚女子,發生那種情況,會對另一個男人如實相訴呀。僅這一點,也值得他珍惜。出遠門到那邊不回來的人,都是死人,哪有和死人過不去的。誰是誰,再對號也就沒什么意義了。

9

祝天成夜里睡得有些晚,早晨醒來心里無著無落的。對于天天上班忙碌的人來說,突然休假,好像一下子改變了生活節奏,不知道該干什么好了。實際上,他是想單小更了。再怎么想,也只能等天黑后去公園,才能再見面。

要是從早晨就盼天黑,那可真有盼頭了。祝天成驢脾氣上來了,開始罵自己,說什么她長得像他前妻,直說看上人家了不就完了嗎?祝天成呀祝天成,你就是個偽君子,昨天晚上,直接把她拉家來,也不用受這折磨了。他不能那么做。他要那樣做了,那他不就和陳家良一樣了嗎?千萬不能再傷害她。病有萬種,相思最苦。

天剛上黑影,祝天成便來到公園。

玉蘭樹下那兩塊臥牛石,被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像一個人纏在了一塊上。另一塊閑在那兒,只能閑在那兒了,想坐不硌屁股也烙眼睛。誰都是從年輕過來的,他們那樣多好呀。排椅也很擠。相視而坐的男女,肯定不是夫妻,兩口子在家里沙發上早坐夠了,誰還有閑心跑這兒來爭位置呀。

祝天成在櫻花道那轉來轉去,感覺時間過得是那么慢。等人的滋味如同等車,他想坐9路車的時候,本來10分鐘一輛,有時候半個小時也不一定能等到。21路,14路,5路,一輛接著一輛過。不等的時候,抬頭就是9路。最怪的是打的,不打的的時候,身邊來來往往全是空車,要想打的,等個空車就難了。那么多妙齡女郎向公園走來了,卻怎么也沒看到迎他飄來的那片白云。

校家屬樓基建全部結束了,校長說他立下汗馬功勞,讓他休息一周再來上班。他這么急著見單小更,就是想和她確立戀愛關系,抓緊把她娶進門。再急有些簡單程序也必須走,起碼要見下雙方父母。他之所以這么急著和她攤牌,是想早日回學校上班。

他今晚和單小更的約會非常重要,他以為這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以前兩人相見,總是躲躲藏藏的。昨晚取得重大突破后,今晚見面肯定要抱她一會兒的,他多想抱她一會兒呀。有理的街道,無理的河道。公園是人們放松心情、緩解壓力的公眾休閑場所,戀人在公園接吻,比在自家衛生間解決私事都方便。

他邊順石徑路漫步,邊等單小更。他前面三位60多歲退休男子,走得也不快。祝天成喜歡這種氛圍,跟在年紀大些的人后面,仿佛很容易披上正經的外衣。從背影看,一位瘦些,顯得細高,另一位有些偏胖,走在中間矮點那位已謝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穿戴一般,酷似下崗后到年齡才退下來的。

細高個不緊不慢地說,今天港城大學發生的事你們聽說了嗎?

謝頂那位說,我今天中午就聽說了,一窩端了。

稍胖點的有些消極,說,梁家沉禍害多少人呀。

細高個說,也不能全怨梁家沉,房地產商不靠送,誰把工程讓給他干呀。眼下反腐力度夠大的了,怎么還有人敢伸手。

胖點的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人送你套別墅,你要不要?

細高個說,也是。

謝頂那位說,前5位領導,每人一套別墅。這下好了,別墅退回,職務撤銷,宣布得特別突然,肯定是早就調查落實好了才宣布的。

謝頂那位說,部隊有,高層也有,可在大學發生這樣的事,負面影響太大了。

細高個說,都說沒真事,還真有能咬住牙的,聽說梁家沉送負責基建的那人一套樓房,那小子沒要,結果什么事也沒有,真讓他賺了。

謝頂那位說,他肯定是攀比,送別人是別墅,為什么送他是樓房,梁家沉是狗眼看人低,要是我也不要。聽說是辦公室主任,要是要了,那位置肯定保不住了。

讓他賺了。

真讓他賺了。

祝天成不是聽不下去,而是他邁不動步了,腳像陷進泥潭里,每邁一步都那么費力。剛才被年輕人纏累的臥牛石已空出來了,臨近臥牛石的時候,他仿佛再也走不動了。他剛懶在一塊臥牛石上,手機響了。是單小更打來的,她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著急,哥,我到公園了,你在哪里呀?

