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宇宙的永恒太陽》梁長峨散文賞析
他出身顯赫,先祖曾任彼得大帝時代的國務大臣和樞密院首腦,祖父曾任喀山省省長。外祖父是俄國歷史上第一位統治者留里克的后裔,擔任過大使和總督,被授予上將軍銜。
他繼承父母遺產,十分富裕。僅母親的嫁妝就是800個農奴、300匹馬和一座莊園。莊園內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森林,綠樹掩映中還錯落著自家住的漂亮樓房及草場。
他又是享譽世界的偉大作家,在世界上有影響的人中他置身最上層,他的作品已成為不朽。在俄羅斯土地上,他的名字響若驚雷,連沙皇對他也敬重有加。他從人群中走過時,人們都對他敬畏地彎下腰來。
可是,有一天,他的笑容突然凍結了,靈魂被撕碎了。他痛苦得時而呻吟,時而啜泣。他覺得自己得到和擁有的一切,是一個十分可怖的深淵。榮譽只不過鏡花水月,金錢如同藏在軀體內至毒的蠕蟲,權勢是人類惡毒無比的監獄。正是這些東西像看不見的唇吸走了世人身上有價值的、純正的、健康而又甜美的汁液。
托爾斯泰這種蛻變大約始于他50歲左右。那是1882年,他參觀了莫斯科貧民窟和收容所后。一連數月,他都處于可怕的絕望之中。這些親眼目睹的窮人,讓他陡然意識到,人類社會在文明的外衣下干盡了罪惡的勾當。所以,文明只是個魔鬼般的偶像。一個國家犧牲了千百萬人以造成一個特殊等級。而他自己則也擁有這個等級的特權。他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接受這種以罪惡換來的利益,無疑參于了罪行。從此,他的良心無有安寧之日。
他開始以照相般精確的方式,將他親眼所見的莫斯科貧困景象,一一描繪出來。接著他勇敢地探尋禍害的根源。“沿著可怕的鏈條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去找該對此負責的人。首先是有錢人,他們該死的窮奢極欲,像傳染病一樣吸引人,使人墮落,誘惑人不勞而獲地生活。其次是國家這個由強人為一己私利去剝削、奴役他人而建立的殘暴的實體……這為非作歹的各路大軍該如何對待呢?首先不要同流合污,拒絕參與剝削人的行動。放棄財產和田產,不為國家服務……最后必須用雙手去勞動。”
回想過去,他羞愧滿面。原來,他曾上千次地騎馬從他的村民身旁經過;當他的馬飛快地往他們衣服上濺滿灰塵的時候,他毫不在意。即使是這樣,躲在路兩旁的村民,還給以謙恭的問候,而他接受時又是那樣漫不經心,心安理得。現在他認識到,他們的一無所有,他們的可怕的貧窮,可怕的沒有權利的生活。他也曾無次滑著雪橇在莫斯科成群凍僵的乞丐面前疾馳而過,他卻沒有向他們轉過頭去給予一點點注意。他知道他內心深處存在的處優、得意和自傲,才使得他沒有在意這窮困的世界和窮困的人們。現在他真真切切地認識到他們一貧如洗,他們生存的艱難和可怖。他進一步想到,這些貧窮和受苦的人,他們神圣的單純、順從和沒有憤怒地俯首貼耳地活著,他們為特權階層竭盡全力,流盡血汗的勞累,卻毫無怨尤。最后,當死亡臨近,他們像牲畜一樣躺在一個角落,無聲無息地死去了。想到這一切,一種巨大的無聲譴責,似驚濤一般猛烈撞擊他的胸膛。此刻,幸福美滿,如詩似畫的生活秩序在他的精神上倒塌了。
這時,他作為一個沉降著的精神世界的拯救者、覺悟者,同一切丑惡的精神和行為分道揚鑣了。他開始成為未來社會美與善的播種者,丑與惡的敵對者鏟除者。他以近30年的精力和時間為我們翻耕靈魂,幫助人類世界美與善的精神的擴大。
他徹底脫胎換骨后,成為眾人中沒有特別的一個。乘車時坐在白胡子仆人的旁邊,人們分不清哪個是伯爵,哪個是車夫;如若同農民交談,人們如果不認識他的話,沒有誰會猜出這一群鄉下人中哪一個是富翁、大作家托爾斯泰。他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面具。他的臉徹底的無名,只有百分之百道道地地俄國面孔。
