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堅平《蘆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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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堅平《蘆荻花》

河洼村地凹,依山傍水,寄住著幾十戶人家。這地方不養人,西北方兩蘑醬黃色的饅頭石,又癟又禿像老翁的瘡頭。水盛,蜿蜒的土埠下滿眼盡是一片青蘢,莽莽郁郁生著一汪子蘆葦。這葦兒不成才,纖細,溜人肩高,編不成席,燒掉又可惜,白糟踐了百十畝好地。令河洼人惱得是養著葦兒的那泓荒水,五冬歷夏不涸。里面滋蔓著蛤蟆蔥、臭蒲、藻菜和無名的水草,亂哄哄地纏繞在瘦葦叢里。

世紀之交夏末的一場大雨,養魚戶的魚都游進了大塘。有天清早,村長下塘逮了條黑鯰,彎曲的脊梁長得像駱駝,“這雜種長的!”他驚訝著。東方的云彩像生著的木炭,在晨風里紅成一片,欲要燒塌天根一般。四周生滿了水葫蘆,要與蘆葦搶水似的,他覺得腿有些癢,彎腰才看清自己泡在渾湯里?!皦乃?!老天在要莊戶人的命!”他胡亂喊著,招來驚恐萬狀的村民。

明白人說那是縣城造的孽,如今的工廠蘑菇似的往外冒,黑水七轉八彎就匯入汪子里。出村的路給封死了,村子成了孤島??h上派人來看過,說不能薄了山里人,免了款糧。又承諾有朝一日,給村里修幾座石橋,水潴子再多,也不會將河洼人遺忘在部落里。村里人知足,都說雖趕集上店難些,這水壞得還有點兒價值。

村里人為與荒水掙地,農閑季節聚在汪子的背陰處開塘囤水,說不清治了多少年了,塘年年淤,水并沒退多少,毀葦造田的念想,隨著日出月落不時地萌生和消損,只有莊稼人那敢跟蒼天黃土耗力的愚韌是永恒的。

這古老的村莊,像夕陽里的牛車,似乎忘了時間,一直在緩慢向前爬行。村里的人沒啥繁衍,外面的女人嫁不進來,村里的后生都念著蝸守黑屋的爹娘和坡上能糊口的薄地,沒人愿意趟過泥濘出去幾回。人不旺,連茅屋上冒出的炊煙都懨懨的。戀土的老人們不容后生們嫌這地方,早年鬧饑荒,別處的蟲兒都餓死了,河洼人拖家帶口地硬撐了過來,全仗這白嫩甘甜的葦根。想起這就沒啥好羨慕外面的世界,說不準再逢上艱年,這汪子就是莊戶人的命。

這里人取名大多跟腳下這方水土有關。蘆兒、荻兒、花兒一群泥猴子眼瞅著在庸常的日子里熬大了。

最有出息的當屬花兒了。男娃有出息當算有力氣,虎背熊腰,胳臂上能挺出肉棱子,脊梁不愁馱尊碾子?;▋菏桥?,出息當算生得水靈,惹人疼?;▋捍蛐]男老兒,是娘的老生閨女。花兒娘年輕時生得娃兒沒成就,五十歲那年秋天,院里快落凈葉子的洋槐樹又不合時宜地開了茬花兒,她肚里就有了花兒爹的根兒。來年正月剛過,花兒爹生了病,干不動重活,眼看著身子就垮了。當時,蘆兒家讓狗咬死了只雞,蘆兒爹送了過去,等那油囊噴香的東西盛在碗里時,花兒爹淚在眶里打旋兒,說家里要生了,到時男是你兒女是媳。蘆兒爹應承著,花兒爹嘴里的肉絲沒咽下頭就歪了,斷氣時臉上堆滿了笑紋,直到入殮還有不少人見這笑紋不曾隱去,都說頭一回見他笑了?;▋耗锇验|女拉扯大,娘倆日子不易,蘆兒爹沒少牽掛,常讓蘆兒捎些柴米過去?;▋洪L到十六歲的時候,面上就有了光澤,漸漸的眼珠兒黑得像炭,看人時眸子里聚起一層迷離的光,粼粼盈動??吹竭@后生們就壓不住胸中的氣兒,還有那婀娜的腰肢,莊稼女自小推車別梁,沒了身廓兒。花兒幫娘操持家早,活沒少干,可兩條頎長的腿往那一走,纖腰翹臀,婆娑得讓人傻。男娃夜里睡不穩,那可人的臉蛋兒和身條兒準在天幕上晃。

荻兒就從不直沖著看花兒,嫌她夜里有妖氣,熬紅了眼不說,成天跟掉了魂似的不值。荻兒是個跛子,姨是城里人,在一家大醫院里做大夫,偏下不了崽兒,就有意拉拔他。荻兒在城里吃了幾年好飯,進過大學堂,后來姨過世,姨夫又討了女人,荻兒又成了鄉下人。他脾性怪僻,整天凈鼓搗些稀奇,學會了給人針灸下藥,爹娘見孩子未成人便給人入吉,臉上就常掛著受人尊崇的光。全家日子過得清爽,續香火的事就特別惹人想,荻兒面上不急,私下卻犯嘀咕,村里少女娃,花兒不是落雞窩的茬兒,差好幾輩兒不說,人家跟蘆兒有約。苗苗也是該出閣的閨女,除了胸還算豐盈就沒多少像女娃的地方了。

吃罷晚飯,花兒拾掇了桌上的殘渣去喂圈里的母豬,母豬快發情了,待在那里不安生?;▋貉劾镉辛讼M恢蝗樨i能賣上百塊,拋去吃的細食,雖賺不了大錢,卻能化零成整,又能攥肥喂田。要是母豬好使,一窩養十來只也不算多。等有了錢,花兒最想去城里趟,上年秋天苗苗讓人從城里捎了件紅T恤衫,把胸襯得誘人。她也想買一件,但不在外邊穿,胸前的苞兒跟娘都羞得袒露,鼓鼓地凸進男娃的眼里,不花錢讓人占了便宜。她不知啥叫麗質天成,暗自揣想穿上那衫兒后的俏樣兒。蘆兒爹咳嗽著進來,花兒娘稍一欠身,喚花兒舀了碗水。蘆兒爹問了些家常,話頭就轉到花兒身上,說孩子大了,好張羅事兒嘍?;▋耗锇肷螣o語,稍后說,雖是那去了的應的,也該找個媒人。

花兒如讓人扇了巴掌,惶惶地出了門,摸摸臉還燙。她知道自己在娘肚里就有了主兒。蘆兒稀眉眼黃,身上有的是肉棱子,讓人觸起后面會有夯實的日子?;▋簠s咋也激不出那種火烈的感覺,嫌他愚木,肚里沒啥明堂。他爹懂些醫道,善給人拔火罐,他跟爹習練了多年,弄不好就灼得人家膚上起燎泡。天降黑,村落靜靜地讓煙靄罩了起來,河洼村又斷電了,前幾天,山風將線桿吹折了,村里人不急,說還省了電錢,又嫌那么白的光招蛾蟲。夜空似近又遠,稀星迷蒙地閃著。花兒好似許久也沒見到月亮了,葦子在忙著抽芽兒,到處都在嘎嘎澀響。

她愿獨自待在汪子邊,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村里闃寂的如一片冢地,一絲濁氣悄然掠過,扯亂了她凝固的思緒,心沮成了淤泥沉積的死塘。她想尋點兒開心的事,打小記得開心的事有三樁。一樁是她識字多,河洼村的娃子上學少,學堂在后山村,雖不遠,卻要攀山越溝。有年冬天,蘆兒、荻兒和花兒去后山的路上,蘆兒一繞過蘆葦灘踏進潴子里就犯瞎,不遠的草叢里,突然撲棱一聲飛起一只山雞。蘆兒想跑,腳下絆了一跤,摔掉了魂兒,腦里儲的字也撒丟了大半。此后,他高低不再走那條路。本來,荻兒執拗著還要上學的,花兒看他瘸著腿,騙他說,她身子也吃不消,那些書,自己在家也學得懂。花兒伶精,有年村上來了工作組,派在花兒家吃飯,有個叫小王的見她乖巧,就天天教她生字,日子稍長,一天十個幾十個也吞得爛,小王給她捎來好多雜志,她跟上面的字結緣似的,很快讀起來就順溜了,高興時,還學廣播里的人學官話。蘆兒爹說女不認字,狗不犁田。有人就打幫腔,說這女娃不像洼里人,妖似的,不幾年準是惹事的精。作為洼里人她說不清是歡樂還是悲哀,但每在憂郁鬼附身時,“俺啃得動大書”總讓她陰晦的心里開啟一扇天窗。二樁事是她見過世面,花兒的一個表姐在縣城做生意,村子離縣城不算遠,自渾了塘,卻要翻四個土埠子,過三個泥潴子。潴子里除冬上冰能擎住人,別的季節是埠里埠外兩重天。有年村里糧食收了,玉米曬得囤里盛不下,家家戶戶都養了豬,豬足了膘時是來年的夏日,村子里號上幾個壯漢,趕著十幾頭豬想突出泥潴子。過一道潴子時有兩頭游不過,讓渾水嗆死了。過二道潴子時豬都擁在里面打滾,翻騰的景象蔚壯悲烈,猶如在一口偌大的天鍋里煮一條瞎龍,撲棱聲伴著凄慘絕望的嘶嘯,撼人心魄。那年河洼人肚里沒少油水,莊稼人的臉上破天荒有了光澤。花兒曾在一個早春的日子,隨來探望娘的表姐去了趟城里。城里的夜晚燈火璀璨,剛走過一處唱戲的,又看到一撥跳舞的。她踩著樂點,都想扭起來了。暗處里,偶有影子糾纏在一起,看明了才知是男娃女娃抱著親嘴兒,羞得她夜里醒來心還怦怦跳。整整七天,花兒穿街走巷,看得眼珠子都痛了。要不是怕解凍回不了家,她當真會樂不思蜀了。村里的女娃懶得邁出泥潴子,她們恍如從花兒新奇的面容上見到了城。被人稱開過眼界的人在河洼很體面,剛回村時花兒在人前確有些展揚,坐著也覺得比別人高。剩下的開心事就算討人喜了,小時東家一瓢谷子西家一碗黑面,都說給花兒?;▋撼雎涑纱箝|女了,長輩嗔罵她妖兒,多半是說招人疼愛。要說晃男娃子眼,花兒明白是啥緣由,在城里,站在超市里比人還高的鏡子前,從頭到腳一點沒遮擋,高挑地豎在那里,廓兒如工匠打磨出來那般精細。她奇怪吃粗糧淡飯咋會長這么標致的肉軀,原先只知面上好看,豈不知廓兒更是窈窕得要命。她想要賺不來人家脧你,枉生了一副俊樣。表姐臨舍家一個白面小生,初見她這鄉下女孩時,活像讓電擊了,搞得他一天兩頭過來串門??渌裁撍祝抢锲G妝濃抹的姑娘讓她一比都蔫了?;▋鹤宰砹?,她喜歡把男娃子們貪婪的眼光從人堆里招過。有時她愛搞點惡作劇,男女娃子閑在一起逗樂,那幾個渾小子,一準就在沒咸沒淡神謅的當口,眼線總在她亮麗的臉上逡巡。她佯做羞澀,躲在人后捋自己的辮梢兒,挑在他們眼澀的時候還上一個淺笑,這笑波兒震顫著,瞬間將浩瀚的能量在那欲念泛濫的頭顱間釋放,霎后,花兒盡管去想別的心事,剩下一群傻子半天在墻旮旯愣怔。如此幾番,看足了男娃的洋相,心里越掂不出一副俏樣兒在人世間的分量。花兒有了這三樁事日子就不覺難挨,可今晚不行,蘆兒爹的話不容她再把那事當兒戲,嫁蘆兒她從沒當真想過,要說嫁人,她在朦朧中曾向往過埠外,起碼能遠眺到城樓的地方。要嫁的男人她說不清,蘆兒除了有勁,一頓能吃五個餅子,沒有讓她心動的場兒。星星在灰暗的天幕上流布著,貓耳朵大的嫩楊樹葉兒在遠處脆亮地打歡兒。就在她苦愁的當兒,荻兒從坡上牽著羊回來了,他背上馱著草坨子,腳下跛得厲害,腚后的羊咩咩叫著,沖著禿山頂上那縷暗光,花兒瞧見了一副流淌過來的畫。

“荻兒!”花兒總這么喊他。他長她八歲,卻矮她兩輩兒,雖不是一支上的人,輩分卻不亂,他喊她小奶奶。他喜歡花兒喊他時的聲調,像風鈴像流水像葦哨。比深秋漫天飄忽的葦絨還柔,聽得心窩里都輕緲緲地。

“回家啵,春天風沖!”荻兒如嗡在地窖里,羊厭煩地攆到了他前面,繩索勒得手脖生痛,他硬撐著,猜花兒一準有事。

花兒躑躅著,她信荻兒,別瞧他模樣精瘦,身上沒根硬筋,心卻爽堂,滿滿一肚子稀奇。重要的是他對花兒有恩,那年隆冬她十一歲,隨大孩兒在封了凍的汪子里鏟枯葦。娃兒們操著锨把順冰上往前搶,葦條兒嘎嘎倒下,當中被推出一道轍子。花兒學著人家的樣子,長長的睫毛上嵌著霜花。她一天收回的葦草能煮熟兩頓地瓜。她家沒勞力,男娃兒幾天就能拾個葦垛,由大人打成坨子,男老們趁封凍挑上一擔,翻過四個土埠子三個泥潴子,回來時擔杖頭就掛著油鹽啥的,腰里也有了零花?;▋貉矍暗奶糇涌鞚M了,日漸正午,伙伴們都嚷著要回家填肚子,她眼饞稍遠處有簇密實的葦窩子。凜冽的寒風刮得枯蜷的葦葉兒沙沙響,那葦子昂立在那里,如田間鎮雀的草人。她往前剃葦草的樣子讓人想起那撓撥繡球的貓崽兒,娃兒們陶醉了,怡然地望著蕭索蒼茫的古汪子。突然一陣悠遠的裂響,冰陷了……汪里水淺,偏偏那窩兒是被村里人稱為黑魚壇的地方,夏日里黑水幽幽見不著底,綠葦雜草簇擁著囤底般的幾塊水面,里頭常有黑蟮水蛇在藻菜里嬉戲。有人還稱在那里見過老鱉,說鱉壽千年,只要這生靈在,汪就干不了?;▋褐划斒翘毂赖亓蚜?,腳在水里蹬達著,棉襖頃刻變沉了,寒冷徹骨,她僵紅的小手無助地亂抓著,胳膊下的冰就碎成了片兒,似乎還沒想透一個死字,天地就不見了。

汪沿兒上的大孩子都嚇傻了,脖上顯了喉結的蘆兒哆嗦著,瞧花兒喂了冰窟窿。眼見那震蕩的冰碴子死寂了,蘆兒后面的瘦荻兒噌地繞過去,跑了幾步就滑倒了,剛爬起來又摜了個跟頭,只聽水聲再響,娃子們前方濺起一層黑水花,荻兒也不見了。黑魚壇暴怒了,宛若蛟龍弄潮,水底涌動的力量讓整個清冷的汪子顫抖了。約莫氣該盡了,壇里狂騰了幾下,嘩的一聲花兒被托到冰面上。蘆兒脫下棉襖把花兒包了,就在娃子們忙亂的時候,荻兒兩手死拽住一把葦棵兒,艱難地爬上來,一頭栽到冰面上就不行了。荻兒傷了腳,腳纜筋不知讓啥給豁斷了。后來村里人猜道,壇里肯定有比老鱉更厲害的東西,不是凡人能去的??摧秲乎肆艘粭l腿,誰都憷那個地方。

“荻兒!青草沉,割了曬在坡上,蔫了再背?!被▋和诵氖?,她憐憫荻兒,又欽慕他,一副薄身子,春種秋收,坡里的莊稼長得總比別人家的茂盛,閑里喂豬放羊,連家里的雞也甜歡。頂重要的是他有能耐,上年冬日他拖著殘腿去城里考了給人治病的牌子,就沒人再去蘆兒爹那兒拔火罐了。他不像別的男娃,沒羞沒臊地拿賊眼瞟她,嘴也干凈,人前碰了面靦腆一笑算嗒了話,路上碰巧了避不開,他臉赤紅,像個情竇初開的黃花閨女,吭哧著,說上句花兒聽不真的話。越是這樣,花兒逢上他時也莫名其妙地發窘,舌頭拙得不是自己似的。

“男人沒啥嬌貴,就生姜喝涼水,啥都能熬!”荻兒死纏住羊,怕花兒再溺進水里似的。“汪里有鐵貍子哩,昨夜苗苗家的雞給叼走了!”

