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戲劇《秦筒夫·東堂老勸破家子弟》鑒賞
元戲劇《秦筒夫》鑒賞
《東堂老》也叫《破家子弟》,全名《東堂老勸破家子弟》,寫李實教育揚州奴由壞變好的故事。
李實本來是東平府人,因做買賣,流落在揚州東門里牌樓巷居住。他幼年讀過經書,自號東堂居士; 如今老了,人稱東堂老子。他與人寡合,有古君子之風。東堂老是從艱難中走過來的人,深知創業之不易。他不信天命,主張努力奮斗。他教育兒子說: “那做買賣的有一等人肯向前,敢當賭,湯風冒雪,忍寒受冷; 有一等人怕風怯雨,門也不出。所以孔子門下三千弟子,只子貢善能貨殖,遂成大富,怎做得(怎能說) 由命不由人也” 。他唱道:
我則理會有錢的是咱能,那無錢的非關命。咱人也須要個干運的這經營。雖然道貧窮富貴生前定,不徠咱可便穩坐的安然等。
想著我幼年時血氣猛,為蠅頭努力去爭。哎喲使的我到今來一身殘病。我去那虎狼窩不顧殘生,我可也問甚的是夜甚的是明,甚的是雨甚的是晴。我只去利名場往來奔竟,那里也有一日安寧。投至得十年五載我這般松寬的有,也是我萬苦千辛積攢成。往事堪驚。
這兩段唱詞是東堂老給因買賣不遂意而認為“生來命拙”的兒子講的,是創業已成的老者對自己一生拚搏的經驗總結,也是給后代留下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勝過金山銀海。
但是他的另一個朋友就不是這樣。這個朋友叫趙國器,住在他的西隔壁,和他原是同鄉,又同流寓在此,一向通家往來,已經三十多年了。這個趙國器所生一子,名叫揚州奴,自小驕生慣養,和懶漢無賴柳隆卿、胡子傳飲酒非為,不務家業。作者在楔子中有幾處對話表現揚州奴:
(趙國器云)……揚州奴那里。(揚州奴應科云) 你喚我怎么。老人家,你那病癥則管里叫人的小名兒,各人也有幾歲年紀,這般叫可不折了你。(趙國器云)你去請將李家叔叔來,我有說的話。(揚州奴云)知道。下次小的每,隔壁請東堂老叔叔來。(趙國器云) 我著你去。(揚州奴云) 著我去,則隔的一重壁,直起動我走這遭兒。(趙國器云) 你怎生又使別人去。(揚州奴云) 我去我去,你休鬧。下次小的每,鞍馬。(趙國器云)只隔的個壁兒,怎要騎馬去? (揚州奴云)也著你做我的爹哩,你偏不知我的性兒,上茅廁去也騎馬哩。
……
(趙國器云) 揚州奴,抬過桌兒來者。(揚州奴云)下次小的每,掇一張桌兒過來著。(趙國器云)我使你,你可使別人。(揚州奴云) 我掇我掇,你這一伙弟子孩兒每,緊關里叫個使一使,都走得無一個,這老兒若有些好歹,都是我手下賣了的。(做掇桌兒云)哎喲,我長了三十歲,幾曾掇桌兒,偏生的偌大沉重。
這兩段父子對話和前面東堂老對兒子的教育恰成鮮明對比。一個把兒子嬌生慣養: 喚個人,搬個桌,要叫 “下次小的每” ,上廁所要騎馬,長了三十歲從未掇過桌兒,稱老子為“老兒” ; 另一個對兒子嚴格要求,教其自小做買賣,經受鍛煉,給兒子傳授人生經驗,鼓勵兒子努力奮斗,不信天命。正因為如此,東堂老無后顧之憂。而趙國器卻因兒子不肖思慮成疾。他生前沒有教育好后代,鑄成大錯,臨死前,托孤東堂老,寫了一張文書,命揚州奴在上面正點背畫了字,命揚州奴夫婦拜了東堂老八拜。東堂老始而不受,繼而接受了友人之托,在趙國器死后,不負友人,逐步地促使揚州奴由壞變好。
劇中寫東堂老教育揚州奴的經過,非常感人,不但表現了東堂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和與人為善的美好品質,而且表現了東堂老教育有方,教育得法。象揚州奴這種破家子弟,年已三十,性格可塑性不大,要教育好是很不容易的。東堂老為了使浪子回頭,也確實下了一番苦工夫。揚州奴不怕親父,卻怕東堂老這個叔叔。東堂老正是抓住這一點,給他“下藥治病”的。東堂老接受了趙國器托孤后,當著趙國器的面,把文書上的字念給揚州奴聽: “揚州奴所行之事,不曾稟問叔父李茂卿,不許行。假若不依叔父教訓,打死勿論” 。東堂老這一著非常歷害,好象從皇帝那里拿到勢劍金牌的欽差大臣一樣,對揚州奴是一個警告,也是一種威懾,難怪揚州奴聽后“做打悲科” 。