祝天成說,就在那天早晨坐過的地方,你過來吧,我等你。

單小更趕過來的時候,有些氣喘不勻。她穿得上緊下松的,很會打扮自己。祝天成和那天早晨一樣,示意她在另一塊臥牛石上坐。

祝天成好像受了刺激,憂心如焚,又很難說出口。真正的愁是不能說不愿說的,能說出來的都不是愁,說不出來的愁才是愁。

單小更并沒意識到他愁,只感覺,這樣相視而坐,是一種幸福。祝天成在她心目中,一直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到他就有一種幸福感。她甚至想,將來有了孩子,教育就不用她操心了。她突然說,哥,你怎么不說話呀?我想聽你說話。

祝天成苦笑,說,你想聽什么?

單小更說,你說什么我都愿聽。

祝天成說,我剛才聽他們在議論,我們大學領導班子,被一窩端了。

單小更說,今天來做美容的也在說這件事,你剛聽說?

祝天成說,我剛聽說,事先沒人給我打電話,不知道為什么沒人打電話,我心里很難受。

單小更說,難怪見面你也沒說我穿衣服好看不好看,我可是穿給你看的。不是我自私,別人的事咱管不了,只要你不出事就行。

祝天成看單小更一眼,她穿得是挺養眼的。美學導師好像說過,穿衣服不是為了遮羞,而是為了吸引異性。他還被大學的事牽掛著,說,紅墻之內出英才,這出些什么?教書育人的地方發生這種事,怎么向學子的家長們交待呀。

單小更說,這真不是件小事,影響太壞了。

祝天成宛如遇到知音,說,我給你舉個例子,我們最少半年召開一次全校師生大會。按照慣例,都是校長講完,副校長作總結性發言。副校長每次都少不了說,剛才朱校長是把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高度概括了教書育人和學習文化知識的重要性,闡明了實現民族復興的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講得非常深刻,能不能早日實現民族復興,靠我們,更靠你們,民族的未來一定屬于你們!

全場鼓掌。副校長接著講,人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生什么事情,人生最重要的是,要始終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們就是這樣掌握自己命運的嗎?

單小更等在那兒,她看著難受的祝天成,看來一時半刻很難等來她想要的。她站起身,伸手把他拉了起來,什么也沒說,和他一起走進櫻花樹林里。這是公園里最隱蔽的地方。單小更把祝天成擁到一棵樹干上。遠處燈光透過枝條縫隙,映照在祝天成的臉上,一閃一閃的。他的面色是那么凝重。單小更在這一刻突然感覺,她是那么愛他。他真的很男人,是一個對家庭和社會都極負責的男人。她能幫他什么呢,她什么也幫不上他,要能給他帶來快樂就好了。媽常說,女人的婦道,就是在男人不高興的時候,順著男人。她該為他盡婦道,給他溫暖,融化他心里的堅冰。

單小更說,哥,你這脾氣,沒個人在你身邊,還真讓人放心不下。

說著,她的兩條小臂,一下子環在他的脖子上,邊在他懷里搖來蕩去,邊說,哥,你怎么高興不起來?

祝天成說,咱們頭一次見面的那天早晨,于醫生喊我祝主任,我那是想在你面前顯擺。現在要是有人問我,你在哪兒就職,我都不好意思說在港城大學。他們是缺吃還是缺穿呀?

單小更看他一眼。他真的和她所見過的男人不一樣。他很大氣,他的大氣體現在把身外之物看得是那么淡。她好想見見他的父母,那一定是很令人仰望的兩位老人。祝天成這么優秀,肯定與家教有關。她在心里暗想,和他去武漢旅游結婚。祝天成曾和她說,女兒很牽掛他,讓他抓緊時間找個伴兒。

單小更邊用手摸摸他的臉,邊說,哥,我害怕。

祝天成說,我也害怕。

單小更把兩只胳膊在他脖子那兒環得更緊了,整個人全擁進他懷里。她的嘴在他嘴上擰了一下。她嘴是軟的,身子也是軟的。是她需要這樣,還是她想哄他高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祝天成好喜歡她,幾乎失控了。他想領她家去,這完全印證了那句話,男女交往,就是為了上床。

單小更比他更難為,她想跟他走。人家不說,她要是主動提出來,想上他家看看,那進門誰還能控制得住呀?她最怕讓令她敬重的人,把她看成輕浮女子。她好像突然明白,難受就是愛,不難受絕對不是真愛。