花兒想,興許蘆兒爹早回家了,就隨荻兒往回走。荻兒更跛了,腰也彎得厲害?;▋赫f你把羊給我,就掰開他手牽過繩索。羊欺生,掙脫著往前跑,荻兒從背影里大膽地瞧著花兒,夜光下,花兒一蹦一跳,紅衫兒在那高挑的身段上拂動,馬尾辮也在歡愉地呼扇。荻兒咬住下唇,思忖一個豆大的人兒,咋眨眼就出落得這么大。

花兒遇上件窩囊事。那日午后,懶陽把人曬得頭皮發癢,她在汪邊刷泥盆,幾尾黑鰱子在葦踝里唼喋,青蛙在四處聒噪。聽身后有動靜,她一回臉,是山虎。

“你鬼了!”花兒罵道。山虎沒臉,男娃二十來歲正是害臊的年齡,他專愛往閨女小媳婦堆里鉆,動輒捋人家辮子捏人家酥胸,人家惱他不惱,張著雙臂笑得像只踩雛的公雞。他爹是村長,早年四處闖蕩,販牛賺了錢,出資鋪了大街,在人前就有了威。稀里糊涂幾十年了,山虎爹只要還有口氣,打個噴嚏土墻都掉渣。山虎常沖花兒說這村長遲早是我的,等那時,先把大塘改成良田,再在三個泥潴子上架橋,村民上城就像去串門?;▋簭牟徊撬ㄉ诘难?,滴溜溜地像涂了層煙油。山虎吹得沒勁,哀嘆這閨女心鈍。他不死心,又成心勾她嬉鬧,摸出腰里的手機,說是新牌子,要她看新鮮。她扭過臉,只顧一個勁地搓衣服。山虎就沖著她照相?;▋哼澈鹊?,你再瞎吧嗒,我就把你這破玩意扔水里去!

花兒跟人打趣,愿看嫩臉皮的男娃子,他們沒開口頰上先綻出紅暈,似貪吃了一口芥末,一副怕辣又難抵誘惑的樣子。山虎往那一站那里就精騷,他在家抹了個水頭,吊著個絲瓜鼻子在她肩邊晃悠。花兒心泛齷齪,他討個沒趣,用腳濺起一泡水花,打濕了她的衣襟。她剜了他一眼,如見了蛆蟲。山虎沒味地嚕嚕說起風了,心尖尖衣衫刮走了哩;下雨哩,心尖尖褲子打濕哩;天黑哩,心尖尖肉蛋給誰哩。完了在花兒的辮梢上撓了把,眼順她衣領往下溜,農家女不興罩胸,那肉球隔著汗衫挺著。山虎正蒙眬醉著,臉上挨了口啐,花兒氣呼呼地睥睨著他。山虎把啐在他唇邊的唾沫舔進嘴,像饞貓嘗了腥,又嚕嚕起騷話。這光景趕巧讓去井臺挑水的蘆兒瞧見了,蘆兒直犯嘀咕,把水筲弄得吱嘎響?;▋郝牭巾憚?,又見蘆兒黑塔般的影子倒在水面上,心頭一陣釋然。山虎喝道,你熊吱吱個啥?蘆兒瞌下眼皮說,筲鼻子銹死了。說完悻悻走了?;▋罕侨?,里面酸酸的。山虎罵道看你那個熊樣,白瞎了身好肉?;▋菏岸奁鹋鑳?,帶著一腳泥回家了。

門掛著,娘又去田里鋤草去了,圈里的豬哼唧著。花兒進門時腿死沉,一頭扎到炕上?;▋何堇餂]啥擺設,唯有的家具是墻根的柜子,里面放著花兒的衣裳,雖多是粗布,但干凈整潔,透著一股清爽氣。電視機在娘的屋里,娘愛看戲,可惜村里收不到唱戲的臺。這讓狹小的空間顯得有些多余。倒是窗旁紙上的剪花給屋里添了許多亮色。那是花兒剪得,娘傳得,娘卻剪不出閨女那么多的花樣。花兒剪下的樓房衣櫥和緊身上衫褶邊裙子全活了。望著窗旁上的景兒,斜陽的金箔把上面弄虛了,望著望著她心里就沮成了灰,那幾件快活事也吊不起絲毫的慰悅。末了又想做女的倒霉透了,村里人都寵她俏巧,架不住糟事凈往一塊湊,忽兒又覺得女娃長大了沒丁點兒好。她疲了,沉寂的世界里漸漸布起了陰云,周身膨起窒息的燥熱。她渴望一場狂風驟雨,看自己柔弱的身骨能否頂住老天地恣睢。冥冥中,她感到一絲涼風在癱軟的軀體上微微拂過,赤炎的陽光穿過云層飄灑下來,她縮進背陰,一網蒙白罩過樹椏營造出絢麗的斑斕。忽兒,啥東西倒塌了,沒傷著,倒驚出一身寒栗。娘回來了,給她胸上搭了層被,焐得心口發堵,皮干舌燥。陡地,被子變得越來越重,像那又禿又癟的土山,頃刻坍塌了。花兒睜開眼,貼面是張男人的臉,她哇的一聲,屋頂上的壩泥震落在紙蓬上,砸得噼啪響。眼前的人實了,山虎滾到炕旮里。

“花兒,俺要你,一輩子當老祖兒恭著!”他仰起柿餅子臉,血充得鼻子豎了起來。

“山虎!……俺劈了你!”花兒眸子里突突噴著火苗子,不敢信眼前的事。

山虎給魂兒尋著了窩,破門進來就有捅天的膽,“你是妖兒,沒一個人頂你魔!這輩子要讓你打我邊上溜了,還真不如你劈了俺!”他眼圈潮紅,聲音顫顫的。

“你滾!”花兒跟畜牲沒話可說,臉色慘白,一陣暈眩,癱在炕頭上。

“蒲團大的村,你讓俺滾到哪兒?花兒,鄉里的喜鵲到城里搭不成窩兒,咱這地界兒不出啥人物,俺山虎也算能跑會咬,你隨了我保你吃香喝辣,要個馬平豎個驢尖!”山虎說話嘴角就起稀沫,拉黏絲。

“人鬼不同道,老虎吃肉蛤蟆吃蟲,就這活法!”花兒像往外吐釘子,惹得山虎惡惱。

在這汪邊生埠上長,花兒不給他山虎做媳婦似乎是件荒唐事。“明攤吧,我山虎要是沒種,敢來貪嘴兒,要是連腥也聞不著,我甘當你花下鬼!”他一拍胸前白光光的兩堆贅肉,沒誰能治他似的。

花兒凝咽了,暗罵山虎你比狗賴比膏藥黏比屎臭,俺潔凈的身子連想也容不得你想。她驀地意識到一絲不祥,惴栗著,眼前又渾濁了。山虎過來攙她,她被蜇了般地猛挫了他一肘子,他手更緊了,恍若一條狂虐的黑蛇恣意地絞纏在她臂上,她撲騰著,激得山虎心急火燎,他騰出一手摩挲她胸前的肉鼓,醬色的厚唇尋在白皙的肌膚上嘬嘬著。花兒心力交瘁,做女的天生少長了兩根肋骨,修長的軀體在男人手里也是只羔羊,一切如墮進噩夢里,昏惚中她似乎沉入了水底,這讓她體味到童年溺進冰窩子的感覺,手掙扎著,就是浮不出水面。窒息里她死揪住山虎的衣袖,她想有一棵草就不能斷了活的想頭。隱隱中,忽聽一聲鈍響,山虎萎在她胯下。

荻兒豎在門旁,牙咬住腮里的肉?!罢宜溃 彼辶R道,把手里的磨棍丟下。

花兒整整衣衫,噓唏起來。沒啥好哭,她知道山虎得不了手,只當是在茅坑里挨了一跤,淚是沖荻兒的,不知咋的,方才如陷進黑魚壇里的那一霎,腦里梭地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讓她打了個激靈,靈肉在猛烈震蕩的當兒,荻兒出現了。糟事跟好事是個牽連,她這樣想著,淚順暢地爬在臉上。

山虎捂著后腚爬起來,見荻兒在密麻的金星中兇煞著,不信這跛子敢傷人。“你小棗核兒假充木魚子!”他心虛著,掂不出荻兒到底有多大能耐。

“大白楊大,瘋枝子不伐也是棵廢材!”荻兒收起鄙夷的眼光,又滿是柔婉地撫慰花兒說,“黑白各半天,只要脊梁直,房頂塌了人站著!”

山虎尋思雜種你討好小奶奶,瞧他那窮酸樣,像叮囑自己的妹子,花兒蜷坐在炕上,臉上竟有了酡紅。他捺不住了,肚里似有生石灰澆了水,煮得五臟六腑都沸了?!澳闼闼??我這賣籠頭也輪不上你插嘴。告你說,花兒……是我的人了!”山虎火的時候,臉漲得黑紫,黃牙咬得咯吱響。

花兒哽住了,她身子是凈的,平時想的事也是凈的,甚至,她想象中的男女交合也毫無褻意。她要的男人是山是河,累了能倚在巒崗上慵懶地小憩,熱了能溶進清冽的溪流里徜徉。山虎憑啥說這話?她憎惡透了這個猥瑣寡廉的潑皮,仿佛他一身的污濁真的潛入了她的脈絡,血都給臟了。

“花兒早有主了!”荻兒忍不住喝道。主兒是誰?蘆兒!全村都知道這事,但話由他口出,倍感茫然。蘆兒憑啥?老爹當年一只雞就定了花兒的歸宿,想起來真該詛咒這多舛的世間??刹皇翘J兒又是誰?

山虎看荻兒的樣兒蹊蹺,猜定這龜孫心根不凈,詐唬道:“花香招蝶!這得看緣,可憐你晚托生兩輩兒,小孫兒饞奶奶,沒你的份兒!”

“俺日您祖宗!”荻兒火冒三丈,“你干骯臟事還損人,天眼睜著哩,你算哪路仙!”

山虎胸中如燃響了炮仗,猛踹了荻兒一腳。荻兒腰眼上一陣灼痛,黑屋就翻了。他重重地摔到炕旮兒里,周身的毛孔里嗖地冒出一陣冷汗。

“還戴孝帽往前拱不?”山虎藐視著躺在那里的矬子,還嫌不解氣。驀地,他看到炕旮兒里射過兩束如劍的寒光,暗打了個噤子,往后縮了。

花兒扶荻兒回到家,他暈倒在炕上,迷糊里,他感到自己的那條好腿也跛了,膀上掮著碌碡,殘喘著往土埠上攀。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吃力地睜開眼,跟前一陣雪亮,啥也看不清。他感覺到了,花兒跪在炕頭上,用濕布輕輕揩著他的臉。他凝住神,看見兩條明凈的小溪,淙淙的清泉從那深遠的幽谷里蜿蜒淌過。熱淚滴到他腮上,滋潤進心田里聚起一團融融的暖意。眼前又模糊了,潮兒在眶里澎湃,他感到花奶奶像娘,又像妹子,想到這他閘住了,他記起來了,他本不想罵山虎的,可山虎那句話不是人話。

花兒娘在旁邊候著。荻兒爹娘受不住厄運天降,逆來順受地喪著。荻兒爹把憋進腔里的煙霧吐出來,“這樣不是法兒,鬼叫門了,你孤兒寡母的,沒咒沒符,后頭說不定鬧出啥來!”他瞥瞥花兒娘,“你該拿個譜兒!”

“俺是婦道人,你雖輩兒低,譜管用!”花兒娘睽著荻兒爹。

“要我說,爺在世時許過話,蘆兒實誠,成了親,山虎就死心了!”荻兒爹不住地咳著,害癆病似的。

花兒娘蹙著的眉頭舒展了些:“蘆兒爹前幾天也提過。不過不逢年過節,單辦這事不省。再說要看吉日,老仙婆胃口大,沒兩瓶好酒裝憨兒,散的都不要,潴子里水又漲了,不趕集上店,酒哪弄去?”

“這不火上房了嗎?閨女一輩子的大事,日子還要看,抽空約上蘆兒娘,酒她家出。水大出不去,村里啥菜都有,圈里的豬也夠肥了?!陛秲旱黾钡卣f。

“就沒別的道了?”花兒茫然插話,蠟人般地盤坐荻兒旁。這稚純的聲音滿是憂戚,在低矮的黑屋里聵動,燥打著人的耳鼓。

“啥道?”荻兒爹嗡道。

屋里沉著。荻兒的腰又撕裂著,他合上眼,一切黑騰騰的,天地從沒這樣黑過。

花兒成親那天,天不開面,密云蔽日。她進門時霏霏地下起了鞭桿子雨,把院里望喜的人淋了個透心。頭天傍黑,荻兒從木盒底下翻出幾扎火紅色的毛線,這是他在城里賣草藥換來的,二百多塊錢。當時他一眼瞄上了這鮮艷的顏色,就知道會有大用場。在花兒家門前,他躊躇著,本想當面交給花兒,說上幾句話,看花兒家里黑著,毫無動靜,一點不像臨喜的樣子,心里強填上的爽氣便蕩然無存了。待了半天,他決計還是不進去的好,就悄悄地將毛線掛在門柵上,他想花兒明兒肯定會看見那火紅火紅的顏色的。早上五服內的族人都去蘆兒家吃喜面,荻兒沒去,他躺在炕上,給自己腰上敷了草藥,小解時便血,幾天不見好。望著房沿瀑下水線,雨星兒淅瀝地潲進窗內,席邊濕漉漉的。隱隱地,村那邊傳來鬧房的喧嘩,荻兒骨碌爬起來,縱身下地,腰上的肉讓利刃絞刺著。他自虐地竄到天井里,黑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抽得臉皮生痛。

約莫在花兒和蘆兒圓房的時辰,北街上在高聳的土墻內寂著的小瓦房里,哇哇傳出幾聲蒼朗的嚎哭,山虎爹咽氣了。

這天是河洼人悲喜交加的日子,人們打著飽嗝出了蘆兒家,去領山虎爹半尺孝布。

花兒稀里糊涂成了女人。男女的事沒啥體味,她覺得夜里除纏住男人的熱身子睡有些新奇外,并沒啥特別。男人整日樂顛顛地,樂老天啥事也不曾薄他。花兒沒啥好樂,也沒啥好沮,只是哀嘆人生的好光景像不經花的錢,眨眼就揮霍沒了。

花兒過門不到半月,重孝在身的山虎當上了代理村長。時值暮春,薄地里的莊稼蔫長著,莊戶人有幾天空閑,山虎派南街上的六指滿莊吆喝,讓村民去汪邊集合。

日上三桿時汪子邊上聚滿了人,媚艷的陽光綿綣地揮灑過來,嗅著青鮮的蘆葦溢過的甘爽,村民們都迷厥著。山虎清清嗓說:“俺爹去了,他老耗了半生,臨走也沒盼上個好光景。俺爹咽氣前叮嚀俺說,帶好大伙兒,干到老!”他臉上蓄滿莊嚴,記起老爹在彌留之際,艱難而神秘地說虎兒你不要糊涂,治水源于治人,在河洼村,能悟透這理,你就是爺!山虎把夜里想好的話都吐了出來。人們對開塘并無好惡,只是感到莊稼人閑著招病,浪費了一身力氣。山虎正沉湎在對爹的崇敬里,見老少爺們的臉上都像掛了層灰,刮風下雨都那么副樣子,這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娘的春上水涼,開塘先從淺處下手,攔腰打上道堰,從陽面上土,準吃半夏的澇雨。就是退不下水,南灘的莊稼夠了種子還能賺個秸。明兒起,一家出個勞力,沒勞力的一天趟五塊錢!”說罷,他抄起掀把,嗖地甩進汪子里,凜然地說:“別動,明兒這畝把地,我包了!”

村民們隱隱記起過去山虎爹站在那里的樣子,這架勢像條漢子,燎得大家剛從蟄冬里醒來似的,都挺直了脖子。

要散伙的當口,荻兒扼著腰沖山虎喊:“這法兒該改了!”他聲音亢亮,如天雷擊頂?!皫资炅?,老人都熬得不多了,再過幾十年,咱也老了,葦地就能種莊稼了?”

