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八盤”和一支小曲兒》李登建散文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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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十八盤”和一支小曲兒》李登建散文賞析

民歌《茉莉花》的小調在樓道里響起,歡快悠揚,繚繞翻飛。鄰居們都上班去了,宿舍樓是一座空城,恰成了一只大音箱,讓這原本細弱的聲音膨脹到得意忘形。這是誰在哼?我打開一道門縫瞧,是一個清潔工,她正哼著小曲兒用抹布擦樓梯護欄。這個清潔工是新來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兩人目光一碰,我慌忙往后縮頭,但晚了,她喊我了。

她喊我“大哥”,喊得結結實實,我聽得卻心虛。據我不甚精確的估計,她比我年長,看上去得六十開外,臉上的皺紋很有深度了。過去我們小區里的清潔工雖說不是賓館里那種年輕漂亮、聰明伶俐的姑娘,可多數也就是三四十歲,五十以上的就極少。像她這么大年齡能做了這重活兒?當然,她身子骨蠻硬朗的,手腳也麻利。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自此,不論在什么地方相遇,她老遠就喊我大哥,我實在不愿賺這個便宜,糾正過若干回,可她依然不屈不撓地叫。我還發現,她對別人也是這么稱呼,好像小區里所有上點年紀的人都是她的大哥。我便不再較真,我想,這可能是她們這幫人的習慣性叫法,或者是向城里人套近乎的一種方式,鄉村在城市面前顯出了卑微。

看書看得膩味了我就下樓“放風”,在花園里轉一轉。我曾向幾個人打聽,可都不知道這個清潔工的名字——小區里的清潔工好像都沒有名字,但有人能說出她的大體來歷。她家是城郊,育有一個女兒,女兒已經出嫁,小外孫讀初中了,再不用她操心。況且親家嫂拿孫子嬌得捧在手里怕化了。地被開發區征用,做生意又缺本錢,老兩口大半輩子勤勞,一閑下來骨頭發癢,就商量進城求個差事,一來打發時光,二來也過過城里人的日子(不都說咱是市民了嗎?)。老伴到附近一家公司看大門,她則在我們小區做清潔工。

也許因為這樣,她和其他清潔工有很大不同。多數清潔工是抱著掙錢還上蓋屋欠下的一腚饑荒或者為給兒子娶媳婦做準備的目的來的,可是清潔工工錢卻特少,她們就不痛快,就消極怠工,就拉長了臉不理睬業主。有的清潔工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旦謀到收入高一點的職位,立馬走人。而她卻滿足,樂觀,開朗,活干得賣力、仔細,還總是對人親得不得了的樣子。

是鄉村的卑恭讓城市舒坦了,還是這座小城剛剛踩著鄉村的地基站立起來,樸素的情感尚未泯滅,她很快被小區人接納,很快就和小區里老老少少混熟。幫這家拎糧袋,幫那家提菜兜,你賣廢品她插手折疊紙箱板,你給花換盆她跑過來扶住花枝。這天,我寫完一篇小文,意猶未盡,心血來潮,利用物業鋪停車場剩下的花磚,鋪一條從我們樓旁穿過小樹林通向大路的捷徑。我低估了鋪這條不到三十米的小路需要擲出的力氣,這是對付土石之類硬家伙啊,鋪了一半就氣喘吁吁,暗暗叫苦:愚公真不好當。就在我騎虎難下的時候,她收工路過,二話沒說,放下笤帚、鐵簸箕,就去搬水泥磚。一趟又一趟,汗水濕透了后背衣衫。我勸她回去休息,她卻不,一直干到花磚小路從垂柳下鉆出來。這條小道給大家帶來了方便,人們走在上面褒稱它為“登建小道”(沒想到我這一生中還修了一條路!),可是當初,這些四體不勤的城里人卻只站在樹蔭下袖手旁觀。

修路之后,我開始主動跟她搭腔,談些關于家庭、打工、收入的事情。聽慣了她那過于親熱的“大哥”的稱呼。她也對我說些“悄悄話”。她說有人懷疑她偷懶,竟施出這樣的招數:先拿粉筆在門上劃一道杠,第二天看還有沒有;又在樓梯拐角放了兩根頭發……“真是笑死人!”她還說,有個珠光寶氣光鮮照人但年紀長相卻都與她頗為相似(只是不從事體力勞動和涂了厚厚脂粉的緣故,皮膚細白)的女人,見了她就捂鼻子,后來明白,人家是嫌她身上滿是塵土,有臭味兒……這,她也是當笑話說的——她笑個不止,最后笑出了眼淚。

