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彩霞《黃老邪坐火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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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彩霞《黃老邪坐火車走了》

桃城的郊外有一個大得的讓人容易迷路的桃園。桃園四周沒有種那些長滿刺的鐵籬寨、馬甲子、薔薇。你什么時候想去桃園溜達一圈,都可以就近徑直溜達進去。不用小心護林人,也不用小心狗。據說護林人除了給口渴腹饑的過路人或者貪玩的孩子免費提供食物和水外,似乎沒有多大用處。

桃園里一年四季不斷溜達的人,主要以孩子居多。春天里,桃樹才剛剛發芽,那些孩子就昂著小臉站在桃樹下了,他們扳著手指頭數著日子,盼著桃花開。等桃花開了,他們好像蜜蜂一樣涌入桃園,又并不舍得將花摘下來,只是圍著那一樹樹的桃花轉呀轉呀,你蒙了我的眼,我蒙了你的眼,玩一種叫“找黃老邪”的游戲。

那天,一個腆著圓圓的肚子的男孩叉著腰沖成品叫板:“成品,我告訴你,這片桃園里沒有黃老邪,你一輩子也找不到黃老邪。”那個叫成品的女孩一頭亂發活像個刺猬,一聽這話,這個刺猬的刺馬上全都豎起來了。她用她的刺猬頭狠狠地撞翻了圓肚子男孩:“這里就有黃老邪,這片桃園就是黃老邪的。你等著吧,他聽見你說的話了,他會用桃花陣困住你。”說完,小手一揚,大喊一聲“走”。小伙伴們“呼啦”一聲跟在成品身后,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留下圓肚子男孩一個人趴在地上“嗚嗚”地哭。

天黑了,成品玩夠了回到家,正遇上圓肚子男孩的媽媽在她家等著。“成品回來了,我家鉗鉗回來了嗎?” 成品問:“他還沒回家嗎?”男孩媽媽搖搖頭。成品低頭皺了皺眉,說:“壞了,他真被黃老邪用桃花陣困住了。”“你說什么?”男孩媽搖搖成品的肩問。成品說:“今天鉗鉗在桃園得罪黃老邪了,被黃老邪用桃花陣困住了。”大人聽了都笑起來,成品急了:“你們笑什么?鉗鉗肯定出不來,還不快去找他。”大人們結伴去尋。成品跟在后面。成品媽媽說,你就別去了,天怪黑的。成品說,我不去,你們怎么求得動黃老邪?我必須去。

等人們找到桃園,鉗鉗正在享受護林人豐盛的晚餐。成品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她厲聲問:“鉗鉗,是誰救你出陣的?”鉗鉗乖乖地答:“是黃老邪自己放我出來的。”成品松口氣說:“哦,這還差不多,我就說黃老邪沒這么小心眼,不會和你計較的。”

護林人姓郭,他養著一個兒子和一條狗。兒子和成品他們差不多大,之前叫郭清的,現在他總是拍著胸脯漲紅了臉大聲地沖著成品他們申明,我現在叫郭靖了!你們不要再叫我郭清了!成品他們很不屑,郭清,郭清,郭清……你以為長得憨就能叫郭靖嗎?郭清的臉漲得都紫啦,他提著緊握的雙拳,氣恨交加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成品幾人大笑,看,那木頭樣兒還真像郭靖了。

過些日子,郭清再見到成品幾人,突然變戲法一樣從懷里掏出一個本本,看看吧,我是不是叫郭靖了?成品奪過戶口本,翻開一看,果真成郭靖了。小伙伴們互相對望了一眼,有些不服氣,原來變成郭靖這么容易!郭清驕傲地說,這是我三天不吃飯換來的,我爹快把我的屁股揍爛了我也不吃飯,我爹就送了三只大公雞給派出所所長,我就成郭靖了!一個叫黃穗的小女孩說,那我也三天不吃飯,我叫我爹給我改成黃蓉。之前的郭清現在的郭靖連連“呸呸呸”,說:“就你那樣兒你可別糟踐黃蓉了。再說了,我可不愿意娶你。”黃穗氣咻咻地質問:“你那樣兒能叫郭靖,我這樣咋不能叫黃蓉?”郭靖想了想說:“那你有軟猬甲嗎?”黃穗說:“沒有。”郭靖撇撇嘴:“沒有軟猬甲你叫什么黃蓉。”黃穗反問道:“那你會降龍十八掌嗎?”郭靖搖搖頭,黃穗也撇撇嘴:“你不會降龍十八掌你叫什么郭靖。”成品喝了一聲:“別吵了,郭清早就該叫郭靖了,難道你們愿意別人霸占這片桃園嗎?”“不愿意。”“那就對了,這片桃園以后就是郭靖的了,郭靖還要在這里孝敬黃老邪呢!”

桃園的桃樹并沒有因為孩子們的打擾而忘了生長,它們長得一年比一年健壯,果結得一年比一年多。而黃老邪的形象也愈加生動可愛。

凌晨兩點半,紡織品公司的通勤車賊一樣偷偷地溜過來,車的發動機發出壓抑的呻吟聲。在桃源小區門口,車悄悄地停了一下,留下一個人后又賊兮兮地溜走了。

小區里一片寂靜。成品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走,生怕高跟鞋發出聲響打斷了別人的好夢。但她再小心,還是免不了要發出些聲響,這時,她總是低低地咒罵自己幾句,當然是不輕不重的。

成品七拐八繞地來到自己家樓下,一抬頭,那盞燈正堅定地亮著。雖然每晚都看,但每次看成品還是忍不住要感動一番。

丈夫郭靖的鼾聲均勻得跟成品紡出的線穂一樣。成品替孩子掖了掖被角,然后簡簡單單地洗漱一番就躺下了。那盞燈也隨之滅了。

躺下的成品,并不能馬上進入睡眠。機器的轟鳴聲還在耳畔沒有消退,但這不是理由,實際上成品腦子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那盞燈發出的光映射到窗簾上,窗簾上的桃花含嗔帶羞,一朵朵簇擁著奔到成品眼前來。這些桃花折磨得成品無法入眠。它們變成千萬條小蟲子鉆進成品的心里、身體里,讓成品周身癢得難受。

成品真想推醒丈夫,跟丈夫說說她的感覺。但她不忍心。丈夫也夠累的了,兩個多月了,成品沒倒班也沒歇班,丈夫不僅要上班還要照顧孩子,也非常不容易。

從什么時候開始耳鳴,成品已不說清,大概有十幾年了吧。每到夜深人靜,那些蟬呀、小蜜蜂呀,就不請自到地到成品耳朵里開會,氣氛好像還挺熱烈,而且會無休無止。有時是火車轟隆隆地開過來,又轟隆隆地開過去。成品還沒坐過火車,她一直渴望能坐一次火車,哪怕從桃城到柑城也好啊!雖說只有三百公里的路程,火車剛哞哞叫著跑起來,又該哞哞叫著停下了。但最起碼這是一種體驗,跟別人說起來多驕傲啊!我成品也坐過火車了,不要再笑我土老帽了。

要說,坐坐火車應該是件很容易的事。火車站就在家門口,隨便買張票上去就得了。可成品覺得不能。哪里能隨隨便便就買張票呢,必須得有一個充分的理由,這個理由一定是不坐火車就解決不了的。要不然,那拿出去買火車票的錢不冤死了嗎?怎么對得起早出晚歸的丈夫?怎么對得起日夜勞作的自己?

