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書《隗囂傳》譯文賞析
隗囂傳
【題解】
隗囂,字季孟,天水成紀(今甘肅秦安)人。出身隴右大族,青年時代在州郡為官,以知書通經而聞名隴上。王莽的國師劉歆聞其名,舉為國士。劉歆叛逆后,隗囂歸故里。劉玄更始政權建立后,隗囂便趁機占領平襄。因隗囂“素有名,好經書”,被推為上將軍,成了割據一方的勢力。更始二年,隗囂歸順更始,封為右將軍。這年冬天,隗崔、隗義合謀反叛,隗囂告密,劉玄感其大義滅親,封為御史大夫。劉秀即位后,隗囂一度有歸附的跡象,但最終還是與劉秀兵戎相見,建武九年,因見大勢已去,氣病交加而死。
【原文】
隗囂字季孟,天水成紀人也。少仕州郡。王莽國師劉歆引囂為士。歆死,囂歸鄉里。季父崔,素豪俠,能得眾。聞更始立而莽兵連敗,于是乃與兄義及上邽人楊廣、冀人周宗謀起兵應漢。囂止之曰:“夫兵,兇事也。宗族何辜!”崔不聽,遂聚眾數千人,攻平襄,殺莽鎮戎大尹,崔、廣等以為舉事宜立主以一眾心,咸謂囂素有名,好經書,遂共推為上將軍。囂辭讓不得已,曰:“諸父眾賢不量小子。必能用囂言者,乃敢從命。”眾皆曰“諾”。
囂既立,遣使聘請平陵人方望,以為軍師。望至,說囂曰:“足下欲承天順民,輔漢而起,今立者乃在南陽,王莽尚據長安,雖欲以漢為名,其實無所受命,將何以見信于眾乎?宜急立高廟,稱臣奉祠,所謂‘神道設教’,求助人神者也。且禮有損益,質文無常。削地開兆[1],茅茨土階[2],以致其肅敬。雖未備物,神明其舍諸。”
囂從其言,遂立廟邑東,祀高祖、太宗、世宗。囂等皆稱臣執事,史奉璧而告。祝畢,有司穿坎于庭,牽馬操刀,奉盤錯鍉[3],遂割牲而盟,曰:“凡我同盟三十一將,十有六姓,允承天道,興輔劉宗。如懷奸慮,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墜厥命[4],厥宗受兵,族類滅亡。”有司奉血鍉進,護軍舉手揖諸將軍曰:“鍉不濡血,歃不入口,是欺神明也,厥罰如盟。”既而薶血加書[5],一如古禮。
【注釋】
[1]削地開兆:破土劃定范圍。
[2]茅茨土階:茅草蓋的屋頂,泥土砌的臺階。形容房屋簡陋,或生活儉樸。
[3]錯鍉(dí):歃血器。
[4]俾墜厥命:毀滅他的小命。
[5]薶(wō)血加書:古代訂盟時的一種儀式。宰牲取血,涂血于誓約上,穿坎與之俱埋。
【譯文】
隗囂,字季孟,他是天水郡成紀縣人。年少時做過州郡的官。王莽國師劉歆引隗囂為士。劉歆死,隗囂回到鄉下。小叔隗崔,素來豪爽俠義,得眾人擁護。聽到更始立而王莽兵連敗,于是就與兄隗義及上邽人楊廣、冀人周宗計謀起兵響應漢兵。隗囂制止說:“兵,是兇事啊!搞不好就會滅族,我們宗族有什么罪呢?你偏要起兵稱雄?”隗崔不聽,就聚眾數千人,攻平襄,殺王莽的鎮戎大尹。隗崔、楊廣等以為要舉事就應立個主將以統一眾人思想,都說隗囂素有名氣,喜愛經書,于是共推舉隗囂為上將軍。隗囂辭讓,不得已說:“諸父和眾賢看得起我小子,必須用我的意見,我才敢從命。”眾人都說:“好。”
隗囂既立,遣使聘請平陵人方望,作為軍師。方望到了之后,向隗囂建議說:“足下想要承天命順民心,輔漢而起事,今更始立在南陽,王莽還據守長安,雖想以漢的名義行事,其實沒有接到漢的命令,將用什么讓眾人相信呢?應當趕快建立高祖廟,稱臣奉祀,所謂‘神道設教’,求助于神。而且禮因時不同而有增刪變易,樸實與華麗并沒有常規。破土劃定范圍,雖然是茅屋土階,也可以表示肅敬。雖然簡陋沒有物資設備,神明不會離開這里的。”
