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惠群《疍家人》
黃妹
“疍家妹,疍家妹,做人媳婦冇轎抬,嫁人嫁得好猥睞……”八十八歲的黃妹一口氣為我們唱了這幾句小時候被岸上小姑娘戲謔的童謠,然后對我們說,你說,疍家人有什么地位?像水蜘蛛一樣,無田無地,日日夜夜在水上漂。
看著這個劉姥姥式和藹的老人,我真是無言以對。但黃妹老婆婆詭秘地對我笑笑說,不怕,我也唱衰她們。我嗓門大,我賣力地唱:“鄉下妹,火炭妹,做人媳婦有轎抬,嫁人嫁得好精彩,抬你的大轎似豬肉臺,抬你的大轎似棺材……”
呵呵,黃妹的唱詞讓我忍俊不禁。笑完,我對黃妹說,黃婆婆,你結婚時已經解放了,那你有花轎坐嗎?黃婆婆睨我一眼,說,我們艇家人,哪有花轎坐呢。兩只并排的花艇,兩邊兩只大燈籠,船尾貼張紅紙,那就是最排場的迎親了。黃婆婆一邊述說,一邊陷入沉思,兩朵淺淺的紅暈開在她的臉頰上。遙想當年當日,天氣是那么晴好,高爽的藍天一碧萬里,風兒柔柔地吹,充滿喜慶的小艇兩邊,一陣陣鞭炮聲霹噼里啪啦,吆喝“睇新娘咯”的呼聲一浪又一浪。充滿珠光寶氣的頭飾戴,雖然不是真珠寶,但戴在自己頭上,也別有一番甜美異樣的曼妙。垂下來的珠簾在自己臉頰和耳垂淅淅作響,用紅紙涂過的嘴唇和臉頰今天特別鮮艷美麗——正當自己無所適從,不知該抬頭看看蝦哥今日什么打扮,還是選擇繼續矜持等待時,船身劇烈地一晃,還沒回過神來,蝦哥他們一群男人已經涌進來。“新娘出嫁咯!”大衿姐還說了什么,被一群人嘻嘻哈哈淹沒了。跨過船的那剎那,本來有一絲無奈,有一絲不舍,有一絲牽掛,但被蝦哥一手拽了過去。蝦哥今天一掃往日的邋遢,一襲長衫打扮,頭上也戴了一頂氈帽,臉蛋也被涂得紅紅的,只是說話語氣和行動顯得別別扭扭,怪里怪氣,根本不像平日趁人不備拋一兩條魚或者一截斷裂的番薯到艇上,然后倏一下沒入水中無影無蹤的鬼精怪蝦哥。
呵呵,羞死人了!每當想到此,黃婆婆總是忍不住掩面而笑,現在也一樣,掩不住快樂,掩不住羞赧。兩排整齊的假牙在粗壯的手指縫隙里,在朗朗的陽光下,閃閃發亮,頭上全白的銀絲也一顫一顫,充滿笑意。
見黃婆婆笑得那么開心,紅紅黑黑的臉龐活像一面大火盆,我忍不住問黃婆婆,我們陸上人結婚一定要跨過燃燒的火盆,以示火一樣紅旺興隆,疍家人是否也有這個禮俗?黃婆婆說:“帶紅過門才要呢。”我們面面相覷,低聲嘀咕:“帶紅是婚前失身了,還是二重嫁?”“該煨咯,該煨咯。”黃妹婆婆一臉緊張,“不是這回事,不是這回事!”黃婆婆用手夸張地比劃著,腳也不停地跺著,好像人家已經斷定她是婚前失身了或是翻頭嫁。我突然想到有些書把女人初潮叫見紅,鄉下人每月例假也叫來紅,當我說出“來月經”一詞時,黃婆婆高興地豎起大拇指,拍拍我的肩膀,說:“嗨,對啦,對啦!講句失禮話,帶紅過門男家要你過火盆,意思是你紅我比你更紅旺。”然后,黃婆婆用手掩著臉,羞赧地笑,“說這些,羞家咯,羞家咯。”然后又咯咯地笑。
見黃婆婆說開了這話題,我趁機將一直糾結在心底的話題說了出來,我對黃婆婆說:“黃婆婆,不是我心眼壞,是我一直很好奇,想弄明白一件事,我說出來,你覺得想回答就告訴我,不想回答,就當我沒有問,好嗎?”黃婆婆愣神看著我,嗯嗯地點頭,我才問:“黃婆婆,你們艇家人,一家大小,老老嫩嫩擠在一條逼仄的艇上,夫妻之間晚上怎么……”黃婆婆領會我問話的意思,臉頰緋紅,好像小姑娘做了羞家事一樣,看著我,張著嘴,不知怎樣回答。同去的婦女主任嫻姐說:“哎呀,這個容易想象,你想想那些農民工,不也是一家幾口逼在幾平方米的租住房里,又做廚房又做臥室,轉個身也難,晚上也是一家擠在一張狹窄的床上,不也是趁子女睡著之后才‘干活’?”“對呀,你沒聽說,以前廣州城廣場里老是抓到‘打野戰’的夫妻,他們就是因為房子逼仄,和岳父母或父母只隔一個布簾,床又小,還吱吱呀呀,根本不敢動作,所以借散步之機出去‘打仗’哩。”另一個同去的女人也這樣說。
