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土壩街》
劉三家住土壩街南頭,再往南就出土壩街邊界,屬于別的一處地方了。土壩街不大,卻是一條古街。據說春秋戰國末年,楚國一路兵退至壽春城,這里就是一處楚國囤積糧食的地方。土壩街四周高,中間平,既是當年為了防止雨水侵入糧倉而壘筑堤壩的結果,也是土壩街名字的由來。土壩街南北不足一里地,東西不足兩里地,中央交叉一處十字路口,從西至東按照一馬路、二馬路、三馬路、四馬路的南北路徑,依次排列開來,像是分割開來的豆腐塊。按說,十字路口是土壩街的地理位置中心,也應該是土壩街的生意買賣中心。要說是,那也是過去是,現在不再是。自從土壩街南端建立起市第二人民醫院,土壩街本身的格局沒有什么變化,其商業重心卻無形地往南偏移了。市第二人民醫院與土壩街中間分隔著一條東西馬路,整天進進出出看病的人像趕集似的。這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處做買賣的新場地,好像隨便地抓一把沙子攤開來,都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劉三的家門正對著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大門,他家的房屋南墻外面又生出一堵墻,上面斜披上一層石棉瓦,日雜百貨往里邊一鋪展就開起一家雜貨店。劉三沒有固定職業,開店便成了他的固定職業。要問現在土壩街的商業正中心在哪里,就是劉三家的雜貨店。可劉三家的雜貨店是那么局促,是那么逼仄,是那么不成氣候,一個不了解土壩街歷史和現狀的外地人,你把這種觀點說給他聽他也不相信。然而事實就事實,事實就是這么荒誕而不能令人確信。
劉三老婆名叫小桃紅,在這家市級人民醫院做護士。小桃紅分進醫院的時候,人面桃花的,青枝綠葉的,劉三一下子就緊盯上她。那時候,劉三沒事做,整天游手好閑,在土壩街上閑逛過來閑逛過去,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土壩街上的許多男孩子變成大男人之前都這樣,沒有老婆,沒有孩子,父母讓他們干什么他們都安不下一顆心。反過來說,就算自家擺著攤子開著鋪子,做著十分興隆的生意買賣,父母也不敢讓他們亂插手。他們游手好閑習慣了,一雙手上長著牙齒,能吃錢,還好惹是生非。好端端的一樁買賣,他們要是插上手,非得沾上一股子霉氣來。土壩街上的老人有經驗,說趕明兒找一個女人成一個家,套上籠套子,就服服帖帖的啦。老人們說這話,就像說一頭套進田地里干活的牛犢子,或是套進磨道里拉磨的驢駒子。足見在我們的土壩街,一個男孩子的成長是要有一個漫長過程的,一點著急不得。
小桃紅跟上劉三,最初市第二人民醫院里的人不能理解。按照世俗的觀點來看,他們倆怎么著都般配不到一塊兒去。比如說文化,小桃紅中等護士學校畢業,劉三怕是連小學都沒能畢業。比如說長相,小桃紅家住江南一個小鎮,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樣;劉三家世代居住在土壩街,長相賴歪歪的,猛看就像一個沒有進化完全的類人猿。就算文化、長相都可以不去深究,可劉三連一份最起碼的正式工作都沒有,這就更說不通情理了。你說小桃紅跟上劉三圖個什么呀?還能將來他們倆過日子就吃小桃紅的那么一點工資嗎?還能將來他們倆結婚后劉三領著小桃紅去他們家吃住嗎?市第二人民醫院里的人左思右想一番,還是對小桃紅的選擇不理解。按照通行的做法,像小桃紅這樣的女孩子,要么在本院職工中找對象,要么去社會上其他單位找對象。要是在本院里找對象,雙職工,分房屋好分,雙工資,將來過日子怎么都差不到哪里去。要是在社會上找對象,可供選擇的余地就更大了。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什么階層的男人沒有,什么職業的男人沒有,什么家境的男人沒有?可小桃紅偏要跟劉三,只能說明她的眼光有問題,只能說明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其責任只在鮮花,不在牛糞。