隗囂聽從其言,就在邑東立廟,祭祀高祖、太宗、世宗。隗囂等都稱臣執事,祝史手捧玉璧以告神。祝完,各職能官員往來于庭,有的牽馬操刀,有的端著盤子勺子,于是殺牲而盟。盟道:“計盟誓的共三十一位將領,一十六姓,順承天道,興兵輔佐劉宗。如有那個心懷不軌,神明誅滅他。高祖、文皇、武皇,使他墜命,宗室遭到血洗,族類滅亡。”官員們捧著裝有牲血的勺前進,護軍們舉著手揖諸將軍說:“勺子不污血,如果歃血不入口,就是欺騙神明,按盟誓處罰他。”就這樣把牲血涂在嘴上,又涂血于誓約上,穿坎與之俱埋。完全照古禮進行。
【原文】
事畢,移檄告郡國曰:“漢復元年七月己酉朔。己巳,上將軍隗囂、白虎將軍隗崔、左將軍隗義、右將軍楊廣、明威將軍王遵、云旗將軍周宗等,告州牧、部監、郡卒正、連率、大尹、尹、尉隊大夫、屬正、屬令:故新都侯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鴆殺孝平皇帝,篡奪其位。矯托天命,偽作符書,欺惑眾庶,震怒上帝。反戾飾文,以為祥瑞。戲弄神祇,歌頌禍殃。楚、越之竹,不足以書其惡。天下昭然,所共聞見。今略舉大端,以喻使民。
“……是故上帝哀矜,降罰于莽,妻子顛殞,還自誅刈。大臣反據,亡形已成。大司馬董忠、國師劉歆、衛將軍王涉,皆結謀內潰,司命孔仁、納言嚴尤、秩宗陳茂,舉眾外降。今山東之兵二百余萬,已平齊、楚,下蜀、漢,定宛、洛,據敖倉,守函谷,威命四布,宣風中岳。興滅繼絕,封定萬國,遵高祖[6]之舊制,修孝文之遺德。有不從命,武軍平之。馳命四夷,復其爵號。然后還師振旅,橐弓臥鼓[7]。申命百姓,各安其所,庶無負子之責。”
【注釋】
[6]高祖:指劉邦。
[7]橐弓臥鼓:藏起武器。橐,息。
【譯文】
事畢,寫成檄文通知州郡說:“漢復元年(23)七月己酉。己巳之時,上將軍隗囂、白虎將軍隗崔、左將軍隗義、右將軍楊廣、明威將軍王遵、云旗將軍周宗等,以檄文告各州牧、部監、郡卒正、連率、大尹、尹、尉隊大夫、屬正、屬令:原新都侯王莽,侮辱怠慢天地,悖于道,逆于理,毒殺孝平皇帝,篡奪皇位。假托天命,偽作符書,胡說他應當取代漢帝,欺惑百姓,震怒上帝。乖張暴戾以粉飾偽文,作為吉祥的符瑞。胡言亂語戲弄神祇,歌頌禍殃。楚、越之竹雖多,也不足以盡書其罪惡。天下的人對他的所作所為無不耳聞目睹。現在略舉幾個大的方面,以曉喻吏民。
“……所以上帝哀憐百姓,對王莽進行懲罰,幾個兒子都被他自己殺了,妻子也被他氣死。大臣起來反叛他,他滅亡的形勢已經形成了。大司馬董忠、國師劉歆、衛將軍王涉都聯合起來從內部瓦解;司命孔仁、納言嚴尤、秩宗陳茂在外面舉眾投降。今山東之兵二百余萬,已經平定了齊、楚、下蜀、漢,安定了宛、洛,據敖倉,守函谷關,威命四布,宣威名于中岳。復興漢室繼承劉嗣,封定萬國,遵照高祖的舊有制度,修復孝文的傳統德政,如有哪一個敢不從命,就用武力平定。派遣使節到四方鄰國,恢復他們原來的爵號。然后再還師整頓部隊,把弓箭、金鼓都收藏起來。特申令百姓,各安其所,安居樂業,庶幾不辜負自己的責任。”
【原文】
囂乃勒兵十萬,擊殺雍州牧陳慶。將攻安定。安定大尹王向,莽從弟平阿侯譚之子也,威風獨能行其邦內,屬縣皆無叛者。囂乃移書于向,喻以天命,反復誨示,終不從。于是進兵虜之,以徇百姓,然后行戮,安定悉降。而長安中亦起兵誅王莽。囂遂分遣諸將徇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皆下之。