祝天成說,我送送你。

今晚又要分手了。

單小更默默地一句話不說。兩人相識以來,頭一次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祝天成說送她,默默地陪她快到女子美容院了。祝天成揮下手,要往回走了。沒想,單小更一聲不響地又跟了來,她是要送他了。祝天成沒說不讓她送,兩人都沒說夠話。不知不覺,到公園廣場那兒,又轉身,又不知不覺,往女子美容院那兒走。兩人站下,相視一笑。祝天成說,我站這兒看你回去,我再走。

單小更往前走幾步,轉過身也向他揮下手,意思是想看他往回走。祝天成只好轉身往回走了。

10

早晨還不到8點鐘,單小更手機就來短信。她以為是祝天成發給她的,僅看一眼整個人就嚇哆嗦了。上來就說他是陳家良。她記得祝天成說過,出遠門到那邊回不來的人,都是死人。

短信很長,大概意思她很快就看明白了,陳家良要來接她走。

短信上說,小更,除了你喝醉酒那次,你還記得咱兩人第二次做愛嗎?

你說,不要我離婚。

我苦苦哀求你,想和你親熱。為了不讓你痛苦,證明我真心喜歡你,商定都穿內褲,我在你體外排出來。就這樣你也十分痛苦。我一直還沒告訴你,我是怎么發家的。

最早起步是北程家村拆遷。為攬到這個建筑項目,我在程書記家泡了三天。那時,我沒有錢可送。最后,我給程書記跪下了。我咬破食指,用血寫了一張50萬借條。我從此上路了。那時候只要送就有人敢要。那時候誰敢送誰就是能人。反正不送就攬不到活。我后來發展到下設8個分公司,全是送出來的。你現在看到的港城所有高樓大廈,占五分之三,是我們第一建筑有限公司蓋起來的。我想和你說的是,我不走不行。我要重新活一次,我要帶上你走。我知道,這些日子你一定十分痛苦。你肯定會罵我不負責任,罵我是負心漢。可在風頭上,我自身難保,沒法和你聯系,也不能和你聯系。現在終于風平浪靜了,屬于你的春天終于來到了。我是已死之人,身份和戶籍全取消了,也不用和我前妻辦離婚手續了。人都變成死鬼了,夫妻關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我現在是自由之身,沒人追殺,永遠是自由安全的。

我堅信,這條信息你是不會讓任何人看到的。我現在終于可以兌現對你的承諾了。我想和你說的是,我并沒殺妻害子,我只是把我自己殺了,進了火葬場,變成一把骨灰了。你看到信息后,趕緊收拾一下,和老板娘打聲招呼,就說有急事回家一趟。然后,10點前到開發區公園小廣場,我在那兒等你。再然后,你想去哪兒我隨你。愿回你家鄉,想去深圳或廣東,還是蘇州杭州,任你選。不管你想去哪兒,我都隨你,都是安全的,世上只有死人沒人追殺。

我并沒做錯什么,只是想攬到活干。要說我做錯什么的話,我都已謝罪了。人都已經死了,還要怎樣呀。他們就是想先把我埋下,我死他們才能生。你有權利享受此生衣食無憂。

小更,我之所以還活著,除了為我自己,很大成分是想兌現對你的承諾。剩下的日子,我想看到你笑,一會兒就能看到。世間有哪個女子,能和沒有任何危險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呀。你永遠是安全的,千萬不要忘了,10點前準時在小廣場等我。

單小更好像沒看完,趕緊撥打祝天成的手機。她上來就說,哥,你快開車來店里接我!

她聽到祝天成說,我馬上就到,臉上才有一絲熱乎,一會兒又發涼了。

等祝天成開車來了,單小更身子往前排座上一靠,整個人像已死過去了。

祝天成邊開車,邊著急地說,小妹,你臉色很難看,我帶你去市醫院吧?

單小更說話已雜亂無章,一個勁兒地說,哥,快點離開這兒!

祝天成看出她似乎受到驚嚇,仿佛大白天遇到鬼了。他說,小妹,別怕,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切有我。你想去哪兒?

單小更說,去沒人的地方!

