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橫禍》
十年前我和李學興去找杜筍,來到村口正在施工的田野上。剛下完雨,地里有點濕,工人們都不在,地上橫七豎八地放著粗大的水泥管子,彎著腰可以在里面走來走去。杜筍走在前面,李學興跟在她的后面。李學興不停地回頭朝我笑,他在看杜筍翹起的屁股。我爬上水泥管子,坐在上面看著李學興和杜筍越走越遠。李學興離開學校已有半年,還不能確定是開除,只是遣送回家寫悔過材料。材料李學興寫了很多,他拿給我看,足足能放滿一個酒箱子。但是最后也沒有打動校方的心,這是必然的。那說是悔過材料,不如說是李學興寫給王馨的情書,諸如我和王馨是真愛,希望校方明察秋毫給我們戀愛的空間。這是李學興自己提煉的中心思想,末尾不忘表達好好學習的決心。李學興喜歡杜筍,追求未果后和王馨好了,還被老師抓了現(xiàn)行。后來杜筍告訴我,要是李學興再堅持一下,她就同意了。我們一起去找杜筍這次,正是暑假期間,李學興還在寫悔過材料,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見到王馨,據(jù)說她也被囚禁在家寫材料。當天是這么收尾的,我坐在水泥管子上看到夕陽紅透透的,又大又圓,像極了切開的西瓜,搞得我嘴角流出口水,擦口水的時候我看到杜筍從一個水泥管子里走出來,板著臉往回走,我喊她,也沒理我。李學興走出來的時候低著頭,我問他杜筍怎么走了,他沖我笑了笑,說想死。我說我想吃西瓜。
十年來,我從沒想過那天發(fā)生的事。十年后的今天再想起這些,當然不是毫無緣由。早上我接到一個電話,高中女同學,好久不聯(lián)系了。她問我能不能聯(lián)系到高中的班主任,我說我和她沒有聯(lián)系。女同學不相信,說上學那會兒班主任這么寵你,你怎么會不和她聯(lián)系呢。然后女同學又問我怎么和她取得聯(lián)系,這把我難住了,我想起了幾個人名,但只是想了想,也沒說。至于女同學為什么突然要找班主任,我也沒問。女同學說,前幾天我在街上碰到一個女同學,忘了叫什么,和咱們不是一個班的,和你關(guān)系不錯。我說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女同學說,理科班的,個兒挺高,皮膚很白。我想她說的可能是杜筍。女同學說,她懷孕了你知道嗎,挺著大肚子。
除了這個電話,這天早上還發(fā)生的事是,李學興結(jié)婚。我和李學興不是一個村的,兩村相隔一條馬路,從他家到我家,步行兩分鐘。我和李學興小學初中都是同學,上高中之后在一個宿舍。我手機定了六點的鬧鐘,新娘王馨七點過門。不到六點我就醒了,但是沒有起來,心想再睡幾分鐘,等再睜開眼時已經(jīng)八點多了。我慌忙穿上衣服去李學興家,人已經(jīng)走了。我給李學興打電話說睡過頭了,他有點不高興,說他們在城區(qū)的酒店,讓我中午趕過去喝酒。我說太遠了,就不過去了。掛掉電話后,李學興的媽騎著自行車過來,我把紅包交給她,她非要回屋給我拿喜糖去,沒等她出來,我就走了。其實昨晚上李學興已經(jīng)在村口的飯店擺了宴席,我去吃了些肉,還喝了一瓶啤酒。碰到好久不見的小學同學,坐在一個飯桌上,但也沒什么話要講,只是埋頭吃肉。
接完女同學的電話后,我洗了兩件臟衣服,掛在院子里曬。臨走的時候衣服還有點潮濕,我找了個塑料袋裝上,然后塞到電動車的后箱里,用力過度把膠帶扯斷了。去年我騎著電動車不小心撞到墻上,車頭沒事后箱撞裂了,只能用膠帶固定住。現(xiàn)在膠帶斷了,我只能另外找個膠帶貼上。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膠帶放哪里了,只能到處亂找,終于在母親房間的柜子里找到。