丈夫郭靖現在送快遞,每天累得要死。每次成品回到家,丈夫早就鼾聲如雷,就是推都推不醒,何況成品不忍心推呢!有兩次成品在床頭柜上發現丈夫的紙條,上面寫道:“老婆,想死你了,回來一定叫醒我!!!”成品看著那三個感嘆號,又心疼又好笑。還有兩次,成品剛想睡覺,鬧鐘突然響了,成品嚇了一跳,趕緊把鬧鐘關了。第二天丈夫打來電話,大罵成品沒人味。成品回罵,你有人味?你早上怎么不叫醒我?再說……成品頓了頓,丈夫追問,再說什么?成品說,再說不叫醒我你也可以的。黃穗正趴在成品肩上偷聽,聽到這里發出一聲響亮的尖叫。丈夫頓了一下,憨娘們兒!電話掛了。成品還沒回過神來。黃穗已經大呼小叫地在車間里將消息擴散了一個遍。工友們都圍攏過來,嘻嘻哈哈地說,哎喲成品,你老公受不了了吧?成品,說實話,你老公有沒有在你睡著的時候那個?成品笑罵道,回去問你們老公,你們老公咋樣,我老公就咋樣。

人群莫名其妙地靜下來了。但是每個人好像都有心事,臉色都緋紅緋紅的。空氣中好像有一股熱烘烘的氣流鉆入每個人身體里。這時,女人們都盼著鉗子的咸豬手,可鉗子卻關鍵時刻掉鏈子,剛才還跟著起哄,這一會兒卻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

離任務突擊完成還得有三個月,廠里的空氣不是緊張的,不是凝重的,也不是熱情高漲的,而是微妙的、曖昧的、躁動不安的。尤其是成品他們那班,每個人眼睛里似乎都有兩簇小火苗,期冀著在午夜燃燒一把。

成品的小火苗是在快下班時才燃燒起來的。她一想到那盞燈,一想起那一窗的桃花,渾身上下就猶如竄過一股電流,那股強大的電流讓成品眼里的小火苗更旺,更亮。

有時成品會悄悄地站在樓下看上幾秒鐘,讓自己陷入那一窗的桃花,陷入回憶,陷入對黃老邪的思念。

身體是不自由的,所幸,思想還是自由的。每個人都有一個不愿外人觸碰的隱秘的角落。人們就躲在這個角落里發泄,或狂歡,或悲憤,或痛恨,或憂傷,或竊喜……現實是令人憎惡的,所幸,幸福還是可以虛構的。誰都可以虛構自己的生活,虛構自己的愛,虛構一切現實中不能給予的。

緊張的生活讓成品更愿意活在虛構里。當年金庸先生虛構的黃老邪繼續被成品虛構著。

那還是桃城第一次通火車。1996年的10月1日。成品是第一次體會到了中國人多。之前一直在說中國人太多了,再不控制地球就要爆炸了。可成品不覺得。和她同歲的小伙伴也就那么幾個,要好的更不用說,只有兩三個。哪里人多了?成品不明白。

那時成品和小伙伴們步行不到半小時就走到城外的桃園了。春天里,鋪天蓋地的桃花讓成品莫名地興奮。她圍著桃樹轉圈時,覺得黃老邪就在旁邊看著她,眼神是慈愛的,溫暖的。她騎躺在樹杈上時,桃花會落到她臉上,她就覺得一定是黃老邪送給她的。

那次,她在桃林里轉來轉去,一邊轉一邊輕聲叫,黃老邪,黃老邪。轉著轉著果真迷路了,雖然桃樹并沒有轉起來。當她發現再也找不到小伙伴了,而黃老邪并沒有出現時,她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在吃了郭靖家的土公雞后,她又恢復了驕傲和自信,她對郭靖說,等哪天黃老邪出來,你一定要告訴他,我一直在找他。郭靖問,那他要問你找他有啥事呢?成品說,就說我要嫁給他。

迷路的成品之后被小伙伴們好一頓譏笑。成品不服氣地說,你們能從桃林的這頭走到那頭嗎?小伙伴們不哼聲了。她們玩的地域僅限于桃林的一角。成品驕傲地說,你們知道這個桃林里有多少棵桃樹嗎?小伙伴們面面相覷。成品說,告訴你們吧,有一萬八千棵。小伙伴相互看了看,在眼神對上的那一刻,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在成品心里,一萬八千就是多。當然,她根本不知道桃園里到底有多少棵桃樹,就連護林人都不知道。成品只是覺得,一萬八千才是多,像桃園里的桃樹這樣多才配說一萬八千,才配叫“多”。

1996年10月1日,這一天終于到來了。成品她們早早就起來了,穿戴得整整齊齊相約去看火車。但一出門就傻眼了。大街上早就聚滿了人,后邊還有人不斷涌來。成品她們一下子就被淹沒在人群里了。

火車定于11時18分從桃城經過。早上七點就有成群結隊的人往火車站趕了。周圍村里的老百姓更勤快,在早晨五點,天麻麻亮時就套著牛車或者驢車拉著老婆孩子三嬸子二大娘的,浩浩蕩蕩地晃來了。

成品和小伙伴們看到這陣勢又害怕又興奮。在互相擊了掌后,她們擦干眼睛里激動的淚花,準備穿透厚厚的人墻。她們本想仗著身子小在縫隙里穿梭的,但這堵墻的密實度著實驚著她們了,任憑她們怎么扒拉,怎么使勁用頭拱,這堵墻紋絲不動。

成品她們急得滿頭大汗。怎么辦?這時,緊貼在一個大人背上的成品感覺臉上來了股熱流,她抬頭一看,這個大人脖子上架著的孩子正全身扭動,這股熱流就是從那孩子胯下流出來的。孩子一邊哼哼唧唧,一邊要下來。大人呵斥著,下來,下來,下哪兒?哪有地兒?

成品頓時笑了。她用手悄悄地掐了掐那孩子露在外面的屁股瓣兒,那孩子吱哇吱哇地哭叫起來,不看火車,不看火車,走,走,有蟲蟲,有蟲蟲。成品她們幾個笑得前仰后合,結果,前仰也是人,后合也是人。

這次,成品知道中國人多了。這些人,好像桃園里的桃樹,怎么數都數不完。好像比一萬八千還要多。不,不是桃樹,而是桃花,那一小朵一小朵的桃花把整棵桃樹都淹沒了,把整個桃林都淹沒了,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鋪天蓋地。

那天成品當然沒能看見火車,她看見的只有人,但聽見的很多,驢嘶牛叫,孩子哭,大人罵。聞見的也不少,驢的尿騷,牛的糞臭,人的汗酸。

看火車成了成品的心病。后來,她和小伙伴們終于結隊去看火車了。火車站就建在城外桃園的邊緣。火車道像個橡皮筋扭成的軟梯一樣,在遠處爬到天上。

在成品她們等了兩個半小時后,一輛火車終于哼哧哼哧地爬來了。成品她們尖叫起來,都用手捂上了耳朵。等火車拖著長長的尾巴喘著粗氣走了之后,她們還沒緩過神來。成品她們就非常懊悔,怎么就沒數數火車到底有多少節!

自從當了房奴,成品似乎什么都忘了,在她的意識里就只剩下精打細算。她的生活徹底被改變,除了拼命地加班,還是拼命地加班。丈夫郭靖也是,像頭牛一樣,埋頭苦干。他們彼此忘掉了昵稱,只一個“哎”字,便開始了簡短的對話或者沒完沒了的嘮叨。

在生理周期,成品會灰心喪氣,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她會有撂挑子的沖動,媽的,不干了,逛世界去。這時的成品會非常懷念少女時代的無憂無慮。帶著回憶的溫暖,她馬上約黃穗和王紡吃飯,剛接電話的黃穗和王紡都歡呼雀躍,說要給家里請個假再回話。

成品好像已經沉浸在那種熱烈的氣氛中。她高興起來,哼著歌對郭靖說,哎,明天中午我請黃穗和王紡吃飯,你管女兒吧!郭靖問,出去吃啊?啊,當然。我們仨好長時間沒聚聚了,我們得說點兒私房話,明白否?

郭靖囁嚅了半天,才說,在家里請吧!我做好飯帶孩子出去,不影響你們。成品眼一瞪,那怎么行?我都答應人家了。郭靖掐著手指算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在外面請至少要200塊吧?這200塊可以繳半年的電費,或者一年的煤氣費,給孩子買一個月的奶粉還有剩。

成品一下子就把梳子扔到郭靖臉上,說,我起早貪黑地干,就做不了200塊錢的主?郭靖嚇了一跳,乖乖地撿起梳子遞給成品,沒敢再吱一聲。成品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哭了幾聲,覺得自己過分了,就收住聲開始做飯。做飯時抬頭看煤氣表,才發現煤氣表走得那個快喲,眼看著那數字一個勁兒地蹦,這簡直是要了命了!