“子女小的時候,趁子女睡著了。子女多了,稍大一些時,多造一條小艇,讓稍大的子女在另一條小艇上睡。”黃婆婆見我們說得起勁,終于說:“剛結婚時,小孩的奶奶年老,不放心讓她一條艇,就等天黑了,艇靠岸后,借意上岸解手,然后……”黃婆婆說這話時,我不知道她腦中有沒有冒出當時朦朧的月色、黑黝黝的群山、風兒沙沙,還有偷窺的莊稼。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蒼天作帳,大地作床,悠悠乎天地間只有他們幸福的一對兒。但最令我唏噓的是,黃婆婆最后的那句話,尤讓我如嚼橄欖,回味無盡。
歷經滄桑的黃婆婆,在她小時候日本鬼子炸飛了父母和弟弟的船,她跟著大姐二姐在水上飄零長大嫁人,沒有讀過一天書,卻與淳樸的蝦哥生下五個兒女。大孫子如今在清城里開了一家很有名的酒樓。“‘肥仔新’就是我孫子,只要你去城里南門口一問,無人不認識他。”黃婆婆自豪地說,“我在這個漁民新村養老,哪里也不去,哪里也沒有這里好。曬下太陽,媳婦經常做擂茶粥我吃,天天有魚干,我滿足了,快90歲啦,只等百年歸老去西天極樂世界找死鬼蝦哥,呵呵……”
黃婆婆的笑聲,驅散了我心中的陰霾,我們一邊祝賀黃婆婆健康長壽活到120歲,一邊趁著暮色踏上歸程。霧色中,滿眼是高樓大廈,岸邊還有漁火點點,我突然很感慨,對著同伴,高聲說,真好哇,天下終于有那么多“戲臺”了。
同伴愣了一下,然后都哈哈大笑。
何八水
“大蝦(欺)細,細蝦(欺)矮,冇得蝦(欺),就蝦(欺)疍家仔……嗨,這是疍家人沒地位的一種見證。”77歲的何八水說。他說話時,雙手合攏,掩著鼻子,很靦腆很尷尬的模樣。
“我們即使上岸幾十年,但一直不和別人說我們是疍家人,人家知道是一回事,但我們一直不對人說起自己疍家人的情況,是另一回事兒。”何八水又用手掩著鼻子,好像鼻子見不得人一樣。
何八水的家,在市區北江河邊最旺的地段金碧灣,電梯洋房,有保安有物管,豪華住宅小區。大兒子在十二樓,小兒子在八樓,都是三室兩廳,八水哥老兩口跟小兒子住八樓。八樓家里的硬木家具擺放合理,清爽潔凈,陽臺那盆茂盛的勒杜鵑,柔枝舒展,紅花怒放,增添一種喜慶氣氛。臨江而望,北江如練,江水粼粼,向西奔流,對岸樓房鱗次櫛比,透著一股逼人的現代氣息。“以前這里是爛地,做夢也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滿足啦,滿足啦。”八水哥反復說。
“以前想過上岸?不敢想!不能想!也沒法想!”八水哥還是很靦腆,每說一句話,就聳聳肩膀,并用手掩著鼻子,表情尷尬。“無田無地無親人,怎想?不知怎想……岸上人家的破茅寮,自己也覺得好,好得不得了,唉。”
“晚上艇停在岸邊,將竹篙插在淤泥里,固定艇身,歪躺在艇頭,望著岸上,黑麻麻的夜,黑麻麻的竹園,或蔗地,或桑地,包圍著一兩間矮矮的茅屋。”八水哥說話開始流利了,掩鼻子的頻率明顯少了。“茅屋里,有一絲燈光,從日字型的枯舊的窄小的竹窗子里射出來,射穿濃霧,射穿黑夜,有溫暖的天堂的感覺。天堂的感覺,真的,我一直想,人死了,上天堂,天堂應該也是這種境況。我那時傻想,人家好好歹歹一家人,坐著爛凳子,圍著破桌子,喝粥吃糠餅,也能吵吵鬧鬧。困了,一家人能縮在一張硬板床,起碼腿能張開大大的,腰能伸得直直的。頭頂有瓦遮頭,四壁有墻擋風,腳下有地踏實。風吹日曬雨淋不愁,雷響電閃不怕,多好!每天傍晚到入夜,歪躺在破艇破船里,我經常這樣發呆發傻,經常這樣瞎想到天亮。身上落滿露水,渾身冷冰冰,感覺真孤寒。”