更始二年,遣使征囂及崔、義等。囂將行,方望以為更始未可知,固止之,囂不聽。望以書辭謝而去。……囂等遂至長安,更始以為右將軍,崔、義皆即舊號。其冬,崔、義謀欲叛歸,囂懼并禍,即以事告之,崔、義誅死。更始感囂忠,以為御史大夫。
明年夏,赤眉入關,三輔擾亂。流聞光武即位河北,囂即說更始歸政于光武叔父國三老[8]良,更始不聽。諸將欲劫更始東歸,囂亦與通謀。事發覺,更始使使者召囂,囂稱疾不入,因會客王遵、周宗等勒兵自守。更始使執金吾鄧曄將兵圍囂,囂閉門拒守;至昏時,遂潰圍,與數十騎夜斬平城門關,亡歸天水。復招聚其眾,據故地,自稱西州上將軍。及更始敗,三輔耆老士大夫皆奔歸囂。
【注釋】
[8]國三老:國中德高望重的長者。
【譯文】
隗囂于是帶兵十萬,擊殺雍州牧陳慶。準備進攻安定。安定大尹王向,是王莽堂弟平阿侯王譚的兒子,威風頗能風行于安定一邦之內,屬縣沒有反叛他的。隗囂于是寫信給王向,以天命曉諭他,反復教誨指示,王向始終不從,于是隗囂進兵將他俘虜,宣示百姓,之后把他殺掉,安定悉數投降。這時長安城中有人起兵殺了王莽。隗囂于是分遣諸將奪取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都攻了下來。
更始二年(24),遣使征召隗囂及隗崔、隗義等。隗囂準備朝見更始,方望以為更始前途還不可知,堅決阻止,隗囂不聽。方望寫信辭謝而去。……隗囂到了長安,更始以他為右將軍,隗崔、隗義仍維持原來稱號。當年冬天,隗崔、隗義計議謀叛更始北歸,隗囂害怕禍及自己,即將此事告之更始,隗崔、隗義被殺。更始感到隗囂忠于他,就封他為御史大夫。
第二年夏,赤眉軍入關,三輔受到擾亂。傳言光武帝已即位于河北,隗囂便向更始建議把政權移交給光武帝叔父劉良,更始不聽。諸將領想劫持更始東歸,隗囂也參與了這個謀劃。事情暴露后,更始派人召見隗囂,隗囂稱有病不去,因而與部下王遵、周宗率軍自守。更始派執金吾鄧曄率軍包圍隗囂,隗囂關門拒守;到黃昏時,守不住潰圍了,隗囂與數十騎乘夜斬平城門關,逃命回到天水。再招聚他的舊部,占據原來的地盤,自稱西州上將軍。等到更始失敗,三輔的耆老士大夫都逃奔到天水來歸附于隗囂。
【原文】
囂素謙恭愛士,傾身引接為布衣交。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長安谷恭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為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為祭酒,申屠剛、杜林為持書,楊廣、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陽人王捷、長陵人王元為大將軍,杜陵、金丹之屬為賓客。由此名震西州,聞于山東。
建武二年,大司徒鄧禹西擊赤眉,屯云陽,禹裨將馮愔引兵叛禹,西向天水,囂逆擊,破之于高平,盡獲輜重。于是禹承制[9]遣使持節命囂為西州大將軍,得專制涼州、朔方事。及赤眉去長安。欲西上隴,囂遣將軍楊廣迎擊,破之,又追敗之于烏氏、涇陽間。囂既有功于漢,又受鄧禹爵,署其腹心,議者多勸通使京師。三年,囂乃上書詣闕。光武帝素聞其風聲[10],報以殊禮,言稱字[11],用敵國之儀,所以慰藉之良厚。時,陳倉人呂鮪擁眾數萬,與公孫述通,寇三輔。囂復遣兵佐征西大將軍馮異擊之,走鮪,遣歙上狀。
