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女子傳

作者： 楊曉景 【本書體例】

奇女子者，豐城楊氏女，歸李子為婦。潭兵圍南昌，游騎四出，掠丁男實軍，婦為小校王某所得。校，山東人，故有妻。婦曲意事之，甚見呢，已生一子矣。

亡何，校家漸落，從軍去。婦詭語妻曰：“生事蕭條，恨不身生羽翼!”妻曰：“何也?”婦曰：“妾故夫本大家，先世遺資良厚，當播越時，曾以金珠數斛，潛瘞(yì意)密室。今夫死妾擄，棟宇皆燼，此中重寶，瓦石同沒，使得徙而之此，妾與夫人何患不富乎?”妻艷之曰：“果爾，盍遣人發之?”婦曰：“此妾手營，無人識也。”嗟惜而罷。他日，妻又問，婦曰：“妾固籌之，欲得此金，非妾行不可。妾，婦人，安能遠出?必易服，往還且數月，而此呱呱，何堪久擲?”妻大喜曰：“第行耳，若子吾自撫之。”婦故眷戀不肯，妻恿愈力。乃擇日釋笄剃辮，靴褲，腰弓刀，從兩健兒躍馬而南。

渡章江，去家數十里，止逆旅，以醇酒飲兩健兒，皆醉，夜潛起駢馘(guó國)之。馳騎至里，以馬策撾家門大叫。夫從牖罅瞷視，見是少年將軍，不敢出。里老數輩，稍前謁問，婦曰：“別有勾當，不關公等。”門啟，婦歇馬中堂，踞坐索故夫，呼叱甚厲。里中疑有他故，恐相累，共促夫出。夫傴僂前謁，伏地不敢起。婦曰：“頗識吾乎?”夫對曰：“萬死不能識將軍。”婦曰：“試認之。”夫謝不敢，側目微睇，惘然失措。婦嘆曰：“真不識矣!”于是推幾前抱夫起，痛哭曰：“妾非他；妾，君被掠楊氏婦也。”具述其易裝巧脫狀。一時喧動里中，親識更闐門，賀李氏子再得婦。

事聞邑令，為給牒獎許。紳士之賢者，多婦義略，相率為詩歌美之，皆曰：“奇女子，奇女子!”云。此甲午年事。

(選自《諾皋廣記》)

奇女子是南昌豐城縣楊家的女兒，嫁給李家的兒子做媳婦。清初順治年間，清政府派譚泰率兵圍剿南昌，清軍小股部隊到處出沒，掠奪男人充實軍隊，這時，楊女被小軍官王某搶去。這小軍官是山東人，家中原有妻室。楊女到王家后，故意溫順殷勤地侍奉王某，千方百計討王某喜歡，并為王某生下一個兒子。

沒過多久，王某家境日益敗落，王某便又到軍隊混事了。有一天，楊氏欺騙王妻說：“咱家生活艱難，我恨不能身生雙翅!”王妻奇怪地問：“為什么?”楊氏很認真地說：“我原來的丈夫本是一個大家族，前輩給他留下了許多遺產，當我流離失所時，曾把幾斛金銀珠寶偷偷地埋在一間小屋里。如今，丈夫死了，我也被掠到這里，家中的房子都燒成灰燼，屋中的許多珍寶就要同瓦石一起埋沒了。如果能把那些金銀珠寶轉移到這里，我和夫人還擔心不富有嗎?”王妻一聽，喜笑顏開地說：“果真如此，為什么不派人去把它挖出來?”楊氏趁機說：“這事是我一個人干的，沒有人知道埋珠寶的地方。”說完，嘆口氣就不再說了。過了幾天，王妻又追問此事，楊女若有所思地說：“我原來仔細想過這件事，要想得到這些金銀珠寶，非我去不可，但我是個婦道人家，怎么能出遠門呢?如果去一定得換上男人的衣服才行，再說一路往返得幾個月，這吃奶的孩子怎能長久地放在家呢?”王妻一聽非常高興地說：“你盡管放心地走吧，你的孩子我來撫養。”楊女故意做出眷戀不舍的樣子，王妻見此情狀更加催促她早日上路。于是楊女選擇好日期，剃去頭發，留成男子式樣的大辮子，換上靴和長褲，腰間挎著弓和刀，帶上兩個隨從，騎馬朝南奔去。