成品對著煤氣表有些后悔自己的沖動,好端端的沒事請什么客呀,真就把一年的煤氣費或者半年的電費或者孩子一個月的奶粉錢扔在飯店里嗎?成品也開始舍不得了。

這時黃穗打來電話,成品剛想開口說要不就在家里請,話還沒說出口,黃穗先說了,她說家里有事,不能赴約了。成品嘴上埋怨著,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已想好了,就算王紡能赴約,她也要推脫掉,就說黃穗沒時間,要聚就聚齊,要不多沒意思啊!以后有的是機會,以后等都有時間了再聚吧!

王紡打來電話了,也說沒時間,成品有些納悶,怎么都這么忙?王紡說,她一跟丈夫說,丈夫就不同意,丈夫的第一反應就是吃了請就得回請,回請不得花錢嗎?王紡倒是實在,聽得成品直臉紅。

成品說,你看你們,想那么多干嗎,不用回請的。王紡說,那怎么行,那我心里不舒服。電話撂下了。成品長出一口氣,心里有種說不出滋味的不好受。這日子都怎么了?

那時候的成品還沒有上這種不黑不白的大中班。她還有時間跟郭靖磨牙。但是最近兩個多月,為了趕工,原本正常的三班倒變成了大中班。每天下午四點上班,一直上到凌晨兩點。她和郭靖都兩個多月沒有面對面說一句話了。她現在不怕和郭靖吵架了,她甚至盼著能和郭靖吵一架。

她想起郭靖罵她沒良心的話,就又氣又笑。她覺得人長大了真是討厭。小時候多好啊,什么都不懂,雖然伙伴們都羞她,說她盼著給黃老邪做老婆。但她覺得那時是干凈的,她的愛,她的思念,她的想象,她的虛構都是純得不能再純了。她只想一下黃老邪用慈愛的眼神看她一眼,就夠她幸福一陣子了,哪兒像現在啊。

剛結婚時,郭靖一天不碰她就睡不著覺,那時還知道先親親她。現在,能省的都省了,別說親了,連話都省了,直接動手了。真是沒有一點兒情調。

成品想著,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呢?那她們班上的鉗子呢?

鉗子就是那個小時候圓肚子的男孩鉗鉗。他長大了以后,人就不叫他鉗鉗了,都叫他鉗子。

鉗子是成品她們那一班唯一的男人。鉗子小時候長得還算虎頭虎腦,誰知道越長越歪瓜裂棗。腦門子突出不少,兩個眼睛一個大一個小地深陷進去,挺大個鼻子整天紅紅的,牙齒被煙熏得發黑,還且牙縫過大,里面還時不時地藏著菜葉。

像鉗子這樣的男人如果放在別處,那肯定是討女人嫌的。但在紡紗廠就不會,物以稀為貴嘛!鉗子再丑,他也是個男人。鉗子長得丑,但嘴會說,手上功夫也好。之所以說他手上功夫好,是因為機器一經他擺弄就乖乖干活,他還有另一手功夫,那就是會恰到好處地摸女人屁股或者抓一下女人的胸。

鉗子和每個女人都眉來眼去,又和每個女人若即若離。這讓每個女人都著急上火,暗生幽怨,卻又無可奈何。

之前,鉗子也常給成品飛眼,成品不急不惱也不接招。現在的鉗子就不大搭理成品了。但成品不在乎,為了擺脫對現實的厭惡,她更愿意活在自己的虛構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有時鉗子會過來酸不拉嘰地問,成品,你家黃老邪這會兒干嗎呢?成品頭也不抬地說,給我編花環呢。

鉗子就撇撇嘴,嘖嘖嘖,如果黃老邪真在你跟前,也不會喜歡你。成品惱怒地抬起頭,為什么?鉗子說,黃老邪也是男人喲,你看你一副圣女樣,不能招不能碰的,誰稀罕!成品羞惱地罵,你給我閉嘴。

算了,算了。黃穗過來打圓場,同時不失時機地掐了一把鉗子,你真是賤得夠嗆,活該挨罵。鉗子掏了一把黃穗的胸,嘻嘻笑著走了。

黃穗拱拱成品,鉗子今天好像不對勁兒。成品頭也沒抬,沒看出來呀!黃穗就小聲罵,你眼真渾,這都看不出來,鉗子好像有勁兒使不出來,憋的。成品掐了一把黃穗。黃穗問,成品,說實話,你想了沒?成品愣了愣,想什么了?黃穗急了,別跟我賣萌啊?都孩他媽了。

成品雖然在車間里聽葷段子聽慣了,但讓黃穗直接問到臉上,還是臉紅了一下,她說,你想了沒?我和你一樣。黃穗撇撇嘴,真他媽狡猾,這都不敢說,告訴你吧,我是真憋不住了,我打算明天請假了,管他媽的創收呢!太沒人性了!

其實成品也想,她也想請假,她主要是想女兒,一想起女兒粉嘟嘟的小臉蹭著她,她的心里就像河水化凍一樣,暖得心酥。

但是一想到那盞燈堅定地等著她,她就不想請假了。她只是有點兒擔心丈夫受不了。有好幾次了,她回家后都看到地板上扔著臟污的衛生紙,她知道這是丈夫在無聲地抗議,但她沒吱聲,小心地將紙捏進衛生間沖了。

第二天,黃穗果真沒來。這一下子像炸了鍋,女人們圍住主管,哦,原來可以請假呀,你不是說誰請假就走人嗎?

主管說,沒人準她假,她不來就等于主動辭職。

女人們圍著主管吵罵,資本家都比你們有人味,還讓不讓人活了?我幾個月沒和孩子說句話了,孩子都快不認識我了。主管說,困難是暫時的,這是一個大單,這么重要的客戶,我們一定要認真對待。這關系到我們廠以后的利潤,廠子好過了,你們的日子不好過嗎?再說,只突擊這五個月,完成任務后放大家的假,讓大家好好休息休息。

鉗子說,那就不能多招點兒工人嗎?

現招的工人能上機嗎?能做出高品質的產品嗎?再說,一旦這單做完了,客戶不續單,多招的工人怎么辦?還不是從你們碗里分食吃。

大家都不說話了。誰敢輕易放棄這個工作?恐怕沒人敢!大部分工友還當著房奴,孩子還要上學,老人還要看病,不要說徹底丟了這份工作,就算歇兩個月都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是工資還沒拿到手,就已經安排好了花處,哪兒有放棄工作的勇氣?

成品對火車既感到新奇,又有些痛恨。她不明白這個鐵匣子怎么那么長。它就跑在兩根鐵棍棍上,還跑不歪,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它還那么大的勁兒,能帶著數不清的人跑,這得比多少頭牛都有勁兒呀!拖拉機都叫鐵牛哩,那火車得叫什么牛?

對火車的痛恨是因為自從有了火車,桃園就一蹶不振了。那些桃樹不再像孩子圓潤的臉蛋了,而成了老人的臉皮,松松垮垮地耷拉著,沒點兒精氣神。成品覺得,這是桃園的魂走了。桃園的魂是什么?當然是黃老邪了,黃老邪就是桃園的魂。火車一來,桃園就敗了,為什么?肯定是黃老邪坐著火車走了。

這時火車已經很稠密了,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的。成品她們雖然已不太稀罕了,但這畢竟是一項消遣,比起在學校里念書來還是有趣得多。她們已經能識別很多種火車了。烏黑烏黑的沒有車窗的是拉煤的貨車;綠皮的有很多車窗的是載客的,這種車像悶罐,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凍得要死;還有新嶄嶄、明晃晃的是帶空調的車,人坐在里面很安逸。

成品就指著那種新嶄嶄、明晃晃的火車說,我以后一定要坐這種火車。她的伙伴們都把嘴角一撇老長。黃穗說,成品,你這么想坐火車,嫁個火車司機得了。成品嘴一撇,才不呢,我要嫁給黃老邪!