野孩子時,吃肉魚長大的山虎,從不把清湯寡面養身子的荻兒當角兒。跛子成人了,雖侏儒似的不起眼,可在山虎的心稱上,那嶙峋巴骨卻把他的砣挑得越來越高,這讓他不敢再輕視荻兒的分量。山虎匿起鋒芒,故作老成的樣子哼道:“高輩人還沒發話呢,你喝得河洼水,吃得坡上糧,就算肚里有點墨水,也用不著打噴嚏都板個斯文!”

“我是輩低,樣兒也礙眼,可肩上扛著的家伙不單是看風吃食!”荻兒環顧了一下大伙兒,“你們想,咱年年治水,葦棵兒年年往外瘋長,是啥理?水面大了,百兒把畝哩!四下的水咕嘟咕嘟地往洼地淌,只要源頭不斷,你就是十年開八塘也造不成田。倒不如靠水吃水,雖是死水,養不成魚蝦,可我琢磨,能長水草養葦子,就能生菱角長藕,種水稻!”

瞧著荻兒那對爍亮的眼,有人說這興許能辟條道,有人說菱角不稀罕,頂不了饑困,藕是蓮花根,女人吃了滋補。接下來村里明白人開始把話題扯到蓮花上,說蓮花是富貴花,窮山惡水連棵好草都不長。再說咱這兒能種稻,祖宗還不讓人罵死,咱世代吃地瓜,喝荒水,咱沒想到的祖宗早都干過了。

山虎火了:“啥叫斷源頭?”他朝村部一指,“那‘大禹’獎是街上揀來的?咱就這遭罪的命,前輩們還知道個丟卒保車哩,沖它,都得給我下塘,沒講價的份兒!”蘆兒爹插話道:“這話對,好歹得對住免糧免款的待遇!”山虎接著揶揄說:“藕我吃過,花兒鮮艷的像新媳婦的紅襖。咱除了蘆葦,再綠油油地栽上一汪子,呵!秋后劃著木盆鐵鍋,咱莊戶人也逍遙回兒,啃著淤泥里的地蘿卜,在蘆葦蕩里捉迷藏吧!”

人們嘻哈起來,蒼朗的聲音招得汪里的黑蛙呱呱亂叫,堤腰上的楊柳拂動著枝條,讓遲暮的村落有了生氣。

“毀掉葦子不難……”肥臀圓腰的苗苗嘹起高嗓,扯得前懷直顫?!斑@水田說不準收啥,藕俺也吃過,上得了大酒席。再說沒吃過大米,就斷定長不了水稻,咱這腦袋,是不是……”她尋不著合適的詞,憋紅臉接道:“太窮了!”

花兒默著,自進了蘆兒家,她成了人們眼中的好女人,屋里屋外沒縮手的營生,在人前不再跟人打情罵俏,一臉的安詳讓好事人挑不出刺來。她冷瞅著苗苗,欽佩這大閨女不善,在人群里亮著不忸怩,心里跟著暗暗痛快。她知道荻兒肯定在理,他若說天要下雨,她晴天出門也會帶傘,發傻地服他。她攢著勁,盼大伙認這個理。

腦袋窮?誰嗤笑道,沒聽說把元寶往顱瓢里裝。誰又罵,這死嫚子,咋跟跛子穿一條褲子?兩個一胖一瘦挺配對,跟大螞蚱背個小螞蚱似的。

荻兒的腰又鉆心地痛,他也不知道這藕咋種,秧咋插。只想河洼人成輩子瞎耗沒意思,一汪死水世輩荒下去可悲。沖著山虎,戧他的念頭不住地往外冒。

“大伙沒花錢看了段二人轉?!鄙交⒚嫫疳u色,“咱是莊稼人,地是命根子,治水不是小孩做尿碗兒,是功德千秋的大事!我這村長雖是代理,可也是鄉里封的。等誰選上了這位子,爺們聽你的!”

人群散盡時荻兒還佇在那里?;▋盒睦镪幹S蘆兒家去了,蘆兒走時扯了荻兒一把,噥道:“別逞能,人家當官哩?!陛秲夯腥糇砣?,一陣孤寂襲來,啥也懶得想了。

荻兒出了三百塊錢,十天不用出工。壯漢們小心地趟進汪子的淺處,水腳脖子深,鉆心的涼。他們先選出一道水岔子,攔腰打起條堰,不多時,大伙腿上就暴起了青筋,紛紛爬上岸來歇氣。蘆兒憑著力氣,輕松地將一锨锨黑豆腐般的淤泥端出水面,粗臂一揮,泥漿劃了道長弧,伴著軟綿的噗響,黑星子四下飛濺。蘆兒一連十幾锨不歇氣,地上就像燃著了泥花爆仗。幾個年紀稍長的人,蠻開心地打著下手,黧黑的臉膛上不時地添了些麻點兒,蘆兒爹對兒子愛罵了聲狗日的,石葫蘆做的!家里多出了個人,活雖累,飯吃得也多,可在家待著不踏實,再說一天下來能賺三十塊錢,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掙到這錢的時候,一邊喜滋滋地,一邊罵出這錢的人犯邪。陽光漸暖,水下的人都繃住架兒,揮舞著家什,像一群吃飽的水牛在汪里撒歡。山虎拄著鐵锨,腿肚子打著冷膘兒。他橫了眼岸上,荻兒在悠閑地背著簍子去挖草藥,向一灣熱火投下兩瞥冷漠。山虎眼珠子都紫了,將一墩葦根鏟得稀爛。

開塘的三日上,荻兒尿憋,腰又灼疼,蹲在茅房里便血。剛系好腰帶,花兒輕悄地挪開柵門進來,款款碎步踩在荻兒心上,他窘在那里,花兒顴骨高凸,眼窩子泛青,乏力地說:“俺害病了,悶了兩宿汗,勁耗盡了也不見好?!?/p>

兩人對坐著,心都怦怦作響,仿佛要出啥事。荻兒手抖著給花兒切脈,她腕軟如脂,似有蚯蚓在脈里蠕動,暈懵間他分明聽到由天庭飄下一陣喁喁私語,像竊笑一對癡人?!帮堖€行嗎?”他感到房梁上生著無數只眼睛。

“老惡!”她說。

“……怕是添喜了!”

她梭地抽回手:“瞎說!俺有火,成天悶,睡不著心里跟燒著了似的!”

他細瞅她的臉的確暗紅,拿出體溫表讓她量。花兒一側身子,把表掖進腋下,就尋話兒說,問大侄跟侄媳婦呢?荻兒道娘到疃南臼米,爹去坡里放豬去了。兩人都覺得拙口笨腮,哪句話都搜腸刮肚。她跟自己說都過來的人了,還做啥秀氣?“侄媳婦眼神兒不好,有洗漿縫補的活兒應一聲!”她掏心地說。

“這些,俺都能做。小奶忙里忙外的,也得管好身子!”他感激地一笑,看過體溫,驚訝道:“高燒哩!怕有炎癥,得用針!”就從盒里取出針具。

花兒窘著,小窺荻兒的臉色,他神色凝重,似坦然又怯懦,卻絕無邪意。她扭胯解開紅腰帶,那是婆婆給系的,說辟邪又有紅運,一準生個小子。她一慌亂,紅腰帶掉到地上,荻兒拾起來,塞給她。她將褲筒往下抹了抹,不知膚面是否夠用。荻兒手指把那褲腰勾到她臀下,花兒身子一抖,羞赧地半趴在炕沿上。鬼使神差,荻兒的手發木,屋里光暗,眼前一虛,愣是看不準針穴。花兒鍋著腰,半晌不見動靜,汗溻了胸窩子,旋即能聞見脖領里溢出的香饃味。

“小奶,你挺會兒,就好!”

她歪過臉說:“沒那么嬌,隨你扎就是了!”

他拗勁將針頭往那圓蛋兒上攮,添了個紅點子。他大了頭,舌頭黏在牙上說:“小奶你忍著點兒,俺今手生!”

花兒噗哧一笑:“這就跟撓癢一樣,忘了有年俺割草豁了指頭,血淌得泉子似的,你嚇得那樣,找薺菜給止血,俺怕了么?”

荻兒揩了把汗,埋怨自己混球,醫生給人打針是閉眼的活兒,怯啥?他靜起常心扎下,花兒臀上聚了個肉疙瘩,核桃般地嵌住了針頭。荻兒癱到地上說:“小奶你穿上,俺丟丑了!”

花兒也惴惴不安,替他攢著勁,寬他心說:“笑死人了,俺見你給小孩打都不費事,你把俺當小孩好了!”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倒像是在有意羞他,自己先起了幾分臊。

“吃藥吧,真的不行哩!”他滿是懊喪和自責。

花兒整好衣裳,面上有了濕潤的桃紅,說:“我就這賤脾氣,挨幾下就輕快了!”

她走時輕盈盈地,荻兒在惶惑,病怏怏的一個人,咋說好就好了。

夏日里天長,坡里的麥子旱卷了葉子,汪里的荒水也退了許多,大家顧不上開塘,都忙著往自己家田里挑水。荻兒身骨差,清晨天麻麻亮就挑筲出了門,日頭毒時剛好澆好最后一壟地,就坐在樹蔭里消汗。坡兒不高,離汪子幾十步,綠葦硬挺地往四周彌散著翠光,坡上卻無水脈,莊稼喝的全仗天上賜雨,落下就靠莊稼人的肩膀。荻兒盯著羅鍋著腰往坡上攀挑的人們,臉都曬得絳紫,覺得可憐又讓人竊笑。苗苗腚大腰粗,起先混在漢們堆里逞能,幾趟就怵頭了,她見荻兒躲在涼處觀景,丟下擔子就坐在草棵上。荻兒說你別讓地氣傷了身子,苗苗扯東拉西,沖著荻兒不擇眼,心說這小子肚里能盛天,活得有滋味,就是成天鎖住眉頭憂郁寡歡,誰也猜不透他的天是陰是晴。苗苗說過些日子潴子里的水淺時,她知道有條能趟出去的水道,想去趟城里,到荷花灣里挖兩只藕,回來栽在汪里。

荻兒愜意地望著遠方,仿佛在那片綠油油的葦叢里匿著一道旖旎的風景?!昂苫??花兒你見過?”他呢喃地問。

“畫上有哩,裙子葉,花兒俊俏透了,粉嘟嘟的,讓你恨不得去咬!”

荻兒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清香,他知道這味兒是從樹上飄下來的,賣傻地問:“哪來的甜瓜香兒?”

苗苗嗔罵:“呆子!洋槐花兒開了,小心讓蜜蜂蟄著眼!”

“比槐花兒香,是遠處吹過來的?!彼阂f,思緒讓鬼牽著走了。

“啥花兒?葦纓兒還沒開苞,野花兒讓水臭熏了,就你鼻尖!”苗苗喜得腮都酸了。她忽見荻兒兩眼潮潤,面紅耳赤,舉止也亂了。迷惑的功夫,花兒挑著水上來,她瘦了,身段更顯高挑,頭發凌亂,臉煞白,像著了霜的水蘿卜?;▋阂娸秲汉兔缑缋梢恍]搭話,苗苗看清花兒與荻兒眼線碰了一下,明晃晃的光兒在半空打了個結,荻兒好似受傷了。苗苗驀地悟到啥,罵這老實人原是個花癡。

收罷麥子,種上秋玉米,莊稼人有幾天的空閑,山虎又號上人去開塘。

夏日里開塘與暮春不同,漢們跳進塘里抄掀往汪里挖,這時誰都不肯花錢請工。早上漢們還穿條褲衩,臨晌時索性脫了個精光,黑泥掛滿灰不溜秋的臉膛,頭發也讓泥漿結成了綹子。勞作正酣,浸腰間的渾水湯里虎有生氣的肉物在漢們的暗處游,呼叫聲伴著岸上泥花連天的噗響,偌大的一個汪子,宛如一個惺忪中的少婦,讓一群沒臉的潑皮肆意地調笑。

歇息時漢們聚在柳蔭里嗞著旱煙,吊著疲蔫的男根,照例圍著它演繹古老的故事。山虎不再下水,整天神氣活現地瞅著浩渺的汪子,腦里也似葦兒一樣蔓長出些紛亂的念頭。他聽不得漢們的粗話,襠里憋不住,挺不直身子就走了。走時神情恍然若失,心里嫉恨起一個女人。

傍晚天忽降陰氣,細雨把天井里的梧桐樹打得嗦嗦響。吃罷飯,蘆兒匆匆上了炕,難得有個涼爽的時候,黑屋里隆隆地充滿了欲望,男人性急,喚著正間的花兒?;▋嚎粗咸焐献詈笠活w星也悄然隱去了,心想世事如天象,地上的人跟星兒差不多,明晃晃的說不準啥時就黯淡了。她想起了荻兒,算起來也二十六七的人了,討不上可心的女人,那日他跟苗苗在坡上說的話恰好刮進她的耳朵,啥時想起心就往下墜,這花那花的要癡哩,這冤家心都費偏了。她越想越疚,欠人家一條命哩,還跛了腿,人前不成樣子。平心說,她打懂事起就敬著荻兒,覺著他像個人,骨子里都是鋼氣,是虎背熊腰的蘆兒所不及的。蟬兒在樹椏上呻吟了幾聲,借著燈光,天上一片蒙黑,荻兒的影兒就在那深暗的地方若隱若現,虛渺著如游離在夢里。說不清多少往事,攪得心里酸酸的。起風了,吹皺了花兒的眉,黑發恣意地在額上撩著,魂兒像丟了,連男人的喚聲也沒聽見。蘆兒急了,抓起笤帚拽到地上,花兒醒了夢。炕上的事一點不快活,蘆兒吭哧著,花兒說雨下大了,豬圈上的草快爛塌了。蘆兒說下雨正好下種兒。花兒又說日后別讓爹下塘了,有沒有不差那幾十塊錢。蘆兒蔫了,話也不說就睡了。

天下了場透雨,大堤上的柳樹都挪進了汪子里,一灣蘆葦在明媚的陽光下青翠欲滴,貪婪地往外瘋長。塘開不成,漢們都閑得難受,湊在汪邊說瞎話。六指取笑蘆兒人高馬大,有塊好地,愣播不上種兒。鬧著鬧著話就扯遠了,傻三有油有鹽說起某莊誰家媳婦借種兒的故事,蘆兒面布陰色,破口大罵了一句。伙計們怔住了,不知他起得哪門子邪火。后來都在私下嘀咕,說八成蘆兒不行。

午飯上,蘆兒爹溫了酒,壺見底時嚷:“蘆兒你雜種不孝!”蘆兒紅著眼,菜都沒敢咽,不知捅了啥婁子。“不給祖上添個燒香的,你枉吃枉喝了!”蘆兒有些冤:“我也急,你當這是種瓜栽茄子?!薄澳阈乃季蜎]跟老人想一塊去……”蘆兒爹嗆住了?;▋嚎s在里屋在織著毛衣,火紅的線在指尖上顫動著。這些平淡的日子,盡讓她用手里的活給打發了。有時她嫌自己織得太快,無緣無故拆掉大半截,要不就反復鼓搗一個花樣,總不離手。有回蘆兒煩了,說你一輩子就織那玩意兒吧,啥也不顧!花兒白了他眼,蘆兒說織那么大,你擔得起?花兒說不是俺的,蘆兒就樂了,說我一輩子還沒穿這么好的毛衣哩,就是顏色嫩了點兒。她聽公爹奚落兒子,知道是在罵誰。蘆兒娘沖她嘟囔說也該有點動靜了,神沒少拜,不知差在哪兒?說罷給盛上一碗稀飯,上面飄著一撮兒黑糊。花兒詫異,婆婆說是剛求來的神藥,靈驗著吶。

花兒進荻兒家門時有些忐忑,荻兒娘覷起眼,瞧了半天說小嬸來了?;▋鹤屗行吡?,說這幾日不好受,找大孫子抓點藥。她這樣稱著,心里開始坦然,悄聲進了內屋,荻兒正苦冥著咂著草根,花兒倚在門框上候著,他一點也不覺。花兒憫意油然生起,荻兒奉養兩個老人,日子清苦不說,還整日做學問,沒個冷暖,拾掇得再好,也不像個家。荻兒察覺到啥,抬頭便見花兒脈脈地瞅著自己,她那件圓領橘黃衫襯得滿屋都流金溢彩了。荻兒舌根子縮進喉里,愕著。

“俺害病了,夜里睡不死,老溻汗,惡里霧罩地做夢!”花兒把腕子伸過,讓他號脈。

荻兒看她臉色蠟黃,膚上起糙,顴骨更凸了,唯有清澈的眼波顯得幽幽深邃。他猛想起那次給她打針出的丑,耳根又開始溫熱,指尖上有顆心在跳,不知是誰的?!坝謵??”他唐突地問。

花兒這才記起,把婆婆在她碗里下的黑糊兒拿出來:“俺婆婆去老仙婆那兒求得,我吃了就想吐!”