去沒人的地方,最好去海邊。她情緒波動太大了,等她情緒穩定下來,他很快就會知道她遇到或發生什么事了。開到公園東面天津路上,他剛靠路邊停車位停下車,單小更就打開手機,找到陳家良發給她的短信,把手機遞給祝天成。

祝天成看得很快,邊看邊思考。原先他還懷疑陳家良和梁家沉是一個人,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梁家沉已摔成一張紙片。這個世界,只有一個火山口,那就是開發區公園小廣場。陳家良約她在公園小廣場見面,他想發動車,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轉念一想,還真不能離開。他既然約她在小廣場見,要是不見的話,日后還是麻煩。他講課的時候曾講過,問題是回避不了的,遇上了只能面對,人生就是面對。該面對就面對吧。

單小更看來真是嚇壞了。他是她唯一依靠。最不該來的地方是公園,最應該來的地方還真是公園。他要像男人一樣站出來,他甚至連報警的打算都放棄了。

祝天成靜下心想了想,說,小妹,等會兒你下車,穿過廣場,從公園樹林石徑繞過去,隨便在小廣場云松下框邊上,找個明顯的地方坐那兒等他,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好了,你現在下車吧。我隨后到,就在你身后不遠處別人不注意的地方。

11

整個開發區公園,帶停車位的小廣場只有一個。東西只有兩排停車位,每能停三輛車就有栽云松的隔離帶。出口在靠北面馬路東西兩頭,中間顯得很寬闊。商家不搞活動,小廣場閑停車輛并不多。祝天成在一棵蘑菇狀紅葉冬青側身觀察一陣,左邊不遠處停輛廂式貨車,右邊有幾輛普通女式轎車,并沒有很顯眼的高檔車。

沒多大會兒,一輛豐田越野車從東面入口駛了進來。開得并不快,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終于在單小更前面的停車位停下。停了好大會兒,車右前門玻璃才緩緩降下一條縫,車里人對單小更招下手,單小更坐那兒搖了搖頭。車里人又招了招手,單小更又搖了搖頭。左前門打開了,祝天成再不現身,真怕發生什么意外。車上的人從左側繞到車右側,身子剛靠在單小更身前車門上,祝天成就趕到了。

靠車門上的男子戴頂鴨舌帽,鼻梁上架副寬邊眼鏡。頭發胡子有些長。這才多少天呀,胡子長這么快。也許以前每天都刮胡子,幾天不刮就沒個人樣。祝天成常熬夜知道,熬夜的人胡子長得特別快。看來這些日子他沒睡好,他不可能睡好。要不是單小更提前讓他看過短信,在大街上擦肩而過,他也認不出來。沒想到真是他。

他靠在車門上沒動,神情有些詫異。祝天成剛擋在單小更面前,單小更就躲到邊框另一邊,實際上是躲到祝天成身后了。

沒走?

沒走。

還真是你。

你不是看到了嗎?

那紙片我也看到了。

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們想安排,一百萬不夠,一千萬應該問題不大。和你說你也不懂。從獄里弄個死刑犯,比捉只蒼蠅還容易。我只是打個比方,換你你也不想走。

有講就有響,沒想到真的是你,為什么騙我?

因為你是老師。最后一頓飯,和誰吃都是吃。當教師的更有說服力。事實真相,都是通過你的嘴得到證實了的。

聽我最后一句勸,去說出真相,不能放過他們。

那樣,不出三天,我會死在里面。

先小人,后君子,你要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去舉報你,我要救你。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要讓你為民眾做點有意義的事。

那我可要提醒你,千萬不要讓人家把你送進精神病醫院。你比我有學問,你應該知道,人間北看成南,人偷吃了智慧果,人是有罪的。

我最后問你一次,我陪你去,你去不去?

還不如你跟我走,去喝一杯。

我還要開車。我最后叫你聲哥,我想救你。

不是你能力不夠,是你達不到。我現在已超脫了,那頁紙已掀過去了,再沒有人關心那件事。

那我只好去舉報你了。

說我還活著?沒人信。我可救不了你。

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帶她走,讓她脫離苦難。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她離不開土地。

怎么認識的?

托你的福。

他終于摘下眼鏡。他以前是從來不戴眼鏡的,他摘下眼鏡后,除了胡子頭發比原來長,幾乎完全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他的優勢是錢,當他看到單小更總是躲在祝天成身后的時候,他的目光里充滿不甘和無奈。他兩眼有些發紅,仿佛要著火,他終于絕望了。

他打開車門上車。祝天成還在恍惚間,他已開車離開了。

12

祝天成一腚坐在隔離帶邊框上,剛才仿佛進行了一場殊死搏斗,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對單小更說,沒事了。

他想先送單小更回美容院。單小更一直很緊張,上車后好像才知道呼吸。她問,你們早就認識?