十幾年后,成品沒嫁給黃老邪,倒嫁給桃園里護林人的兒子了,就是當年為了把名字改成郭靖三天不吃飯的郭清。

和郭靖戀愛那年成品十八歲。說實話,成品有點兒晚熟。都十八歲了,還以為孩子是從女人的屁眼里生出來的。就是這樣的成品,整天嘴里喊著黃老邪的成品,十八歲了還沒心沒肺的樣子。誰都不拿她喊的黃老邪當回事兒。只道這妮子不開竅。

成品十八歲了,依然愛到處游走。幸好,也有和她臭味相投的伙伴,那就是黃穗和王紡。她們幾個在城里和城外四處轉,大部分時間她們依然是去桃園。

這些年圍繞著火車站建了很多賓館、飯店、咖啡廳、茶社,還有雜七雜八的網吧、游戲廳等。桃園像被切西瓜一樣,這兒切一刀那兒切一刀的。桃園已經衰敗得不成樣子,以前從這頭走不到那頭的桃園,現在一眼就看到邊了。稀疏的桃枝愁兮兮地拎著幾片樹葉,花也不像個花樣了,灰頭土臉的。成品站在這樣的桃園里,第一次品嘗到什么叫失落。此時,與她性格不相稱的落寞會出現在她臉上。

那次她們在桃園里轉悠時,成品內急了。她說,我想小便,你們給我看著人。黃穗大大咧咧地說,解吧,解吧,黃老邪估計不稀罕看你的屁股,再說,你不是巴不得黃老邪看你嗎?成品說,滾。說完,她就解開褲子蹲了下去。剛解一半,一條黑狗悄無聲息地躥過來,伸出舌頭去舔成品的屁股。成品發出一聲比火車鳴笛還響的尖叫,黃穗她們嚇得“媽呀”一聲四散奔逃。成品還沒來得及提上褲子,郭靖就急匆匆地趕到來吆喝狗了。

成品的臉紅得跟火燒云似的。她匆忙提上褲子準備逃走。郭靖捂著眼說,我什么都沒看見,我什么都沒看見……成品一聽這話,倒站下了,她走到郭靖跟前,對著郭靖兇狠地說:“郭靖,你犯上了。”郭靖干脆把手拿下來,說:“我怎么就犯上了?你是哪門子上啊?” 成品也不答話,氣呼呼地走了,黑狗還搖首擺尾地相送。

之后好長時間,成品都沒好意思到桃園里來。

但成品不去桃園又去哪兒呀?成品那段時間憋悶壞了。她經不住黃穗和王紡的再三蠱惑,最終又去了桃園。幸運的是,這次并沒碰著那個郭靖。讓她們驚奇的是,在她們經常玩的那個區域赫然多了一個廁所。上面還端端正正地用紅漆寫著“女”字。成品她們圍著廁所撒起歡來。都說,這是黃老邪給我們建的廁所,哦哦哦,黃老邪給我們建廁所嘍!

再后來,成品她們幾次都遇到了郭靖。再后來,一見到郭靖,黃穗和王紡就消失了。成品就驚奇地對郭靖說,你們果真會擺桃花陣,黃穗和王紡都被困陣里了吧?我為什么沒被困在陣里?你快快運功,把我也困在陣里,我要見黃老邪,我要見黃老邪!

郭靖滿臉通紅,你真是傻妮子,哪里有什么桃花陣,黃穗和王紡是躲起來了。成品問,她們為什么躲起來?郭靖頓頓腳,還不是好讓咱倆說說話。成品怪怪地盯著郭靖,郭靖低著頭,用腳來回搓著地。成品問,為什么讓咱倆說說話?郭靖扭身欲走,還是那句話,傻妮子。成品一下子從后面抱住郭靖,你才傻哩,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想和我談戀愛。郭靖哭笑不得地點頭承認了。

初開竅的成品盡情享受著熱戀的甜蜜。那些桃花就是他們的見證人。有時成品將桃花花瓣貼在臉上,傻癡癡地問,靖兒,你說這世上到底有黃老邪嗎?郭靖說,有,誰愛你,誰就是你的黃老邪,我就是你的黃老邪。成品說,可是你是郭靖啊,我總覺得亂了輩分,我還是不要嫁給你了吧。說到這里時,成品總是一臉憂愁,一本正經的樣子。嚇得郭靖再也不敢說話。

已近四月底,桃花在春風中一片片飄落下來,桃園里落英繽紛。踩在這些花瓣上,成品很心疼,她總是呵斥郭靖,你走路怎么像報仇似的那樣狠?郭靖說,踩爛一些好,踩爛了,桃樹才更容易吸收營養。成品還是不忍心。她就坐在樹杈上,命令郭靖撿一些新鮮點兒的花瓣收集起來。

這時的成品,倚在樹杈上,聽火車轟隆隆地開過來,又轟隆隆地開走。火車經過,會震得花瓣落成品一臉。成品呢喃著說,我知道了,黃老邪是坐火車跑了。我也要坐火車,我要去找黃老邪。郭靖定定地看著成品,一臉的無奈。

成品和郭靖的那次吵架,讓他們心生間隙。吵架的原因成品早忘了,只記得郭靖突然操起一個盤子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聲讓成品的心一下子涼透了。更讓成品心涼的是后面郭靖說的話。郭靖說的那些話讓成品感到絕望。

郭靖大聲吵罵著,整天黃老邪黃老邪,黃老邪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你知道嗎?他為了九陰真經逼死妻子,挑斷徒弟腳筋,因為黃蓉跟老頑童說幾句話就打罵黃蓉,他是個自私自利、殘忍冷血的人,他眼里只有九陰真經,為了得到九陰真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真不明白,你怎么會喜歡這樣的人,是愚蠢還是弱智?我看他就是一個瘋子,瘋子!

成品半天沒緩過神來,她不知道郭靖哪兒來的邪火,她更不明白,為何男人眼中的黃老邪跟女人眼中的黃老邪有如此天壤之別。她之前是可憐郭靖的愚鈍,現在是鄙夷。郭靖的悟性太差了。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吃一個不存在的人的飛醋,你說不好笑嗎?

但成品是痛苦的。從此,成品再不提黃老邪,也不理郭靖。

一個自己崇拜的完美形象在瞬間坍塌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更讓人痛苦的是,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偶像的形象是這么脆弱,只一點點兒不能被證實的瑕疵就蒙住了偶像的光環,偶像的形象一下子模糊了甚至破碎了。那些裂縫像一絲絲柔韌的線,拽著成品的心向四面八方撕扯,拽得成品的心生疼。

成品在痛苦的同時也感到疑惑,這怎么可能,黃老邪一直是她心里的神,神是完美的,不可能有一丁點兒的污點。郭靖卻突然如此褻瀆她的神,這讓她怎么受得了?眼看著她的偶像如被打碎的玉一樣,一片片散落在地,成品是不甘心的,她相信黃老邪,就像相信自己。她一定要為黃老邪正名,可除了在心里捍衛,她還能有別的好辦法嗎?

成品在極度的痛苦中努力修補重建著。她偷偷地將《射雕英雄傳》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在心里一條條地否定郭靖對黃老邪的詆毀說辭。她把那些碎片一片片撿起來,小心地將它們黏合,當她終于將這些碎片重新黏合好時,她哭了,她覺得自己近三十年的追求并沒有錯。錯的是郭靖,郭靖越來越俗不可耐,他忘記了他抱著最后一棵桃樹痛哭的情景,他忘記了和成品還有女兒一塊玩“找黃老邪”的游戲時的快樂。

成品在對郭靖的深深失望中,讓自己更深地陷入那種迷戀狀態,并在那種狀態中幸福得不能自拔。郭靖已完全不能走進她的心靈了。

但粗心的郭靖并未發覺。他覺得成品肯同他講話了,就是原諒他了。他一如既往地為了日子奔忙,一如既往地吃完飯倒頭就睡,一如既往地笑話成品或者女兒郭襄的傻癡。這種日子看起來是多么平靜和諧呀。郭靖非常滿足。他現在唯一的心病是房貸,他想,等房貸還完,他就要帶上成品和女兒郭襄好好去游玩一番,讓成品也坐坐新嶄嶄、亮晃晃、人坐在里面很安逸的火車。成品肯定會感動,會哭,會笑,會趴在自己懷里叫“靖兒”,想到這里,郭靖心里就有使不完的勁兒。

他不知道的是,成品不提黃老邪,并不能說明黃老邪就消失了。其實黃老邪一直都在,他游弋在成品的身體里,腦子里。他有時是一縷空氣,被成品吸進去、呼出來;有時又是一杯水,被成品喝進胃里,暖暖成品的胃;有時他就是抹布,成品把他拿過來擦擦桌子,桌子干凈了,成品心里就敞亮多了;有時他藏在成品用的枕巾的桃花叢里,聽聽成品的夢話;有時他也躲在成品的手指頭縫里,被成品揉過來捏過去……

成品往往想著想著就掉淚了,她想,現在除了黃老邪,我還有什么?有誰關心過我的存在?有誰關心過我的冷暖?有誰知道我心里的苦?郭靖除了張嘴吃飯就是倒頭睡覺,就連小郭襄都是個冷血動物,那次她和郭靖吵架,她都哭了,小郭襄居然還在一旁玩玩具。這讓她心驚,繼而心涼。她一直怕嚇著女兒不敢爆發,沒想到女兒這么淡定,淡定得就像身邊這兩個斗雞一樣的大人她都不認識一樣。

成品越想越心酸,這日子還有什么過頭?沒有溫暖沒有愛,這還叫家嗎?