【注釋】
[9]承制:指秉承皇帝旨意而便宜行事。
[10]風聲:聲望,聲譽。
[11]言稱字:稱字不稱名,表示敬重。
【譯文】
隗囂素來謙恭愛士,盡可能引見名士以為布衣之交。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長安谷恭,被任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任為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為祭酒,申屠剛、杜林為持書,楊廣、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河陽人王捷、長陵人王元為大將軍,杜陵、金丹之屬為賓客。由此名震西州,威名聞于山東。
建武二年(26),大司徒鄧禹西擊赤眉,駐扎在云陽。鄧禹裨將馮愔引兵叛離鄧禹,西向天水。隗囂迎擊,破馮愔于高平,繳獲全部輜重。于是鄧禹秉承皇帝意旨派遣專使持節命隗囂為西州大將軍,得以專制涼州、朔方政事。等到赤眉軍離開長安,想西上隴,隗囂派將軍楊廣迎擊,破赤眉,又追擊打敗赤眉于烏氏、涇陽間。隗囂既有功于漢,又接受了鄧禹的爵封,得以任命心腹,議者多勸他通使京師。三年,隗囂就上書到京師。光武帝素來聽到他的美德、聲譽,就以特殊禮節對待他,叫他時稱字,用國賓的禮儀,慰問至深且厚。這時陳倉人呂鮪擁眾數萬,與公孫述相通,侵犯三輔。隗囂再次派兵幫助征西大將軍馮異進擊,將呂鮪趕走,遣使上書報告。
【原文】
帝報以手書曰:“慕樂德義,思相結納。昔文王三分,猶服事殷。但弩馬鉛刀,不可強扶。數蒙伯樂一顧之價,而蒼蠅之飛,不過數步,即托驥尾,得以絕群。隔于盜賊,聲問不數。將軍操執款款[12],扶傾救危,南距公孫之兵,北御羌胡之亂,是以馮異西征,得以數千百人躑躅[13]三輔。微將軍之助,則咸陽已為他人禽矣。今關東寇賊,往往屯聚,志務廣遠,多所不暇,未能觀兵成都,與子陽角力。如令子陽到漢中、三輔,愿因將軍兵馬,鼓旗相當。儻(倘)肯如言,蒙天之福,即智士計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鮑子。’自今以后,手書相聞,勿用傍人解構[14]之言。”自是恩禮愈篤。
其后公孫述數出兵漢中,遣使以大司空扶安王印綬授囂。囂自以與述敵國,恥為所臣,乃斬其使,出兵擊之,連破述軍,以故蜀兵不復北出。時,關中將帥數上書,言蜀可擊之狀,帝以示囂,因使討蜀,以效其信。囂乃遣長史上書,盛言三輔單弱,劉文伯在邊,未宜謀蜀。帝知囂欲持兩端,不愿天下統一,于是稍黜其禮,正君臣之儀。
【注釋】
[12]操執款款:所作所為中規中矩。
[13]躑躅:指猶豫,徘徊。
[14]解構:離間。
【譯文】
光武帝客氣地用手書回復說:“愛慕你的德義,想與你結納。以前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向殷商稱臣。雖然駑馬鈍刀,不可勉強扶持而用。但我卻幾次承蒙你這位伯樂看顧一眼的榮耀,蒼蠅只能飛數步之遠,但如果附在驥尾上,就可以超過群蠅了。你我被阻于盜賊,不能經常問候。將軍操守忠厚有禮,扶持傾倒、解救危困,南拒公孫述的兵馬,北御羌胡的亂寇,是以馮異西征,得以僅數千人周旋于三輔,如果沒有將軍的幫助,那么咸陽早已落入賊兵之手了。現在關東的寇賊,往往屯聚,志在求得長遠,沒有閑暇,所以沒有在成都屯兵,與公孫述斗力。如果公孫述侵犯漢中、三輔,我很想借用將軍軍馬,與他一決勝負。如能這樣,那就是蒙老天賜福,也就是智士計功割地論功行賞的時候了。管仲說過:‘生我的是父母,助我成事的是鮑叔。’自今以后,你我之間可用手書互相溝通,不要輕信旁人挑撥離間的謠言。”從此以后光武帝對隗囂恩禮更加隆重。