細看那沫兒,荻兒驚駭地說:“這凈是陰旮兒的灰土,哪是下口的東西?治???不要命就燒高香了!”

“那……”花兒朝屋外窺探,靜著。她手心撫住肚子說:“俺咋就沒點動靜?”

荻兒臉刷地紅進脖里,像是這事與他有瓜葛。花兒臉也掛不住,讓荻兒難堪,還不如把心事埋住呢。

荻兒一懵脊梁就濕漉漉的,支吾道:“瞧你腎虛,不養好身子就別想別的?!闭Z塞了一會兒,又說:“我也不行,夜里跟鬧鬼似的!”

花兒莞爾一笑:“這可好了,一個方兒治兩人的病,總不睡覺還不成精了!”

“水里有種水翦草,不好找哩,配上野棗核熬湯,幾回保你睡懶!”他說。

花兒說你傻了,汪里就有。她有次鉆進葦蔭里消暑,越往里打探就越爽涼,翠葦縱深無邊,棵子里有妖似地詭譎,她心里犯怵,越發著魔一樣往里走,腳焦酸時踩到一塊禿地,禿地四面狂蕩著葦浪,人像置身在綠風里,她撫去地上曬暴的泥皮兒,細沙就袒了出來。她撩開茂密的葦障,忽見黑魚壇就在不遠,那黑幽的水面上就生滿鮮活的水翦草,在斑駁的陽光下挺著嫩綠的葉子?!昂筇斐赃^午飯,你在塘南等俺!”

花兒出門碰上了山虎,山虎說這么快就完事了,小心下個瘸崽?;▋侯^發一甩,說有錢難買個樂意,這得看緣。

日上中天時,熱得出奇?;▋涸蠂乖诿︼?,鍋燒開了,向灶里添了把柴,起身往鍋腰上糊餅子。婆婆又去老仙婆家求藥去了,公爹有些不適,坐在梧桐下納涼?;▋好Φ么蠛沽芾欤蹪煲蚕塘?,手里攏著面團子,沒糊上幾個,火苗就由灶楣上舔出來,燎疼了她的腿。蘆兒進門,花兒說快把火續上。

半天沒見動靜,火劈里啪啦燃著了灶前的柴草,花兒生氣地舀過一瓢水潑下,煙霧彌漫開來。她這才見蘆兒拉了個驢臉,就像春上死了豬仔那個樣。

“咋了?”花兒怕出了啥事,餅子滑進沸水里也沒撈。

“你說咋了?”蘆兒話語生硬,“你昨晌去哪了?”

“去荻兒家,犯著誰了?”她看不慣男人讓醋灌暈的酸樣,惡脧了他一眼。

“荻兒荻兒的,好聽咋的?”蘆兒心錐得溢血,豐厚的胸膛鼓成了金剛蛤蟆。

花兒把泥盆往鍋臺上一推,朝蘆兒討說道:“蘆兒你今兒說清楚,俺背你干骯臟事來沒?那些戳事的畫條竿兒你就爬,就盼咱兩口兒鬧。你想啥俺明白,山虎毀俺我不指望你護著,可你,別幫他拿刀子!”說著,她眼圈紅了。

蘆兒還惱著,嘴卻軟了。天井里有了蘆兒爹的咯痰聲:“風不來樹不響,鋤鐮好使……是柄讓人攥著呢?!?/p>

鍋腰上的餅子全塌進鍋底,煮成了粥糊。

翌日,冒紅的日頭像在葦蕩里撒了層辣面子,不肯給人一絲清涼的空兒。

花兒在汪邊尋了塊凈水,蹲在那里洗碎布,埠上有人走過,踩得她心慌意亂的。碎布洗完了,涼在葦梢上,花花綠綠點綴著蔥蘢。蘆葦葳蕤時,水給濾得稍清,她打心眼喜愛這黑泥里郁郁蔥蔥的賤物,想不出河洼村沒有這片青翠的樣子。她試著把腿伸進水里,幾尾烏亮的魚兒在往腳丫里鉆,水面上,能映出她黑黑的眸子,頭發有些燥,模樣還是俏得讓人憐愛。她心想,要是再走過三個人荻兒還不來,讓他一人找水翦草去。剛生起這念頭,她猛感背后一烘?!皣標腊沉耍 被▋耗樇t如熟,不知有啥好臊。

荻兒站在那里,他換了短褲,那條跛腿細細的,一副孱弱的樣子。

花兒卷起褲筒兒:“右邊水淺,先繞到禿地上,不遠就是!”她沒提黑魚壇,像領一個健忘的童友,去溫尋那條牽魂的舊巷。

荻兒怯懦地說:“你指指就行,我能找到!”

花兒面褪了紅,羞惱地頂道:“你也這樣,盡跟自己打架?!闭f罷徑自趟進水里,搡得葦條兒來回悠。走出十來步,她朝荻兒激將:“小時候的膽兒都長沒了,你縮在那兒,別讓鐵貍子咬著!”

荻兒木憨地下了水,跟前的景兒全沒了顏色。葦聲窸窣,和著水花的脆響,古汪子漸漸便屬于兩人的了。七月里是葦子貪長的季節,茂盛的像燃著了一灣綠火。連逢大雨,水沒到了腿彎子,花兒在前面開道,葦灣里時而浪濤洶涌,層層的纖條細葉在兩人身邊劃肩而過;時而萬籟俱靜,油綠的疊嶂消掉了外面的風。鄉下女娃嫁了人后就很少梳扮,一件汗衫穿幾個夏天。荻兒離她太近,看清了布衫貼在她的脊梁上,還有兩翼那圓潤的肉肩。他怕臟了花兒的好意,就拼命想些別的抑邪,心緒卻總突不出滿眼浩瀚流動的波濤,人在其中,縹緲得如兩只翩飛的蜻蜓。荻兒想這準是老天做她時逢了高興,才把這塊璞玉雕琢得如此精細,要不就是嫌莊稼漢們不夠累,閑里故意讓人裝出那鮮麗的模樣傷神。兩人默默走著,水鳥和黑蛙不時弄出點響動,怕誰難堪似的。荻兒索性把花兒的背面看個飽,像在縣城展館里凝視一副浴人的素描。他想我怕是真的要完了,平時有過想女人的念頭,在醫術上,還研究過女人的身子,沒啥稀奇。今兒不行,啥都虛游古怪,血仿佛都被螺旋的心泵抽干了。他彎腰洗了把臉,心里吼道花奶奶,俺是您孫子。水舒緩地淌進胸膛里,渾身的熱才消了些。

“荻兒!”她看他有些奇怪,柔婉地叫了聲,荻兒側耳細聽,沒等出下句。他懵忪著,揣摩著花兒的心思。

“你喜歡蘆葦嗎?”她沒話找話。

“沒它,荒水就把咱河洼毀了!那些臟物,都讓它給吃了。”

“俺就是怪喜歡,從來沒聽說它吃臟物?!彼剡^頭,似有領悟地道:“怪不得汪里的水有時清有時渾。”

“它賤,命強著呢,有多黑的水,就有多綠的葦子!”和花兒在一起,他腦字能生出若干念頭,像涓涓不斷的泉水。

“那……”花兒瞪大了眼,“開塘毀葦白做了?”

“人吶!總跟自己過不去,作踐自己!”他沉思著,像個先生。

花兒一笑,又沉靜下來說:“這話挺深,書上說得?”在她看來,荻兒是本想讀又讀不透的大書。

“自己瞎想的!”他有些靦腆。

“荻兒!你今年二十七了?”

“屬牛的,大你八歲!”

“你爹娘心焦著哩,也該成個家了!”她不敢回頭,特意放低了聲調,心還是像條沒被捉住的魚,撲棱了一下。

“早哩,這事求不得,等二老過去了,啥都好說!”

花兒倏地立住,生氣道:“胡說,爹娘還壯著呢,你要熬多少年?你呀,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這話套在你身上,也……”荻兒鎖住嘴,不想把她扯進來。

花兒啞了,想啥事思念得久了,都在臉上寫著呢。“荻兒!俺好些日子沒書讀了,忘了個字。”

“啥字?要書看,我那多著呢……”另個荻兒似乎在拼命拉她上船,“也不是,盡是醫書……”

“心安的‘安’字咋寫!”

“好認,家字頭下一個女子!”

“荻兒,家無女子不安哩!別挑剔,我知道人家都嫌你瘸,做不動沉營生,別莊的閨女嫁不進來,湊合些,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結實著呢,心不瘸。再說人不是牲口,硬拴在一起才叫不安哩!”

“苗苗壯實,心眼好,能過日子會疼人……”

“俺不想討媳婦,狗哄你!”

“人不能光為自己活,要為自己,俺也不嫁!”

“小奶……蘆兒爺待你好嗎?”

溟蒙的汪子里又剩下蘆葦深叢釋放出來的嗦啦聲,兩人拖著水轍子,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著。

“你爺待俺好!”

“咋好?”

“啥咋好咋好的,拿俺當人!”

“那你是什么?”

“俺得往這里想,哪天他給老人揀軟地瓜,還給俺捏了個。哪天他做活讓我歇著……”

“俺爺心眼好,一人能做仨人的活,當鳥兒把你養著……”荻兒替她羅列著,不知是褒是貶。

花兒沒回話,心說吃得一鍋睡得一窩兒,能活就是了。

禿地上,葦棵兒比別處高俏,有股清爽明亮的氣息。仰天長望,空中的流云都讓地上的景致襯得嬌媚了。腳下的細沙如軟綿的流體,踩在上面心怪癢的。

才想歇口氣,荻兒突然驚栗地喊你腿上有血!花兒娘哎一聲僵住了,一只肥碩的螞蟥饑餓地吸在她皙白的腿肚上,頭探進肉里,蜷著油墨色的脊梁,一匝匝地往里蠕動?;▋核撼读艘话?,那家伙又粘又滑,像抓不到的影子,就又娘娘地叫著,癱到地上。荻兒說你別慌,忍著點兒,掄起巴掌就朝那鬼東西扇起來,一陣啪啪響過,花兒的腿立馬紅腫了。那黑家伙經打,并無畏縮的意思。荻兒說你再忍點兒,這東西扯不得,俺要下重手了!花兒兩手緊抱他的胳膊,說你快打,鉆進脈里俺就沒命了,嚇得臉煞白。他下了狠,牙咬住腮棱,沒輕沒重地連打了十幾巴掌,螞蟥熊了,骨碌一下滾了下來。

“好哩!”荻兒氣喘如牛,盯著花兒紅腫的傷處,囁嚅道:“它埋汰,不狠不行!”

花兒攏住魂兒,見荻兒癡呆的樣子忽兒又覺好笑。血殷殷流著,腿酥酥地痛,荻兒惶拙地扯起胸前的汗衫兒,輕輕給她拭著。

日頭又往上躥了一截子,禿地上滿是蔭涼,融融的葦窩里,颼颼透著爽氣,把夏日的暑熱摒得七零八落。花兒嫻愔著,驚悸過后,倒覺得虧這活物了,賺來了荻兒幽眇的撫理,那痛楚的地方如注入一針麻醉,沸血在體內涌流。她感到一陣舒倦,荻兒的手在恍惚里越來越大,不一會她嬌瓏的肉軀就全棲縮在他的掌心里了。

荻兒單腿跪地,索性脫下沾滿血漬的汗衫,挑干凈的地方去擦。花兒看著他的上身,不由驚嘆這漢子的確長得仔細,她看得那么真切,黑眼珠都凝滯了。荻兒目光與她碰了一下,倉慌地想起了什么:“俺衫兒臟,感染了傷人……”花兒才不怕呢,把腿朝他一蹬說:“你給俺治!”“不如……俺給你吮吮!”不容分說,他埋下赤潤的瘦臉,唇熨貼在傷口上,嘖嘖吸起來。花兒想叫,卻出不了聲。荻兒躬著背像那只螞蟥,開始只有他在吭哧,稍后花兒也喘得不行。他抬起頭,咕咚一下將咸漬咽進肚里,兩人佛像似的刻板著,把惴渴的眼神印進對方的瞳仁里。

“我不是人……”荻兒生冷地說。

花兒羞訥著,心想: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不成?他失了人形,她就暗盼著盡你鬧,能吃了俺不成?越這樣想,虛幻里有條誘惑的壑子就橫在眼前,逼著你跳。黑發濕漉漉地貼在她的額上,心跳錯了點兒。

“長水翦草的場兒在哪?”他遽地想起自己干啥來了。

“喏”花兒慌促地起身,嘎嘎踩倒一片蘆葦,黑魚壇就隱約顯露在眼前。壇里雜草橫生,水葫蘆浮藻在當中恣情地長著,不遠處有一圈兒凈水,黑幽幽得深不可測。那凈水上依稀可見幾株鮮綠的便是水翦草了。當看到那溜窄的翦翦葉兒時,荻兒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

“壇里深哩!”花兒久遠的心底里,黑魚壇是無垠無極、貪婪和繁衍生命的地方。

壇里自古讓人炒得神秘,花兒和荻兒是唯一到過里面的河洼人。荻兒從不愿提起這事,圖人家報恩似的,讓人看扁了。偶爾,他長蘊欣慰,那個遙遠的冬日是老天讓他做回踏實事,一個令人炫目的生命留在了世上,仿佛是對他漫漫庸常歲月最大的犒賞。

“別去采了,那玩意兒治不好俺的??!”花兒迷惘的眸子變得爍爍閃動,一抹胭脂綻在腮上,似乎多少個寒暑悶在心頭的悲惑,在她靚麗的神情里豁然晴朗了。

荻兒放棄了采撈水翦草的念頭,他痛苦地點透了病根:“是治不好!俺只算半拉子郎中,治不好你的,也治不好我的,這藥俺怕今輩兒也兌不出!”荻兒黯然神傷,惆悵和凄愴猝上心頭。

“就不能尋個法兒?”花兒禁不住抓著他的肩頭,語調里充滿一絲反叛的柔情。荻兒打了個噤子,胸里滋長出一股狂蕩的念想,肆虐著如灑在葦葉上的熱光。那光兒烘烤著他的五臟六腑,煎熬里他倏地發現自己赤裸著身子,光兒騰起了熊熊的火蛇,燒著燒著他就成了一堆古怪的骷髏,原本人的真身是牲畜,他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鎖上眼瞼,借著肉軀內潛匿著的震蕩,呼喚著能在靈魂深處澆上一場滂沱大雨。少頃,他睜開眼,熱光依舊在葦葉上挺著。他想誰也悖不了天,亂天綱的事給全家招禍。花兒是有主兒的女人,偷著揣想也是罪過。荻兒干搓了兩把顱瓢,暈眩地站起來,蒼穹上有幾縷云帶飄忽,他筋骨透涼,沮喪地說:“回去吧,小心布讓賊偷了!”