市第二人民醫院與土壩街相隔的一條馬路不算多寬,可醫院里的人對土壩街的成見遠遠不止一條馬路這么寬。土壩街有土壩街的傳統觀念,市第二人民醫院里的人不能接受;土壩街有土壩街的陳規陋習,市第二人民醫院里的人更是看不習慣。比如說,土壩街的人蠻橫無理,他們之間要是發生利益上的沖突糾紛,市第二人民醫院里的人肯定會一敗涂地。醫院蓋家屬房,選擇的地方就遠遠地離開土壩街,他們的孩子更是不敢來土壩街上玩耍。土壩街是土壩街孩子的地盤,別處的孩子來這里玩耍不是找不自在嗎?不是皮肉癢癢自找挨揍嗎?當地流傳著這么一句話:亂得跟土壩街一樣。就是指這里的居民雜亂無序和難以管理。土壩街上有居委會,鬧糾紛的居民每天不斷地爭吵擠破門,這里的工作人員頭疼欲裂是正常的事。土壩街上有派出所,偷搶扒拿這一類案件民警手忙腳亂地都處理不完,更別說其他案件了。土壩街的這么一種現狀,不能說不影響市第二人民醫院,他們的圍墻比別處高,他們的門窗比別處牢,他們的神經比別人緊,他們的壓力比別人大,處處要提防,時時要警醒。市第二人民醫院的人過去是抱怨聲連綿不斷,現在漸漸地就平息下來了,誰叫你跟土壩街做鄰居的呢?你跟土壩街做鄰居,就由不得你去抱怨,抱怨也是白抱怨。不過、不過,不過什么呢?小桃紅跟上劉三,市第二人民醫院的人還是要多少議論議論的。
一個貌若天仙的小護士,跟上土壩街的一個賴歪歪的小痞子,這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建院歷史上,還是頭一次。
面對同樣一件事,土壩街的人卻是一副見多不怪的樣子。不要說小桃紅跟上劉三,就算七仙女跟上劉三,都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現成的反駁事例就有一個,家住土壩街東頭的韓新山,他是土壩街的一霸,前后不知道進派出所多少回,每一回都被他老婆找人保出來。他老婆不是別人,就是地方戲劇團的地方戲演員小金寶。小金寶經常上電視,往土壩街派出所一站,打兩個電話,就能把事情擺平了。一個是土壩街的小混混,一個是土壩街的一霸,劉三不能跟韓新山相比,同樣小桃紅的名氣、長相,也不能跟小金寶相比。小金寶的名氣越來越大,與韓新山在背后支撐她有很大的關系。韓新山通過黑道擺平紅道,那年市里的春節聯歡晚會,第一個確定下來的獨唱演員就是小金寶。再說土壩街大小也算一座千年古鎮,不說古代出過秀才舉人之類的文化人,就說現在不是每年都有孩子考上大學嘛!龔羊肉火鍋家的五丫頭,從小吃羊下水長大,聽說今年照樣考上一所師范專科學校,不說將來成為一個大人才,最起碼分配到市里一所中學當老師是沒有問題的。再說曹木锨家的二孩子,就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當保衛科的副科長,不是我們土壩街上的人伸頭搞保衛,他們醫院能有這么安寧嗎?要說不應該,也是市第二人民醫院不應該蓋在我們土壩街的南頭,醫院把四周的病人招引過來,順便把四周的惡人也招引過來,要說我們土壩街亂得跟棉花套子一樣,一部分責任也在他們的身上。
市第二人民醫院的人與土壩街的人各執一詞,各說各的道理。劉三與小桃紅的真實情況到底是一個什么樣子,看來只有雙方當事人自己清楚了。
先說小桃紅。她家住江南的一個小鎮上,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父母生過她的姐姐,原本想生一個男孩子,卻意外地生下小桃紅。可以說在他們家,小桃紅就是一個多余的孩子,從她出生顯示出性別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一個多余的存在。在她小時候的記憶中,父母往上偏袒姐姐,往下偏袒弟弟。姐弟三人發生爭執,小桃紅與姐姐之間,她是有理也沒有理;小桃紅與弟弟之間,她是有理也沒有理。小桃紅初中畢業,執意報考一所靠近淮河岸邊的中等衛生學校,就是想離家遠遠的,就是想離父母遠遠的。三年畢業分配工作時,老家那邊有名額,小桃紅堅決不回去,心甘情愿地來到市第二人民醫院。這之前小桃紅在衛校談了一個對象,男孩子上醫士班,他倆是老鄉。小桃紅的心態很復雜,畢業不想回老家,卻談一個同鄉做對象。小桃紅跟這個男孩子說,要是將來我倆真想結婚的話,你衛校畢業也不能回老家。男孩子點頭答應下。小桃紅分配來市第二人民醫院做護士,男孩子跟著一起來市第二人民醫院搞化驗。按說男孩子是小桃紅自己選擇的,就應該是一樁合心合意的姻緣。不想中間發生一件事,小桃紅的想法改變了。
