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想讓父親滿意》
每次給家里打電話,母親的話多得像長江黃河里的水一樣滔滔不絕。父親的話卻極少,少得不想接聽我的電話。我與父親也幾乎沒有什么話好說,父子之間的心是相通的,說什么似乎都是多余。母親說多了會心疼電話費,父親覺得母親說多了會浪費我的時間。這一點都沒有夸張,父親和母親就是那樣真實的人。父親喜歡看書,我早年還會把寫的小說樣刊寄給父親,現在也沒有那種想法了。這可能是因為有一次父親說過我寫得不好,他大約沒有想到我是那樣在意他的態度,那樣怕他不滿意。父親腿被車壓傷的那幾年,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忙著做生意,他有了大量的時間,讀過莫言、賈平凹、余華、劉慶邦等一些作家的作品,熟悉文學界的很多名人,他也寫過,但終是覺得寫作太難,沒有繼續下去。
有一天我的小妹從一千八百公里之外的故鄉,用手機發來了一張父親的照片。我看著照片上的父親,心里突然就難過起來。因為我看到父親臉上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深的皺紋,看到他有些疲倦也有些頹唐的神情,那明明是在告訴我,時光無情,他已經不再年輕了,而我也不再擁有青春。雖然我二十七歲才開始發表第一篇小說,可到現在也有十五年了。雖說我出了幾部書,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可對自己的創作成果并不滿意。我還遠遠沒有獲得成功,沒有讓父親感到滿意。母親的心很高,但她不懂得文學,總覺得我已經是她非常成功的兒子了,在電話里經常夸我,夸得我不好意思,心里卻有些受用。父親也給母親念我寫的小說,我寫爺爺的《大地上通過的火車》,寫奶奶的《大風歌》,父親還勉強覺得可以。我西藏系列的短篇,雖然受到不少好評,父親卻一直沒有給過我一句肯定的話。母親對父親也是滿意的,因為父親很能干活,和同村子里的男人相比也很能賺錢。母親是個愛錢的人,父親卻不太看重錢,父親看重的是精神方面的東西。
父親曾經是個藝術青年,他二十二歲時就成了我的父親,那時的他至少算得上是位鄉村藝術家了。他會拉弦子,會敲揚琴,會唱戲,會編戲詞。當年他以英俊的外表和出眾的才華還征服了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便是我那一生心高氣傲的,只讀過兩年書的母親。在我父親母親的那個年代,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么好意思自己托媒人為自己說親呢,母親就有那個膽識,這一點也讓父親感動。母親的家庭條件不錯,她喜歡上一窮二白,當時連結婚的房子都沒有的父親是頂了很大的壓力的。母親毅然決然地嫁給了我父親,結婚后母親學會了敲揚琴、唱戲。母親喜歡聽別人唱,自己從來不愿意唱給別人聽,覺得丟人。但為了能盡快蓋上自己家的房子,母親還是低下頭去跟著父親到別的村子里唱,三年后,他們如愿以償地蓋上了三間混磚房。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唱給別人聽,但以前我還是個小青年時,母親在灶上燒火,我聽到過她小聲在唱,很好聽。可一發現我在偷聽,母親立馬就不唱了。母親也從來不愿意提那段賣唱的經歷,她覺得丟人。父親不一樣,父親非常樂意唱給別人聽,他邊拉邊唱,唱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抑揚頓挫,我很喜歡聽父親唱。父親的脾氣也是好的,母親的脾氣卻壞透了。我小時候經常被母親打罵,特別不喜歡母親。我今天之所以能成為作家,功勞主要歸于母親,因為我想逃離母親。現在我也談不上喜歡母親,但我愛她。我愛母親是因為她身上有著一股子不向生活,不向一切低頭的勁兒。父親也不喜歡母親,但父親也深愛母親。父親的小腿被他歪倒的車壓斷過,手術后變瘸了。父親接受了那個現實,可母親不能接受,她決定給父親再動一次手術。第二次手術是成功的,父親走路不再像以前那樣需要拐,走起來像個瘸子了。在這件事上,父親是很佩服母親的。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父母還在公社里參加集體勞動,不到三十歲的父親負責使兩匹高頭大馬。那是兩匹從部隊退役的戰馬,一匹青花,一匹棗紅,漂亮得令我至今都在懷念,都在幻想有機會、有條件了再養上兩匹那樣的馬。那兩匹馬不管是慢條斯理地走路,還是煞下身子干活,總是勾著敦厚有力的脖頸,那黑鐵塊似的四蹄子裝著彈簧一般,有力地從金黃的路面上彈起來,顯得格外好看。父親干完活兒,會把在田間玩耍的,當時還胖乎乎的我攔腰抱起來,輕輕放到馬背上,然后用手拍一下馬兒寬大的臀部,馬兒便馱著我嘚兒嘚兒地走回公社的大隊部了。到了大隊部,會有飼養員把我抱下來,那樣我就可以早一些回到家里,去廚房找饅頭吃。小時候我的嘴巴很饞,總愛在饅頭上掏個窩,爬到高桌子上舀兩勺油浸進去,再放些鹽,那樣吃起來就很香。為此母親沒少打我。父親很少打,但也有打的時候,打之前通常把陣式弄得很大,這樣大妹就有時間去告訴爺爺,爺爺便氣沖沖地拿著趕牛的鞭子來威脅父親,父親自然就打不成了。
生產隊解散后,父親是村子里最早做青菜生意的人。那時的父親還很年輕,有著堅實的臂膀,充滿彈性的腰和腿,他天天騎車,馱著沉重的馱筐裝著的菜,從批發點回到家里,第二天再去集市上賣。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從來沒舍得穿一件值錢的、體面的衣服,從來沒舍得大手大腳花過錢。父親總是一天到晚地忙活著事情,不是種地就是趕集,很少陪伴他的孩子。父親賺了錢也總是交給母親,我需要錢的時候從來不好意思跟父親張口,總是跟母親要。母親給錢的時候總是說,你看看你爹他容易嗎?你不好好學習對得起誰呢?母親喜歡夸張地給我和妹妹訴苦,父親卻從來沒有。父親心甘情愿地為了我們吃苦受累,為了我們起早貪黑,為了我們風里來,雨里去,饑一餐,飽一餐。父親一心希望我和妹妹能走到城市里去,過上更好的生活。
父親四十一歲時,被十九歲的我用相機拍了下來,那應是他最年輕的照片。那時的他戴著頂深藍色的帽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褂子,外面還套了件小夾襖,一雙粗大的手微微半握著,看著從西藏到北京開詩人筆會順道回家的我。我特意翻出了那張照片,對照小妹發來的照片,我感受到父親的變化,很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又覺得打通了不知說些什么。以前打電話時也不過是簡單地說,家里還好嗎?你還好嗎?父親也總是這么說,一切都好,不用掛念家里,你好好做你的事,好好寫作。父親對我要成為作家這件事一直是大力支持的,他清楚成功不容易,需要犧牲,他甘愿為我犧牲。我確信世界上再也沒有另一個人能那樣對我真心實意,全力付出到不計任何報答了。我深愛父親,對他卻又是那樣的自私,仿佛是為了奔一個更好的前程,不得不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寫作上。我知道父親的心,他的心和母親一樣高,一樣強,我不想讓他失望。
父親尚還沒有看到我今年發在《時代文學》第1期上的短篇小說《大雪》,這是以他為原型的,幾乎沒有一點夸張的小說。我不是太想拿給他看,因為我擔心他會說寫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