渡過章江，離家只有幾十里路了。晚上他們住在旅店里，楊女要來好酒讓兩個隨從喝，并且一直把他們灌醉，半夜她悄悄起來殺了兩個隨從，然后快馬加鞭直奔鄉里。走到自己家門口，她就用馬鞭子打著家門大叫開門。她原來的丈夫從窗縫里往外看，見是一位年輕的軍官，嚇得不敢出門，鄉里的幾位前輩膽怯地上前詢問，楊女說：“我現在有其它事情，不關你們各位前輩的事。”這時大門開了，楊女到院中下馬，非常神氣地盤腿坐在屋中間，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子，讓他趕快出來。鄉里的人怕有別的緣故連累自己，都一起催促他快點出來。她丈夫沒辦法才低著頭，彎著腰出來上前施禮，嚇得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楊女說：“你還認識我嗎?”丈夫趕快回答說：“小人不認識將軍。”楊女急切地又問：“你試著認認我。”其丈夫連聲推辭說不敢，只是斜著眼微微瞅了一下，便嚇得手足無措。楊女嘆息說：“你真不認識我了?”于是她推開面前的桌子上前抱起丈夫，大聲痛哭說：“我不是將軍，我是你的妻子，被別人搶走的楊氏呀!”接著她邊哭邊詳細地敘述了自己巧妙擺脫王家的情況。這件事傳出，一下子轟動了鄉里，本地的親戚朋友不斷前來李家探望，大門都被擠破了。大家都祝賀李氏再得媳婦。

縣令聽說了此事，特頒發公文并給以獎勵。紳士中知書達理及賢能者，都夸贊楊女有膽有謀，爭先恐后做詩贊美她，都稱頌說：“奇女子，奇女子!”等等。這件事發生在甲午年。

這是一篇頗為成功的筆記小說。

作品的價值在于作者成功地刻劃了一位女性形象，盡管這楊氏女子連名字都未出現，卻依然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本篇名為“奇女子傳”，作者便圍繞一個“奇”字來描繪這位楊氏女子的性格。所謂“奇”，自然是與一般平凡女子相比而言。其性情之奇首先在于她沉著機智，遇事不慌。當她被王某搶到家中時，既不象柔弱女子那樣任人擺布，萬念俱滅，也不象一般剛烈女性那樣堅執不從，尋死覓活，而是“曲意事之，甚見昵”，讀者由此可知，她以后肯定會有所作為。尤其是在她離開王家的過程中，充分顯示了她的沉著機智。她首先抓住王家當時最頭疼的問題：“生事蕭條”，由不得王妻不關注；接著她又說出自己曾埋藏有大量金珠，這就更加引起王妻的極大興趣，但此時楊女并不直接提出去挖金銀財寶的要求，以免引起對方疑心，而是首先點出“此妾手營，無人識也”這個關鍵前提，然后又“嗟惜而罷”。這種欲擒故縱的方法果然奏效。王妻忍不住又問此事，這時楊氏才正式提出“易服”前往的主意，但依然表示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孩子，最后使王妻堅信不疑，大喜說：“第行耳，若子吾自撫之，”極力慫恿前往。這整個過程可以說都是楊氏事先精心設計的，充分顯示了她遇事不慌的機智。

其次是她的勇敢果斷。離開王家只是脫身的一半，因為還有“兩健兒”伴她而行，如若象一般女子那樣膽怯弱小，則依舊脫身無望，而楊氏則不然，在距離自己家鄉數十里時，她在旅舍中“以醇酒飲兩健兒，皆醉，夜潛起駢馘之。”這既顯示了她的機智，更顯示了她的大膽，至此也才完全實現了自己脫身的計劃。

最后是她的幽默活潑。在她回家后，又上演了一出與其丈夫開玩笑的一幕。這一情節表面看來似乎與塑造楊氏形象無大關系，實則至關緊要，其作用有三，一是正由于她具有這種活潑的性格，才可能表現出前邊的機智大膽；二是在與其丈夫的對比中，越發顯示出楊氏的光彩照人，一方是“歇馬中堂，踞坐索故夫，呼叱甚厲，”一方則是“傴僂前謁，伏地不敢起”，“側目微睇，惘然失措”，適足形成鮮明的的對比；三是有了這個活潑幽默的場面，也更使楊氏的個性豐滿而生動。至此，一個機智沉著、大膽果斷、幽默活潑的奇女子形象就躍然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