某一天的傍晚時分,他倆下班一起去土壩街的電影院看電影。電影票提前買好,他倆按時進場就可以了。正是人頭攢動進電影院的高峰期,前一分鐘電影院門前風平浪靜的,后一分鐘一大窩男孩子相互打起來。打架的兩派孩子,一派是土壩街的,一派是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兩派人蓄謀已久,有備而來。電影院緊挨派出所沒有幾步遠,他們不怕派出所的民警,事先約定好時間地點,就想在這里混戰打架。兩派的孩子在人群中打過來打過去,叫罵聲、喊叫聲不絕,棍棒亂舞,磚塊亂飛,一片混亂。小桃紅與男孩子手拉手走過來,突然遇見兩派的孩子一亂一沖,彼此走散開。小桃紅嚇得直往旁邊躲閃,一轉眼卻不見了男孩子。小桃紅大聲地喊叫男孩子的名字,重新鉆進人群中。地上躺著幾個受傷的男孩,小桃紅一個一個去查看,就是不見男孩子。派出所民警聽見動靜跑過來,三聲哨子一吹,電影院門前干干凈凈的,連躺在地上的幾個孩子都跑得無影無蹤了。小桃紅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電影院門口,“哇哇”地哭起來。
男孩子跑到哪里去了呢?就在旁邊的派出所里。派出所里最安全。
那一天,劉三也在混戰的人群里。不過劉三不是主謀,不是主將,要不是偶然間得到這次打架的消息,他連參戰的資格都沒有。劉三上面有兩個哥哥,在土壩街打架輪不上他。劉三意外地獲得參戰的機會,意外地遭到一悶棍子擊打,兩條腿一軟,躺倒在電影院門口,痛苦不堪地喊叫起來。劉三疼痛難忍,歪鼻斜眼,叫罵不止。這個時候,小桃紅擠過來,伸手撫去蓋在劉三臉上的頭發,說一聲你怎么會不是林凌呀?那一天,劉三的衣著、發型、模樣,都跟林凌很相似。林凌就是小桃紅的對象,就是那個逃之夭夭的男孩子。就是這一刻,劉三忘記痛苦,劉三停止喊叫,劉三記住了這個撫摸他臉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手的溫柔,是劉三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這個女孩子的漂亮,是劉三從來沒有見過的。小桃紅來市第二人民醫院上班時間不長,劉三這是第一次見著她。從此以后,劉三的一雙眼睛就整天在土壩街上尋覓小桃紅,追逐小桃紅不放松。只要小桃紅一走出市第二人民醫院大門,就一定能遇見劉三的一雙熱辣辣的眼睛。小桃紅知道,這個就是那天打架受傷躺在電影院門口的男孩子。別的護士害怕一個人單獨上土壩街,都說土壩街的小痞子不好惹,惹上就是麻煩和污穢。小桃紅不害怕土壩街的劉三,她喜歡單獨一個人走上土壩街,她想見一見這個尾隨追蹤她的男孩子。
要說土壩街的男孩子追逐女孩子的方法多種多樣,劉三的這一種看上去最柔弱無力。劉三在追逐小桃紅的過程中,自個兒盡可能地弱小,以顯示小桃紅的強大,自個兒盡可能地被動,以顯示小桃紅的主動,自個兒盡可能地刻意,以顯示出小桃紅的隨意。有一次,小桃紅很隨意地一步一步就把劉三引誘進一條偏僻的巷子里。小桃紅一轉身不見了,單獨留下劉三在那里。小桃紅快速地繞向巷子的另一端,兩手掐腰,橫眉冷對,一下子擋住劉三回轉的去路。小桃紅俠女似的大喊一聲“嗨”,說,你跟蹤我干什么呀?在土壩街的地盤上,劉三哪里會害怕小桃紅!可劉三吞吞吐吐地紅著臉說話,就是要裝出一副膽怯的樣子。
劉三狡辯說,我沒有跟蹤你。
小桃紅問,你沒有跟蹤我,怎么我來這條偏僻的巷子,你也來這條偏僻的巷子?