八水哥6歲時父母雙亡,成為孤兒,被人收留了,開始時養父、養母很好,但后來生了一窩子女,養娘總說八水哥食枉米,累人累物,臉色難看。12歲開始,八水哥開始幫其他人撐船,只管飯,不管(工)錢。逢年過節,好心的船主會在靠近圩鎮的岸邊,停好小艇,然后給幾個零錢,叫八水哥跟著別人上岸買點糖果粉餅等零食。新年前,養父也總偷偷地塞幾個錢給八水哥上岸買件新衣,此時,即使養母偶爾看見,也不會作聲。八水哥說,一年到頭,就只有這一兩天開心日子,內心才感覺一點點人間溫暖,其余的日子,自己都像狗一樣,不,比狗都不如,狗有人煮飯吃,自己卻夾著尾巴、低眉順眼累死累活在別人的吆喝里。
日子像北江河水,不緊不慢地流逝著。八水哥也漸漸30歲了,但還是在船上流離,沒有自己的船,沒有自己的家。就是在那一年,八水哥的生命有了轉機。那年秋天,八水哥無意間聽到白廟氮肥廠招工,狠命跑去報名,做了職工。搬煤上氮肥廠,別人抬,自己有氣力,擔一擔。或者搬氮肥下船,每包50斤,別人背一包,自己背兩包。晚上放工之后幫會計核數,沒有報酬,也不計報酬。由于肯賣力氣,人又憨厚,八水哥雖然長得矮奀奀,但敦敦實實,后來,會計老婆還是把侄女介紹給了30快到尾的八水哥。八水哥一見會計老婆侄女,嚇得直搖頭擺手,猛說:“配不起,配不起。不敢,不敢。”可在內心里,八水哥卻說,這樣的女人,自己為她做八輩子牛馬也樂意。
八水哥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宴請了養父母一家以及一些曾經的好雇主,娶了這個身長腳短、矮墩墩的疍家妹,開始了氮肥廠白廟漁村磚石屋的岸上生活,不久就生得一子,再不久又生得一子。八水哥夫婦白天在氮肥廠做搬運,晚上八水哥去幫人開運輸船,或者開抽沙船,后來干脆自己承包了一個抽沙場……
八水哥現在不做抽沙場了,違法呀,以前沒有這項規定哩。現在兒子媳婦都買了游船,白天做游客生意,游北江,游飛來,游飛霞。我和阿蜆妹(老婆)接孫女……敦厚的何八水至今叫老婆還是阿妹或者蜆妹,十分親熱,一點不忸怩。說起兩個孫女,八水哥更是眉飛色舞,喜上眉梢。“當年,哪里想到自己會有老婆,會有孫子孫女……如今,兩個孫女都讀小學了咯。噢,我要煮飯了,孫女回來就嚷餓,要吃。平時都是我和阿妹洗好菜,放米煮著飯,一起去接了孫女回來,一起炒菜就吃飯,兒子兒媳很晚才收工回來……噢,真不說了,不說了,要煮飯。對不起,對不起。”
77歲的八水哥進入廚房,熟練地洗鍋、量米、煮飯,我們也是時候告別了。走在沿江寬闊潔凈的河岸上,江風吹來,清新,爽甜。細細嗅嗅,恍惚隱著絲絲的咸味。我想,江水和海水,也許都有一股不為人知的咸味吧。
黃燕梅
“我不是疍家女,但我打了20多年魚了,也算是疍家婆啦。”黃燕梅告訴我們名字之后,爽朗一笑,露出兩排潔白反光的牙齒,自報家底。太陽暴曬而成的深灰棕膚色,在潔白牙齒的映襯下,儼然一個非洲黑婦人。
“我原來是農家女,家里世代耕田。經媒人介紹,嫁到疍船上。嫁到疍船上,沒田沒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打魚能做什么?打魚才能供書教學養大子女。”橘紅的夕陽灑滿河面,游龍似的金色光帶粼粼耀眼,整個大地顯得圣潔而溫馨。