其后公孫述幾次出兵漢中,遣使以大司空扶安王印綬授隗囂。隗囂認為自己曾經與公孫述是敵國,感到做他的臣子是可恥的,就斬了來使,出兵攻擊,連破公孫述軍,所以蜀兵不再北出。這時關中將帥幾次上書,說蜀地可攻,光武帝將這些意見轉示隗囂,并要他出兵討蜀,以考驗其可否信任。隗囂就遣長史上書,極言三輔兵力單弱,又有盧芳在旁邊,不宜伐蜀。光武帝知道隗囂想腳踩兩只船,不愿天下統一,于是稍稍降低對隗囂的禮遇,以正君臣之間的禮儀。
【原文】
初,囂與來歙、馬援相善,故帝數使歙、援奉使往來,勸令入朝,許以重爵。囂不欲東,連遣使深持謙辭,言無功德,須四方平定,方退伏閭里。五年,復遣來歙說囂遣子入侍,囂聞劉永、鼓寵皆已破滅,乃遣長子恂隨歙詣闕。以為胡騎校尉,封鐫羌侯。而囂將王元、王捷常以為天下成敗未可知,不愿專心內事。元遂說囂曰:“昔更始西都,四方響應,天下喁喁[15],謂之太平。一旦敗壞,大王幾無所厝[16]。今南有子陽,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數,而欲牽儒生之說,棄千乘之基,羈旅危國[17],以求萬全,此循覆車之軌,計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馬最強,北收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案秦舊跡,表里河山。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此萬世一時也。若計不及此,且畜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脫于淵,神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囂心然元計,雖遣子入質,猶負其險厄,欲專方面[18],于是游士長者,稍稍去之。
【注釋】
[15]喁喁:隨聲附和。
[16]厝:放置,安放。
[17]羈旅危國:棲身于危險地地方。
[18]欲專方面:想獨霸一方。
【譯文】
起初,隗囂與來歙、馬援相好,所以光武帝幾次派來歙、馬援奉使往來,勸隗囂入朝以重爵相許。隗囂不愿歸東,連連遣使帶著深表謙辭的奏章入見,說自己沒有功德,要等到四方平定,再告退回鄉。五年,光武帝再次派來歙說服隗囂派兒子入侍,隗囂聽說劉永、彭寵都已經破滅,就派遣長子隗恂隨來歙到京晉謁,被封為胡騎校尉,封鐫羌侯。而隗囂將領王元、王捷常常以為天下成敗還是未知數,不愿一心一意歸順光武帝。王元便對隗囂說:“過去更始西都長安,四方響應,天下景仰歸向,說是天下太平了。一旦更始失敗,大王幾乎沒有安身之所。現在南有公孫述,北有盧芳,江湖海岱,有張步、董憲等王公十多位各據一方,你想聽從馬援的意見,放棄千乘的基業,寄居作客于危險的國度,以求萬全,這是循著覆車的軌道而進,不是好計啊。現在天水完整富裕,兵馬最為強盛,北攻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按照秦的舊跡,外山內河互為表里。王元請以少數兵力為大王扼守險要函谷關,這是萬世一時的良機。如果現在不能采用此計,那么暫時畜養兵馬,據險自守,堅持下去,以等待四方的變化,即使圖王不成,退一步也足以稱霸一方。總之,魚是不能脫離深水的,神龍失去了依托,就與蚯蚓沒有兩樣了。”隗囂心里贊成王元的計劃,雖然派遣了兒子入朝當了人質,還是想憑借其地理條件的險要,自己獨霸一方。于是一些游士長者,逐漸離開了他。
