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米酒香》魏人彪散文賞析
早些年,母親每餐都喜歡喝一小半碗兒酒。一到冬天,她的脊背便會冰鎮似的冷。醫生說,酒活血,可以緩解這個癥狀。從此,母親就好上了這一口。
那時候,母親三十出零,正是風姿綽約的少婦。喝了點酒,臉色一片嫣紅,很是好看。她和一撥年紀相仿的同事一起在街上走過,路人無不側目,紛紛議論她們可能是一群“做戲人”(演員)。母親還為此開心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們家住在一個叫假山公房的公房區。兩間的樓房占了一間半,還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外加一個餐廳兼客廳、一個廚房。小院里有一眼父親請人挖的小水井,井旁一棵苦楝樹,枝葉稀疏,好像怎么也長不大,總是半層樓高的樣子。父親在公社工作,平常就母親、我們兄妹三人和三兩只雞、一只花貓一起生活,盡管后來鄉下兩個小表親前來寄讀,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這樣的住房條件還是顯得相當闊綽和優越。公房區里一個在當地酒廠工作的老伯(母親讓我們叫他舅舅)和左鄰右舍,經常會在晚飯后踱到我們家,母親便在小院中置一矮方桌,大家散坐著,納涼、品茶、聊天,其樂融融。
酒,是一個自然而然的話題。自己動手釀酒,便成了這個話題深度發展的最誘人的結果。
時序進入深秋季節,新鮮的粳米上市,是釀酒的最佳時候。
釀酒的場面很是排場,好在我們家地兒不小。先得將粳米淘洗干凈,瀝盡水滴,再上籠蒸。那時雖是柴灶,但小家小戶的居民,和農村的大鍋灶可是無法比的。幾百斤的大米,一籠一籠的蒸,把秋夜蒸得越來越深沉了。蒸熟后要將米飯倒在事先備好的大竹簟上攤涼。廚房里薪柴燃燒的青煙、一大團一大團蓬勃的熱氣,把本來就昏黃的燈光暈染得更加陰暗,母親和舅舅忙碌的身影因此都顯得有些虛。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燃燒,鍋中水嘟嘟嘟的歌唱,以及家什器具的碰撞,聲情并茂,似山谷間乘著云霧傳送過來的回聲。我們在房間里做著作業,心頭蠢蠢欲動,六神不寧,以至于最后被饞蟲全面突防,完全“淪陷”!那一刻,我面對649÷185這樣的算式,竟然也不知所措。我們溜出來,裝著小憩,在竹簟邊站會兒,順手捏了一團米飯就躲回房間。蒸的米飯,何況又是粳米,比鍋里煮出來的早稻米飯要好吃多啦,又香又糯,唇齒間沾著的香,還留了好長好長時間呢!
米飯將涼未涼時,再入冷鍋,按一定比例撒上酒曲,攪拌均勻,然后倒進一個洗凈的大缸。那缸好大,當時像我這般大的孩子裝進去七八個也不成問題。把米飯沿缸壁拍實,中間留出一個凹的空間,讓發酵的酒釀可以透氣。再用一張塑料布將缸口封死,只在布面上開個小口子,用來觀察和品嘗。最后壓上一條被絮,增加發酵所需的溫度。待到全部活兒結束,中天的月亮已經有些寒意侵人了。
接下來的日子,對母親來說,更多的是期待,但之于我們兄妹仨,卻“親口”見證了米飯釀變成酒的整個過程,刺激而開心。
凌晨,天還不見透亮,我們就得起床去上學。每天,母親會給我們每人5分錢。那時候,3分錢一只的大餅夾2分錢一根的油條,是很奢侈的早餐。但在那些個暮秋和初冬的日子里,大缸是我們的向往,是我們無法抗拒的誘惑。大缸讓我們省下這5分錢,用于“轉移支付”——課后偷偷去街邊的小攤買些炒花生、番薯糖、豆酥糕等等零食,多了一份慰勞自己的快樂。我們起床的時候,母親還在熟睡。我們掀起缸上的被絮,將小碗從塑料布的口子里伸進去,掏出酒釀,躲在廚房里快速往嘴里扒。有時候,搗蛋的花貓會突然竄過來,“喵喵喵”厲聲尖叫,像是嚇唬阻止我們,驚得我們措手不及。但驚魂甫定,我們暗自思量,其實是不用擔心母親會發現的,因為到時候,滿缸的酒水會淹沒了我們的斑斑“劣跡”的。在兒時的記憶里,再沒有比和了酒曲的米飯好吃的東西了,糯糯的,甜甜的,那種特別的香軟,讓我至今都難以忘懷。
日子散漫地流淌著。早晨的時候,可以發現屋頂的瓦脊上粘著一層薄薄的霜花,在微彤的曙光下閃閃發亮。酒釀慢慢地軟熟起來,甜膩起來,放進嘴里,也用不著嚼,吧嗒吧嗒兩下就化了。酒的味道也是愈來愈濃,酒香從缸里溢出來,彌漫著整個房間,也一次又一次地彌漫在我們的夢鄉里。再后來,就有酒水沿著缸壁一點一點地漫上來,再后來,整個缸口就成了一片酒水的汪洋。一碗盛上來,撥開漂在碗中差不多已經作空的酒釀,便是清清的米酒。
那酒,好好喝。甜澀相宜,清香怡唇。進口時,有些冷冽,但過會兒,一定是熱乎乎的舒爽。
記憶里,那些個冬天,是多么寧馨、平淡而溫暖有加的愜意啊!
當某一個中午,我放學回家,走在離家不遠的小巷里,一串清脆悅耳的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穿過淡薄和暖的陽光鉆進我的耳朵,我就知道,米酒該出缸了。
果然,推開家門,我看到舅舅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懷里抱著一只酒埕,敲敲打打。他在補埕。這些放了將近一年的空酒埕預先就被盛滿水試了試,有滲漏的,就該補一補。補埕也是一門傳統手藝。舅舅從酒廠帶回來一些專用的釘子。釘子的形狀就像足球場的微縮球門,但兩腳尖尖,交叉壓著酒埕滲漏的縫隙釘進去,就把縫隙壓緊壓實壓得嚴絲合縫了。但是,釘釘子,絕對是一門技術活,輕不得,重不得。輕了,經了炭火錘煉的埕瓷,釘子鉆不進去;重了,也許會“舊傷未愈,又添新痕”,所以力度和節奏都要掌握得恰到好處。釘好后,再將水泥和膠水調成漿糊狀,涂在釘子處,晾干即可。
米酒有生、熟之分。將大缸里的酒撇去酒糟直接裝埕,那是生酒;撇去酒糟的酒水重回鍋里煮開,冷卻,再裝埕,那便是熟酒了。生酒清洌微澀,熟酒醇和甘香,都是別有一種風味。
之后,酒糟雞蛋湯又成了我們的早餐,那也是相當好吃的。
之后,母親每餐喝一小半碗兒米酒,一臉淡淡嫣紅的從街上走過,成為小縣城一道靚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