不管有沒有溫暖有沒有愛,這是一個叫“家”的地方。成品也只有在這個地方才感到踏實。外面門不少,沒有一扇是專為你開;燈也不少,沒有一盞只為你而亮。

就是那以后,成品開始上那種不黑不白的大中班。也就是那以后,成品發現了那盞等她的燈和那一窗的桃花。這個發現讓成品多么激動呀!記得在看了一個月后,在確定了那盞燈是在等自己時,成品站在樓下哭了。淚水像蚯蚓一樣拱著成品的皮膚,成品覺得自己的身體真像剛剛春耕過的土地,周身透著舒爽和松軟。

那暖暖的燈光讓成品心里長滿桃花,這些桃花開在成品心里,一陣風吹過,片片花瓣飄滿成品心里的角角落落。這時成品會捂緊心臟,讓溫柔的牽痛再多待一會兒。后來,成品知道那種感覺叫心悸。

對于那盞燈,成品一直未曾開口去問,她知道,有些事不必問。美感就在問與不問之間。

有一次,成品下午三點五十要去上班了,在衣架取衣服時發現了一張郭靖留的紙條:“老婆,你給女兒買的衣服都大,以后要買準了。”成品看了,心里一酸,那些衣服是成品買給自己的。郭靖就是郭靖,他永遠看不到成品的新發型,也看不到成品的新衣服,更看不到成品眉梢里的憂愁和歡喜。在他眼里,成品就是他蓋的被子上的花,會一直靜悄悄地開在身邊,無論春夏還是秋冬,至多會跑到陽臺上曬曬太陽。它永遠不可能走出家門,它也招不來蜜蜂引不來蝶,它就是他郭靖專用的,他的氣息已經滲入到每一朵花的花瓣里。這些花面目已經舊了,郭靖也不在乎,他看到它們,只是覺得熟悉、習慣而已。

成品并沒有給郭靖回條。她收拾停當,就出門上班了。臨走前,在樓下她還要抬頭看看,當然,這會兒太陽還老大,那盞燈是不會亮的。但成品仍每天都堅持抬頭看。

結婚后,成品就成了那片桃園的女主人。她時常邀她的那些伙伴們去桃林玩。有一次,黃穗問,成品,這桃園里到底有多少棵桃樹?成品張口就來,一萬八千棵呀,我小時候就數過的。郭靖在一旁偷偷地笑,成品斜他一眼,笑什么笑,你說多少棵?郭靖瞅瞅成品,又抓抓頭皮說,我也不知道。

那時候的日子是富足的。有滿園的桃花相伴,成品非常知足。雖然桃園小了,但桃園還是桃園,它既不是梨園,也不是杏園。

成品決定重振桃園雄風。她開始馬不停蹄地奔走,考察哪里的桃苗好,并買來好幾本關于種植桃樹的書,從定植到蔬苗,從施肥到澆水,從嫁接到病蟲害防治,應有盡有。郭靖很不解,要種桃樹直接問我不就得了,用得著費那么大力氣嗎?成品也不理他,自己干自己的。

在成品的堅持下,一半老桃樹被砍伐,在對土壤進行了改良后,成品將優選的桃苗精心栽下。在栽下這些苗時,成品滿懷希望,她好像看到了幾年后,桃園的桃花又是鋪天蓋地,黃老邪肯定會坐著火車回來,她的桃園有了魂,就會生機勃勃。

成品栽下的桃樹不負她望,很快就長得茁茁壯壯。成品望著蔥蘢的桃園,對郭靖說,我們的孩子將來叫什么?郭靖欣喜地說,當然叫郭芙或者郭襄。成品說,不,我不能讓英雄絕后,我一定要生個男孩兒。

當成品誕下女兒時,郭靖欣喜地喊,郭襄,郭襄。成品一下子閉上眼睛,心說,完了完了。

在女兒郭襄學步時,新的一半桃園已初具形態。當女兒開始上幼兒園時,桃園已開始開花掛果了。成品牽著女兒的小手在桃園里漫步,蜜蜂和蝴蝶在頭頂盤旋著。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漏到成品和女兒的臉上。成品大聲問,郭襄,黃爺爺在不在?在。郭襄響亮地回答。在哪里?在這里,在那里,在那里,在這里。郭襄亂指一氣。這時成品就會滿足地笑起來,笑得比桃花還美。

成品在桃園里打了幾眼井,井水清澈得跟郭襄的眼睛一樣。一條又窄又淺的壟溝穿過桃園的腹地將這些井水送到桃園的邊邊角角。小郭襄如果自己在桃園里玩,還是會迷路。成品就告訴她,你只要沿著小溪走別回頭就能找回來了。郭襄像極了小時候的成品,她大聲告訴成品,我不怕迷路,我要找黃爺爺!郭靖在一旁會揶揄一句,什么娘有什么閨女。

桃園恢復了生機,更加激起了成品的雄心壯志。她說,等這些桃樹掛果了,我們再把另一半也重新改良。郭靖說,你別折騰了,還不知道這桃園能撐幾年呢!成品豎起眉毛,你說什么?郭靖,我告訴你,我嫁的不是你,我嫁的是桃園。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動我的桃園。

讓成品下定決心嫁給郭靖是因為一件事。鐵路建成后,還需要建一系列的賓館、飯店、超市、門診等,桃園在一點點兒縮小,郭靖的臉也一天比一天難看。說憂愁好像不是,說痛苦好像也不是。以成品腦子里僅有的那幾個詞匯,她想了又想,最后她認為郭靖的神情是恐慌。

郭靖說,我的桃園就要沒了,我的桃園就要沒了。一聽到郭靖的自言自語,成品比郭靖還要恐慌,桃園如果沒了,那黃老邪住哪兒?每次來桃園,成品都感到黃老邪無處不在。一陣風吹過,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清香,成品就認為這是黃老邪的呼吸。成品采集了很多花瓣,她要釀成桃花酒,有朝一日與黃老邪共飲。

成品就是抱著要和郭靖一起守住桃園的想法嫁給了郭靖。

桃園周圍已滿是高樓大廈了,這些不知道從哪里涌出來的人總是愛三三兩兩地圍著成品的桃園轉,他們在找,找阻擋桃園的鐵籬寨、虎刺梅、薔薇,或者一條暗溝,再或者一道細密的電網。他們圍著桃園轉了幾天都沒任何發現,結果他們嘻嘻哈哈而去,對這個不設防的桃園誰都沒敢進去。

郭襄會耐不住寂寞,跑到桃園外玩,一看到有人圍著她家的桃園轉,她就大聲招呼,快來呀,快來呀,我家的桃園有黃爺爺。人們就逗她,黃爺爺是誰呀?郭襄說,黃爺爺就是黃老邪呀,地球人都知道。人們就樂了,小姑娘,你說的是真的?郭襄使勁兒拍拍自己的胸,我叫郭襄,你知道嗎,我叫郭襄,我爸爸叫郭靖。人們更樂了,郭襄,黃爺爺長什么樣?郭襄翻著眼絞著手指頭想了想,黃爺爺是白胡子老頭,我睡著了他才會出來。

人們最終耐不住好奇心,紛紛走進桃園,桃園里的五間瓦房干凈明亮,屋外的井旁,居然安放著一架轆轤。成品正搖著轆轤打水,清涼的水打上來,再把西瓜泡進去,看得人眼饞。

郭襄指著趴在地上的黑狗說,這是黑黑,我家的狗。又指著雞舍說,這是雞窩,我家的母雞可能下蛋了,我和爸爸媽媽都吃不完。然后才指著郭靖說,這就是我爸爸,他叫郭靖。一個孩子問,蓉兒呢,蓉兒在哪里?郭襄睜大眼睛,誰是蓉兒?沒有蓉兒。孩子問,你媽媽不叫黃蓉嗎?郭襄大怒,我媽媽不叫黃蓉,我媽媽為什么叫黃蓉,我媽媽是成品。

人們好像舒了一口氣,就說呢,難道這世上還真有桃花島不成?就算真有叫郭靖的,他也不一定就真能碰上黃蓉!