隨著靈魂的巨變,他越來越平民化。炎炎烈日下,他在田間揮汗如雨地勞動著。割草時,他兩腿分得開開的,全神貫注。長柄鐮刀和草碰撞的聲音,在他聽來如同美妙的音樂。他堅持吃素。煮茶時,用多少茶葉他都要數一數。他從縫靴子中尋樂趣。春天來了,他就套上一匹馬,拉著木犁去耕地、犁地。別人想象不出他是怎樣的滿足,一干幾個小時也不覺累。他的學生寫文章說:他“變成了一個簡單的工人,一個莊稼漢,一個收割者,一個播種者,一個樵夫,一個砌灶工,一個木匠和一個制靴工人。農民的全部手藝對他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
托爾斯泰已經徹底厭倦了悠閑的個人生活,乏味的家庭幸福,作品的聲譽以及周圍人的敬畏。他渴望更緊張更多樣的命運,渴望人類原始的貧窮、困苦和痛苦。為此,“他想過最低賤的人的生活,沒有房子,沒有錢,沒有家庭,污穢不堪,長滿虱子,受人鄙視,被國家追捕,被教會驅逐”。他想做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沒有產業的人,命運的風把他們像一張秋葉一樣吹得四散飄零”。
他看到妻子、孩子、秘書、家庭醫生、仆人對他生活的照顧,他內心無限痛苦地自省道:“我不能和不愿這樣生活,被仆人圍繞著……我要放棄奢侈,這種……可恥的罪惡。可是她,她是我的妻子……她作為敵人反對我的想法。她是墜在我脖子上的一塊磨石,一種良心的負擔,把我向下拉進一種虛偽的,騙人的生活,我早就應該切斷他們束縛我的繩索。……我在這里是多余的,我對于他們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一種負擔。”
他自責為什么把“責任藏在我妻子后面?”“那種財產轉交什么都不是!”“我自己飽食農奴的徭役,現在我的家人從這種貧困中吸取他們的錢……在我住的房子的重建中每片瓦都是這些農奴的汗水烤成的,是他們變成石頭的血肉,他們的勞動換來的。我怎么可以贈送給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們不屬于我的東西,那些農民他們犁和耕種的土地。”
人們不知道他實行自己的主張,是多么艱難!僅僅家庭的鎖鏈就難以掙脫。他要放棄財產,大兒子謝廖沙反對,三兒子列夫反對,還寫小說駁斥他的觀點,最小的兩個兒子也不同意,只有二兒子遵循他的教誨。他除了財產以外,還想放棄著作權,把自己的作品全交給社會。可每每談及這個話題,都遭到家人最激烈最頑強的抵抗。1908年7月25日,他發出呻吟:“擺脫這種骯臟的、罪惡的財產是多么困難。”幾乎整個家庭成員“都喪心病狂地緊緊抓住這份財產不放”。他們尤其是妻子撬開他的抽屜,翻遍他的櫥子,竊聽他的談話,了解他的思想動向,看他留下什么遺囑,甚至用自殺相威脅。
在這個時期,當托爾斯泰著手這個英勇的任務,從當時傳統生活方式中走出來去實現他良知的永恒,他的生活必然是一場悲劇。他不撕碎一個脈絡復雜眾多的神經網,不最痛苦地徹底傷害自己和最親近的人,就永遠不能從家庭貴族世界、財產和時代法則中脫離出來。
終于,在去世前幾個月,他決定為這種死亡的純潔和正直,為后代留下一張遺囑,明確地將他的精神財產交付給整個人類。因為在家中容易被竊聽和監視,已經82歲的他裝作騎馬散步到了克魯蒙特鄰近的森林中,在那里的一個樹墩上,在三個證人的情況下,在紙上簽了名。
腳鐐扔在他后面了,決定性的行動完成了,但是更大的困難和風波在等待著他。秘密終究沒守住。妻子索菲婭·安德列耶夫娜和其他家人知道了,他們在托爾斯泰的箱子和柜子中搜尋他的遺囑,詳細研讀他的日記。托爾斯泰意識到,在這狂熱的利欲和仇恨中間,他是不能完善死亡的,他無法塑造他最杰出的人生藝術品。這位白發蒼蒼、風獨殘年的老人感到恐懼,在他最深層的意識里冒出:為了完滿,達到神圣化,拋棄財產和收益,必須離棄妻子兒女。
