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留鳥的世界》隨筆
留鳥的世界
上初中時學過動物學,知道鳥兒可分為三類:漂鳥、候鳥和留鳥。不是說從猿到人,從魚到人嗎?如果也能說從鳥到人的話,我這樣的中國人一定是從留鳥進化而成的,生于斯就長于斯,卒于斯,從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外邊還有一個多么廣大的世界。但是生于斯的這塊地盤就這么大,可吃的東西就這么多,求生并不十分容易。于是只好死守各自的“巢區”,隨時準備為了一條蟲子、幾顆谷粒而斗爭,“窩里斗”成了普遍現象,漸漸養成了“與鳥奮斗其樂無窮”的性格,自然無法像漂鳥那樣隨行隨住,獨往獨來;更無法像候鳥那樣振翮長空,長途旅行了。
這種留鳥式的生活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我不知道。不過世界確實在變,物種也在變。據生物學家統計,地球上每一分鐘都有若干舊物種絕滅,又有若干新物種發生。人們不是拼命在保護朱鹮、黑頸鶴嗎?如果馬達加斯加的恐鳥還能保護幾只在動物園中,門票的價格一定能再漲它幾番。翼手龍能保護幾條下來就更有用了,拍恐龍電影便無須特制道具,只須出錢去租。可惜這在事實上都不可能,該滅亡的一定要滅亡,該發生的一定要發生,留鳥之所以成為留鳥,一是遺傳因子在起作用,使之生來即具備留鳥的生態和心態;一是環境和群體慣性的影響。像左拉所寫《貓的天堂》里的貓,被另一只野貓領著出門旅行,腳踏在天鵝絨般的爛泥上雖覺得舒服,終于被風雨和饑餓趕回來,仍然躺在火爐邊的波斯地毯上了。
所以,若要改變留鳥式的生活,先得改變留鳥式的心態。“古者重去其鄉,游宦不逾千里”;“父母在,不遠游”;“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等等,就是留鳥式的心態。不僅自己不愿走向世界,還要設法阻止別人走向世界,歷史上的長城就是既為了阻止異族人進來,又為了阻止本族人出去而建造的。專制皇帝的“中國獨居天下之中,東西南北皆夷狄”;以道統自任的士大夫“寧可使中國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四人幫”的查“海外關系”,反“三和一少”,也都是留鳥式的心態。不克服上述種種留鳥式的心態,就不可能正常地、健康地看待和接觸外部世界,中國就不可能成為世界的中國。
當然,要徹底改變留鳥式的生活,還得打破物質和環境的限制。我在《走向世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歷史》一書的第一章《古人的世界》中寫過:
兩千三百年前,莊子作《逍遙游》,寫大鵬自北冥徙于南冥,“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真可謂汪洋恣肆,想象力發揮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可是,當他的筆鋒轉向人間世,寫到當時人們外出旅行的情形,卻是“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如此之游,實在算不得什么“逍遙”。
三百五十年前,徐弘祖(霞客)一心“欲為昆侖海外之游”,結果足跡仍不出秦晉云貴兩廣,無法邁出當時的十七行省。莊子和徐弘祖毫無疑問是精英,他們的心靈是自由的,但他們的行藏仍然是留鳥式的,只不過“巢區”比較大了一點點罷了。何則?非不為,乃不能也。呂洞賓有“朝游北海暮蒼梧”的逸興豪情,卻沒有“朝游北海暮蒼梧”的能力和手段,這就是時代的局限和歷史的悲哀。
生活在電視衛星、激光通訊和超音速客機時代的我們有福了,也只有在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上升到了一定的層次,劃分為地區和陣營的世界真正變成了全球文明的世界,普通人才有了為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求知欲和快樂感而旅行的自由。古代也出過著名的旅行家,那種為了君王使命和宗教信仰的旅行多半只能稱之為供奉和犧牲,遠遠談不上享受,雖然他們對文明所起的作用仍值得后人永久紀念。但是,比起古人來無比有福的我們,要想真正享受到該享受的自由,恐怕還得克服重重的障礙,從環境、條件到我們自己的心靈。
(一九八九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