人們在吃了成品的西瓜,拿了成品的雞蛋后,心滿意足地走了。再后來,桃園里總有人來溜達。有時成品不在,他們就去雞窩拿雞蛋,然后把買給郭襄的玩具或者新衣服掛在樹杈上就走了。

一天下午六點,成品在食堂吃飯時,郭靖賊眉鼠眼地在窗外沖成品招手。成品匆忙收起飯盒走了出去。

成品的廠子在開發區幾近最偏僻的地方,出了廠門就是田野,相當于食堂的窗外就是田野了。成品每次吃飯時都會望著這片田野出神,食堂外有幾畝地的葡萄園。但這葡萄園卻荒蕪著,很敗落的樣子,估計是主人進城打工了,無人管理。

成品有過幾次強烈的沖動,她想把這片葡萄園承包下來,栽上桃樹,她還是想念她的桃園。但她跟郭靖一商量,郭靖立馬否決了,郭靖說,你還想再傷心一次嗎?葡萄園就在你們廠子根底下,說不準哪天又要開發了,你的桃樹還沒開花就要被鏟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成品一想也是,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但成品在吃飯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要望一番,要想一番,要出神一番。

郭靖就是這時個時候沖著成品賊眉鼠眼地招手的。成品一邊嘟囔著,一邊急匆匆地走出廠來。她繞到食堂后,問郭靖什么事。郭靖也不答話,只是示意成品跟他走。

跟著郭靖來到他送快遞的破皮卡跟前時,郭靖一轉臉就把成品鉗住了,他一手打開車門,一手把成品塞了進去。成品尖叫著,你個混蛋,想干嗎?郭靖說,想干你。看來他是有備而來,車座上還有一條毯子。他把自己和成品用毯子裹得手腳不露,在黑暗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成品抗拒著,掙扎著,黑暗中,成品張嘴咬住了郭靖的肩膀。

她,一個端莊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狹小骯臟的駕駛室里,被自己的丈夫強奸了。

成品嚶嚶地哭了,成品的淚是羞愧的。她為自己的墮落感到羞愧。什么時候自己成了工具,成品也不知道,好像是不知不覺之間吧。

郭靖對成品的哭很不耐煩,他說,哭什么哭,被自己的男人干不應該嗎?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真不了解男人嗎?狠心的娘們兒,還好意思哭!

成品無話可說,她又能說什么呢?

郭靖這么一說,成品倒哭不出來了。她冷冷地盯著郭靖,像是不認識他一樣。郭靖被她盯得不自在,只好催她,快回廠吧,我還得去接孩子。

成品恨恨地下車,連頭發都沒整理一下,一副遭了洗劫的樣子。

她一抬眼,就看到食堂窗玻璃上齊刷刷地擠著一排腦袋。一踏進食堂的大門,就聽到王紡放肆的笑聲,她笑得花枝亂顫。她說,成品,別害臊了,我們可飽了眼福了,這回看到現實版的車震了。

但成品并沒有回聲,王紡趴到成品臉上看了又看,喲,還幸福得哭了,裝什么新娘啊。成品依舊不說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王紡看成品臉色不對,低聲問,咋了?郭靖沒把你伺候好?成品恨恨地說,這是人干的事嗎?王紡說,我們剛才還夸郭靖來著,說郭靖既有招又有膽兒,哪像我們的男人啊,干渴著也想不出這一招。眾人都隨聲附和,是啊,是啊,郭靖老有才了。

說到這里,王紡突然想起黃穗,她說黃穗丈夫如果想到這招,也不至于讓黃穗丟了這份工作。話說到這兒,氣氛突然凝重了。沉默了幾分鐘,王紡說,你說我們活得還像個人嗎?

時間到了,她們又匆匆走進車間,心事淹沒在機器的轟鳴聲中。

成品悄悄問王紡,你說,我這輩子還能坐上火車嗎?王紡說,咱才三十歲,這輩子早著呢,說不定能坐上飛機。成品說,不,我就想坐火車。王紡問,怎么?還真想去找黃老邪?成品嘆口氣,唉,我覺得黃老邪真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這心里空落落的。王紡說,別人都說你癡,你的癡,我懂。你只是說出來了罷了,其實哪個女人心里沒有個黃老邪呢?我們說不出來大道理,但能覺得出來,心里住著這么一個人,心就安穩多了。不用管有沒有這個人,也不用管這個人在哪里。

成品驚奇地問,紡,你心里也有黃老邪?王紡說,他可能不叫黃老邪,我才不管他叫什么,我自己給他取的名字叫許文強。成品笑了,看不出你藏得還挺深。

令成品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就在被郭靖車震了不久的一天,成品接到郭靖的電話,電話里郭靖的聲音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激憤。他說,成品,我被人肉了。成品說,什么,人肉?難道你身上還能長出別的什么肉?郭靖說,我也不知道人肉是啥意思,是我同事小李告訴我的。他說我現在是網上的紅人了。成品覺得很好笑,就你,還紅人了,你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郭靖毫不在乎地說,車震呀!成品輕罵一句,惡心。郭靖說,想不惡心都不行,我那輛破皮卡也紅啦!現在全世界都認識我郭靖了。成品有點兒緊張,那怎么辦?不會對我們有什么影響吧?郭靖說,誰知道呢,能有啥影響,我和我老婆車震是浪漫,又不犯什么法。成品說,也是,我們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又沒做違法亂紀的事。不用管它,愛咋咋吧。

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很快就有記者找到郭靖,對郭靖進行了采訪。

郭先生,這輛皮卡是你的嗎?記者舉著手機里的照片問。

是,是我的,咋了?

那么這車里的人是你吧?記者指了指車里用毯子裹著的一團物體問。

當然是了,是我和我老婆。郭靖大大咧咧地承認。

那你能說說你做出這浪漫之舉的最初動力嗎?

什么浪漫?是沒時間浪才這樣的。

什么叫沒時間浪?

就是我和我老婆沒時間親熱,迫不得已嘛。

你們是夫妻,每天一個鍋里吃飯,一張床上睡覺,怎么會沒時間親熱?

郭靖一張嘴就罵上了,都是我老婆那破廠子,上那不黑不白的班,鬧得我們兩口子都仨月沒見個面了。

怎么會這樣?還有這種不人道的工廠嗎?你老婆在什么廠?

郭靖這時才想起只顧自己痛快,好像把不該說的說了。他忙急急地擺擺手,算了,算了,我不告訴你。

為什么不能說呢,我們也許會幫你們夫妻呀!

你們能怎么幫?難不成還能換了他們老板?

不,我們可以去找勞動部門調查處理。

算了吧。郭靖猶猶豫豫的。心里嘀咕,誰知道你們是什么人呢?萬一搞砸了,再對成品不利可不好。

但記者有的是辦法。他們很快就找到了成品。采訪成品就沒有這么順利了。采訪成品時,成品正在食堂吃飯。成品一見有攝像機,立即拿起飯盒蓋擋在臉前。無論記者怎么問,成品都裝傻充愣,什么呀,我不知道。什么皮卡?那怎么會是我?我可是有老公的人,你們可不要潑臟水啊!