與此同時,我還在柜子里看到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生前在工廠的入場標牌,照片上的父親臉色紅潤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和死前蠟黃消瘦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拍照時父親為什么忍不住要笑,還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這不難理解。當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能有幸去工廠,即便不是正式工,角色上的轉(zhuǎn)變,不可否認帶給了他極大的內(nèi)心滿足感,這種情感與他羞怯敦厚的性格所融合,在照片中定格。
我拿在手里看了會兒,想到如果他還活著,看到被撞壞的后箱一定會很生氣,叮囑我路上騎車要小心。說完之后,還會把后箱修好。母親也經(jīng)常抱怨,現(xiàn)在自行車壞了也沒人管了,要是她的丈夫還活著,會把一切問題解決掉。母親說完不忘看我一眼,那眼神充滿鄙視,根本指望不上你。再說這些,還有什么用,人都已經(jīng)沒了。
另外一張照片,是個大頭貼,我和杜筍頭緊挨著,背景是綠色的,而我剛好也穿了件綠色的上衣,有種跟環(huán)境渾然一體的感覺。那時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了,杜筍的頭發(fā)看起來比我的還要短一點。母親對杜筍的印象不錯,說這閨女長得挺好。我對這張照片有印象,大學放假期間照的,不過具體是在什么地方照的,拍照那天還發(fā)生了些什么,一點都想不起來。沒有辦法,這天早上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在我的腦子里,逐漸交匯融合,然后又異常清晰。十年過去了,真的是十年,不多不少,還沒仔細察覺,生活就變成了這個屌樣。心里不免有點感傷,我討厭這種情緒,但是又能怎么樣,說來就來。
先說李學興,被學校無情拒絕之后,他找了幾份工作,先是在酒店門口指揮停車,后來又去酒吧當服務員。像大多數(shù)的父母一樣,李學興的父母覺得知識就是力量,還沒成年就不上學怎么成。李學興被送到技校學習,具體學什么我不太清楚,總之和技工相關(guān),當然學成之后也沒派上什么用場。與此同時,王馨去了女子學校,他們保持著戀愛關(guān)系。同年冬天,李學興去學校找我,看樣子十分痛苦,在我的追問之下,他說和王馨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們是多么可笑。我應該是替李學興出了很多注意,比如對王馨發(fā)誓要好好對她讓她一輩子幸福之類。也就半年的時間,王馨做了三次人流,期間李學興和別的女人亂搞,染上了性病。我那時候和高中的女朋友,只停留在拉拉小手的階段,還是在偷偷摸摸的情況下。所以李學興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他媽的連想都不敢想。又過了一兩年吧,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李學興和王馨已經(jīng)見過雙方的家長。大一暑假,他們倆訂婚,我還給了一百塊錢的紅包。我原本以為他們會是同學當中最早結(jié)婚的,可是又過了好多年,也沒什么動靜。聽說是因為房子和錢的問題,后來我又聽說李學興和王馨分手了。但不管怎么樣,他們倆最后還是結(jié)婚了,挺難得的。