劉三說,怎么,你能來這里,我就不能來這里?
小桃紅理直氣壯地說,我來這里就是想看你是不是跟蹤我一起來這里。
劉三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頭不說話。
小桃紅逼問劉三,你說你跟蹤我干什么?
劉三畏畏縮縮的,依舊不說話。
小桃紅問,你說你是不是看上了我,想跟我談對象?
劉三答非所問地說,你跟我們土壩街的女孩子不一樣。
小桃紅問,怎么不一樣?
劉三說,你比我們土壩街的女孩子長得排場。
小桃紅問,什么叫長得排場?
劉三說,排場就是漂亮。
小桃紅笑一笑說,我可告訴你,我是有對象的人。
劉三說,你有對象,我沒有對象。
小桃紅說,你有沒有對象我管不著。
劉三沉默了。
小桃紅說,你愿不愿意替我辦一件事?
劉三快速地問,你說一件什么事?
小桃紅說,讓我的那個對象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
劉三說,我試一試。
小桃紅說,不是試一試,是一定。
劉三又是不說話。
小桃紅問,你知道他是哪一個嗎?
劉三說,一個戴眼鏡的南方小男人,他的名字叫林凌。
小桃紅十分驚訝,看來你什么都知道呀!
劉三笑而不答。
小桃紅說,不許你動他一根手指頭,你想辦法嚇唬嚇唬他,讓他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就行了。
劉三說,我知道該怎么辦。
自從出現土壩街電影院那件事,小桃紅就把林凌這個男孩子看透徹了。他是一個關鍵時刻靠不住的小男人,他是一個不能給她任何安全保障的小男人。同時小桃紅也把自個兒的命運看透徹了,要想在市第二人民醫院扎根下去、生存下去,就算重新找一個男孩子談對象,林凌都不能待在這里了。最初劉三只是小桃紅利用的一顆棋子,利用他去對付林凌,利用他把林凌趕出市第二人民醫院。要說小桃紅找對象,橫著挑,豎著挑,都不會看上土壩街的男孩子,更不會想到有一天會跟劉三結婚。其實劉三對付林凌的辦法很簡單,不用拳頭去打林凌,不用棍棒去威脅林凌,他找到林凌,直接跟他說,我現在跟小桃紅談對象,你得離開小桃紅遠遠的。怎樣離開小桃紅遠遠的呢?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劉三說,要是好講好說你不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就不能怪我不好說話了。林凌單獨面對劉三一個人,倒是沒覺得有多大的危險與威脅,可當他想到劉三背后的土壩街,想到土壩街電影院的那一場打架,自然而然地軟下來了。自從發生了土壩街電影院那件事,林凌就像生了一場病,不敢去面對現實,不敢去面對小桃紅。這一次,林凌不能不去當面問小桃紅,你怎么腳踏兩只船,一邊跟我談對象,一邊跟劉三亂勾搭?小桃紅的態度很明確,說從現在起我不想再跟你談對象,也不會跟劉三談對象,我踏踏實實地站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地面上,一只船都不去踏。小桃紅折過頭去問劉三。
小桃紅說,我什么時候同意跟你談對象了呀?
劉三說,我要是不跟林凌說我倆談對象,你說我憑什么趕人家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呀?