小紅帽火焰一樣閃爍、跳躍,米黃色工作服幻化成蝶羽、翩翩起舞——這本來并不好看的兩樣東西,她穿戴上就漂亮了,成了小區里最鮮艷的色彩。我的眼睛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尋找它們,每每一抬眼就能尋見——她早晨從七八里以外的村莊趕來,先撿拾草坪、花壇上的塑料袋、紙片,打掃路面,把一車車垃圾推到垃圾池倒掉(城市可真能制造垃圾),接下來又在樓與樓之間穿梭……她快樂地忙碌著,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好像沒有六十多歲,而是一個青春少年。這似乎是她改變不了的個性。

不久,她通過關系在小區里弄到了房子,住了下來,不必每天頂風冒雨來回跑。她歡喜得合不攏嘴,喊人的聲音更響。可憐那是從泵房里間隔出來的一塊小空間,安下一張雙人床、一張半櫥就沒了插足的地方,兩只小板凳得放在門外。但如果兩眼不只盯著腳下,空間就變大。窗臺上可以擺花,她一下擺了兩盆,一盆是那種花的家族里很低賤、很潑辣的草本花卉“天天開”,另一盆還是“天天開”,兩盆“天天開”加倍了她有了“家”的好心情。墻上掛著一幅小區書法家的作品,五個俗不可耐的龍飛鳳舞草書字:“以小區為家”,不知是書法家出的詞,還是她的意思。我去過她的房子,一進房間,電機水泵的轟鳴聲震疼了我的耳鼓,問她怎么承受,她一愣,說聽不見有啥噪音,又笑笑:“這算啥呀,還不如老伴的呼嚕響呢!”見我感慨、嘆息,她反問,那些來砌路邊石、埋電纜的兄弟,中午不是在草地上倒頭就睡嗎?她就是這樣喜歡她的新家,新家也確實使她的生活有了質的飛躍,傍晚收了工,老伴也回來了,門前水泥地掃得光光,花花搭搭灑上水,打開折疊矮桌,飯菜端上來,有滋有味地吃(可比早先在豆棚瓜架下敞亮多了)。吃過飯,華燈初上,城里人的夜生活拉開黑絲絨大幕,她卻從不跟著大媽們跳廣場舞,她洗去一身疲勞,換一件碎花長裙,文文靜靜的,伴著男人上街散步,她覺得這才是城里人的樣子。不過,頭兩回她還羞澀得很,老走路邊,往燈影里躲……

這是她遲來的浪漫?是沉睡在心底的那粒種子抽芽了?只遺憾這些都發生在干一天活、公司下班之后很短的時間。而第二天早晨,她又套進那身質地粗糙的工作服。實際上,她的工作遠非撿撿塑料袋、廢紙那么輕松,這只是上班前或者走在路上的“順手牽羊”,她的“主陣地”在樓群“腹地”,打掃我們宿舍樓的衛生。她管著十個樓道,每個樓道六個樓層,每個樓層二十級臺階,加起來一千二百級。唯美的詩人把踏樓梯想像得像雙腳叩響琴鍵那么迷人,但于她,沒有如此詩意,如果非打個比喻,那它就是她的泰山南天門“十八盤”。規定樓道一周全面打掃一遍,今天掃地,明天拖地,后天擦樓梯護欄、墻圍子和門窗。白天她在樓道里忙上忙下,晚上老做夢爬山,兩腿沉重、酸痛,好不容易爬到山頂了,恍恍惚惚,咋又落到山腳下?一次次攀上“高峰”,又一次次沉到“谷底”,無始無終,這不成了那個滾石頭的西西弗斯?其實累和苦都不要緊,最令她頭疼的還是這單調、乏味,她全部的世界就是這一級級的樓梯,哪一寸地面、哪一寸扶手沒摸過千百遍?一丁點兒新鮮感都沒有了,連眼睛里都生了硬硬的繭子,拖把早已厭倦,水桶不肯再呆在這兒,可是她卻好像把自己賣出去一樣,再躁再煩,樓梯兩邊再沒風景(南天門“十八盤”還有懸崖峭壁的險峻之美呢),這“山”也得爬,命中注定了這是她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路(難道,是樓道里太枯寂,她在外面才那么歡?)……

“亂丟果皮,隨意吐痰,可恥、可恥啊!”我狠狠地罵自己。現在我看到一個煙頭,就像看到一個敵人一樣厭惡、痛恨。可我懂得這一點太晚了,我可曾想過,我們干凈清爽的居住環境——這我們視若無睹的東西——是以她們付出巨大的勞動作代價的,不愛護公共衛生——何時把這當成一個問題——是對他人勞動的輕侮?然而我又幫不了她什么,我僅僅能做到,從外面回來,先蹭蹭鞋,少沾點泥土上樓;刮大風的時候,趕快關上樓門(有人在樓門上焊了一個鐵鉤,在外面墻上裝了鐵環,白天把鐵鉤掛在鐵環上),不讓那打滾奔跑的樹葉竄入樓內……