相比較而言,我和杜筍就沒什么好說的。高考完了之后,上大學。大學畢業(yè)之后,回來找工作。我和杜筍都是在本省上的大學,她在東營我在濟寧。幾年下來沒見過幾次面,放假的時候我去過杜筍家?guī)状危谒呐P室里說話。杜筍總會把臥室的門反鎖上,我還挺不好意思,當然我也沒直接說出來,難道她父母就不擔心我們躲在房間里干壞事啥的。越是這么想,本來沒那種想法也會冒出來,這樣讓我很不自然。杜筍坐在床上,我坐在小凳子上,本來我也是坐在床上的,但是看到一張床和被子,我還是自覺地坐到小凳子上。夏天穿得都挺少,杜筍的上身只穿著個吊帶,里面沒有穿內(nèi)衣,在她舉手投足之間,腋下并不多的汗毛跑了出來,我偷瞟了幾眼,認為她應該用刀片刮掉,但是我只是這么想,也沒有明說。我不知道杜筍有沒有往這方面想,這也不重要,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好感是有的,我說的是男女之間的愛情,那是沒有的。若不然,早就心靈感應到了。剛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還經(jīng)常通電話,有時候討論起交朋友這件事。我和高中的女朋友剛上大學沒多久就分手了,而杜筍一直就沒有男朋友。對于愛情,十分的匱乏,沒有找到合適的。然后我們就做了個約定,說以后要是沒有合適的,我們就談一談。這填補了我內(nèi)心的空白,天一黑我就給她打電話。沒過多久,杜筍告訴我說有男的追她,她也挺喜歡那個男的,再往后我就很少給她打電話了,內(nèi)心有點失落。可是沒過多久我也碰到一個很滿意的姑娘,開始追求她,也就顧不上其他的了。
大學畢業(yè)之后,去市里轉(zhuǎn)檔案。當時杜筍已經(jīng)在市里找了份工作,銷售員之類的,還和別人合租了房子,那種大通鋪性質(zhì)的。我去找杜筍,一起去市里教育局轉(zhuǎn)檔案。那天挺熱的,到了教育局之后,杜筍發(fā)現(xiàn)有個材料忘拿了,然后我陪著她回住的地方去取。在一個破舊的老樓房里,開門進去之后有四五個床鋪,亂糟糟的。房子里沒人,據(jù)她說住一起的都是附近洗浴中心的員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杜筍趴在床底下找東西的時候,我看著房間里那些床鋪,床面上放著各色的女式衣服,室內(nèi)扯著的衣繩上掛著些洗過的內(nèi)衣胸罩什么的。我看著杜筍,又看著她的床鋪,冒出和她做愛的念頭。這多半是動物原始的沖動,為此我感到羞愧和自責,還好我控制住了。沒過幾秒鐘,房間里又進來一個女的,是杜筍的室友,看到我在房間里,很是吃驚,看我的時候眼睛大大的,當然我看她的時候眼睛也挺大,這個女的濃妝艷抹,有些性感。我不禁聯(lián)想到,如果剛才我把控不住自己,被她進來撞到,這場面挺刺激的。
第一份工作,我找了幾個月。我記得很清楚,工作沒幾天樹上的葉子就開始掉了。當時杜筍已經(jīng)換了住處,和她的兩個妹妹住在一起。冬天的時候我去找過杜筍,還在她新租的房子里吃過飯。三個女人住在一個兩居室里面,陰氣很重,也許是老房子的原因,潮濕。沒半年時間,我就辭職了,然后也不知道干什么,在家里待著看電視。沒過多久杜筍也辭職了,說要考公務員。
期間我們見過一次,談未來談生活。杜筍告訴我她有個發(fā)小,沒上大學,但是找了個有錢的老公。言語之間充滿了對她的鄙視和對有錢生活的向往,我們同時感受到上大學好像也沒什么用,照樣找不到工作。我有些不上大學的同學,在工廠上班,工資也挺高的。目前為止,我和杜筍最后一次見面,是她讓我去見一見她的男朋友。相互介紹的時候,很奇怪,杜筍牽著我的手顯得特別親昵,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狀況,搞得我措手不及,很不好意思,臉上火辣辣的。我試圖要擺脫掉杜筍的手,但是她用力握著我的手,一點都不想松開。事情只能是,我看著杜筍的男朋友,不知道要講什么,而他看著我顯然也有點尷尬,是不是在想要不要動手打我,或者把我當成潛在的威脅。