黃燕梅依船站立,江風吹起她有點花白的鬢發和烏舊的衣衫,曲線不復的身型顯得堅實有力。橘紅的夕陽罩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一層金色的光環,幻覺中,她突然變得美麗而賢淑。
“每天都打魚嗎?”一時的沉默讓我覺得很沉悶,“那很辛苦呢。”我簡直無話找話,說得多余。
“不天天打魚有飯吃嗎?呵呵,人活著,哪有不辛苦?”黃燕梅笑了,爽朗地回答。“習慣了,天天晚上去放網,早上去收網。有收獲,不覺得辛苦的。沒收獲時,油錢也賺不回,漁網也買不起呀。”
“花都那邊蓄水了,水位上漲了,不是有更多魚打了嗎?”我提出我的疑惑。
“現在是淡季,有時連一只蝦都沒有。”黃燕梅收斂了笑容,顯得有點落寞。
“魚也有季節,也一批一批地來去嗎?”我的疑惑還是很多。
“這個不知道,我原來是農家女,耕田的,嫁到船上才學打魚,笨手笨腳,也沒有多少文化。阿郎才是打魚能手,人家打一斤,他肯定能打三斤,現在人人去打魚,他放網裝蝦。雖然有時一只蝦也沒有,但多數時候會有一百幾十的收獲,若不然,開飯都成問題,更不要說子女供書教學啦。”說到阿郎,黃燕梅溢出一臉的幸福。
“你有幾個孩子?都和你們一起打魚嗎?”我的好奇讓我不斷發問,真擔心黃燕梅會責怪我八卦多事。
“我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剛巧一個‘好’字,呵呵……”一提兒女,黃燕梅眼睛特別亮,嘴角彎得特別大,特別翹,漸暗的暮色中,兩排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我們1990年結婚,現在女兒22歲,在深圳打工。兒子18歲,在職校讀書,快畢業了,也嚷著要跟姐姐去打工。年輕人誰愿意打魚,太寂寞了,年輕人熬不得苦呀。呵呵,當初若不是聽信了媒人婆說漁業隊上岸了,有房子了,有固定工資固定收入了,阿郎人老實等,我才不嫁到船上,沒田沒地,岸上的房子只有20平方米,低矮,仄窄,唉。”黃燕梅說話中,沒有一點怨氣,很爽朗很自豪的樣子。
“我冇田冇地嗎?我有‘廿畝田,廿畝地’呢,哈哈!”阿郎突然從岸上走過來,遠遠地說。
我有點愣住了,水上人家居然有20畝田,20畝地?簡直不可思議,除非發財了置辦的吧。
“對呀對呀,你‘也冇(廿畝)田,也冇(廿畝)地’,張開口還有西北風吃呀,呵呵……”黃燕梅笑著哂笑老公阿郎,“當初知道你廿畝田,廿畝地,耕水田水地要天天吃風吃水,不嫁你啦,窮快活呀你,衰鬼!”黃燕梅這樣一罵,惹得我們都大笑起來。
“回家煮飯啦,肚子餓扁啦。”阿郎說。
“還是20多平方米的房子嗎?”我還是窮追不放,繼續問。
“不呀,子女出生之后,四口人批了60平方米的地面面積,當時6000元,再花了千把元錢建了平房。2003年拆建成三層樓,20多萬呢。”黃燕梅滔滔數出家珍。
“現在生活挺好的,有了岸上的家,還可以打魚吃健康魚,日子有滋有味呢,我祝福你們。”我由衷地說。
“日子就這樣過吧,‘也冇(廿畝)田,也冇(廿畝)地’,天天有北江風,天然‘空調’(冷暖氣機器)呢,不錯啦,哈哈……”黃燕梅挽著大錫盆,阿郎提著網兜,網兜里是大大小小幾條歡蹦亂跳的北江河魚,那是他們今晚的美味。他們一前一后走在棧橋,走向岸上的家,霧色濃罩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為他們鍍上一層淡淡的暗紅色,呵,好一幅漁歌晚歸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