他說,認識。

路經聚興餐館門前,看到那輛豐田越野車停那兒,祝天成趕緊減速。還不到飯點,餐館人不多。他一個人坐在餐桌前,背對著門。面前餐桌上放瓶酒。祝天成猶豫一下,還是往前開去。

單小更臨下車前,他說,我到學校看看,下午下班我來接你,一塊家去吃完飯,到公園散步。

單小更臉上終于露出笑模樣,說,我提前買點菜,我做。

祝天成說,我和你一塊做。

單小更抬起一只手,和他擊下掌。

單小更下車后,祝天成心里亂作一團。他突然改變主意,直接往海邊方向開去。越開心里越亂。他剛看過單小更手機里的短信,面前突然閃過他咬破食指用血寫的借條。剛過春節,晚上他在公園和他家對門不期而遇。對門是搞建筑的小把頭。對門身上帶酒氣,說,剛從北程家村程書記家喝酒回來,市委黨校閆校長進去了,你聽說了嗎?

祝天成說,沒聽說,怎么回事?

對門說,市委黨校房屋改造,程老三送閆校長10000塊錢,沒想工程活閆校長說了不算,上邊安排別人干了。程老三一氣之下把閆校長舉報了。今天下午抄的家,只抄出一張13200元存折。程老三就住程書記家前面。去程書記家喝酒的都是小把頭,都受程書記關照過。有人提議,程書記,能不能讓程老三過來喝杯?

程書記說,這有什么不能的,我們是鄰居。

程書記說著拿起手機,撥通后只說一句話,你過來趟。接著就掛了。

程書記家餐廳是單獨的,像總統套房。程老三入座后,按照慣例,第一杯,程書記帶三口,都喝干了。第二杯剛倒上,一個說,老三,你弄些什么事呀,萬兒八千的,值當的。

另一個說,閆書記再有一年就退了。

又一個說,閆書記身體本來就不好,弄不好就死在里面了。

程老三忙說,我本不想這樣,事后我去過他家,他就是不提退款的事。在座的都知道我是上門女婿,日子過得也挺緊巴的,中午我喝了點酒,一氣之下就把他舉報了。

程老三說著起身端起面前的酒杯,看一眼歪椅子上剔牙的程書記,接著說,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一表歉意。我先干為敬。說著他一口喝干了。沒多大會狗樣鉆桌子底下了。也不知道他是裝的,還是真喝醉了。

酒場該怎么進行還怎么進行。直到人們吃飽喝足都走了,程老三還狗樣趴在桌子底下,沒人理他,那樣的人誰愿理他呀。

祝天成不知道怎么想起這事。他在海邊坐不下去了。大海浪花如千堆雪不斷向他卷來,他并沒什么感覺,驚天海浪赴到岸上,撞飛滿天玉珠,他也全然不知了。他不能坐在這里了,他要去陪他喝杯,想法救他,動員他站出來舉報,他要打的陪他一塊去,人心不能麻木。

喝酒是不能開車的,他直接把車開到清華公寓北門,在停車位把車停好,步行穿過公園大廣場,還沒到聚興餐館門口,就發現門前那輛豐田越野車不見了。他還是走進餐館。臺面服務員迎他問,先生,一個人嗎?

祝天成點下頭,看眼餐桌上的空酒瓶,問,剛才在這桌上就餐的那位先生呢?

服務員說,走了老半天了,也沒吃飯,只點個炒羊雜。那酒喝得,一瓶酒沒多大會就進去了。您來點什么?

祝天成有點口不經心,順便說,來碗西紅柿雞蛋面吧。

他并沒感覺到餓,進來了不要點兒什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在那張桌上坐下,右手食指打電腦般下意識地敲擊著桌面。他后悔來晚了,要是放下單小更就過來,肯定能趕上,犯哪根神經,干嗎要去海邊呢。正面壁上電視里在播放電視劇,屏幕下方字幕正在滾動播放,剛剛收到本臺記者從事故現場發回的報道,一醉酒男子,在沒受任何外力影響的情況下,開著一輛豐田越野車,在沿海公路與上海路交會拐彎處翻到路下,駕車人當場死亡。死者男性,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頭戴頂鴨舌帽,架副寬邊眼鏡,交警部門正對車輛牌照及駕車人身份進行核實,望其親屬及知情者,看到報道后及時和交警部門取得聯系。

祝天成給單小更打電話的時候還想,他走回去開車去接她,還不如她直接過來快,因為方向相反,往南下去就奔沿海公路了。接通電話后,他上來就說,你快來公園,我和你去送一個人。

單小更說,你快說,在公園哪兒碰頭?

祝天成急切地說,在公園你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等你。

出了清華公寓北門,往公園拾級而上,左拐偏離石徑,人踩出的小道,繞往樹林深處。在石徑與小道交匯處第三棵樹下,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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