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識沙棗樹》梁陸鴻散文賞析
第一次見到沙棗樹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三年前,我援疆到新疆建設兵團第二師工作的第一個秋天,到團場去調研季節工的服務與管理工作(每年9、10月份的新疆尤其是建設兵團會迎來數以萬計河南、四川等地的拾花大軍)。在返回駐地的途中,發現路邊有一個茂密的樹叢,葉子呈銀灰色,密密匝匝,間不留隙,樹上還結著一簇簇的紅黃色小果實,那果實實在太小,比野生枸杞還要小,而且還長有細小的黑色斑點,像是縮小了的山楂。在以金色胡楊為主色調的沙漠邊緣,沙棗樹似乎落寞而不合時宜。可能是由于它實在不起眼的緣故,在去往棉田的過程中,即使從樹下擦著枝條路過也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問過陪我一起來的連隊干部得知那叫沙棗,可以食用,就摘一顆放進嘴里,嚼了幾嚼差點吐掉。那味道真不怎么樣,干面干面的,沒有一點水份,甜中還帶著澀,像是在嚼一口略帶甜味的沙土。我想它之所以叫做沙棗恐怕不僅因為它生長在沙漠的邊緣,可能跟它果實的口感不無關系。連隊干部淡淡地說,吃起來一般,但小孩子們拉肚子的話,吃幾顆立馬就好,靈得很。從他那習以為常的神態中,我看出,沙棗在當地不是什么稀有物種。許多東西都是這樣,你剛認識它時以為是什么新發現,認識以后才知道原來在你的生活中到處都是。沙棗就是這樣,有了這第一次才發現它就像野草一樣在新疆幾乎到處都是,過去只是因為太不起眼而熟視無睹。
第二次沙棗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要到第二年的春天了。
好像是五六月間的一個周末,我們幾個援友租車去博斯騰湖,路過一個村莊,忽然從車窗縫隙中透進一縷沁人心脾的香氣。那香氣并不濃烈但清晰無比,穿透力極強。司機師傅說,沙棗樹開花了。哦,原來是沙棗花的氣息,當時心里想,果實味道不怎么樣,花香卻著實不一般啊。
回程路上,再路過這個村莊,我特意讓司機停了會兒車去感受那花香。只見整個村莊隱約在沙棗樹叢中,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植滿沙棗樹,密實的枝葉為每戶農家提供了濃厚的蔭庇,看著都讓人覺得涼爽(到過新疆的都知道,雖然新疆的日照時間長且光線強,但是只要有一塊樹蔭就有一塊洞天,再熱的天氣,只要往樹底下一站馬上就涼爽下來,那蔭涼才真叫蔭涼)。近前才能看到沙棗樹上開著一串串六角形小黃花,不出所料,那花也不大,比小指甲蓋還要小些,跟普通棗花差不多,加上樹葉濃密,不到近前幾乎看不到。枝葉間嗡嗡嚶嚶地盤旋著成群的蜜蜂,不遠處,養蜂人正在割雄蜂和封蓋;兩三只散漫的小羊羔正旁若無人地采食沙棗樹的葉子;一個商販坐在擺滿蜂蜜的桌子后面,由于沙棗樹的蔭庇,連布篷都省得撐了;一陣風來,那細小的花瓣撲簌簌落成細雨,地面已是淺淺的一層黃。這幅田園景象一下子拉近了我跟沙棗樹的距離,第一次認識它時產生的輕視之情瞬間煙消云散了,原來它就像是我們的友好鄰居,無聲無擾無私地生活在我們的周圍,為我們提供著不可或缺的支持和付出。我們幾人都買了三兩桶沙棗蜜,據說有去火通便的功效,想起之前說的沙棗果實有固泄的功效,我竊笑,這沙棗還真是個寶呢,通和不通的事它都管了。
三識沙棗樹帶給我的感受已經可以說是震撼和敬佩了。
時間就在半個多月之前,我去博爾塔拉州出差。從連霍高速出來通往博樂市的路上,忽然發現路兩側的防風護道樹高大整齊,枝葉幾乎是從地面就開始長起一直到樹頂密實厚重,葉子呈現銀灰色,沉靜內斂,踏實穩妥,還真像兩堵墻呢。雖然那防風墻離道路還有四五十米的距離,但從那特有的葉色我一眼就認出是沙棗樹。那段路足足有三十多公里,我穿行在兩排整齊得如列隊士兵般的沙棗樹之間,越過沙棗樹冠,望到外邊就是茫茫無垠的戈壁,車子好像行駛在一個生命長廊里,見證著沙棗樹的云卷云舒,葉浪翻滾,大氣磅礴,忽然慚愧于自己的無知和淺薄。過去一直以為沙棗樹都是灌木,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喬木生沙棗樹也可以像白楊樹一樣站成兩道風景,忠誠地守護著我們的生命之路,阻擊著沙漠戈壁的侵蝕。
是的,應該感到慚愧。從來新疆的那天起,我們就知道綠洲白楊、戈壁紅柳、大漠胡楊,認識了左公柳、大葉榆。它們要么代表了某種精神,要么承載著某段歷史,無疑是新疆的明星和名片,所以我們就把關注的目光都投在它們的身上。加上沙棗樹的樣子確實太普通,那葉片灰撲撲的也不夠鮮亮,當它與白楊或胡楊生長在一起的時候,顯得有些垂頭喪氣的自己都不自信,只能成為白楊胡楊的灰色背景和襯托,似乎我們就應該忽略它,當它不存在??伤驮谶@里,在兵團人生活的風頭水尾的地方,曠日持久地老天荒地在這里。當我們習慣了把目光投向鮮花簇擁追光傾注的地方,習慣于鋼筋水泥霓虹喧鬧;當我們被自己的感官引領著、被照相機的鏡頭捆綁著、被滾滾人流裹挾著的時候,它仍然在那里,還是那么靜默地、曠日持久地老天荒地兀自生根長大開花結果,又或抖擻一下精神,也傲然成一道風景,羈住風沙的桀驁。
寫到此,辦公室進來兩名連隊的職工咨詢一些問題。他們穿著勞動時常穿的仿軍用迷彩短袖和迷彩褲,黑黢黢的臉上一片拘謹。正不知這篇文章結尾落到何處呢,看到他們,我的思路豁然打開了。送走他們后,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心底好像一個非常柔軟的地方被抽打了一下。他們就是那沙棗樹嗎?可是他們似乎還不如沙棗樹,沙棗樹還有傲然挺立的時候,這些戰天斗地的漢子們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卑微拘謹了呢?僅僅這么一想,我的淚就無法自抑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