花兒戀著窩兒,忽見荻兒螞蟥一樣熊了,恰巧腦里又來了給她捏過軟地瓜的蘆兒,不禁也感幾分荒唐。

臨下水,花兒害怕,螞蟥叮在皮上的血斑還沒凝,她腳才蘸水又踅了回來。

荻兒彎下背,啥也不說,花兒在猶豫和貪婪間輕輕跨在他腰彎上,荻兒微微在她大腿上一攔,花兒是水,荻兒是泥,驟地天地都融合了,風不再吹,葦葉也懶得響了。他步履蹣跚,攪得水嘭隆響,葦梢兒刺撓著兩人的袒處。荻兒舉目遠望,紅日頭在滾滾的綠浪里漂浮,一切都顯得不真實起來。腳下更凌亂了,他分明感到頭頂上輕渺地旋動著一團靈氣,緊裹起他倆在這迷離的古汪子里漫游,瘦削的脊梁上,有坦巒的山谷擁著,像寒冬偎依在避風的陽窩子里,天變得忽而降雪,忽而風嘯。荻兒流汗了,花兒酥軟的下頜兒輕磕在他膀上,懶懶如貪睡的貓。荻兒喘吁吁的,花兒分辨不出這歡嘈的山風是從哪刮來的,只感到嬌柔的軀體真的成了水,一滴滴滋進那片沃土里去了。她懵兮兮地尋思咋會有這般感受?似乎意識到讓荻兒背是個錯,老天在誘惑兩個老實人做傻事。她想起了蘆兒,蘆兒溫存她時像睡醒的獅子尋著了吃的,一陣豪飲鯨吞,剔罷牙隙,啥都虛淡了。今兒錯就錯在偎在荻兒的背上竟是這么快活,她不由緊緊摟住他,呼哧著跟他喘成一體了。

走出蘆葦蕩時罩在身邊的靈氣散盡了,只見埠上塵土飛揚,花兒腳剛落地,就感到四周有些異樣。

“好哇!老少爺們忙開塘,你們真會選個時候,怪不得水退不下,原來汪里有鱉!”山虎冷笑著豎在歪脖子柳下,像個套住兔子的獵手,旁邊擁著幾個人是他的本家兄弟。蘆兒躲在人后,親眼看著花兒趴在跛子的脊梁上,他闊臉漲得锃青,一時亂了心緒,要命也想不到花兒竟是那種遭人嗤笑的賤人。他一跩一跩走到荻兒和自己女人近前,三人釘成了樁子。蘆兒臂上的肉餑餑在動,眼里刺出了刀刃兒。荻兒心靜如水,像是大人在琢磨孩子要玩啥把戲。

“雜種!”蘆兒往前一蹭,胸前的肉棱子觸到荻兒干癟的梭骨上。

“小爺!你損俺中,別傷了俺小奶!”荻兒聲洪如鐘,他實在忍不了山虎掛著笑紋的那張臉皮。他又有些怯,望著惶恐無措的花兒,不敢說心里干凈,有點愧對蘆兒。

蘆兒啐了口花兒,花兒淚眼碩盈。男人仿佛想象到一個齷齪的場景,他突然怪嚎一聲,高舉起手掌……他心碎了,女人真不知好歹,俺蘆兒對你好?。]缺你吃沒少你穿,拿你知冷知熱,有屈俺替你吃,有累替你扛,過得門來俺戳你一指頭來么?他越想越覺窩囊,手掌顫抖著,眼前開始迷糊起來……花兒抽搭著,像個乖巧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沖著聚來的人群,用怨艾來洗滌這個大喜大悲的世界。

山虎心頭釋泄出一股酣暢的快感,他朝驚悚失色的荻兒挖苦道:“看你鬧得,光顧痛快,就亂了禮綱嗎?”轉臉又朝蘆兒咋呼:“綠帽子賺也賺了,打老婆算啥能耐?日后她還得給你下蛋孵窩。這偷奸養漢的事一人做不成!”

蘆兒朝荻兒攥緊了拳頭,脖上青筋突起,肉臉急劇地抽搐著。荻兒悸罔地望著蘆兒,如倒霉的麋鹿碰上了獵豹?;▋翰豢蘖耍业卦趦蓚€男人中間夾了個楔子。蘆兒暴怒了:“你這不要臉的……賤種!”一把揪起花兒的濃發……

小村沸騰了。敦厚的河洼人凝神屏氣,如看一處久違的大戲。花兒的慘叫起初讓鉆在大人腿下的孩子驚駭不已,傻三討厭地罵,鬧啥?沒見過狗打秧子?鄉下孩子都見慣了那場景,兩條狗糾纏在一起,讓長棍亂石打得狂吠亂叫。聾婆子心慈,怕蘆兒傷著花兒,向蘆兒哀求說:“你別撕她頭,往腚上打,那肉厚!”

荻兒心里一震,瘸到蘆兒近前,像要撼動一棵大樹。花兒和荻兒爭著往前拱,甘心替揍似的。

“花癡撒野了,花癡撒野了!”孩子們起著哄。

“搶死!我一個個成全你們。”蘆兒瞪著荻兒,所有的仇恨全聚到這個小跛子身上。自己在人們譏嘲的眼神里跟小丑一般。他猛一收臂,攜雷挾電地一拳擊過去,把荻兒摜出幾步遠。荻兒眼前轟得一黑,世界闃寂了。

荻兒醒來時,明媚的陽光照常把屋里映得暖洋洋的,他費了好大勁,卻只見半個壁子,一只眼瞎了,蘆兒爹給上的藥布。事情的了結是在好久不沾人氣的村部里。山虎讓傻三把里面清了遍,這是他代理村長后的另件大事,開塘的事也不小,凡事得分個輕重緩急。

屋中央放了八仙桌,沏了茶。正位上坐著蘆兒爹,蘆兒爹在村里的輩兒不算最高,但在世的高輩一個臥病在炕,一個推說耳聾眼花辨不清事。蘆兒爹見多識廣,雖有親嫌,事到臨頭也顧不得避諱。人到暮年,逢事稱得上是隨心所欲,他從未懷疑自己是河洼村的高人。

邊上坐著山虎,荻兒爹娘同花兒娘縮坐在陰濕的地上,荻兒和花兒蹲在一邊。里面昏暗,煙霧繚繞,一縷白光從窗戶透過,幾只蛛蛛無聊地吊在通涼處打盹。

蘆兒爹呷了口茶說:“事已發了,都是家丑,犯不上告官,按老規矩辦。舊時候也有過這事,男的讓人劁了……”

荻兒眼窩子充血,好眼也模糊不清,腰上傷又發了。幾日里恍恍惚惚,好幾次在渾噩里夢見花兒死了,讓人拋進了泥潴子。今兒花兒蓬頭垢面像個叫花子,他胸里不由涌起滿天憤懣,日子還分個黑白不?接下又暗自傷嘆,自知人事,咋總跟這女的拖泥沾水,如前世有扯不斷的絲連。

蘆兒爹蒼啞地加重了聲音:“花兒的罪有她娘在,你先說個法兒!荻兒你罪不可恕,既傷了蘆兒,孫輩戲奶又犯天條,任打,零刀剮你也不解恨!任罰,你今輩做牛做馬也難還家門的清白!”他朝桌上擊了一掌,震得天梁上浮塵嗦嗦飄落下來。

“俺是清白的!”花兒嚶嚶地說。

沒等蘆兒爹發話,花兒娘踮著碎步過去,指尖剜在閨女的額上罵:“小賤種,你丟俺的老臉,你娘俺守了半輩子寡,門前招過是非來么?人不是那狗貓,跟男人往葦灣里鉆,沒事也沾騷!丟死俺了……”花兒娘罵著就岔了氣,濁淚滲進核桃紋里。她踽踽到蘆兒爹正前,祈禱說:“親家,你再看她步,讓小賤種給你家做牛做馬!”話剛咽下,脖子一軟,就癱倒在八仙桌腿邊?;▋和鄣睾傲擞H娘,撲過去攙她。娘抬起頭,地上的灰塵和著淚涂滿老臉,她愛恨交加,邊涕泣邊撕扯女兒的衣裳,花兒放聲嚎啕起來,跟娘抱成團兒。

荻兒爹站起來,往前湊了湊:“孩子瞎了眼,打盆說盆,打碗說碗,這也是一輩子的事!”荻兒娘也幫腔:“孩子還沒家口……”蘆兒爹嫌他們講混理:“照您說,俺還得給曾孫子賠禮……”他晃著站起來,指著荻兒,“曾孫子腳都踏進俺家了,是你的眼值錢,還是俺家的名聲值錢?”他越說越惱,“我還你只眼,你一錐子捅瞎它!”荻兒受不住人們的目光,蘆兒爹拽起了花兒,嚎著:“你還這小賤人的貞節!”

山虎喝了一聲,屋里沉寂了:“您都去見官,看這騷官司誰是贏家……”

荻兒爹蔫了,縮著頭說:“都仰仗你哩!”

“俺真是清白的!荻兒干凈……”她朝荻兒瞄著,又憐又氣地說:“你開口呀!你賠了只眼,撈著俺來沒?”

山虎冷瞥了她眼說:“花兒你靜聲,看你孤兒寡母怪可憐人,你嫁了蘆兒是挖著了福根,偏耐不住野男人的逗引,后頭夾著尾巴做人也就是了??奢秲耗惝斨改缸痖L,臟了花兒一生的名聲,給你留只好眼看點正事也算慈了,這是你作孽的代價。不念你養老,你這種敗壞家風的人當千刀萬剮!”

荻兒忽地站起來,眇眼直刺山虎,忿兒忿兒地說:“都人模狗樣的,我荻兒生來行善,拿黃連當蜜喝,今兒成了逆種!”說著悲上心頭,忍不住朝愣斜著他的幾張熟臉道:“我犯啥了?您說我臟,俺沒做出的您都想得出,是誰壞了花兒的名聲?誰?”他一只眼直愣愣地瞪著,煞是瘆人。

“是誰?”山虎壞笑道:“花兒不是騎在驢身上吧?你倆幾時鉆得葦塘人家都看得清楚,沾黑了她你還想白?”

蘆兒爹仿佛又看到兒媳與這混蛋的茍且事,嚷:“你是不低頭,攪得俺家沒法過了,我就豁出去了……”他逗著氣,手上的煙掉到地上。

荻兒娘哭著,回敬蘆兒爹說:“他壞了您家的名聲俺知道,他都廢成這樣了,誰再往死里治他,俺也不活了!”

山虎眼如鷹隼,看屋里亂成一鍋粥,不急著評理,伺機找尋下嘴的地方。

“山虎爺!俺悖了你,戳了虎腚,可你信不?天不能把我這廢人怎樣,人也難毀我!誰心里有鬼誰知道,只要我有口氣,俺要呵護著花奶奶,你瞧著吧!”

大家一剎都被荻兒鋼硬的話震住了。荻兒爹避怯了,兒子瘦弱的肢體一天天壞下去,傷痛卻在心里。自己苦了一輩子,兒子的命更糟,后面的情形他肉眼凡胎看不清楚。他愚訥著,心像被火煮木的地瓜。荻兒娘硬著頭皮,又哭訴怨大人無能少德,早給孩子說上家口就好了。荻兒愧疚地望著雙親說:“咱誰也不怪,怪就怪人是猴變的,有時做人事,有時干獸事,人為獸時豬狗不如,暗里傷人;怪就怪大家順著日子往回過了,咱是那井底的蛤蟆,就著粥糊喝黑水,愚得腦里都霉了,除了嚼舌頭搬弄事,咱河洼一年到頭連一絲清涼風都不刮;怪就怪兒子不孝,弄成了這樣,怕二老有生之年也享不上天福!”

蘆兒爹又掩上一鍋煙,亂頭無緒地坐在那里掉份兒。山虎暗嘆這跛子肚里有牙,趕緊索住場兒說:“這么著吧,大小我也是個官,蘆兒家虧著,荻兒替蘆兒家開半月塘,洗洗你那身邪氣!”能將兩件大事捆在一起做,他想是再好不過了。

荻兒火沖天靈,烈焰都儲在那只好眼上。山虎心虛,看看后面的本家兄弟,惡得像兇神,腰又粗了,說:“是泥鰍鉆灣,是龍躥天,你算啥角兒?干敗俗事成英雄了咋的?”荻兒爹娘癱軟了,山虎主事不比他爹,好撒野,誰家也懼。荻兒爹認了命,為給兒子保住只明眼,上來摑了荻兒一巴掌,一聲脆響,荻兒感到熱辣辣的臉不再是自己的了。荻兒爹紅了眼窩:“讓他去開塘,要嫌他無能,俺老兩口也去!”

“哈哈……”荻兒突然大笑起來,讓大伙吃驚不小,荻兒越發不能自持,直笑得人們面面相覷,好似河洼村又添了個癡人。

荻兒如患沉疴,靈魂好幾天在地獄門前游來蕩去。昨夜他借著燈光清晰地看到了娘滿臉的皺褶像雕出來一樣精細,她瞇著花眼在一針針縷著荻兒的布衫。爹回來了,滿身憊倦,剛坐到木墩子上,又抓過一捆麥秸擰起了苫。荻兒視線模糊了,品咂著就生姜喝涼水的滋味,骨子里都充斥著徹悟,他要好好地活,絕不毀在爹娘的前頭,有他在,絕不能讓老爹去開塘。

天又下了場足雨,蘆葦蕩里清新意濃,瘦葦隨風拂去,頃頃碧浪夾雜著淤泥水草的潮氣,在酥潤暄黃的土埠下翻騰。

開塘依然喧鬧壯美,春上退下的水造得田又讓水沒了,玉米棵子只露了個蔫黃的頭兒,好歹汪底撂上的黑泥還能肥田。山虎在柳蔭下居高瞰視,漢子們在黑水里赤裸著,攪動起層層浪花,讓身上的泥紋不停地變著模樣。山虎這時有種人上人的感覺,莊稼人同汪子爭地和他能在人前吆五喝六有一絲奇妙的謀和,讓他委實感到自己步入成熟了。這感覺聳得他喘氣有些粗,腳踩到地上跫跫地。

荻兒開塘不合群,單挑。日上半空時,山虎敲響了锨頭,漢子們沖洗了兩下,一個個裸著爬上埠子,一頭棲到陰涼里,相互打趣起來。荻兒獨自呆得遠遠的,早上山虎說開塘有規矩,荻兒趟進水里,鋒利的锨刃不時地在揮動中閃著寒光,山虎一哆嗦,深感治人得動心機,就由他去了。大伙兒也避著荻兒,平時磨嘴解悶都離不開褲腰,要是碰上沾過腥的主兒,嘴上罵他騷,心里卻妒他有饞討。山虎在漢們堆里朗朗地笑,其實心底空空的,他不時乜眼那孤影子,一陣凄涼襲身,悵兮兮地道不清緣由。

花兒懷上了崽兒,這件平常事立時傳成了稀罕,都竊竊道她肚里的崽兒非跛即瞎。夜里消暑,三堆五簇的莊稼人嘁喳地起了興致,說得有鼻有眼。老光棍罵道,早看出那妖兒蛇亮的眼能惹事。六指說,都別正經了,讓你上手瞎兩只眼也一百個心甘。說說鬧鬧整個暑夜就不寂寞,日子過得蠻快。

花兒與蘆兒分了炕,獨自待在廂房里寂得慌,又倚在冷墻上織毛衣。昨天她才拆掉一條袖子,只要這軟綿綿的線絨攏在手里,她愿黑夜變得漫長。公婆的臉像暮秋的風,蕭瑟著讓她膚上起雞皮疙瘩。蘆兒成天喪著臉,她肚子凸了就成了多余的人,想吐時他躲得老遠,生怕弄臟了身上。她能親近的人只有娘了,出了嫁的女人回到娘家就成了客。她回去串了幾次,娘掩門柵時像屋里偷了人,望著憔悴的女兒漸顯了形兒,眼說紅就紅了?;▋赫f,娘你別這樣,閨女我對得起蘆兒家,天明理。娘說,天眼亮著哩,管不住自己能毀好幾窩?;▋和巴獾脑卵纼涸谖嗤渖险譂M銀光,日趨的寥寞就像肚里的肉一樣萌長,屋里憋得要命,一股晦氣蛇般地在胸口盤纏,仿佛肢體都被捆住了,心痙攣地像擰成了麻花。

她悄悄出了土門。汪子里黑茫茫的,陣風乍起,嘈切聲裹雜著蛙叫鳥鳴若似有一群奔騰的野馬咆哮而過?;▋荷s著,從沒想到卑賤的瘦葦在黑夜里竟會變得如此神秘博大。她往凹處躊躇著,草叢邊有活物在動,汪子里在偷摸地繁衍著新的生命。她仰望那彎皎月,孑然地在一幃殘云邊躲著,天與地有聊無聊都永恒著,人不行,一輩子的好時候蟬一樣,唱不了幾天,待下崽荒了俏,日子眨眼就過去了。月兒鉆進云里去了,花兒的心跟著沉暗了,覺得女人有個好臉好條兒是天變著法子戲弄人,倒不如像苗苗,大咧咧的誰也不避諱,一年到頭沒愁沒憂?;▋河謵旱没?,嘎嘎嘔吐起來,她蹲在地上,跟前是一攤鮮泥,怪粘腳的。她有些詫異,白天撂上的稀泥板結得快,誰在瞎黑里做騰?鐮月又開眼了,汪底驀地映出一塊皓白,在沉悶和喧嘯的纏綿里幽光粼粼。她凝凝神,埠腰上坐著一個人,嚇得她差點喊出來。她斂住膽,躡手躡腳地往前湊了湊,那影兒木墩一般動也沒動,花兒眼淚刷地涌泉而出,嚶嚶怨道:“誰讓你毀自己來?能干多干多,又不是包活,沒人逼你。再說這兒多潮,你身上還有多少好件兒?熥了腰咋辦?”

