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調]集賢賓·宮詞·曾瑞》原文與賞析
曾瑞
[集賢賓]悶登樓倚闌干看暮景,天闊水云平。浸池面樓臺倒影, 書云箋雁字斜橫。衰柳拂月戶云窗,殘荷臨水閣涼亭。景凄涼助人愁越逞, 下妝樓步月空庭。鳥驚環珮響,鶴吹鐸鈴鳴。
[逍遙樂]對景如青鸞舞鏡。天隔羊車,人囚鳳城。好姻緣辜負了今生,痛傷悲雨淚如傾。心如醉滿懷何日醒?西風傳玉漏丁寧。恰過半夜,勝似三秋, 才交四更。
[金菊香]秋蟲夜雨不堪聽,啼樹宮鴉不住聲。入孤幃強眠尋夢境,被相思鬼綽了魂靈,縱有夢也難成。
[醋葫蘆]睡不著, 坐不寧,又不疼不痛病縈縈。待不思量霎兒心未肯, 沒亂到更闌人靜。
[高平煞]照愁人殘蠟碧熒熒, 沈水香消金獸鼎。敗葉走庭除,修竹掃蒼楹。唱道是人和悶可難爭,則我瘦身軀怎敢共愁腸競?傷心情脈脈,病體困騰騰。畫屋風輕,翠被寒增,也溫不過早來襪兒冷。
[尾]睡魔盼不來,丫環叫不應,香消燭滅冷清清。唯嫦娥與人無世情,可憐咱孤另。透疏簾斜照月偏明。
曾瑞,字瑞卿,號褐夫,河北大興(今北京大興縣)人,后移家杭州。《錄鬼簿》說他“神采卓異”、“志不屈物”,不愿出仕,優游于市井。他工畫山水,學范寬;又善隱語,工小曲。著有散曲集《詩酒余音》,今已佚;雜劇《才子佳人誤元宵》尚存。
從十二世紀前期到十三世紀后期,在南宋王朝先后與金、元對峙的形勢下,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在金、元統治下的北方興起了,這就是人們把它與唐詩、宋詞并稱的元曲。元曲包括雜劇和散曲兩部分。而散曲主要是在金代的“俗謠俚曲”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一種新的詩歌體裁。到了元代,它代替了宋詞躍居文壇,成為文人抒情詠物的主要形式。曾瑞的《宮詞》系散曲。散曲分小令和套曲(又名套數)兩種。曾瑞的《宮詞》系散曲中的套曲。套曲是聯合兩支或兩支以上的同宮調的曲子,按照一定規則連綴起來的,可以歌唱。一般套曲都有尾聲。內容往往寫一個故事片斷。曾瑞的《宮詞》就是這樣。這首元曲宮調之下的〔集賢賓〕、〔逍遙樂〕、〔金菊香〕、〔醋葫蘆〕、〔高平煞〕是曲牌。
作品描寫了一個失寵的嬪妃,被冷落后內心極端痛苦的情狀。
曲子的主人公獨居孤寂,怨恨莫訴。我們從黃昏到深夜這時間的推移中,從“悶登樓倚闌干看暮景”到“下妝樓步月空庭”,最后到“入孤幃強眠尋夢境”這連續性的舉動里,可以看到她是怎樣“傷心脈脈”地度過了一個愁悶難遣的晚上。
這支曲子明顯的寫作特色是情景交融。古典詩詞中每每抒情,往往是情景相生,不可分割的。宋·姜夔講“景中有意”《白石道人詩話》),元·楊載講“景中含意”(《詩法家數》),清·王夫之(船山)更進而要求景情“妙合無垠”。他這樣解釋:“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興, 而景非其景”(《姜齋詩話》)。由此可知,一切景語無不是情語。曾瑞的《宮詞》就是在“情中景、景中情”(《姜齋詩話》)的巧連榫合上,刻劃了女主人公心理的生姿動態,堪稱為情景水乳匯聚的佳作。