這年夏天小區里角角落落滾動熱浪,和酷暑氣溫一起升高的是人們的情緒,大家聚團成堆包圍著一個話題——漲工資。你漲多少,我漲多少,只只眸子光芒四射。工資每年都小調,這次是大調,上調幅度特別大,是個官兒就漲兩千多元。市委市府宿舍區,天上隨便掉下塊石頭就能砸著一個當官的,所以整個小區好像在“過年”。我想到了清潔工們,她們的工錢卻不漲,聽說她們的工錢多年沒漲了,她們的工錢低得叫你不好意思問,問會傷她們的自尊心,說到底工資關乎尊嚴。為什么不給她們漲工錢?沒有人管這些。那個時常站在院子里、拤著腰、指手畫腳、監督她們的人,應該熟悉她們的情況,清楚她們流了多少汗水,可是他卻調轉過腦袋,裝聾作啞。或者,你提要求吧,向電視臺反映吧,就是不給你漲,你能怎么著?不是有人“鬧事”過嗎,有什么用?更堂而皇之的理由是,她們“不在二十四節氣之內”,一句話,就輕輕地將所有的質疑推開,這就好像釋迦牟尼一翻那只遮天的大手,把區區孫猴子扣在下面,困你五百年,沒商量。

在這世上,胸有道義是這么難!甚至只是抱一顆同情的心有時都很尷尬。這段時間我淪為小毛賊似的,怕與她狹路相逢,怕她問起我們漲工資的事。還好,她還是從早到晚歡快地勞作,興致勃勃,好像她并沒聽說什么,或許她懂得一切都與她無關。要是這樣反而好了。可是有一次她在水龍頭下接水,我外出買菜,她卻把我喊住,走過來小聲問我,工資能漲到個啥數。我略一遲疑,竟如實告訴了她。但旋即我就又悔又恨,因為我的工資十倍于她的收入還要多,而且我說那個五位數數字時忽然掩飾不住地帶了幾分得意!“你們多好,你們多好。”她連連向我道喜,艷羨不已,但繼而臉上漫過濃濃的霧霾。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歹手機振鈴,救我慌慌逃開……

秋送走了夏,又迎來了冬,排排喜慶的熱浪還沒完全消退,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雪呼嘯而至,小區深陷于零下二十二度的冰淵。梨花似的雪絮在空中綻放美麗無比,濕滑了路面卻有礙出行。以往雪一停,左鄰右舍紛紛出來,掃的掃,鏟的鏟,熱火朝天,那是一幅多么動人的畫面!可是近年下雪人們都貓在家里不露頭,你不干,我也不干,連“門前雪”也不掃了(這天正好是周末,大家都在家啊),而專等著清潔工來清除,好像人家就活該在雪地里受冷,你就理應在溫暖的室內享受,人家就天生微賤,你就天生尊貴。更有人不惜在樓下拍雪景,凍透身子,也絕不鏟一锨雪。我注意到,我們樓前只有她一個人在掃雪(記得夏日雨天排水也是她自己),她吃力地掄著那把大掃帚,掃啊掃;對車輪碾過結為硬“痂”的雪,她又揮動鐵锨,鏗鏗鏘鏘地鏟。尖利的老北風吹起她蝶羽似的工作服,好像要一刀一刀剝開、割碎它,也顧不上扎緊。這里結束,她又急急火火地轉向另一座樓。被皚皚大雪裹住、壓低的樓群,一片銀白,只有她的帽子在中間紅艷著,只有這一簇火苗在躥動,在燃燒!

大熱大冷都遠逝了,一切歸于平靜、平淡。又過了多久,誰也說不清,小區的日子已被時光之水洗滌得發了白。人們依舊上班、下班,循環往復;她也依舊快樂地忙碌,日復一日,一遍遍數那一千二百級樓梯,在她的南天門“十八盤”上攀援。百無聊賴了,孤獨了,她就哼小曲兒(仿佛這是她驅逐寂寞的一根棍子)。一天,我從外面回來,踏上樓梯,聽見她在二樓我家門口的位置,一邊拖地,一邊哼唱——她哼的是民謠《小白菜》!“弟弟吃面,我喝湯呀;端起碗來,淚汪汪啊……”聲音如絲如縷,哀婉凄惻。在寂靜無人的樓道里,獨自哼唱,這才是真實的她,至少是她的一個側面。它顛覆了我對她的認識,原來我并不真正了解她。這叫我驚愕萬分。可是轉而又想,這很正常,這支歌謠,哪個農家女不唱?在我有限的接觸范圍內,奶奶唱《小白菜》,母親唱《小白菜》,姐姐也唱。不只我們這個地方唱,北方地區到處流傳。而這只是有代表性的一支,在我們魯中,還有《菠菜花》、《苦菜花》、《小黃翅》、《拉纖謠》、《吃和穿》、《十八的大姐九歲的郎》、《光棍漢》等不少這種苦調的歌謠,祖祖輩輩都唱這些歌謠,一代一代傳唱下來。

我停下步,我不能打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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