黑影默著,水面起了皺,月光在里面碎成了金黃的片兒,近處的葦條兒在隨風旋動。

“你別讓人掂著,爹娘還指望你養老送終,糟踐垮了誰撐家?”花兒哽咽起來,手使勁往那木墩上掐。

“啥哩?俺身子軟骨頭硬,這塊水面成了,有用場!”荻兒沙啞地說:“看你一人溜達,怕有點啥,你待在那里清心,我動,怕嚇著你?!?/p>

“水里能種金子也犯不著這樣!你心里解不開死扣俺猜得出,你得學會活!”她似乎在啟迪和撫慰受了冤枉的孩子,盡管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會活。

“俺能活,生姜喂,鹽里泡,一年能邁三百六十道坎子!倒是你,拖著身子,活抻著做,心要亮暢,肚里成天裝著孬事,胎兒精著呢,跟著不爽?!被▋簡瓮榷椎?,靜靜地端量著跟前這個瘦弱的殘人,他像蒼老了許多,頭發蓬亂,獨目在西沉的月光下爍爍閃動?!澳阍趺淳汀宦牥车膭??”她輕輕偎過,兩臂摟住他的身子。他光著膀子,汪子邊上風涼,他耗在那里有個把時辰了,身上抖得厲害?;▋旱膽牙餃嘏瘶O了,似寒冬一頭鉆進炕頭的新被里,他沉浸在和煦的夢里,有些享不住這溫暖,怕夢醒了。他哽咽著,淚珠子淌到花兒的臉頰上?;▋簾釡I漣漣,收緊了雙臂。兩人誰也沒哭出聲,那月兒不知啥時墜進禿山里去了。

七月七晚上,蘆兒和六指幾個哥們湊在一起,從家里捎了菜豆、韭菜和幾個雞蛋,去釀了燒酒的老光棍家窮醵。喝了幾十分鐘,燒酒把幾人的臉紅成了燈籠,蘆兒提出到塘里下網捉魚。傻三說,今兒是啥日子?天上的牛郎都摟著織女哩。六指也來了興致,戲蘆兒說這燒酒蠻管用,哥們頂不住了,俺那破女人跟抱著個會說話的猴差不多,干那事……心里盡想著花兒了!見蘆兒不悅,老光棍煩惱地罵都是公狗托生的,伙計們拍拍后腚都溜回了家。

花兒老早就睡下了,白日干不了重活,去坡里鋤草了,身子死沉??欢蠢锶剂税巡袢コ保稍谀抢锕譄┰?,她掀起被單兒,腿腫得要裂,腰也繃得打不了彎兒。她吹滅了燈想睡,不再想些沒滋味的事。蘆兒進來摸火柴,摸著了沒走,脫了鞋爬到炕上?;▋和锱擦伺菜闶腔貞?,他嗡著說我不行了,手便下到她胸前摩挲。女人許久沒靠男人睡,綿綿地說,這怎么行?里頭有你的骨肉哩。蘆兒越發氣重了,手心搭到女人腹上,他摸了個絨絨的軟球,抓過一看,是她揣了個毛線團兒,說,嚇我一跳!花兒慌亂地收起那東西,心猿意馬地說,這幾日他不老實,我盼生個男娃,給你家續香火不說,做女的倒霉透了。說罷側過身子,把奶頭堵到他的胸上。半天無語,花兒心有些疚,細想蘆兒除了愚木長得糙,找不出多少不濟的地方。她把唇貼過去,在他胡茬上蹭,蘆兒有些受寵若驚,女人搶著跟他親似乎不曾有過。

“俺怕……”蘆兒猛不丁地說。

“啥?”蟋蟀鉆進墻縫里唧唧叫著,夜特別靜。

蘆兒頭往枕邊一篩,封住了嘴巴?;▋和┧妒聸]個脆勁,激他說:“就你這黏樣兒,當年我掉進冰窟窿早死了!”

蘆兒忽地坐起,把埋在心里的話倒了出來:“不說這倒好,我怕啥?怕孩子降世……不隨俺!”說罷竟孩子般地泣嗒起來。

“好個蘆兒!”花兒差點往死里罵,男人還在心里糟蹋她,揭她沒愈合的傷疤,再看他讓妒火燒昏的樣子,剛才的親近權當讓痞子調弄了。她知道他妒誰,今兒偏讓他吐出來。“你說隨誰?只可惜俺肚里下錯了種兒,隨誰也別隨你那吊孝不哭的模樣!蘆兒你要心里沒鬼,說穿俺身子鋪給誰了?”

蘆兒在女人面前算是露不出臉了,腦里岔了個彎兒,猛地想女人剛才那熱唇怕是拿他當荻兒了。荻兒孬就孬在他那跛腳瞎眼全跟自己的女人有關聯。打他懂得花兒當屬自己的媳婦起,多少回他暗地里拿自己跟荻兒比,他蘆兒牛樣的壯,一車能推八百斤肥,一看就讓人知道沒壞心眼子。荻兒成廢人前就長得仔細,家門里幾輩就沒出個棒實人。蘆兒曾快慰地想象到,要是我是土埠上的那棵歪脖子柳,他荻兒撐死也不過是汪邊柔細的葦荻,指望他立家怕屋頂連個草坯也披不上??奢秲浩L了個葫蘆腦袋,啥都能盛,學得字能衍生。蘆兒不行,蘿卜大的字裝不滿一筐,他祖上傳的東西也沒荻兒的管用,拔火罐治腰還將就,針灸連他爹也手銹了。荻兒會號脈下藥,人身上的脈絡穴道也分的清,醫院里大夫會的花樣他也不怵,這些他蘆兒的虎背熊腰派不上用場。蘆兒最不愿提花兒落入黑魚壇那件事,讓她小瞧他一輩子。成人后的荻兒待花兒像棲息在肩頭的小燕子,敢向欺侮她的人撒野,敢豁命惹山虎,這些他蘆兒服。要命的是荻兒每做一件事,都給花兒心田里下一顆種兒,漸漸地種兒發了芽,長得枝繁葉茂,春華秋實了。蘆兒深知,在花兒這塊地方,他連一棵草也沒種上,而花兒心里蓄起的果實已囤滿倉淌了。前段在葦地里那件令人震怒的事在他憂患中發生了,憑他那身力氣,一只手能把荻兒掐死,他沒把事做絕。事后,他又恨死了花兒,嫌她臟,葦地里的場景他能想得出,每次想都會有不同的花樣。過去聽男人女人勾搭的事新鮮,豈不知綠帽子戴到頭上,人的尊貴在人前給剝蝕殆盡,一輩子遭人譏笑。平心說,花兒生得一副畫上人的模樣,嫁了他確是件屈事,兒時的蘆兒瞧到她的眼心里就打顫,娶進門更是稀罕得不得了,拿她當寶,怕丟了怕碎了,最怕是讓人偷了,而花兒是笑著讓人偷的。蘆兒越想越糊涂,不甘心把臟水盡往女人身上潑,就又把最毒的詛咒給了荻兒,咒他絕后。他的羞惱中泛起一絲痛釋之感,而瞬間卻又將他墜進悚懼的溝壑,他甚至不敢看花兒那隆起的地方,不知是希望還是罪孽,這當兒天地間仿佛都晦暝了,等他在肉焚魂蕩的煉獄里活過來時,終于徹骨透心地悟到啥才是他生命的快活和痛苦之源。今夜,他感到了錐心地疼痛。

花兒的心涼到了冰點,肚里又不老實,她哀嘆一聲,憐自己孤零,男人就在炕邊上,夫妻一場,肉交合時魂卻在游離。沒人在意她的心思,更沒人在乎她這個弱女子是不是有血有肉,連最親近的娘都嫌她不爭臉,人前矮人一頭。想想自嫁了人就跟路邊的野草沒啥兩樣。她偶爾想起從前曾有過的快樂,但稍縱即逝了。她捏捏身上的肉,似一棵被人遺忘在秋野里的白菜,漸漸皮干里糠了?;▋簝刃纳钐帩撀竦幕鸱N著實還沒有燃燼,抱著體內蠕動的團兒,思謀著還有若干路程等她去趕,此刻身軀里疲倦地萌動起一股執拗的渴望。她悄悄勾住蘆兒的手,怕他離開。

“求求你,躲開荻兒,你要眼珠子我都摳給你!”蘆兒卑賤地哀告。

花兒心上才激起的潮汐退去了。她腦海里唯有讓她感到溫馨的那張臉又讓人涂成了鬼?!澳鞘露际请s種們想出來的,你腦子笨,單不缺花花,你一身力氣,就是使錯了地方!蘆兒,他真的比你好,你這輩子也攆不上他!你再逼俺,后邊還說不定就跟他睡一個窩!”她字字千鈞,把臉給了土墻。

“親娘唉!”蘆兒慘叫一聲,嚎了句鄉下人娘過世才有的話,憎恨地把被單拽到地上?;▋撼鄺l條地朝上一挺,指著圓肚說:“蘆兒你往這使勁,省得孩子生下不瘸!”

嗵嗵一陣重拳狂怒地擂在自己的胸膛上,蘆兒嫌不解恨,頭又砰砰撞著墻。

花兒潸然淚流,蘆兒亦像受了重傷,出門的影兒酷似蒼老的公爹。

天轉涼了,荻兒打坡里拾柴回來,一路上打著冷戰,臨進門,他一眼看見門柵上像起了高高的火苗,他揉揉眼睛,丟了柴禾跑過去,是件紅色的毛衣。他怕毛衣會生翅飛掉似的,一把逮過揣進懷里。

夜里,他脫下夾襖,小心翼翼地將毛衣罩在身上,輕輕撫摸著,感到渾身都柔軟得不行了,宛若被顆顆心擁著。他穿了三回,又脫了三回,傍明摟著它做了甜夢。

花兒為蘆兒生崽是在來年的仲春。早上花兒腆著肚子到田邊的槐樹上采花兒,下坡時崴了腳踝,摔了一跤,接下便肚子痛。蘆兒娘悄悄說給蘆兒爹聽,蘆兒爹知道不是好兆,卻不通此道。聽花兒躺在里間炕上哎喲,蘆兒跟在爹娘腚后像個木憨。

時值雨季,煙霏云斂沒個好天氣,這幾日給女人拾嬰孩的老仙婆讓水狼魔了,不吃不喝,披頭散發地在家里發癲。大塘里水又漲了,封住了路。土埠上遍地的野棘子,到了泥潴子邊上,便見水面上漂滿青赭色的浮苔,淺處的刺蔓旺旺地往沿上的酸棗棘上攀緣,水里一團團煙種樣的紅蟣子在快活地暢游,人著了水膚上就起鬼疹。蘆兒一到泥潴子沿上,腿肚子就抖?;▋河帜锇ツ锇サ剡汉戎?,花兒娘恰好邁進門檻,扎進內屋,花兒嘴里咬住一綹頭發,手胡亂撕著,把炕席都弄破了。這天仿佛非要斷蘆兒家的香火,眼瞅著花兒直冒白汗,身子擰成繩兒,蘆兒娘到底是過來人,邁著扇子腳對花兒娘啁啁道,沒接過孩子還沒生過?

蘆兒娘挓挲著胳臂剝下媳婦的褲子,花兒臉慘白,嘴唇燎了層干泡,像炎日里跳上塘邊的小白鰱,眼瞅著就焦了。她眼珠恐怖地瞪著,沒了黑瞳兒。

花兒娘痛惜閨女嬌嫩的身子,明白女人生產是大命換小命的事,不敢大意,正尋著咒兒,聽到外屋有動靜,隔簾一瞧,是荻兒,他肘彎里挽著紫木藥箱,鍋腰溜肩,蓬頭垢面邋遢得沒人樣。蘆兒家的人沒想這埋汰人敢登門,只當他是瘋了,顧不上惡心,給了他個冷面。

里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荻兒能感到花兒的慘痛。那年荻兒為救她傷了腳筋,她頭回見他一瘸一拐地走路,驚栗地發出一聲凄慘的哀嚎,那剜心的稚音常在他耳邊縈繞。

荻兒往前挪了兩步,蘆兒一把逮了他個趔趄:“你別騎俺脖上拉屎,里頭是人!”蘆兒爹瞌巴著小眼,琢磨這雜種的確有膽,要是往常,他會奚落得他臉往褲襠里拱,可此刻他恓惶著,如折了主心骨?;▋耗锊粫r隔著門簾躥里躥外,叨叨天要塌了,攪得大伙腿都軟了。蘆兒爹吐了口唾沫踩了一腳說:“不信咱家不養人,生孩子不是生病!”

花兒娘又恐懾著從內屋出來,凹陷的眼窩里已擠不出多少淚水,她顫巍著,兩手猛地抓住蘆兒爹胳膊說:“怕不行了!權當她是牲口,還是……讓大孫子看看吧!”

花兒的慘叫聲漸漸變成孱弱的呻吟,門外的紅日頭像讓天狗吞了,黑壁上的橙光隱去了。荻兒待在那道油膩的布簾邊,簾子比鐵匠的圍裙還舊,把那間陰暗的禁地罩得死沉沉的。荻兒清瘦的臉龐上難掩心中的焦灼,他雖是洼里娃子,卻不屑洼里人的庸瑣和劣陋,心里的天磚頭大,啥事都拿愚昧當睿智。當然洼里也有荻兒看得慣的地方,秋天滿埠遍坡的苞谷,蒼爽的長天和身處淖潦而繁衍不息的翠草綠葦。他想起書上把一個好人說成是豎在黑土地上的紅高粱,洼里人大多有像紅高粱的地方,敦厚質樸,命賤。只是在他沉緩的思緒里,瀟瀟糜雨讓一些腐秸爛葉時常發出黑塘的泥臭。唯有花兒是個例外,那年他跛了,他只當是老天本不該給他雙好腿,生怕花兒背著包袱長,誰知花兒偏是個視恩如命的人,打小那戚迷的小模樣在他面前常綻出難以言狀的神情。荻兒被這解不透的玄奧斂住了,夜里花娃子那張稚純的臉如一副清晰又模糊的畫,他夢里盡跟這畫上人拉呱了?;▋洪L大了,荻兒明白自己聚了心病,只是不想讓花兒知道,就避她。那些日子腦里一時不裝她就像家里少了口人,花兒似乎是那郁郁蔥蔥高粱地里娉婷的一棵,綠葉鮮亮,纓穗上有一層抹不掉的彩暈。

荻兒心如刀絞,他朝蘆兒爹央求說:“老爺爺,人命關天,女人生養我不敢說通,但老法折騰要人命。老爺爺,我都廢成這樣了,就當俺是豬是狗,您還忌諱啥?”他又激昂地朝蘆兒說:“爺爺,你說得對,花兒是人!要是下騾子養馬,我著什么急?”屋里的人都站成了桿兒,蘆兒爹讓煙鍋燙了手,他躁了句:“他娘,中了不?”

