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柳永》原文與賞析
柳永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 天塹無涯。市列珠璣, 戶盈羅綺, 競豪奢。 重湖迭疊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 十里荷花。羌管弄晴, 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柳永一向以慢詞著稱。翻開《樂章集》,長篇巨制,觸目皆是,“音律諧婉,語意妥貼,承平氣象,形容曲盡。”(陳振根《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望海潮》就是描寫十一世紀時古杭州城的一首力作。
杭州是當時國際性大城市之一,“通蕃互市,珠貝外國之物,頗充于中藏”(《宋史·地理志》)。南宋吳自牧《夢粱錄》記載當時杭州的情況說:“自高廟(按指宋高宗趙構)車駕自建康幸杭駐蹕,幾近二百余年,戶口蕃息,近百萬余家。杭城之外城,南西東北,各數十里,人煙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鋪席駢盛,數日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見杭城繁盛耳。”吳自牧記的雖然是南宋時的情況,但據此亦可約略推想北宋時杭州的繁華面貌。
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載:“孫何帥錢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詞贈之云云。”據此,柳永寫這首詞時,才二十多歲,是他早期的作品。
上片寫杭州的繁華豪奢。“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起首三句寫杭州地理位置優越,位處三吳(吳興郡、吳郡、會稽郡“世號三吳”,見《水經注》)之交,曾做過吳越的都城, 自古以來就十分繁華。這三句開門見山,緊扣題目,總寫杭州,以宏偉闊大的氣勢籠罩全篇。接著寫:“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參差十萬人家。”楊柳似煙,小橋如畫,風簾依依,翠幕重重,城中高高低低密密層層有十萬戶人家啊!這三句選取了最典型的戶外景(柳和橋)、最典型的室內物(簾和幕)來加以刻劃,每一種景物前只冠上一個形容字眼,就把杭州的優美、繁華都逼真地寫出來了。最后總寫“十萬人家”,并冠以“參差”二字,建筑物的稠密、高低、層迭和華麗,也都表現出來了。在語言的運用上,真達到了驚人的精煉。這三句寫城內的情景,下面三句轉入寫城外的錢塘江:“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入云的高樹環繞著江堤的沙路,此句寫江岸;奔騰的江濤翻卷著霜雪似的浪花,此句寫水面;錢塘江這條天塹啊多么廣闊無垠,這句統寫錢塘江。錢塘的江濤, 自古聞名,有多少詩人吟詠過它,有多少文章描繪過它。在柳永之前,孟浩然唱道:“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寬,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與顏錢塘登樟亭望潮作》)。在柳永之后,周密寫道:“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武林舊事》卷三《觀潮》)柳永的描寫,受到了孟浩然的啟迪,又影響了周密。僅僅十四個字,就把錢塘江的面貌傳神地刻劃出來了。以下三句總寫杭城物阜民康:“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市面店鋪陳列著珍珠百寶,家家戶戶充盈著綾羅綢緞,互相比賽著豪華闊氣。在這里采取了以點代面的寫法,“市”與“戶”對舉,以“珠璣”代百貨,以“羅綺”形豪奢,言少意多, 以簡賅詳,將杭城的繁華概括無余。
上片共四層: 由總到分,先城內,后城外,再由分到總,層次極其清晰。
下片寫西湖的勝景和官吏的富貴閑適生活。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中曾說過:“中調、長調轉換處,不欲全脫,不欲明粘。”因此,此詞過片換頭處另起一意,不再順著上面的“競豪奢”寫下來,而是轉筆寫西湖勝景,但這仍然是屬于杭城繁華的另一面。這樣換頭,的確是符合“不欲全脫,不欲明粘”的要求的。“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這三句寫西湖風物。寫湖則著一“重”字,畫出了湖中有湖、大湖套小湖之勝;寫山則著一“迭”字。顯出了峰外有峰、山巒重重迭迭之美;又復以“清嘉”二字總贊山光水色相得益彰所構成的圖景的清麗秀美。“三秋桂子”,寫桂花飄香時間之久,從嗅覺上來感受;“十里荷花”,寫荷花種植面積之廣,從視覺上來感受。桂花種植在山上,由“迭巘”生發出來;荷花種植在水面,由“重湖”生發出來。山上有桂,湖中生荷,荷開盛暑,桂發涼秋。季節與地點,色澤與香味,參差交織,見出了作者構思的精巧,運筆的凝煉。寫完西湖風物,接寫湖中游客:“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晴天麗日,處處吹奏著悠揚的羌笛;靜夜泛舟,時時傳送出動聽的菱歌。釣魚老翁嬉嬉地笑,采蓮姑娘呵呵地樂。“弄晴”、“泛夜”、“嬉嬉”等字眼,表現力極強,有形象,有動態,有色彩,有聲音,有情趣,有氣氛,真是妙語如珠啊!以上從西湖的勝景這一面進一步寫杭城的繁華。以下則從官吏的富貴閑適生活這一面再深入一步地顯示杭州的令人難忘。“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這三句對孫何稱頌,是題中應有的話。成千的馬隊簇擁著高大的牙旗,聲勢多么煊赫!喝醉了酒,可以聽聽音樂;詩興發時,可以欣賞吟詠一下湖色山光,多么富貴閑適的生活!“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這兩句是對孫何的祝愿。希望他升官如愿,調回朝廷(鳳池,本是皇宮中池沼,這里借指朝廷),把杭城美景畫將下來,逢人去夸耀。這最后五句,雖然是應酬捧場話,難免有阿諛討好之嫌,但好處在于仍緊緊扣住主題,贊美杭城,使這首詞能首尾圓合,結構顯得十分嚴謹。在藝術上還是值得稱道的。
下片共兩大層,四小層,先寫湖景,由風物寫到游客,后寫官吏生活,由現實寫到希望,層次也極其清晰。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贊揚柳詞“鋪敘委婉,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這首詞足以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