【原文】
六年,關東悉平。帝積苦兵間,以囂子內侍,公孫述遠據邊陲,乃謂諸將曰:“且當置此兩子于度外耳。”因數騰書隴、蜀,告示禍福。囂賓客、掾史多文學生,每所上事,當世士大夫皆諷誦之,故帝有所辭答,尤加意焉,囂復遣使周游詣闕,先到馮異營,游為仇家所殺。帝遣衛尉銚期持珍寶繒帛賜囂,期至鄭被盜[19],亡失財物。帝常稱囂長者,務欲招之,聞而嘆曰:“吾與隗囂事欲不諧,使來見殺,得賜道亡。”
會公孫述遣兵寇南郡,乃詔囂當從天水伐蜀,因此欲以潰其心腹。囂復上言:“白水險阻,棧閣絕敗。”又多設支閡[20]。帝知其終不為用,叵[21]欲討之。遂西幸長安,遣建威大將軍耿弇等七將軍從隴道伐蜀,先使來歙奉璽書喻旨。囂疑懼,即勒兵,使王元據隴坻,伐木塞道,謀欲殺歙。歙得亡歸。
【注釋】
[19]被盜:遭遇盜匪。
[20]支閡:支吾,搪塞。
[21]叵:通“頗”,很。
【譯文】
建武六年(30),關東都平定了。光武帝因久苦兵事,以隗囂有兒子作為內侍,公孫述遠據邊陲,于是對諸將說:“暫時把這兩個小子擱置在一邊吧。”因此幾次傳書隗囂和公孫述,告以禍福。隗囂的賓客、掾史多是文學士,每次上書言事,當世士大夫都朗讀背誦,所以光武帝有所辭答,他們尤為重視。隗囂再次派遣使者周游到京,先到馮異營周游被仇家所殺。光武帝派遣衛尉銚期帶著珍寶繒帛賞賜隗囂,銚期到鄭地遇到盜賊,珍寶財物都被盜走了。光武帝常稱隗囂為長者,想方設法想把他招來,聽到消息后嘆道:“我和隗囂的事情很不順利,他派來的使者被人殺害,我賜給他的財物也在路上被盜光了。”
恰逢公孫述遣兵侵犯南郡,光武帝就下詔書令隗囂從天水伐蜀,想以此來分化瓦解其心腹。隗囂再次上書說:“白水地勢十分險阻,山路懸險,棧道敗壞。”又多方強調困難。光武帝知道隗囂終不肯為他所用,于是便想加以討伐。就西到長安,派遣建威大將軍耿弇等七將軍從隴道前去討伐蜀,先派來歙奉璽書曉諭隗囂。隗囂疑懼,即率兵相拒,使王元據隴坻,砍下樹木堵塞道路,想殺掉來歙,來歙逃歸。
【原文】
諸將與囂戰,大敗,各引退。囂因使王元、行巡侵三輔,征西大將軍馮異、征虜將軍祭遵等擊破之。囂乃上疏謝曰:“吏人聞大兵卒至,驚恐自救,臣囂不能禁止。兵有大利,不敢廢臣子之節,親自追還。昔虞舜事父,大杖則走,小杖則受。臣雖不敏,敢忘斯義。今臣之事,在于本朝,賜死則死,加刑則刑。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有司以囂言慢[22],請誅其子恂。
帝不忍,復使來歙至汧,賜囂書曰:“昔柴將軍與韓信書云:‘陛下寬仁,諸侯雖有亡叛而后歸,輒復位號,不誅也。’以囂文吏,曉義理,故復賜書。深言則似不遜,略言則事不決。今若束手,復遣恂弟歸闕庭者,則爵祿獲全,有浩大之福矣。吾年垂四十,在兵中十歲,厭浮語虛辭。即不欲,勿報。”囂知帝審其詐,遂遣使稱臣于公孫述。
明年,述以囂為朔寧王,遣兵往來,為之援勢。秋,囂將步騎三萬侵安定,至陰槃,馮異率諸將拒之。囂又令別將下隴,攻祭遵于汧,兵并無利,乃引還。