小桃紅想一想劉三說的在理上,趕緊申明說,就算你真的把林凌趕出市第二人民醫院,我也不會跟你談對象。
劉三說,那是以后的事,等我趕走林凌再說吧。
小桃紅開始覺得這樣做事有些不妥當。
小桃紅說,我現在已經后悔托你去辦這件事了。
劉三說,你后悔,我不后悔。
小桃紅說,我現在不想讓你趕林凌出市第二人民醫院了。
劉三說,你現在說這話晚了,我已經跟林凌打過招呼,限他在半個月之內離開這里。
小桃紅說,你往下再怎樣去做,就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劉三說,跟你沒有關系,那就跟我有關系吧。
這個時候,小桃紅的心情更加復雜。她嘴上說不讓劉三趕林凌出市第二人民醫院,其實恨不得林凌當天就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大門。她嘴上說劉三做什么事跟她再沒有關系,其實心里最擔心從此被劉三粘上。接下來,小桃紅對付兩個男孩子的辦法是一樣的,一個都不去搭理。上班她待在科室里,下班她待在宿舍里,每天不出醫院大門,不出宿舍大門,一連好多天風平浪靜的,不見林凌,不見劉三。小桃紅不見劉三,劉三每天都在醫院大門口晃悠著,每天都在監視著林凌的行蹤。小桃紅不見林凌,林凌真的生病一蹶不振,在一個夜黑風寒的夜晚里,一個人悄悄地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回老家去了。林凌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的確切消息,是劉三告訴小桃紅的。小桃紅獨自一個人待在醫院單身宿舍中,劉三推門走進來。
劉三說,林凌走掉了。小桃紅一驚,問,真的嗎?怪不得醫院里的人在背后對我指指戳戳呢?劉三說,你交給我的事辦成了。小桃紅說,謝謝你!劉三說,你怎么謝我呢?小桃紅問,你說我怎么謝你呀?劉三說,你知道的。小桃紅問,我知道什么呀?劉三說,我倆談對象。小桃紅說,這不可能。劉三說,怎么不可能?小桃紅說,我現在不想談對象。劉三說,你在耍弄我?小桃紅問,我怎么耍弄你啦?劉三說,我替你趕走林凌,你就得跟我談對象,不跟我談對象,就是在耍弄我。小桃紅說,你替我趕走林凌與我跟你談對象是兩碼子事。劉三說,你可要想清楚再說這種話。
小桃紅看見劉三的兩只眼睛里露出一片血紅的兇光。小桃紅知道再跟劉三僵持下去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小桃紅采取緩兵之計說,就算我跟你談對象,我總得好好地想一想吧?劉三說,我不急,我給你半個月時間讓你好好地想一想。
一轉眼半個月時間過去。劉三每天都去見小桃紅。小桃紅在科室上班,劉三去找她。小桃紅在宿舍休息,劉三去找她。劉三像一只溫馴的牧羊犬,不說話,不鬧事,每天就是去安靜地看護著小桃紅,或者說去警醒地提示著小桃紅。小桃紅想發火,都不知道怎樣發。小桃紅說,你每天都這樣死死地糾纏我,我不跟你談對象也得跟你談對象呀!劉三說,那你就跟我談對象。小桃紅說這話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依她目前的狀態,要么像林凌一樣離開市第二人民醫院回老家,要想繼續留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看來只有找土壩街的男孩子談對象是最可靠,最現實的。事實明擺著,小桃紅不找土壩街的男孩子談對象,就很難擺脫劉三的糾纏。小桃紅要想擺脫劉三的糾纏,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土壩街找一個比劉三更加厲害的對象。眼前劉三不是小桃紅最適合的人選,小桃紅只能暫時選擇劉三。小桃紅說,我答應跟你談對象。劉三沒有顯出應有的高興,反倒一臉嚴肅,進一步說,我不急,我再給你半個月時間讓你好好地想一想,你要真的同意跟我談對象,就得同意跟我結婚。小桃紅說,談對象是談對象,結婚是結婚,你怎么說成是一碼子事呀?劉三說,在我看來,結婚跟談對象就是一碼子事。劉三看上小桃紅,想快刀斬亂麻,娶她做老婆。小桃紅暫時答應劉三談對象,再慢慢去想解脫的辦法。這個時候,小桃紅才知道土壩街男孩子的厲害,才知道劉三軟得水一般堅硬,軟得她一點退路都沒有。小桃紅“嗚嗚”地哭起來。劉三說,你想哭就哭一哭吧,等你哭干眼淚再答應做我的老婆就高興了。