他先前已出走兩次,1884年第一次,但在途中返回了,因他的妻子正臨產,他不能不轉過頭來,回到她身邊。13年后的1897年,他第二次出走,因為自己不夠堅強,缺乏足夠的勇氣,過于人性而失敗。而現在,鐵鑄的良知,讓他迫不及待地從他生活的監獄中沖出去。“起來,站起來,拿起外套和朝圣者的手杖”,走向完滿。圣徒傳說的話在他的耳際不停敲擊,他終于艱難而英勇地站起來,走出了他的家門。
1910年10月28日,黎明,天還黑乎乎的。他從他的臥室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又輕輕關上,像一個小偷一般,只由他的醫生陪同,從后花園的門,悄悄地走了。
這事兒,是從他再次在夜里抓住索菲婭歇斯底里亂翻他的日記、遺囑引起的。從這時他才生出鋼鐵般堅決果斷的逃走之心,到達任何地方去都行,就是不能再呆在地獄一般的家中。從他的財產中,他只藏了一頂防止寒冷侵襲的粗笨的帽子,穿一雙膠鞋,向人類表達自己精神所需要的日記、鉛筆和羽毛筆。他等于一無所有,兩手空空地離開家門。
他上了火車,坐在一個三等車廂的臟兮兮油膩膩的長椅上。此刻,他嫌列車慢,想生出翅膀飛,飛得越遠越好。他來到薩莫爾金修道院,同他的姐姐女修道院院長告別。在這里,兩個衰老的人因安寧和孤獨而感到幸福。幾天后小女兒趕到。這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也是最無私最能理解爸爸的女兒。他的行蹤只有這個女兒知道。托爾斯泰怕有人跟蹤女兒追到這里,再次被拖入自己家中去過不堪忍受的生活。他只有走,不停地走。10月31日早上4點,樹林之間還掛著夜的幕帳,他叫醒女兒再次動身,去漂游,保加利亞、高加索,隨便去哪個地方都行,只要能遠離他的財產,只要榮譽和人們及家人夠不到的地方,只要能無礙無絆地、徹底進入平靜、孤獨的生活中。
火車徐徐駛進邊境小站,一個公務員來到他面前,立即脫下帽子殷勤地畢恭畢敬地歡迎他,可又綿里藏針地拒絕他過境。哎呀呀!榮譽布下天羅地網,鬧得沸騰盈天,這位在文學領域能夠縱橫馳騁的天才和大師,在它面前費盡心機,用盡力氣,也無法得以逃脫。它的利爪和長長的觸須總是緊緊地抓著他捆著他不放,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氣。
榮譽和他的家人,簡直是怕他還繼續活下去。他們忘記托爾斯泰已是82歲的老人了,這是把他往墳墓里送啊!
這時,突然一陣冰冷的恐怖寒顫抖動著他蒼老的身體,汗從這個全身顫抖著的蒼老毛孔中滲出并從額上不停地滾落下來,高燒燒沸了他的血液,死神已經舉起了黑色的大衣,在“好心”的但也世俗的追蹤者面前無情地蓋住了他。
11月6日早上,托爾斯泰醒來,看見他最喜歡的兩個女兒塔尼婭和薩莎守護在他身旁,突然用一個有力的動作欠起身來,清晰嚴肅地說:“大地上千百萬生靈在受苦,你們為何都在這里照顧一個托爾斯泰。”之后,他就又昏迷了。
11月7日,濃重的黑暗向這位不朽的大師猛撲而來,在他那放著奪目光芒的大腦投下永遠撕扯不開的黑影,曾經沸騰澎湃82年的血液慢慢凝固了,那顆不屈從一切的偉大頭顱終于向下垂進枕頭里去,那雙如利箭一般能穿透一切、讓一切虛偽的人膽寒的眼睛閉上了。
送殯的人群長達數里地。隊列前白亞麻布橫幅上寫著:列夫·托爾斯泰,你的好處將永遠銘記在我們心里。不知誰唱了一句:“永——志——不——忘!”大家就跟著唱了起來。
墓地,按托爾斯泰生前的愿望,選在扎卡斯峽谷旁的橡樹下,就是七十多年前,他的大哥尼古拉埋小綠棒的地方。靈柩慢慢安放進掘好的墓穴,在場的人都跪下了,沒有任何悼詞,只有緩緩的歌聲“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