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庫人勢利
作者: 劉惠敏 【本書體例】
阮葵生
阮葵生(1727——1789)字寶誠,號山。江蘇山陽(今淮安)人。清乾隆進士,官至刑部右侍郎,治獄明察平允。工詩文。著有筆記小說集《茶余客話》三十卷(今本十二卷)。
臺州侯元經嘉繙,才士也,詞賦敏贍,屢困場屋,年五十,官江左縣丞。解餉戶部,為庫吏需索,不即予批回,侯大窘。時梁文莊公為侍郎,見侯名,曰:“夷門也!”顧司官謂:“某尚書祭文,諸君謙讓不作,盍以屬之?”即傳至戶部后堂,授筆札,不移晷(guǐ軌),成駢體,極壯麗。某司官復進曰:“此堂官祭文,諸曹司尚需一首,亦以相屬”。侯磨墨濡筆,復成四言韻文。此何足盡夷門才?而一時堂上下稱訝不已。彼管庫者已袖批文,俟侯出而付之,明日束裝行矣。
鎮江黃太守永年,試童子,邀夷門至署閱卷。一夕自持燭入廁,久不出,家人怪之,啟戶則已墮廁中死矣。文人遭此,不可解也。
浙江臺州侯元經(名嘉繙),是個有才華的知識分子,作詩詞歌賦敏捷而富于文采,但多次科考都不中,五十歲了,才在江蘇一帶當了個縣丞的小官。有一次被委派到戶部押解餉銀,因為戶部管銀庫的索要賄賂,并不馬上給他批文,侯大受困窘。這時梁文莊公正在戶部任侍郎(相當于副部長),見到了侯的名字,說:“這個人是‘夷門’呀!(戰國時候嬴曾為看守夷門的小吏,后作為信陵君門客,為信陵君救趙出謀劃策)”對諸司官們說:“某尚書的祭文,諸位都謙讓不肯作,何不托付他來作?”于是把侯元經招到戶部的后堂,交給他筆墨紙硯,日影還沒移動,已寫成了一篇駢體祭文,文辭非常有力而富麗堂皇。一個司官又進一步說:“這是尚書的祭文,各曹司員也需要一篇,也托付他算了?!焙钤浤ズ媚瑵櫫斯P,又寫成了一篇四言的韻文。寫這類文章哪里能夠顯示侯的真正才華?然而一時后堂上下諸人都稱贊、驚訝得不得了。那個管庫人已經袖筒里裝著批文,等侯元經出來時交給了他,第二天侯就收拾行裝上路了。
鎮江知府黃永年,舉行童生考試,邀請“夷門”到府里評卷。一天晚上他自己端著蠟燭上廁所,久久不出來,家里人感到奇怪,打開廁門一看,他已掉進廁所中死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遭遇這樣可悲,真是不可理解啊!
這篇文章還不足三百字,但內容卻并不單純——通過侯元經去戶部押解餉銀這個事件,既暴露了封建吏治的腐敗,也顯示了正直的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標題雖然是“管庫人勢力”,似以管庫人為主,但實際描寫中侯元經的形象成為中心,二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管庫人只是戶部掌管銀庫的一個小官,餉銀——如同今天國家職員的工資,是必須按期領取的,管庫人更無權扣壓不發,但是小說中的這位小吏,卻利用手中的那點權利,竟然對為本縣支取餉銀的人拖延辦理,進行刁難,敲詐勒索,索要賄賂??磥磉@已成為“常規”了,只是侯元經這個書呆子不懂得官場規矩而已,才弄得“大窘”。其實這也并不奇怪,那時連大官邸的看門人都索要紅包才給予通稟,何況管庫人這種司銀子出納的人物呢?最可笑的還在于管庫人的“勢力”眼,當他看到了侯元經在為堂官、司官們代寫祭文時所受到的禮遇,才明白自己敲錯了對象,趕忙主動送來批文——在這里他懼怕的不是侯元經,而是稱贊侯的“侍郎”大人了。由一滴水可以反映出大海,這位管庫人的作為,恰是官場腐敗的一種表現:你看那些“堂官”、“司官”們又如何呢?他們連一篇官樣文章的祭文也寫不成,侯的二篇應景文章,就使他們“稱訝不已”,可見都是一伙酒囊飯袋。作者含而不露地給他們以諷刺、譏笑。
作者對侯元經以同情、贊賞的態度進行了描述。對其“才”寫得有聲有色——集中表現在撰寫祭文的“鋒芒小試”中?!安灰脐校神夡w,極壯麗”,不僅印證了“詞賦敏贍”的贊譽,且由客觀效果——管庫人的舉動,顯示了在戶部的哄動。然而作者還是補上一筆“此何足盡夷門才”,透露出了對侯元經才學的深切了解和欣賞。對其“呆”,作者只寫了一筆,即在拿不到批文時的“大窘”。他對官場的投機鉆營、送禮行賄這一套看來的確不懂,或不屑于迎合,這也正是他一生不能中舉,沉沒于下僚,以至于老而墮廁中淹死的悲劇的直接原因。但作者似乎有著更深的悲憤:“文人遭此,不可解也?!痹谶@“不可解”中正包含了作者的極力索解——難道不是這個黑白顛倒的社會造成的嗎?我們讀完此篇,掩卷思之,誰會不為一個正直知識分子的遭遇而灑下一掬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