成品不承認不要緊,但廠子還是被調查了。勞動局迫于媒體的壓力前來通知廠子整頓時,整個車間都瘋了,他們終于解放了。他們把成品扔起來接住再扔起來,直折騰得成品頭暈目眩。

廠子多招了工人,成品他們終于可以上正常的三班倒了。成品盡心盡力地教新招的工人,以彌補心里的不安和慚愧。

但三個月后,那個所謂的大單完成了,廠子以沒有新單為由要裁員,成品帶的新工人留下了,成品被下崗了。工友們紛紛替成品鳴不平,成品是連年的技術能手、紅旗標兵,要下崗怎么也輪不到她呀!

但成品擺擺手,算了吧,胳膊什么時候也擰不過大腿,既然擰不過就干脆不擰了。我成品走了,可你們沒走,你們還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活呢,不能因為我再斷了你們的活路。

成品收拾收拾就走了,她的背影瀟灑又淡定。

回到家,已接到王紡電話的郭靖正在家里自己抽自己嘴巴,讓你賤,讓你不要臉,讓你賤,讓你不要臉……成品過去攔住他,這是干什么呢?別人跟咱過不去,我們自己不能再跟自己過不去了。

郭靖說,成品,我知道你恨我。成品說,什么恨不恨的,兩口子,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可你的工作怎么辦?成品說,我成品是有手有腳的人,難不成能活活餓死?郭靖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嘆了口氣。現在,兩人倒是有機會在一起了,但誰都沒有興致。哀愁看不見,但它實實在在地壓在他們心頭。就像黃老邪,也看不見,但他也實實在在地活在成品心里。只是前者讓人壓抑,后者讓人溫暖。

就在她的那一半桃樹掛果的當年。郭靖接到通知,政府要繼續征地,他家的桃園將一棵樹也保不住。郭靖接到通知就開始喝酒,罵娘,罵娘,再喝酒。

成品一言不發,寸步不離地守在桃園。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動靜,兩個月過去了,還沒有動靜。成品舒了口氣。也許,這只是一個誤傳。

成品眼看著桃子一顆顆日漸飽滿起來,心里的滿足就像是懷郭襄時一樣。她的希望是亮堂堂的。她還要改良桃園的另一半呢,用不了幾年,桃園的桃花就會是鋪天蓋地,到時候,黃老邪隨便躲在哪一片花瓣后面,都夠郭襄找一番的。

桃子再好,也不能老長在樹上,老在樹上的桃子就像老了的女人,皺巴巴的沒有一點兒汁水,在無人理睬后,會郁郁寡歡直至自行跌落在地。所以,摘桃要抓住時機,要在桃子最豐美的時候及時采摘。

看著這些豐美的桃子,成品的心都醉了。她想,她要留住這些桃子,這些桃子就像她的孩子,她不忍心它們離開自己。所以,她決定出去學學桃子的保鮮技術,她還想辦一家小型的罐頭廠。

成品用相機將桃園拍了個遍,看著那些桃子在她的鏡頭里喜笑顏開的樣子,成品滿足地踏上去學習的路程。

就在成品走后不到一小時,挖土機和鏟車偷偷包抄而來。等郭靖接了放學的郭襄回來時,桃園已滿目瘡痍。桃枝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呻吟,那些慘白的茬口在陽光下閃著亮光,馬上就要采摘的桃子滿地都是,只是它們不再飽滿豐美,它們慘遭蹂躪,它們骨肉分離,它們汁液橫流,它們遍體鱗傷,它們體無完膚……

郭靖傻了,周遭圍了一圈的人,都在低聲咒罵著。真沒人性,就幾天的事,幾天桃就熟了。人們看到郭靖眼睛里的血絲在一絲絲地迅速聚攏,迅速聚攏的血絲密集成血球,兩個血球在郭靖的眼里一動不動。

有人上前來扶郭靖,扶郭靖的手都架到郭靖腋窩了,郭靖才知道。郭靖瘋了一般撲向桃園,他絆倒了,臉被斷枝扎得鮮血淋漓,他再掙扎著爬起來接著往前撲,那些斷枝阻擋著他,好像在說,主人,算了吧,算了吧,胳膊永遠都擰不過大腿,我知道你愛我們,我們也愛你。我們都受傷了,你就不要再受傷了。

短短的距離此刻是如此漫長,郭靖覺得他跑了一千年才軟軟地抱住最后一棵桃樹,死死地抱住。是的,最后一棵了,只有這最后一棵桃樹還站著,它望著抱著它的郭靖,發出一聲沉重地嘆息。唉!

鏟車的轟鳴聲遠了,郭靖還是那個姿勢。郭靖眼睛里的血滴出來,比橫流的桃汁還要紅。郭襄在哭,媽媽快回來,媽媽快回來,黃爺爺你在哪里?快來救爸爸。

人們抱走了郭襄,給郭靖送來了飯菜,社區醫生來為郭靖處理了傷口。沒有一個人勸得動郭靖,郭靖就這樣死死抱住他的桃樹,一動不動。

夜幕降臨了,月亮照常升起來。月亮的清輝冷幽幽地照在遭了洗劫的桃園里,照在依舊抱著桃樹的郭靖身上。

直到成品來到郭靖身邊,郭靖才發出嗚嗚的哭聲。成品拿出剛剛簽訂的合同,一下撕得粉碎,她用手一揚,白色的紙片緩緩地飄落,就像為桃園祭奠的紙錢。

成品軟著聲音問郭襄,黃爺爺在不在?郭襄哭,說,黃爺爺不在了,黃爺爺沒處住了,要去流浪了。

自從桃園沒了,郭靖和成品都大病了一場。三十年了,他們在桃園里留下的腳印疊起來比珠穆朗瑪峰還高,他們在桃園里流的汗水和淚水比西湖的水都多,他們每天頭上頂的日頭是透過桃葉漏過來的,他們每天迎的風是經過桃園阻擋了柔和了的,他們吃的糧食是桃園的空地種出來的,他們喝的水是從桃園里的井提上來的。他們春天看的是粉嫩的桃花;夏天看的是青澀的桃子掛滿枝頭;秋天看的是一顆一顆的桃子像待嫁的姑娘,排著隊等他們送嫁;冬天看的是桃園里的雪地上黃鼠狼拉雞留下的痕跡。

現在,這一切都被鏟車鏟沒了。他們不敢想,一想就恐懼。讓他們的手腳往哪里放呀?讓他們的勁兒往哪里使呀?讓他們的日子怎么過呀?讓他們還怎么分得清春夏和秋冬?讓他們再去哪里和郭襄玩“找黃老邪”的游戲?

成品和郭靖很久沒有緩過神來,他們像被抽了筋骨一樣。他們一致拒絕入住政府分給他們的回遷房。

黃穗常常來看成品,每次看每次都哭,她說,你還是成品嗎?成品不是這樣的孬種,成品是能請得動黃老邪的。就你這個熊樣,黃老邪還能喜歡嗎?成品驚懼地抬起頭,滿臉疑問。黃穗說,黃老邪喜歡有精氣神兒的人,你必須拿出精氣神兒,活得漂漂亮亮的,還像以前一樣,黃老邪肯定就喜歡,他還會回到你身邊的。

黃老邪還能回來嗎?

能,一定能。

回來他住哪兒?

哪兒都不去,就住你心里。

成品笑了。對呀,就住我心里,哪里都不去。

成品將回遷房租出去了,但租金寥寥無幾,距離買房子還差很大一筆。但她和郭靖咬著牙忍過來了。他們在桃源小區買的房子,只因為這小區叫“桃源”,并且小區里還象征性地種著幾棵桃樹。

他們站在桃樹前時,兩人不由自主的互相對望了一下。心里同時默默地說,就是它了!