黑屋里回了蘆兒娘絕望的哀吟,聽著像個風燭殘年的病婆。

荻兒急得在地上瘸著走圈兒,那簾子像道鬼幡,花兒似咫尺天涯。他挺佩服花兒,比他有膽,那夜在汪邊見過不久,花兒著了點涼,她瞅了個空隙,撫著肚里的崽兒,又鉆進荻兒家。荻兒吃了一驚,兩人默視良久,花兒眼先怯了,避人闖進這里,給人話柄,還嫌把荻兒糟蹋的不夠咋的?見荻兒窘促著,她心里打了個彎兒,說天敞亮著,你臉上咋總不放晴?他聽了心里一燦,花兒還是朵沒凋落的秋菊,身子雖笨了,還能看出為嫚時的清秀。說也怪,花兒在家時身子死沉,這當兒好人一般,從根梢上感到爽快,像死泥漿里的魚兒叮咚跳進澈亮的水里。她順手抄過掛在墻上的聽診器,荻兒讓她戴進耳穴里,把盒兒按在花兒衫上,花兒臉緋紅,說啥也聽不清。荻兒說你放進衫里,她不再忸怩,把盒兒探進隆隆的地方,就聽通地通地,心跳得火急。荻兒說你放在腹上,能聽到崽兒的胎音哩,花兒臊得耳根都熱了,氣喘得如天上來了風雨,眼神也散了。荻兒被撩得像個年歲比她還小的愚人,恰好又勾起那夜縮進她懷里那溫醉的滋味?;▋合脒@回糟了,拿治病的引子倒給人家來添病,站起來要走。荻兒黯然神傷,送她到門旁時一把抓過花兒的手,說啥時再來哩?花兒手出了汗,容他揉捏了個夠,說我就這樣了,若你要娶上管家的,俺就心安了。荻兒知足了,日子還長,他感到世上的一切就這么碼事,愁事樂事在一塊攪和。

蘆兒娘喪著臉出了內屋,眼袋漲紅,沒吭聲就癱下了。蘆兒一看,也顧不得禮道,踩過娘的褲腿,一頭撞進花兒的炕邊,半晌,里邊哇地傳過花兒娘的慟哭聲。

荻兒腦里一片煞白,癡了一般就往里闖,被蘆兒爹一把逮?。骸八悄隳蹋 陛秲号瓫_沖地拐了蘆兒爹一肘子說:“老祖兒,俺荻兒不是來混輩兒的,俺要她活!”

天降黑的時候,里間又傳來了女人的泣哭,辨不清是哪個婆娘,外邊的人正愕著,荻兒大汗淋漓,稀發貼在頭皮上,愧疚地說:“晚了,只保住了大人!”

又是蘆葦生長的季節,綿綿蜿蜿的古汪子青翠蔥郁,在村落的土屋邊彌漫起一縷恬靜的淡霧,深眺遠天的紅云,不時地在微風里變幻著古怪的花樣。蘆葦的陰邊,是河洼人多少年毀葦造田開出的大灣,花兒蹲在沿上,憂悶地瞅著在水皮上滑動的柳葉兒,一雙雨鞋刷洗了半天。鞋是蘆兒的,蘆兒不像是自己的男人,他待她好時,花兒最怕看他的笑相,嘴巴上翹,腮鼓得很大,疏黃的淺發變成了黃菜纓子,眼也沒了。有回花兒煩他說等你發了財再樂中不?這樣像個泥佛怪瘆人的。蘆兒腮更鼓了,黢黑的牙根也露了出來?,F在兩人心有芥蒂,自己只能算蘆兒家一口活偶,整日如墜入大冰窖里,想看他的黑牙根也難了。她又感到負了蘆兒家,懷崽時嚼舌頭的嚷她肚里下了孫子的種,這輩沒法論了。婆婆沒把她當畜生瞧,誰料到頭來下了個軟蛋,那肉團兒她見著了,是個男娃,豆大的把兒攪得一家人心里都空蕩蕩的。那天她又活過來,跟前守著蘆兒。蘆兒也不易,雖頂不上大梁,但喝得溜鍋水,干得牛馬活,為這個家他的背都駝了。婆婆在院里撲棱著抓雞,雖是死月子,女人短不了補。她虛著,身上乏得像抽走了筋。在陰陽界邊的事像戲里一樣清晰,

醒來時她渴望攬住她的是荻兒,蘆兒是滾粗的壯臂,她黯然了。越想越臊死人,初次讓他打針,褲子只褪下一綹兒,心就像給人偷了,這會兒俺還是花兒么?女人生產時的一切都給了大孫子,細思量又覺臟了人家,自己的賤命總吸血鬼一樣地附住他,欠人家兩條命哩,他倒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感到涼氣颼颼地往骨髓里鉆,心潮蕩滌,膚面起了一層栗,她丟下那雙臟鞋,真想一頭扎進塘里。

回家的路上,花兒老遠看見六指和老光棍在胡同頭戲弄誰。她端著泥盆,順起伏的小徑走到一段半塌的土墻邊,驟地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今天是荻兒生日,他想不出拿啥善待自己,早上從箱底翻出那件紅毛衣,愛惜地套在身上。吃過娘給下的水面,他在肩頭墊了塊舊布頭,扛著一筐地瓜芽兒,手里牽著那兩只羊。出門時怕羊撒潑,自己的弱身子經不起折騰,他把韁繩系在手腕上。上午的活兒是上坡里壓半畝地瓜,羊扦到汪邊,那里的草鮮嫩。走到半墻邊上,羊正餓著,猛睨到土框里有兩叢鮮綠葉兒,就瘋般地往里躥,荻兒拗不過,趔趄著跟了進去,誰料兩只羊搶食,你蹦我跳韁繩就纏到刺條子上,繩索在腕上越勒越緊,他上下撒不了手,急得沒轍,少頃便招來一群看光景的潑孩。孩子逢上熱鬧就吵著起哄,羊被嚇得轉圈兒,把荻兒的手扯到棘子上,血流了出來。羊疲了,幾個孩子就拿土坷垃往里擲,一塊砸到荻兒干腿上,疼痛難忍。他見幾個大人在邊上謔笑,說快來幫我把。六指嘻道這事想到俺了,干那個咋不讓俺幫?話一落就引得老光棍笑岔了氣兒。

見此情景,花兒沸血辣辣地往上涌,直沖得視野里金星亂濺,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凜然地越過墻角,走到荻兒近前。

荻兒頹唐的臉上有了神采,連那只秕眼也瞇了彎兒?;▋航忾_繩兒,幫他把肩上的筐放下。荻兒不再在乎周圍的人待他怎樣,就生姜喝涼水多了,就不拿糟事當事。他在乎的是花兒,她哪怕碰了頭嫣然一笑,這世間仿佛就沒啥可憎的了。

蘆兒跟爹上早坡回來,都心疼那薄地上一壟快上漿的麥子讓黑水淹了。走進人堆里,爺倆看見花兒和荻兒在那里,人圍得看耍猴似的,爺倆就像讓晴雷擊了,蘆兒爹想起昨夜做了個夢不吉,夢見廂房的門讓風吹開了,敢情真有這檔子事,這吹邪風的又是這狗雜種!自打這狗雜種硬了翅膀,蘆兒爹家傳拔火罐的功夫在村里就不靈了,自己的老臉就掛不住,炕頭的火罐做了盛煙的家什。更撓臉的是自家的媳婦讓他壞了名聲,葦地里的事不說,花兒生養時讓他沾夠了眼,雖挽住了一條命,但這命卻賤得不能再賤了。

“死家去!”蘆兒爹瞪著兒子吼,像是蘆兒做了不要臉的事。蘆兒頭頂嗡地一震,撥開人群往前躥去?;▋汉洼秲嚎匆娝臅r候,蘆兒面呈銹色,眼瞪得像個吃人的獅子,他盯著自己的女人,女人看他時眼神冰冷而酷情,全然沒了瞅荻兒的神態。

“滾!到葦地里搞去!”蘆兒歇斯底里地喝道,手虎口掐住花兒的后脖頸,逮鵝似的抖弄著?;▋簰昝撝嗯杌涞降厣纤さ梅鬯?,瓦片和鞋給踩進土沫里了。在這一瞬間,花兒覺得整個天地都破碎了,男人的手鉗子般得硬,她嬌弱的小命似乎就在他手里攥著?;▋撼溲难壑樵谝稽c兒點兒往外凸,嘴狂張著,面如惡鬼。

“放手!”荻兒忽地撲上去,嶙峋的雙臂摟住蘆兒的熊腰。

“滾!我耍老婆你痛得啥?”蘆兒抓著花兒沒放手,縱身一個滾子,荻兒像個弱不禁風的病漢,一頭撞到土墻上。

荻兒頭上粘稠稠的,抬眼看見花兒臉色都紫了,喉嚨里發出咯咯的慘咳聲。他沒命地趟過去,猛給了蘆兒一頭,正撞在蘆兒的腰眼上,給他淺灰色的衣襟上留下了殷紅的血漬。蘆兒沒防備,一個擰叉兒,三人都滾到地上。

“蘆兒!你不是俺爺,你是混蛋!”荻兒像只受傷的狼,咆哮著爬起來,一副連豹子也敢咬的架勢。

大塘邊上又是個熙鬧的日子,聾婆子剛湊近人群看個緣由,惹得一個后生在她耳邊大喊,還是朝腚上打!吃吃的哄笑驚起了葦地里的幾只水鳥。傻三生怕沒戲,往里煽風說荻兒吃了棗餑餑,死也值了,還逞狂!

蘆兒爹讓人推搡著,神情麻木,突然,他掄起僵硬的巴掌,叭叭扇到梨樹皮一樣蒼粗的臉上。人群肅穆了,那一掌一掌,讓人心碎。

蘆兒噴血的豹眼刺著荻兒,荻兒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幕,慌亂地抖落著紅毛衣上的泥土,蘆兒豁然大悟,女人啥都給了荻兒!他猇得一嚎,撩起一腳狠跺在荻兒腿上,荻兒一句你這蠢人沒說完就栽倒了。蘆兒又順手抓起地上的鋤頭,狠命地朝荻兒砸下去……

人們駭然了。蜂擁上來拖住蘆兒,蘆兒怒火正盛,又揚起鋤頭……花兒猛撲到荻兒身上,摟起他來,荻兒荻兒地喊著,不停地撫著他頭上腿上的傷:“咱回家去!”荻兒雙目緊閉,兩只羊躲在邊上瑟瑟地打顫?;▋和鄣乜蘖?,大聲喊:“荻兒,你起來,咱回家去!”蘆兒丟下鋤,巴掌落在女人的頭上,她一個楞子站起來,像一匹犯犟的小騍馬,狠啐了蘆兒一口,然后蔑視著大伙,人們被震懾了,連蘆兒也愕住了?;▋褐鴮嵶尨謇锶丝醋懔怂难劬?,大庭廣眾下,兩潭寒光忽而怒濤翻滾,忽而裹風挾云,濃密的睫毛往外翻出長長的弧,如雷雨前汪邊激蕩的垂柳。她攏了攏亂發,睥睨著蘆兒,視野里射過道道仇恨的光。

午飯涼在桌上,蘆兒娘給爺倆溫了黃酒,蘆兒爹把一盅酒灌進肚里,罵了句,還是死了好!花兒在里間裹上包袱,心里的亂結越系越緊。外間又傳來咕咕的喝酒聲,蘆兒說了句,好苦耶!花兒眼前虛蒙了,這句話猛地觸動了她身上的隱弦。死了倒清閑!她想喝酒,酒后的滋味一定好受,男人仗酒敢撒野,女人沾不著杯,這讓她非常憤懣。她頹喪著,思緒沒頭沒腦地梭織著。外面又有了爺倆的叫罵聲,蘆兒爹怨艾地說報應,要不是她死去的爹許下的,蘆兒你討個正經媳婦,我老漢怕早子孫滿堂了。花兒橫下心一抹淚,想不能讓荻兒枉救了,就硬錚錚地闖到正間。爺倆怔著,兩顆腦袋像剛出窯的瓷器般油亮。花兒一把抓過酒筒兒,仰面嘟嘟喝了個底朝天,一股辛辣從喉嚨割進心里,她啥也不怵了,話堵在胸里,肩頭一聳聳地要炸。

“爹!娘!媳子不孝,俺沒福再伺候您了!”花兒望著公婆,茫然記起娘說過危難時受過人家一只死雞的恩澤,就叮嚀道:“爹!你往后真的別再下塘了,蘆兒棒著呢……”公爹睬了她眼,尋思著這話的真意。“蘆兒!你好好過日子,俺真心真意盼著你好!”

蘆兒不嗜酒,沾上就熊了。他盤坐在炕頭,骯臟事隨著血脈流,望著女人,灌下桌上的殘酒,就齜開黑牙傻笑起來?;▋河窒蚨椎皆钸叢翜I的婆婆跪下,凄婉地叫了聲娘,說給你磕個頭,俺走了!花兒像要出趟遠門,腳不沾地地出了蘆兒家的土門,驀然回首,那蝸居了幾個冬夏的老屋,恍若隔世一般。天半陰著,澄光從云隙里瀉下來,如直流而下的飛瀑。

花兒回娘家三日上蘆兒出了事,縣上來了兩個穿警服的,帶著皮劃子,把蘆兒捆走了。山虎向村里人說蘆兒犯了法,把荻兒打癱了,荻兒偷了他的女人,該唾!蘆兒往死里揍他就犯了法條。蘆兒走時給爹娘下了跪,嚎著說,荻兒你狗雜種遭天殺,你破了俺的家,我要活著回來,就豁了你!村里人都眼潤了,罵荻兒不是人種。

荻兒拄著雙拐倚在土墻上,古老的河洼村似乎把他遺棄了,他拐使不好,腋窩里磨出了血。門外的小徑讓野草埋沒了,馬蛇子在草叢里覓食,不時把一些螞蚱驚嚇地飛舞起來。村落變得更狹小了,仿佛能裝進簍子里。憂郁和哀傷衣裳一樣套在他身上,徐徐的暖風喚不出一點對生命的崇念,倒如身置雨后的深秋,心已徹夜透涼。起先蘆兒被捆走的事他還蒙在鼓里,昨夜,他惺忪里聽到院里吱吱的挑筲聲,借著窗外的天光,老爹蹣跚出了門,他喊了聲爹,爹悄聲走了。荻兒折騰著下了炕,去東間推醒娘,娘說,咱愧對人家,蘆兒蹲了獄,人家說是咱告的官?;▋夯啬锛伊?,剩下老兩口在炕上瞅屋檁。他家坡里的麥子旱死了,你爹去澆幾擔水免免疚。荻兒差點昏厥,搖晃著扎到炕上,一宿朦朦朧朧,天放亮時啥又記不清了。剛才他在門旁碰見了苗苗,苗苗腸胃不好,手捂著心窩,他說有病別撐著,沒等說完,苗苗說啥病不病的,沒那么嬌。那樣子像避瘟疫。

荻兒家日子緊起來,老爹又隨人去開塘。左鄰右舍有個病災都去了蘆兒家,蘆兒爹又拾掇起火罐兒,心里添了些安慰。

又是開塘的火季,漢們照例裸露著身子在汪里瘋。蘆葦長足了棵兒,濃綠如茵。望著荻根子潮汐般地往好地里攀升,荒水上漲,人們蒼涼的黑臉上滿是無奈,一個個泥鰍一樣滾在泥漿里,標立著莊稼人不屈的意志和不盡的悲哀。這時歇息大伙懶得逗樂,讓饑腸轆轆的肚里幾乎消融不下所有的苦愁。蘆兒爹和荻兒爹干不動沉活,年輕人不讓他倆下水,兩人就在岸上往外扒泥,干澀的糙皮在火辣的烈日里暴曬得出了油,腰間的汗巾泛著鹽花。在原先荻兒開出的塘子里,一個女人身著紅衫,凌亂的黑發遮住了面容,她手持鐵锨,費力地朝一墩蘆葦鏟去,然后放下锨,彎腰將雙手插進水底,抱起墼大的坯兒,深一步淺一步地趟過渾黃的塘面,葦條兒在身后拖出道道水線,在堤邊她歇了口氣,喘著把坯兒托上埠子?;▋撼闪搜齼海蛐≌酗L,是天生的喪門星,鬧得小小的河洼村沒一天的安生。男人們夜里照常摟著女人想花兒,私下里拿她過足了癮,末了總要啐上一口。那天聾婆子的孫女纏住汪邊的花兒給做葦哨,孩她爹站在那里跟花兒嗒了幾句話,聾婆子在門樓里看見了,死了男人一樣喝了聲兒子,孩她爹溜地抱著娃兒走了?;▋杭旁谀抢餀喈斪屓缩遘k了。她開塘的時候避開男人留一道葦墻障眼,又特意把散著氨味的黑泥抹滿面容,盼著自己丑起來,悟到所有的禍根似乎都出在那該死的模樣上。她奢望俚俗女人們過倦了的那些恬淡的生活。

夜死一樣的寂靜。皓月當空,天上星河橫貫長宇,歡愉地閃爍著??h城那邊是夜晚最明亮的地方,村里人爬上禿山乘涼,順風能聽到隆隆的機器叫。這個時節莊稼人很愜意,白日開塘雖累,夜里爽快,飯后睡個通宵,就幸福的不得了。