作品一開始便開門見山地采用所謂把全曲之意, 定于發端的第一個字的筆法, 立下了它的情調:“悶”。一切的敘述都圍繞這一思想軸心旋轉和發展?!皭灥菢且嘘@干看暮景”,一“悶” 一“暮”,情景俱到,作者首先就在人物心理因素的開掘處,點破一位被君主遺忘的嬪妃其心情的苦悶。懷著如此的心情“登樓”遠眺時當黃昏的眼前景物,能有什么舒適的感受呢!此刻占據了她心理空間的不就是“暮景”般地灰暗嗎?入目而來的垂柳荷花非“衰”即“殘”,哀情染哀景,情移于景,景緣于情,即景能傳情,取得了主客體的辯證統一 。在波平如鏡的池面上倒影的流云晚霞、亭臺樓閣, 她無心欣賞, 只覺得心里沉甸甸地不是個滋味。本來是幽靜優美的景色, 在她憂悶愁苦的心境中已完全易樣。夜來秋月映照著窗戶,分外叫她覺得寒氣襲人,百感交集。一句“書云箋雁字斜橫”,極寫她看到歸雁斜飛,引起了她思君主之心難達的聯想。人說鴻雁傳書,她卻音息不通,這怎不令她黯然神傷!“景凄涼助人愁越逞”, 人物的愁思給夜景涂上了凄涼的色彩, 而夜景的凄涼更加重了人物的愁思, 其景其情,融而為一,越發顯示了生活在這種狀態下的嬪妃難以明言的內心隱痛。登樓無歡,那就干脆“下妝樓步月空庭”吧,陪伴著她的只有冷冷的秋月, 置身在空蕩蕩的庭院,寂寞得心無所寄。周圍簡直就象死一般的靜謐,以致她在走動時系于身上的珮玉所發出的響聲,連宿鳥也受驚起來。微風輕吹,鈴鳴脆耳,分外顯得夜的深沉。這時,她在想著什么呢?
“對景如青鸞舞鏡”,意指她對景傷心。范泰《鸞鳥詩序》:“罽賓王獲彩鸞鳥,欲其鳴而不能致,夫人曰:‘嘗謂鳥見其類而后鳴,可懸鏡以映之?!鯊钠溲?,鸞睹影悲鳴,哀響中宵, 一奮而絕?!彼娋叭纭胞[睹影”,悲不能禁。“天隔羊車”,意指她得不到君主寵幸?!稌x書·胡貴嬪傳》載: 晉武帝常乘羊車,任它在后宮中行走, 車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住宿。她被君主棄置在宮院的角落,不就象很難碰到羊車停下的機緣一樣的沒有指望嗎?“人囚鳳城”,意指她過著囚禁的生活。據古代傳說,秦繆公要弄玉在京城里吹簫,有鳳鳥下降,因名其城為丹鳳城。后人就把京城稱為鳳城。作者連用三個典故,概括了失寵者現時的處境及心情的寂寥。閑愁無聊,惆悵無已,她只得放聲悲呼:“好姻緣辜負了今生”! 別看三宮六院珠圍翠繞,實在是人間地獄。這個失寵的嬪妃,悲美好生活之無常,苦茫茫人世之無侶,恨青春年華之無樂,嘆一生前途之無望,這怎不叫她“痛傷悲雨淚如傾”呢! 尤令她苦悶難消的是自己對君主依然存在著幻想,幻想得心也醉了。她望帝心切,思想上泛起了日日癡盼的漣漪,然而她不是不知道她的幻想是不能成為現實的,所以就問起自己:“心如醉滿懷何日醒?”這樣自問,實際上她是清醒的,但清醒了卻不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可見她已陷入到心理矛盾的苦惱之中了。“西風傳玉漏丁寧。恰過半夜,勝似三秋,才交四更?!薄坝衤?,指從壺中漏下的水滴。古代是用銅壺滴漏來計算時間的?!岸帯?, 形容滴水的聲音。時過“半夜”,她感到有“三秋”之長,這正說明了她悲積愁涌,經受著感情的折磨, 難以打發這苦悶的夜晚。秋蟲唧唧如啜泣,宮鴉啼樹似吐哀,這更使她內心煩亂得難能泯除其悲其愁。作者在視覺、感覺、聽覺三個方面,多角度地描寫了她傾露無遺的痛苦。如此看來, 她“登樓”觸景傷懷,增 一層苦悶,“下妝樓”對景興悲,又增一層苦悶,那就索性“入孤幃強眠尋夢境”吧。作者抓住了“孤”、“強”、“尋”這三個字內在含意間的聯系, 畢現了人物的心理動態。正因為是孤衾獨枕,帳幃虛空,所以才強使自己入眠,而入眠恰恰不是出于困倦欲睡,她是要到“夢境”中去尋找自已失落了的一切。這就曲折地、深刻地塑造了一個在百般煩惱中的女性那任青春的情波蕩漾, 覓求悠悠夢里能獲得一時自慰的滿足的形象。然而“被相思鬼綽了魂靈,縱有夢也難成”啊。“綽”同“攫”,奪取的意思。她被萬端愁情攪得魂銷心散, 即使到夢中也還是相思無限,所念俱空。由此可見,她在日日望帝帝不至,夜夜求夢夢難成的抑郁中,已徹底地將幻想撕成了碎影。作者纖毫不漏地勾示出了人物反復纏綿,繚亂得猶如柳絮的心境,逼真若繪, 可視可感!