【注釋】
[22]言慢:言辭傲慢。
【譯文】
諸將與隗囂戰,大敗,各引兵退走。隗囂因此派王元、行巡侵掠三輔,被征西大將軍馮異、征虜將軍祭遵等擊破。隗囂于是上書謝罪說:“部下聽說大兵忽然來到,驚恐自救,臣隗囂不能禁止。所獲戰利品,不敢廢臣子之節,親自追還,以前虞舜事父,父以大杖責打他時他逃避開,父以小杖打他時就讓他打。我雖然不敏,不敢忘記這個禮義。現在我的事,全在朝廷發落,要殺就殺,要加刑則加刑。如果蒙恩寬赦,更得洗心革面,則死骨不朽。”官吏們以隗囂出言傲慢,請求把他兒子隗恂殺掉。
光武帝不忍心,再派來歙到汧,以書信賜隗囂說:“以前柴將軍與韓信書說:‘陛下寬仁,諸侯雖有叛變后又回來的,還是恢復他們的位號,不加殺害。’以你隗囂是個文官,懂得義理,所以賜書給你。說得清楚一點,顯得不夠客氣,說少了事情又難于決斷。你現在如果住手,像過去送你兒子隗恂到我這兒來一樣,那么爵祿將全獲得,有大福可享。我年快四十,在軍中十年,討厭那些浮語虛辭。你如果不愿意,就不要回報了。”隗囂知道光武帝已經看出他的詐謀,于是派遣使者向公孫述稱臣。
第二年,公孫述以隗囂為朔寧王,遣兵往來,作聲援態勢。秋,隗囂率步兵騎兵三萬,侵犯安定,到達陰槃,馮異率諸將抵抗。隗囂又令別的將領下隴,攻擊祭遵于汧,都不利,于是退兵而還。
【原文】
帝因令來歙以書招王遵,遵乃與家屬東詣京師,拜為太中大夫,封向義侯。遵字子春,霸陵人也。父為上郡太守。遵少豪俠,有才辯,雖與囂舉兵,而常有歸漢意。曾于天水私與來歙曰:“吾所以戮力不避矢石者,豈要爵位哉!徒以人思舊主,先君蒙漢厚恩,思效萬分耳。”又數勸囂遣子入侍,前后辭諫切甚,囂不從,故去焉。
八年春,來歙從山道襲得略陽城。囂出不意,懼更有大兵,乃使王元拒隴坻,行巡守番須口,王孟塞雞頭道,牛邯軍瓦亭,囂自悉其大眾圍來歙。公孫述亦遣其將李育、田弇助囂攻略陽,連月不下。帝乃率諸將西征之,數道上隴,使王遵持節監大司馬吳漢留屯于長安。遵知囂必敗滅,而與牛邯舊故,知其有歸漢意,以書喻之曰:……邯得書,沉吟十余日,乃謝士眾,歸命洛陽,拜為太中大夫。于是囂大將十三人,屬縣十六,眾十眾萬,皆降。
【譯文】
光武帝因令來歙以書招王遵,王遵就與家屬東到京師,被拜為太中大夫,封為向義侯。王遵字子春,霸陵人。父為上郡太守。王遵年少時就為人豪俠,有辯才,雖然是與隗囂一起舉兵,但時常有歸漢的意向。曾經在天水私下和來歙說:“我之所以不避矢石,努力帶兵戰斗,那里是為了爵位啊!只是因為思念舊主,我的先人們蒙漢朝厚恩,想竭力報效而已。”又多次勸隗囂派遣兒子入朝侍奉,前后對隗囂辭諫很懇切。隗囂不從,所以王遵便離開隗囂而歸順了光武帝。
建武八年(32)春,來歙從山道襲取了略陽城。出于隗囂意外,隗囂害怕更有大兵,就派王元拒守隴坻,行巡守番須口,王孟塞雞頭道,牛邯駐軍瓦亭,隗囂自率大軍圍來歙。公孫述也派遣將領李育、田弇助隗囂攻略陽,連月不能攻下。光武帝于是率領諸將西征,數路兵馬齊向隴進伐,使王遵持節監大司馬吳漢留屯于長安。王遵知隗囂必將敗滅,而他與牛邯是舊交,知道他有歸漢的思想,便寫信曉諭他說……牛邯得書,思考了十多天,終于作出決斷,于是帶領士眾,歸順洛陽,被拜為太中大夫。這樣一來,隗囂的大將十三人,一十六個屬縣,十多萬士眾,都不戰而降。
【原文】