花兒娘到了黑天就看不清人,臥炕睡去了?;▋鹤曰丶液竽镄睦锞筒煌纯?。她離開蘆兒家時沒帶回啥家當,一人住在廂房里。喂罷了豬,燈里又沒油了,豆大的火苗兒抖動著,顛得她心里空蕩蕩的,一陣沮悵和悲愴襲來,這個難熬的長夜開始折磨她了。燈悄然熄了,房門吱咯一聲,一個影子閃進來,撲騰跪下了。

花兒沒來得及害怕,那影子花兒花兒地囁嚅著,一聽是山虎。他慌兮兮心跳成了泵子,嘴也結巴了。他抬起頭,能辨清花兒憔悴的身廓。黑影里那皎秀的臉不知是啥神情,似乎有些曖昧?;▋翰贿^才二十多歲,長年粗布衣衫,卻藏不住那誘人的韻致,仿佛越是邋遢自己,那韻致就越瘋癲。山虎打懂事起一瞧花兒,就像吃過娘過年用油炸出的面魚兒,稍大時他心里的花兒不再是吃的,是一條蜿蜒飄逸的水蛇,時常在半夜里,那水蛇在夢中輕曼地游來,死死盤踞在他整個顱瓢里。她嫁蘆兒那天夜里,爹還沒咽氣,聽著人家鬧房的喧嚷,黑影里他用煙頭在自己的臂上烙。花兒不安分,跟那廢人有染,他夜里醒來不再自虐,兩眼瞪著漆黑的屋脊放兇光。

花兒驚魂未定,知道逢了厄運,她想喊,喉鎖住了。

“隨了我,俺給你提鞋洗腳,保你穿金戴銀,風不刮,日不曬,你就是咱村的皇后!”山虎跪著不動。

花兒如夢初醒,心頭猝然泛起陣惡心。炕下是只癩皮狗,說軟沒骨頭,要兇敢往死里咬你。“快滾!你這樣逼俺,人不治你,天還有眼哩!”她戒備著給自己長膽,人逢絕路,還有啥怕的。

“天要公平,你早是俺門里人了。你知道我害了多少年病?為遂心愿我就啥法都使,說透了,要得不到你,俺山虎白活了!”他爬起來,邊說邊往前湊。

“別過來!”花兒喝道。

“到了這份上,你擔待點兒。人家說你破我不在乎,你嫌我啥?這村里誰不敬我?俺不信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山虎說著竟動了情,規矩地坐到炕沿上,看花兒的動靜。

“山虎,雞狗不同窩。俺在這世上已膩味了,你要有膽,咱拼個死活。要不,你就死了這份心!”花兒話擲地有聲,戧得山虎沒話說。

“悖了我……”山虎把話咽進肚里,面對眼前影綽的女人,胸中欲火中燒,夾雜著久積的怨懟,他逼近了花兒,花兒沒躲避,同樣迎給他一張惡臉。

山虎發瘋地摟花兒,她掙扎著,心想俺死也不能讓你臟了。就在他沒頭沒腦扯她衣裳的當口,就聽咕咚一聲,兩人都吃了一驚,花兒娘仰面倒在門旁?;▋浩鄥柕睾傲寺曈H娘!山虎聽到汪里傳來翻天覆地的葦濤聲。

花兒娘咽氣時怒目圓睜,滿月適時地退出煙云,金黃的光灑在她那張道不盡對世間詛咒的臉上。

鄉村的喪禮忙碌而隆重,五服內的族人都得到場。浩蕩的人群排成長蛇,披麻戴孝沿土埠腰上嗚啕,男前女后,一路悲歌不停?;▋弘m是給娘送殯,按風俗閨女算外人,無緣在人前張羅,只能隨男人們的腚后,她并沒特別的像孝順女兒那樣哀傷,一臉麻木,似乎生死本屬常事。女人們看花兒給娘吊孝不悲不痛,嚎了一陣嘴又癢了,孝帽里遮擋著的臉像見了怪物,道老婆子好懊惜,肯定是讓門里的騷氣熏死的。男人在人陣里敷衍著,惦著料理完后事的那頓酒飯。

領頭的男人是山虎,山虎和花兒在五服的邊上,花兒娘再沒有親近人,花兒與蘆兒家聚了仇,蘆兒家連張燒紙也沒送。早上花兒還當著滿院子的人恍惚,不知該誰為娘摔泥盆。山虎來了,向人們拍著胸脯說我是侄兒,老人去了,我不盡孝誰盡孝?說得大家眼里潮潮的,夸山虎知理,不愧是村干部。到墳上時,花兒燃著了紙錢,白灰在風口上盤旋,紛紛揚揚遮住了渾黃的日頭。山虎啪地摔碎了泥盆,一群人沖著繚繞的香火紛紛跪拜,額頭拄到熱辣的黑地上,嗚嚕著悼頌著大娘,汗簌簌地混在淚道上流下?;▋貉凵衲?,瞅著這神圣的場景有些迷惘。山虎聲淚俱下,唾沫子刮到頭上臉上,沒了親娘一樣的傷心。他揩了鼻涕向大伙喊:“起來吧,大娘走了,光哭有啥用?咱念著故去的,甭忘留下的,有心咱幫幫花兒,往后開塘的工就免了!再有說花兒閑話的,俺割掉他的爛舌頭!”說罷,山虎又禁不住掩面而泣,當著大伙面,他撲騰給高輩人跪地謝孝。聾婆子流著淚拖他起來,黑壓壓的人群顧不上炎熱,又嗚嗚嚕嚕了一通,讓人感到死去的和活著的都得熬完漫長含辛茹苦的日子。

在人群將返的時候,花兒突然一聲尖冽的嗷哭,扎在娘的墳頭起不來了。

荻兒墜在木拐上,背靠汪邊的歪脖柳樹,郁悒地呆望著白如煙海的蘆花,四處飄零,變成天上的云朵,心頭又簇起就生姜喝涼水的滋味。

秋上沒有好收成,各家把苞米秸垛在墻邊,棒子掛在屋檐下。好在地瓜多得是,人畜都能吃。城里人都用上了煤氣,葦草就沒人要了,讓人記不起它的好處,毀葦造田似乎是上蒼派給河洼人千秋萬代的活。

黃昏的禿山蒼涼而粗陋,山腳下裊裊的炊煙環繞房舍久久不散,撮合著夜幕的降臨。浩瀚的古汪子寧靜里蘊蓄著悸動和煩躁。西天上的鱗云血紅,給銀灰的穹隆平添了幾分妖嬈。村里人在院里吃飯,看著天地間隨意營造出的壯美,摸著鼓脹的肚皮,很是滿足。這個時候是屬于荻兒的,長長的塘畔上的雜草里,許多東西是藥里少不了的,他挖回去一點點晾干,精選后放進藥盒里。盒里盛滿了,他想總歸有用,他猜不出人們避他又去找蘆兒爹看病的心境,那上年紀的豁上遭罪也不愿再找他診治,仿佛讓埋汰人醫好了病靈魂就臟了。苗苗她娘高燒連日不退,請來了老仙婆頂神,眼瞅著就不行了。苗苗火促地跑到荻兒家門口,踅來踅去不知該不該推那籬笆門。荻兒在天井里滾藥碾子,看出她有事喊她進來吧,苗苗懨懨地踽過,臉赤紅赤紅如讓他作踐了。娘服下藥神志清后給了苗苗一掌,苗苗委屈著,想荻兒不再是正經人了,含淚向娘許諾今世再不進荻兒家門就是了。年輕人禁忌少,六指吆喝讓荻兒兌了服治頭痛的藥,上頭不痛了,下頭也精神了。潑孩子就干脆念起了順口溜:絕癥找婆兒,腰痛拔罐兒,腚癢找荻兒。說著便指著過路的大閨女小媳婦問腚癢不癢。荻兒不屑這些,這段日子他木拐使順了,走上個把時辰腿也撐得住。順著阡陌的路,翻過一壟草坡,眼簾里是一片冢地,幾十座墳塋在荒草叢里寂著。他愿來這里采藥,冢地是塊好地方,一跨進這地緣身上就有很特別的感覺,說不出的莊嚴和神圣。借著暮色,他看見濕地上有株生著卵圓型葉子,開著紫黑色小花的野藜蘆,這東西稀見,根兒是寶。他心里開了天窗一樣敞亮,丟掉一只拐,把系在腰上的布袋解下,試著屈起膝彎子,艱難地坐下。臨黑了,他不能立馬下鏟子,先歇足了氣,然后把野藜蘆邊上的草薅掉,才像挖參似的一點點往外掏黑泥。他蜷臥著,稍會就腰痛臂酸了,挺鋒利的鏟子在暄松的地上木頭一樣的鈍。誰家的婆娘又亮開長嗓喊未歸的孩子。娘一準在家做好飯了,和老爹默在炕上等他,想到這他就鼻塞了,而立的年華不能成人,二老嘴上不說,初一十五娘在佛前虔誠地燒上一炷香,他知道在祈禱啥,這讓他心里不敢有絲毫的頹意。他臂上沒一點力氣,手腕木了,頭上的熱汗恰似由里順著瓷裂的隙縫里涔出,一滴滴打在野藜蘆葉上。他想放棄,怨憤開始在體內酵脹,引得孬事一齊往眼前湊,他猛地揮起右臂,噌噌把野藜蘆的葉子削了個精光。

花兒鬼魂一樣地從她娘墳后閃出來,搶過荻兒的鏟子,蹲下就往小坑里剜著,荻兒傻了,只當是招來了仙姑,眼圈倏地紅了?;▋阂簧砝w弱,挖著挖著也淚眼盈盈。她一把拉住他的手說:“荻兒!你要我吧,別人嫌咱,咱自己不能下賤!”

“你是俺小奶,天不容!”荻兒面朝上蒼。天地嬗變,花兒的熾愛卻像老窖里的陳酒,越發濃烈了。他胸中如有狂躁的野馬在跑,起風了,奔突的欲念隨著葦濤忽起忽落,蘆花的淡香漫過醬缸般的惡臭來回旋蕩。他想喊我荻兒今生不悔了,喉頭痙攣著。小奶這字眼太沉太沉,壓得他多少年緩不過氣來。花兒尚是有枝有芽的年紀,他打了個寒噤,是不是天又在毀她?

“小奶!”花兒苦澀地一笑,“你我嘴上像牲口那樣勒道嚼子,還不照樣招人罵,狗急了還跳墻,俺也不是才生的念頭,懂事起俺就最想把這話送給你,時到今日,是逼得也是還愿,咱就捅破回天,看雷公劈不劈咱?”

荻兒想擁進花兒懷里,腚下像生了根,他絕望地搖搖頭:“我不行了,滿身找不出塊好骨頭,除了頭發絲兒,全是病!”他悲愴萬分,多么盼著有蘆兒那般的好身板,讓日后的好光景在肉疙瘩里跳。他打小就珍愛自己的弱骨茬兒,鬼知道世事咋讓他的肢體泥塑般的一天天不全了。每當他跛腳佝腰獨眼看人時,人家的眼底分明浮著一絲譏笑,笑他是只折了翅的瞎山鷹。多少次在落魄喪志的邊緣上他艱難地發誓,要讓身子好起來,絕不趴下。他相信會有這天,沖著花兒,他忽地覺著這一天是那么遙遠。

“人光往糟處想,一天也過不下去!你撐到今日,還不是有個好想頭?往后俺當你的拐棍做你的腿,你身上殘俺心里傷,咱不憐誰憐?”夜降下了帷幕,晚風突突地撲打在荻兒的胸口上,花兒朦朧中恍若比白日里還皎麗,那油黑的眼神,讓他想起黎明時分的曉星。日子里的風刀雪劍,剝蝕不敗她標致的本色,黑夜更無法埋沒靚靚的花兒。

荻兒難以自持,手掐住嶙峋的肋骨說:“悖人愿,一人啐一口,咱就能咽死!別往死胡同里鉆!”

“遭了幾回霜,你也成女人了?”她從未挖苦過荻兒,掏出那句心窩子話,看他打縮兒,她只有進的份了。冢地里陰森森的,灌木叢里像蝸著一個個憤世的幽靈,花兒哀怨地說:“人能活幾秋?螞蚱還有個蹦跶的時候!看那入了土的,光腚來只混件衣裳走了,活著的,還不是給自己做死扣!”寥寞的星辰在天上露了臉,越勾起她不盡的憂傷,“都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有多少星,咱這凡人,連自己屬哪顆也不知道,還要夾著尾巴窩囊地活……荻兒!村里不容咱了,外面的水也養人,哪怕有個破廟安身,俺也跟你過上天!”她天竅頓開,仿佛又看到了那林立的樓房和另一個世界。

荻兒心又活了,他想做回螞蚱,暢快地蹦跶屬于自己的一季。悲在他是人,人敢斗天斗地,敢豁命斗歹人,等趟過三災八難,最后一坎過不去的就是自己!他不肯拽著花兒進死塘。

“你不應,讓我去從山虎?這賴皮放不過我,怕這怕那,你就是少了先前敢惹山虎那股勁。咱要替自己活回,俺要早是你媳婦了,娃怕也有了!你再避著,等到了陰間,俺也不會理你!”她如嚼碎了一口石子,濺在嘴角都是茬子,讓荻兒看到了另一個花兒。

“俺窮!窮得連老鼠也不上門。沒人找我治病,爹娘也做不動活了……”荻兒小聲說。

“俺花兒是沖你家有元寶?住的茅草屋,穿的襤褸衣,我吃的生姜喝的涼水比你少不了多少。窮?苗苗說得對,是咱腦瓜里窮!上八輩都不知埠外人咋活,城里生了翅子地往前飛,咱攆不上不說,倒反著走了!河洼人喜歡的是結冰的日子,可四季輪換轉,這樣下去,我敢說后八輩都得給荒水淹癡淹傻了!荻兒,俺知道傷毀了你,可俺的心里哪天不流幾滴血?瘸了瞎了整不垮你,要是連你的腦袋也窮,咱這輩就完了!”

荻兒被震撼了,脆弱的心被吞噬著,今兒他的靈魂都要裸露在花兒面前了,多少年夢牽魂縈的那些念想將要成真,他想喊誰不愿痛快地生和死?當欲啟齒那句圣潔的話時,驀然發現他與花兒相隔已太遙遠,不是三道泥潴子四個土埠子能丈量的。他無法逾越心底深處那道無垠的壑子。

“你到底要不要我?”花兒帶著哭腔,像要一頭扎進汪子里似的。

“俺是孬種!河洼村又退回部落了,我也在里頭……”荻兒汩汩地流淚了,滾在頰上燙燙的,他雙手掩面,那熱珠子如干涸已久的泉子勃發不停,手上的黑泥抹在眼上鼻上?;▋喊そ?,掀起花布衫輕輕在他臉上拭著,唏噓道:“俺不逼你,俺……就是……真的再不愿……這樣活!”荻兒咕咚一下跽地,嗚嗚嚎啕起來,男人的哭像在隆冬的寒風里老驢拉動碾砣子的聲音?;▋簩蛟谒?,嚶嚶悲歌。河洼村落里掌燈時分,那古汪子連同幾十年開的泥塘有了生命,那男女嘶啞的慟哭徹夜未消。

翌日那個遲遲不肯亮天的晨昏,黑云驟降,颶風呼嘯。河洼村經歷了百年不遇的沙塵暴,等日頭又從癟禿的土山上冒頂時,村里一片狼藉,百多畝瘦葦變成了土灰色,如遼闊的大漠。破敗的村部塌了,八仙桌還在,可惜了那張將河洼人尊為“大禹”的獎狀。

村里人再也沒見著花兒,在大伙嘁喳這妖兒的去處時,荻兒拄著雙拐,在汪邊的柳下,送走了一個個血色黃昏。

來年一個秋收的熱晌,一個女人倦怠地從泥潴子翻上第四個土埠子,腳下野草蒼蒼,遠處蘆葦一片枯黃。她想去找荻兒,對他說,她在城里,見到了早年在村里駐點的小王,人家現在當上了縣里的副縣長。王副縣長讓她捎話回來,繞村的黑水就要根治了,縣里還要在禿山上游建個大水庫。等水凈了,養魚種稻栽藕,啥都隨著心愿來。她還想對荻兒說,村里要改選了,王副縣長說,河洼村要選個能耐人當家,別看荻兒瘦筋巴骨,壞了身子,要說正派有遠見能成事,非他莫屬……

她擦了把汗,在滿目蕭瑟里,看見一塊平整的塘面上金稻垂穗,邊上零星地昂立起幾裙青赭的荷葉,似有花兒在嬌妍地迎著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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