緊接人物的解脫不掉的心靈負荷這入微的摹寫,進一步地來讓她宣泄自己的悵恨: “睡不著,坐不寧,又不疼不痛病縈縈?!边@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這里雖然沒有直接描繪女主人公的頹軀病容,而其形貌卻能進入讀者的想象之中?!按凰剂况畠盒奈纯希瑳]亂到更闌人靜”,這是指她嘗夠了相思之苦,想盡力求得哪怕只有一霎兒的心情的平靜,不再跟自己過不去,然而終究無濟于事,如此愁悶不寐, 深夜獨坐, 在萬籟俱寂中悲悲戚戚,煞是凄絕!到此為止,曲子在綰情于人中景,景中人上潑墨,寫了室內燃將殆盡的蠟燭,其慘淡的光亮,照射著女主人公體弱的身影,獸形金鼎內的沉香已經燒完,消失了裊裊的煙絲。這一方面暗示時間過去了很長,另一方面也是為著渲染悲涼的氣氛。接著又寫了室外落葉紛飛于庭院,沙沙作響,修竹搖動著蒼楹,呼呼有聲。目見意亂,耳聽心煩,所以人物無可奈何地嘆怨起來:“唱道是人和悶可難爭,則我瘦身軀怎敢共愁腸競?”“唱道是”,即指真正是的意思。她已深切地感受到愁悶的的確確地傷人太甚,因這而容光憔悴,也因這而體衰力虛,與“悶”去“爭”,同“愁”去“競”,豈不是在戕害自己嗎?“傷心情脈脈,病體困騰騰”,這種凄然的呻吟,包含著對封建制度的罪惡的控訴!折騰了通宵,她都沒有合眼,晨風穿入裝飾華麗的屋內,錦被陡增了幾分寒氣,枯守床頭,雙腳冰涼,溫暖與她無緣,冷酷卻與她結眷,這日子還怎么過得下去啊!
曲子的結尾處,語語悲鳴,字字哀慟,推出了這么一個客觀環境與主觀心情一致的揉擠出悶思愁緒的境界——
欲睡不成,叫人不應,沉香已化為灰燼,蠟燭已淚干無痕,“冷清清”得沒有一點生氣。“唯嫦娥與人無世情,可憐咱孤另。透疏簾斜照月偏明”?!版隙稹?,也就是指明月。月亮這自然物象是不諳人的心情的,因此月升月落的運行本來屬正常規律,談不上什么無情,而實際上是它經人物感情的冶化,變成了人物借它來抒懷的對象。說它“與人無世情”,也就是說人物不愿它離去,因為有它相伴,還可勉強引以作一時的慰藉,現在連這樣的精神寄托竟又要落空,怎不叫女主人公發出“可憐咱孤另”的哀嘆呢!全曲末句“透疏簾斜照月偏明”與首句“悶登樓倚闌干看暮景”,遙為呼應,以說明從黃昏到天明,隨著時間和地點的變化,女主人公非但沒有割斷盈胸的愁悶,反而使她這種心情越發加重,言盡而意永,曲終而遺悲。
全曲賴一個“悶”字冠起,而以人物在一個晚上的純感覺,借助于景與情諧的藝術手段,讓一個不幸的宮廷婦女的形象躍然尺素,抒寫了女主人公“有夢難成”、“雨淚如傾”的痛楚。其語言既不失之膚淺與浮露,也不失之濃艷與纖冶,直繪人物眼前之景,敞示人物由衷之情,使景裹于情中,情附于景上,是寫景,亦是寫情,藹然動人。
唐詩里寫宮詞宮怨的很多,但在宋詞元曲里則是很少的。這首曲,可說是空谷足音,填補了散曲這方面題材的空缺,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