想當初,在郭靖接到要遷離的通知時,成品并沒有過多的擔憂。她一直認為,桃城之所以叫桃城,不就是因為那個桃園嗎?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把桃城唯一的象征給徹底消除,總要給子孫后代留個念想吧。

但最終的結果讓成品失望了。

現在,除了小區院子里的幾棵桃樹能讓成品再看見桃花,還有就是二樓窗簾上的桃花。院子里的桃花每年只能在三月份看見,桃花開在樹上,嬌嫩而頑皮,像極了兒時的成品。二樓窗簾上的桃花沉穩而樸素,像極了現在的成品。

自從不再在紡織品公司上班后,成品少有機會看到二樓的桃花。有幾次晚上十點多鐘她推說頭痛出去買藥,那盞燈像是能分辨她的腳步聲一樣。在寂靜的小區里,她遠遠地走回來,快到單元門口時,那盞燈一下子燦爛起來,窗簾上的桃花也隨之燦爛起來。面對一窗的桃花,成品往往要站上幾秒鐘。

成品不知道那道窗簾之后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為什么如此關愛她?這么沉靜而恒定的關注,讓成品一時心亂如麻。既然他這么關注她,就應該知道她的遭遇,他又為什么不能現身安慰她一下,或者給她一番指點呢?

成品內心的苦是不輕易向外人道的,但她并不是沒有傾訴的欲望,而是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她多么希望窗簾后面那個關注她的人此時能夠出現,能夠慈愛如她的黃老邪般聽她傾訴,任她發泄。他,是不是她的黃老邪呢?

丟了工作的成品決定去承包那片荒蕪的葡萄園。這次她只是跟郭靖說了一聲,并沒有征求郭靖的意見。

成品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打聽到主人的電話。談妥了條件后,成品就進地了。她得先把架葡萄的預制樁一根根地運出來,還要把葡萄秧清出來,光這兩項工作就把成品累得脫了形,但后續的工作并不少,還得重新犁地,改良土壤等。

晚上成品躺在床上渾身疼,她想,自己才三十歲,怎么會有力不從心的感覺?

這幾天成品臉色蠟黃,幾次嘔吐,又吐不出什么。趁午飯時間跑過來幫忙的王紡撇撇嘴,嘖嘖嘖,你老公真有本事,就這情況還能讓你懷孕。成品沒有心思理會王紡,她被自己的身體嚇住了,自己是怎么了?病了嗎?可她昨天下午去診所瞧時,大夫說不上來有什么毛病,只是讓她注意營養和休息。人家都說,瞧不出來的毛病往往都是大毛病。成品想到這里就嚇了一跳。

十一

郭靖憤怒地沖著成品吼叫著,成品,你把我們回遷房的租金弄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女兒該交學費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兩個月沒還房貸了?你知不知道你是個有家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你是個當媽的女人?

這次郭靖更兇了,他居然動手打了成品。成品無心也無力反抗,她默默地坐在床上,等著郭靖更兇猛的拳頭。但只打了成品一個耳光的郭靖卻住手了,他像發瘋的公牛一樣在屋子里轉來轉去,拳頭捏得嘎巴嘎巴直響。

成品一言不發,像一尊雕像一樣呆坐在床邊。這讓郭靖更生氣了,他希望成品申辯,哪怕是撒個謊騙騙他也好。但成品沒有,更令郭靖可氣的是,成品的眼睛里居然有可憐、鄙夷、冷漠,郭靖覺得成品應該羞愧、膽怯、恐慌、告饒,可成品一丁點兒這樣的意思都沒有。

郭靖沖上去使勁兒搖成品的雙肩,成品的頭跟著劇烈地擺動,頭發飛舞起來。成品覺得自己要散架了,虛脫的感覺讓她難受。豆大的汗珠急劇地滾落下來,她的手和腳不自主地顫抖著。

成品繼續沉默著。但她心里在嘶喊,她喊得聲嘶力竭,她的聲音夾帶著血絲,她的語調里充滿火藥。我成品到底怎么了?哪里對不起你們了?我勤儉持家,我孝敬公公,疼愛丈夫,精心照顧孩子。我哪里做錯了?我為操持這個家,沒枉花過一分錢,我現在挪用了兩千塊錢怎么了?沒有權力嗎?這些錢不夠別的女人做兩個月的美容錢,就當我成品也美幾次容行不行?我成品活得夠憋屈了,你郭靖從來沒有關心過我,關心我的人我幫一下又怎么了?我和你郭靖雖然同一個鍋里吃飯,同一張床上睡覺,可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嗎?就算你不理解,就算我不夠務實,我受了委屈你安慰過我嗎?我心里的苦惱都不愿給你說,是你的失敗,不是我成品的失敗。你只知道吃飯、睡覺、干活,再就是扒我的衣服,你想過你是個人嗎?你想過我成品是個人嗎?你可以不當個人活,我成品不行。我還就要為自己活一次了,怎么著吧?

成品在心里抗拒著,嘶吼著。可她已經發不出聲。郭靖見成品對他不理不睬,憤恨交加,又操起了茶杯,瓷器的碎裂聲將成品的心劃得支離破碎。她已無力表示憤怒。

房門被敲響,郭靖過去呼的一聲打開門,我們兩口子打架有你什么事?滾!

來人嚇了一跳,來的是物業上的人。他說,二樓業主把欠的物業費繳上了,你家代繳的我現在退給你。

郭靖瞪大了眼睛,我家代繳的?

物業的人說,是呀,你家成姐代繳的,我還以為你家和二樓有親戚呢,結果二樓業主說不認識你們。二樓很久沒人住了,現在馬上就要租出去了,所以業主來清算了一下。

郭靖說,怎么會這樣?我們和二樓有什么關系?我媳婦可能腦子犯病了。

物業的人說,是呀,那天我也看著成姐臉色不對,臉黃得很,好像大病了一場。

郭靖說,別蹬鼻子上臉了,我老婆病了我會不知道?走,趕緊走吧。然后“砰”的一聲關上門。

成品在屋里淚水洶涌。二樓很久沒人住了?二樓很久沒人住了?二樓很久沒人住了?那那一盞燈是為誰亮,那一窗的桃花是為誰開?

郭靖走到床邊,惡聲惡氣地問,你病了嗎?成品不吭聲,郭靖說,是相思病吧?成品還不吭聲。郭靖說,二樓很久沒人住了,聽見了嗎?你可別讓鬼魂纏了身。成品干脆拉過枕頭將自己的臉遮住,用枕巾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郭靖揣上物業的人剛剛送來的錢,將成品抄起來。成品努力掙扎著,但她渾身軟塌塌的沒有一絲力氣。

郭靖把成品放進破皮卡,發動起來向市醫院駛去。

市醫院里的專家在看了各項檢查結果后是這么跟郭靖說的,盡快帶你愛人到北京吧,我們這里無能為力了。

十二

在火車開動的那一刻,成品覺得她這一輩子都值了。

桃城漸漸退出視野,出現在成品眼前的是從這頭走不到那頭的能讓人迷路的桃園,那些桃花鋪天蓋地。她和黃穗、王紡、鉗鉗游走在桃園里,在玩一個叫“找黃老邪”的游戲。黃老邪新練就了一種鎖骨術,他會變得很小很小,隱藏在任何一朵桃花里。哪一朵桃花顫抖得厲害,黃老邪就是躲在哪朵桃花里,因為他的簫聲使花瓣震顫。

那個為了改名叫郭靖而三天不吃飯的男孩子很害羞,有些愚鈍。他領著他的狗,每天等在桃園里,等著那個來找黃老邪的女孩出現。

成品覺得自己飄起來了,她就飄在桃花島的最頂端,她看著黃老邪用陣法將黃穗和王紡、鉗鉗還有郭靖他們困在陣里,而黃穗和王紡、鉗鉗他們并不惱,他們嘻嘻哈哈地笑鬧著,他們用手圍住嘴巴大聲喊著,黃老邪,黃老邪,快把成品還給我們。黃穗、王紡和鉗鉗臉上是笑意,而郭靖是焦急。郭靖會為她的失蹤焦急,郭靖會為黃老邪偏愛成品而吃醋,郭靖是愛她的。

她知道,她的家其實已不再是她的家。郭靖已將房子賣了,又從買主手里租了回來。不過她要裝著不知道。

在她的房子里,郭靖已將窗簾全部換了,那些粉嫩熱烈的桃花燦爛地開著,鋪天蓋地,每一片花瓣都翹首以待,靜靜地等著她和黃老邪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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