一年之后,杜筍給我打電話說她結(jié)婚,讓我過去,我答應了但是沒有去。當時身在外地的女友來找我,人困馬乏,加上天氣炎熱,也就沒去。往后我好像從來沒想過主動聯(lián)系杜筍,她倒是給我打過一兩個電話,也記不得具體說什么了,沒說幾句話就掛掉了。杜筍的口氣也不是很好,有點埋怨我的意思,為什么不給她打電話。不是我不想打,主要是真不知道要說什么,可以交流的東西真是沒有多少。多年的老友,在多數(shù)的時間內(nèi),如同死掉一般。我們等待的也許只是某天聽到他死亡的消息,然后追憶然后緬懷然后繼續(xù)忘掉。不只是杜筍,像這樣的老友,我還能說出很多。還好我的手機里存著杜筍的手機號,好幾年前的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通。關(guān)機。過了一會兒,再打過去,還是關(guān)機。我一連打了好幾天,都是關(guān)機的狀態(tài)。
說回這一天。我騎電動車出門,在國道上看到一輛大卡車側(cè)翻在路邊的溝里,另一輛同行的大卡車停在路邊。騎過去的時候,我不停地回頭張望,想多看幾眼。突然想起來電動車的充電器沒有帶,應該是放在沙發(fā)上。然后我就往回騎,拿到充電器后,我又來到國道上,經(jīng)過出事的卡車時,我還是不停地回頭張望。看完之后,我在想,這場景我一早上看了兩次,不應該是這樣,看一遍就足夠了,為什么要看兩遍呢。繼續(xù)想下去,我認為生活出了問題,不能說是大還是小,目前看來應該是小問題,畢竟只是浪費了幾分鐘的時間。但是有沒有可能,就是這失去的幾分鐘,會帶來蝴蝶效應,我的整個人生將會發(fā)生改變。我錯失了一些本該會在生命中出現(xiàn)的事情,比如說碰見某人,或者是一個車禍。我騎著電動車腦子里全是想著這些事,或許不是錯過了車禍,而是我正在通往車禍的路上。本不應該出現(xiàn)車禍,但是就因為浪費的幾分鐘,一次車禍正在等著我,必定會出現(xiàn)的,逃都逃不掉。我變得緊張起來,眼睛不停地往后看,汽車從我的后面飛馳而過,卷起的氣流吹得我的身體有點晃。我堅信必定有輛車會失控,將我撞飛。
四五年過去了,我還會想起杜筍,不頻繁,大多是在百無聊賴之際。不是我有多么懷舊,說是好奇可能更恰當。有些遺憾,在大街上我偶然遇到過昔日同學,卻連杜筍半點消息都沒聽到過。當然我也沒主動去打聽,就讓生活按照它原本的軌跡行進。這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女性同學在婚嫁之后,我們會自覺和她們疏遠。而杜筍不同,在她結(jié)婚之前,我就失去了和她來往的興趣。我想,這從杜筍那次向我說她的發(fā)小找了有錢的老公開始。盡管她只是抒發(fā)情緒,對自己的現(xiàn)狀不滿。而我作為她的朋友,也有義務傾聽。不可否認的是,杜筍的抱怨讓我心情郁結(jié)。簡單地以金錢來衡量人的價值,過于世俗。這主要是因為我欠缺金錢,杜筍的話也刺痛了我。你看,貧困的人自尊心總是這么不堪一擊。現(xiàn)在想來,杜筍有什么錯呢,她比我早一步意識到金錢的重要性,又為自己遇不到如意郎君而苦悶。作為朋友,難道我不應該對她進行寬解嗎。
前幾天,同學結(jié)婚,擺宴的飯莊就在杜筍家的村口。同學是晚婚,參加婚宴的大多結(jié)婚,也參加過眾多的婚宴,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不僅沒什么新鮮感還顯得有些麻木。冬天,菜端上來也大多是涼的。隨意吃了幾口后,人陸續(xù)都走了。我走出來抽煙,村里的街道上沒什么人。杜筍的家就在這條街上,一直往北走,但具體是哪個,不記得了。我往北走,一個十幾歲的短發(fā)姑娘站在墻根曬太陽。我走過去,姑娘抬起頭看著我笑。這個笑容暴露出她是個心智不健全的人,腦袋歪在脖子上。她盯著我,我走過去,又走回來。我問,你認識杜筍嗎?她沒有任何反應。我問,你是住在這里嗎?她笑起來,兩只手捂住嘴巴,發(fā)出嗤嗤聲。我轉(zhuǎn)身要走,她指著我的手。我提著喜糖,問她,想吃嗎?她用力點了幾下頭。我問,哪是杜筍的家?她從我的手里奪過喜糖,歪斜著身子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