小桃紅最終同意跟劉三結婚了。小桃紅把眼淚哭干的時候,想明白一件事。一件什么事呢?那就是在土壩街找一個男孩子做男人是她的命。這件事想明白,緊接著想明白一嘟嚕事。比如說,小桃紅不怕劉三沒有工作。土壩街天生就是一處做生意買賣的地方,一個人生活在這里需要什么工作呀!同樣道理,小桃紅不怕土壩街的男人頑劣,女人天生就是為塑造男人而生的。男人天生就是要交付給女人調教的。小桃紅相信,劉三的頑劣是可以改造的。小桃紅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也相信自己有這個耐性。又是半個月過去,小桃紅心甘情愿地跟劉三說,我倆結婚吧。
劉三的父母就住在土壩街上,家里的房屋不少。只是劉三的父母不愿讓劉三在家里住。家里的房屋,出租的出租,開店的開店,沒有一間閑著的。劉三在家里住就是白住錢。要是劉三結婚后小兩口一起吃住在家里,更是浪敗錢。土壩街的人家跟別處的人家不一樣,一個男孩子長大就算沒結婚沒成家,白吃白住在家里都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結過婚成過家,更是不可能白吃白住在家里。上一輩人對待下一輩人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讓男孩子結過婚還在家里住。在土壩街,一個男孩子結過婚不存在分家不分家,直接另立門戶過日子。有本事的就在土壩街生存著,沒本事的逃荒要飯也是另一種本事吧。
后來,劉三和小桃紅結婚后就住進土壩街南頭的這么兩間房屋里。
房屋產權是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小桃紅一趟一趟找醫院領導,就是看上這塊地場將來能開店,能給游手好閑的劉三找一份正經事做。兩間房屋原本就沒有空在那里,常年出租給別人開商店,見月有一筆錢遞在醫院領導的手上。醫院領導起初死活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很簡單,這里不是住家的地方,想要房屋結婚,從醫院家屬區分給你們兩間房屋。小桃紅跟醫院領導說,劉三不適合住在醫院家屬區。為什么不適合呢?道理很明顯,劉三是土壩街長大的,住在土壩街不守規矩,有派出所管理,跟醫院不相干,劉三去醫院家屬區住,其結果就不一樣了,要是鄰居不得安生,怕是醫院領導就跟著不得安生了。醫院領導想一想,覺得小桃紅說得有道理,就把這兩間房屋分給小桃紅。兩間房屋就像兩塊油汪汪的肥肉塊,醫院領導一下子塞進小桃紅嘴里,醫院不少人眼紅生意見。醫院領導不怕他們眼紅生意見。
醫院領導說,你們誰有意見當面找小桃紅說去,我看見劉三每天都在家里磨著明晃晃的殺豬刀,你們誰不想夜里睡安覺誰個去說去。
醫院里的人敢向領導當面提意見,不敢向小桃紅當面提意見。這件事波瀾不驚地平息下去。
劉三確實每天都在家里磨殺豬刀,真的幫王五殺過一段時間豬。劉三跟小桃紅結婚后起初不愿在家里開店,看不上這么一點生意買賣,更重要的是他的一雙腿還不愿讓小桃紅拴得太牢固。不開店干什么?就去幫王五殺豬。土壩街的男孩子都一樣,不結婚不成家,整天在土壩街閑逛游,整天吃喝父母的,不愿找事做,不愿掙一分錢。一旦他們結婚成家,就跟從前不大一樣了,吃不上父母的,喝不上父母的,不說養活老婆,不說養活孩子,自個兒總得養活自個兒吧。王五是劉三比較投緣的一個兄弟,現在也成家了,老老實實跟著哥哥一起殺豬賣豬。一溜肉案就擺在土壩街的菜市場上,見天賣三四頭豬。王五兄弟倆自己買豬自己殺豬,清早活多忙不過來,劉三去幫著打一份臨時工。劉三覺得適合,三更天爬起床,太陽出來,街民陸續上菜市,就收手了。剩下的時間,劉三想溜哪里溜哪里,哪地場熱鬧往哪地場湊。晌午睡個長長的回籠覺,又是一天了。
生意見的是小桃紅。
小桃紅不是嫌劉三殺豬不好聽,是嫌劉三臟,聞不得劉三身上的那股子豬臊味。可能做護士的女人都有這方面的潔癖,她們整天跟各類病人、病菌打交道,一雙手不是浸泡在藥液里,就是浸泡在肥皂水里,還嫌別人臟?