但象揚州奴這種懶墮成性的人,“打悲” 只是暫時的,警告和威懦對他起不了轉變作用。趙國器死后十年,揚州奴把那家緣過活、古董玩器、田產物業、蘗畜牛羊、油磨房、解典庫、丫環奴仆,典盡賣絕。用他自己的話說: “平日間使慣了的手,吃慣了的口,一二日不使得幾十個銀子呵也過不去” 。他和胡子傳、柳隆卿兩個胡吃亂花,坐吃山空,最后弄到要賣房子。東堂老對這些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想起友人趙國器為創家業,“做買賣,恣虛囂,開田地,廣鋤鉋,斷河泊,截漁樵,鑿山洞,取煤燒,則他那經營處恨不的占盡了利名場,全不想到頭時則落得個邯鄲道” ,真如“喧檐燕雀” 、“巢葦鷦鷯” 一般,怎不叫他寒心?當揚州奴的柔善的妻子李翠哥告訴他揚州奴和柳隆卿、胡子傳胡嫖亂賭,準備賣房子時,東堂老氣憤填膺,斥責揚州奴。作者給東堂老安排了一系列唱段教育揚州奴,先是同情揚州奴“內無老父尊兄道,外無良友嚴師教” ,以至于偌大年紀,不知學好; 他本希望揚州奴“有個睡還醒迷還悟夢還覺” ,誰知揚州奴終日與柳隆卿、胡子傳兩個狗黨狐朋鬼混,氣夭了娘,慪死了爹,如今又把家產蕩盡,把妻兒凍鋨,整天戀娼昵妓,不與正派人來往; “拋撇了這丑婦家中寶,挑踢著美女家生哨” ; 出入于“舞榭歌臺” ,煙花妓院,全不想“那里面藏圈套,都是些綿中刺笑里刀” ,非把家私斷送完不可,總有一天要落個“無計可逃”、“有路難超”、剔盡皮毛、“骨化形銷” 的下場。對于東堂老這些苦口婆心的開導,揚州奴根本聽不進去,還以做買賣缺本錢為借口,堅持賣房。東堂老無奈,只好自己拿出二百五十錠銀子將房買下。買房之后,他滿以為揚州奴真的要做買賣,那里知道揚州奴搞的完全是一個騙局。東堂老對揚州奴教訓是很嚴歷的,而一旦揚州奴賣了房子,他又對揚州奴轉生同情之心,擔心他何處棲身,何處吃飯。這是一個嚴歷的長者,又是個善良的忠厚長者。
揚州奴把賣房子所得銀兩拿去亂花; 東堂老因為“浪子不得回頭,有負故人相托”而深感不安。這天,揚州奴妻子李翠哥悲悲凄凄地跑來告訴東堂老:“揚州奴將那賣房屋的錢鈔,和那兩個幫閑的兄弟去月明樓上,與宜時景飲酒去了,他若使的錢鈔無了呵,連我也要賣哩” 。“這真是家未破破家的人未生”,“家未興興家的人未成” ,做父母的“恨不得兒共女輩輩崢嶸” ,做兒女的卻如此不爭氣!東堂老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徑到明月樓去打揚州奴那“賊丑生” 。揚州奴正在和兩個酒肉朋友狂呼濫飲,對東堂老攪亂他的酒興心懷不滿,但又不好明白表露,便欺騙東堂老,說他宴請伙計。劇作者又給東堂老安排了一系列唱詞,表現東堂老恨鐵不成鋼的感情。東堂老質問揚州奴:現在不是拜掃冬年的節令,也不是慶喜生辰的事情,為什么大擺宴席把眾人請?象柳隆卿胡子傳這種人,你尊“這廝”什么德行,你重“這廝”什么才能?柳隆卿念的是“殺人的天甲經” ,胡子轉是個“纏殺人的布衫領” !你揚州奴就是辦一千個宴席也填不滿這兩個窮坑! 揚州奴胡說自己“學那孟嘗君三千食客,公孫弘東閣招賢” 。東堂老教訓他:“那孟嘗君是個公子,公孫弘是個名卿,他兩個在朝中十分恭敬, 但門下都一驅群英。“我幾曾見禁持妻子這等無徒輩” ,“更和那不養爹娘的賊丑生” 。東堂老邊唱邊打,越打越氣,“禁不住烈焰騰騰”。