王元入蜀求救,囂將妻子奔西城,從楊廣,而田弇、李育保上邽。詔告囂曰:“若束手自詣,父子相見,保無他也。高皇帝云:‘橫來,大者王,小者侯。’若遂欲為黥布者,亦自任也。”囂終不降。于是誅其子恂,使吳漢與征南大將軍岑彭圍西城,耿弇與虎牙大將軍蓋延圍上邽。車駕東歸。月余,楊廣死,囂窮困。其大將王捷別在戎丘,登城呼漢軍曰:“為隗王城守者,皆必死無二心!愿諸軍亟罷,請自殺以明之。”遂自刎頸死。數月,王元、行巡、周宗將蜀救兵五千余人,乘高卒至,鼓噪大呼曰:“百萬之眾方至!”漢軍大驚,未及成陳,元等決圍,殊死戰,遂得入城,迎囂歸冀。會吳漢等食盡退去,于是安定、北地、天水、隴西復反為囂。
九年春,囂病且餓,出城餐糗糒[23],恚憤[24]而死。王元、周宗立囂少子純為王。明年,來歙、耿弇、蓋延等攻破落門,周宗、行巡、苛宇、趙恢等將純降。宗、恢及諸隗分徙京師以東,純與巡、宇徙弘農。唯王元留為蜀將。及輔威將軍臧宮破延岑,元舉眾詣宮降。十八年,純與賓客數十騎亡入胡,至武威,捕得,誅之。
【注釋】
[23]糗糒:干糧。
[24]恚憤:憤怒。
【譯文】
王元入蜀求救,隗囂帶領妻子奔西城,跟從楊廣,而田弇、李育保上邽。光武帝以詔書曉示隗囂說:“如束手自來,則父子相見,可保無事。高皇帝說:‘田橫回來,大的封王,小的封侯。’如果你想像黥布一樣必不歸降,那也隨你的便。”隗囂終不肯降。于是光武帝殺了他兒子隗恂,使吳漢與征南大將軍岑彭圍西城,耿弇與虎牙大將軍蓋延圍上邽。光武帝東歸。月余,楊廣死,隗囂更加日暮途窮。其大將王捷別在戎丘,登上城樓向漢軍喊話說:“為隗王守城的將士,都是明知必死而無二心,愿你們趕快停止攻城,請讓我用自殺來證明我說的話。”于是自刎而死。數月后,王元、行巡、周宗等率領蜀救兵五千多人,從高處突然趕到,擊鼓大呼道:“百萬大軍剛到!”漢軍大驚,沒有來得及排開陣勢,王元等沖破城圍,拼死力戰,得以進城,迎隗囂回冀。恰好吳漢等因糧盡退去,于是安定、北地、天水、隴西又反過來歸隗囂。
九年春,隗囂又病又餓,出城熬大豆與米飯為食,終于憤恨而死。王元、周宗立隗囂少子隗純為王。第二年,來歙、耿弇、蓋延等攻破落門,周宗、行巡、茍宇、趙恢等帶著隗純投降。周宗、趙恢及諸隗分別遷徙到京師以東,隗純與行巡、茍宇遷到弘農。只有王元依舊留下當蜀將。等到輔威將軍臧宮破延岑,王元帶眾人向臧宮投降。建武十八年(42),隗純與賓客數十騎準備逃亡入胡,至武威,被捕捉,殺了。
【原文】
論曰:隗囂援旗糾族,假制明神,跡夫創圖首事,有以識其風矣。終于孤立一隅,介于大國,隴坻雖隘,非有百二之勢,區區兩郡,以御堂堂之鋒,至使窮廟策,竭征徭,身歿眾解,然后定之。則知其道有足懷者,所以棲有四方之桀,士至投死絕亢而不悔者矣。夫功全則譽顯,業謝則釁生,回成喪而為其議者,或未聞焉。若囂命會符運,敵非天力,雖坐論西伯,豈多嗤乎?
【譯文】
史官評論道:隗囂舉旗聚族,立高祖、孝文廟以借神明之力,看他舉旗造反時,可以看到他的風采啊。后來終于孤立一隅,介于漢蜀之間,隴坻雖然險要,終非具有兩萬人抗百萬人之勢,以區區隴西、天水兩郡,來抗光武帝堂堂之師,以至智窮力竭,徭役賦稅空乏,終于身死部眾瓦解,然后才得以平定。可見他的道行確有值得懷念的地方,這是四方雄杰紛紛奔集于他的麾下,士卒忠貞不二死守自刎而不悔的原因。事業成功,聲譽便顯赫起來,事業落敗,各種罪過都會產生,事之成敗在天不在人,能打破這個論斷的,或許還沒有聽到過呢。如果隗囂的命運能與符運相合,所遇到的對手又不是光武帝這樣天授的勁敵,那么把隗囂與歷史上的西伯相提并論,難道可以多加嗤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