這天早上,劉三還是三更天起床,只是沒有去王五家。劉三不去殺豬,不是因為小桃紅說他臟,是他覺得殺豬沒有意思。劉三不愿把自己的生命浪費在豬的號叫聲與小桃紅的埋怨聲中。劉三趕早把土壩街溜達一圈。土壩街還是土壩街,只是土壩街的一些地方,劉三現在很少有時間溜達,漸生一份陌生罷了。而后劉三吃過早點,又去桑拿浴洗了個澡,才回家來。這天早上劉三沒殺豬,閑出一大堆關于人生的感慨,臉上染著絲絲縷縷的怒色。劉三走進家里,一言不發,一頭拱床上睡起來。小桃紅不明就里,還是讓劉三當著她的面洗漱一番才能睡覺。劉三說,我今早連根豬毛都沒拔,該不會還有豬臊味?小桃紅不信劉三沒殺豬,說沒拔豬毛,也有一股豬臊味。劉三起床,巴掌跟起來,“啪”一聲扇小桃紅臉上。這是結婚后劉三頭一次打小桃紅。劉三心想小桃紅會喊會叫,會還手會罵人。土壩街上的女人都這樣,男人惹上女人,女人會扯著男人的祖宗八代罵半天,罵得土壩街起黑霧。小桃紅不這樣,像不認識似的猛盯著劉三,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小桃紅的臉上,五個鮮亮的手指印暴出來。
小桃紅跟上土壩街的男人,卻跟土壩街的女人不一樣。
劉三不再殺豬,跟上卡車押貨車。這活是李四幫劉三找的。李四也是劉三的哥們,如今開了一家貨物配送中心。簡單地說,別人有需要運送的貨物找李四,李四再找車去送貨。李四干這種生意有幾年了,做得很有名氣,也很有信譽。最關鍵的是不能有一點閃失。一車貨物上百萬,閃失了,有多少本錢也得倒貼進去。
遠途的、近途的都要有人押車,劉三干的就是這種活。
劉三先跟卡車去過幾趟廣東。一輛卡車有兩個司機輪流開,不分白天黑夜也得跑三天三夜。長長的路途上,劉三除去睡覺還是睡覺,什么事都不用做。車在貨在,劉三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廣東是個劉三沒去過的地方,花花綠綠的街道,花花綠綠的男人女人,劉三很飽了幾次眼福。劉三覺得這份差事,真他媽的不錯,比幫王五殺豬可是一個天一個地。
劉三回來家一身臭汗味,一身汽油味,小桃紅不嫌棄。小桃紅說,這是款爺的味道,豬臊味才是土壩街的小市民味道呢。劉三一身汗臭味,一身汽油味,一身款爺味,餓虎撲食一般就往小桃紅身上撲,小桃紅嚇得哇哇叫。小桃紅說,你要想跟我睡覺,還是要洗一洗干凈的啦!小桃紅說話帶一點江南女孩子的口音,劉三聽進耳朵里入心入肺,特別受用。
劉三又押車去了一趟河南。
那幾年,河南境內的一些地方很亂,車匪路霸攔路搶劫很猖獗。天黑下來,吃過晚飯,準備上路,司機拿出一個布包遞給劉三,讓他換衣服。劉三抖開布包一看,是一套假警服,自個兒嚇一跳。司機瞧見劉三的一副熊樣子,問劉三,李四沒跟你事先交代清楚?劉三驚恐地直搖頭。劉三經驗少,有些話,有些事,李四沒敢提前跟劉三說。司機說,你先穿上,過去前面這個縣就能脫下來。劉三知道穿假警服違法,可違法也得穿上呀。劉三穿上假警服,司機又遞過一把槍。是一把手槍。劉三以為是仿真手槍,不想掂在手里很沉,不像是假的。劉三更加害怕,問這把手槍該不是真的吧?司機不言語,拿出幾發子彈,一粒一粒壓進彈夾里。司機壓一粒,劉三的兩眼大一圈。司機壓好子彈,“咔嚓”推進槍膛。劉三的心抖手也抖,不敢再接手槍。司機就把手槍擺放在方向盤前面,跟劉三說,就你這副熊樣子,把槍交給你,我還不放心呢。
這一趟押車自然是沒出事,沒遇見想象中的槍殺局面,但劉三還是不愿押車了。
劉三還能干什么呢?只能在家里開商店。
劉三找來幾個泥瓦匠,花兩天時間便把簡易的店面蓋起來。從此劉三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了。土壩街的許多男孩子都這樣,跟一個女孩子結婚,三蹦跶兩蹦跶的便歸老實了。現在你若去土壩街找劉三,他一準待在兩間房屋前面的商店里。劉三一邊看店一邊喝茶一邊抽煙,還不耽誤與一幫閑人聊天下棋打撲克,他是一臉的自得與滿足。小桃紅早已不再年輕,一趕氣生下三個孩子,一副腰身一天比一天發胖發福發粗,早不見一點兒當年江南女孩子的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