他曾經警告揚州奴,這樣下去非當叫化子不可; 現在他再次警告揚州奴: “你明日叫化也! ” 作者連寫四次,揚州奴叫東堂老“相手” 的“科渾” 動作,但東堂老都沒有理。因為在東堂老看來,是否做叫化子,不可能通過“相手”來決定,而是根據揚州奴的所做所為來判斷,是揚州奴整天與柳隆卿、胡子轉鬼混所造成的必然后果。揚州奴胡謅自己這是慷慨濟人; 東堂老并不反對救濟別人,只是要救濟那些“陷本的商賈” ,救濟那“受困的官員” ,救濟那“薄落的書生” 。救濟這些人還可以“揚名顯姓,光日月動朝廷” 。現在把錢財都送給了妓院的虔婆,齋發給幫閑無賴,只能落得個萬代臭名!最后作者安排了一段長篇《煞尾》唱段,把東堂老這種恨鐵不成鋼的感情推向高峰,他那忠于友人托孤遺言的美德,感人肺腑,動人心魂。
一個人的轉變沒有別人的開導是不行的。但是如果沒有必要的親身經歷更不可能。揚州奴便是如此。東堂老對他苦口婆心的教育,恨鐵不成鋼的打罵,在一段時間里都沒有奏效。果然不出東堂老的預料,他將錢財花盡之后,便和妻子過起了討要生活。柳隆卿、胡子轉不但不接濟他,反而把遠年近日少欠人家的帳全賴在他的身上,要他賠還。揚州奴和妻子趁著東堂老不在家,到叔叔家討飯吃,富于憐憫心的嬸子收拾面食給揚州奴夫婦吃。這是揚州奴轉變的關鍵一折戲,作者寫得從容不迫,戲味很濃。
東堂老一出場,先遇見了一個另一種類型的破家子弟:“駿馬雕鞍,馬上人半醉,坐下馬如飛,拂兩袖春風,蕩滿街塵土”,迷了他的眼睛。這不是趙國器在世時的揚州奴嗎?東堂老感慨萬端的唱道:
誰家個年小無徒,他生在無憂愁太平時務,空生得貌堂堂一表非俗,出來的撥琵琶打雙陸,把家緣不顧,那里肯尋個大老名儒,去學些兒圣賢章句。
全不想日月兩跳丸,則這乾坤一夜雨。我如今年老也逼桑榆,端的是朽木材何足數,數。則理會的詩書是覺世之師,忠孝是立身之本,這錢財是倘來之物。
這是一個奔波一生的年老長者發自肺腑的金玉之言。對年輕后代是教其以做人之本,還是讓其放誕不羈,為所欲為?人的短暫一生,是以錢財為終生目的,還是以做人為立身之本?東堂老的回答是明確的; 從小做人,一生做人,德重于財,做個有品德的人。
接著作者寫東堂老對正在家中討面吃的揚州奴又打又罵。揚州奴吃打不過,跑出門外。東堂老的老伴給了揚州奴一貫錢做本錢,教他做買賣去。這一次揚州奴窮途知返,再也沒有去找柳隆卿、胡子轉胡吃亂花,用這一貫錢做本,賣炭、賣菜,不但賺了不少錢,而且長了很多見識。東堂老為了教他徹底轉變,命他當著“下次小的每” 的面喊叫著賣菜,使他感到羞愧。心底善良的東堂老這樣做了,又同情揚州奴的可憐相,聲聲呼喚著“兒也” ,聲聲悲嘆著“兀的不痛殺我也” 。揚州奴終于轉變了,做買賣掙來的錢不買肉吃,不買魚吃,不買羊吃,“買將那倉小米兒來,又不敢舂,恐怕折耗了;只揀那賣不去的菜葉兒,將來煨熟了,又不要蘸鹽搠醬,只吃一碗淡粥” 。這“正是執迷人難勸,今日臨危可自省也” 。
可是作者并沒有就此罷筆,又寫了感人至深的第四折。原來趙國器在托孤文書中寫明暗寄課銀五百錠在李實家,與揚州奴困窮時使用。東堂老用這五百錠銀子把揚州奴過去賣的財產暗中轉買,一一立帳,現在當著街坊鄰居之面,親自交還由壞變好的揚州奴。揚州奴跪拜在地,感激涕零,眼看賣掉的財產又回到自己手中, “宅前院后不沾塵”, “畫閣蘭堂一驅新” ,“倉廒中米麥成房囤” ,“解庫中有金共銀” ,“莊兒頭蘗畜成群,銅頭兒家門一所,錦片也似莊田百頃” 。揚州奴發誓“來生來世,當做狗做馬,賠還叔叔嬸子” 。東堂老卻唱道:
我見他意殷勤捧玉樽,只待要來世里報咱恩。這的是你爹爹暗寄下家緣分,與叔叔家財元不損。
《合汗衫》中的張義施恩圖報,東堂老比他的精神境界高出一籌;施恩不圖報。元代雜劇最后一折多為“強弩之末”,《東堂老》最后一折卻是塑造東堂老形象的畫龍點睛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