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艷苓《灶屋三題》
想起鍋灶
在鄉(xiāng)村,家家都有灶屋,那是燒鍋做飯的地方,城里人稱之為廚房。不過,還是灶屋聽起來顯得實在、質(zhì)樸,說話間心里就暖暖的,不像廚房,一聽就讓人覺得冷冰冰的,少了些人情味。
鍋灶是灶屋的主角,這從名字上就能看得出來。灶屋,顧名思義,定然是鍋灶的所在地,鍋灶理所當然地占據(jù)了灶屋的顯眼位置——進門打眼就能看見。鍋灶常常挨著墻角支,因為有墻的支撐可以節(jié)省材料,且容易在兩面墻的夾角處砌煙囪。
有了鍋灶,灶屋才能對得起自己的名字,也才能發(fā)揮該有的功能。支鍋灶是個技術(shù)活兒,并不是一般的泥瓦匠可以勝任的,因此會作灶技術(shù)的匠人常常被尊稱為“師傅”,受人敬重。鍋灶支得好,燒鍋時灶膛里的煙火會被抽到煙囪里,鍋底火旺不倒煙,省柴省時省力;支得不好,灶膛會往外倒煙,不僅煙熏嗆人,還浪費火力柴草,很難燒開鍋。我家支過兩種灶。第一種是老式柴灶,灶臺左側(cè)通常會帶個風箱用來鼓風,使爐火旺盛。燒鍋時一邊添柴一邊拉著風箱,伴著“呱嗒、呱嗒”的風箱聲和灶屋頂上的裊裊炊煙,滿村滿院便都是農(nóng)家的飯菜香了。第二種是后來時興的自來風灶,不用風箱,只憑風道、煙道等的特殊施工,便能讓鍋底火焰熊熊,且絕不從灶口倒煙。兩種灶都是請師傅支的,除工錢外,還管飯管酒管煙,由此可見農(nóng)家支灶的重要性。
寒冷的冬日,每當母親燒鍋做飯時,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我總是搶著縮在她身邊的爐膛口,朝鍋底看那紅彤彤的鍋底火,以期驅(qū)走冬日的寒冷。火光映著母親和我燦爛的笑臉,一如那平淡而又充滿著些許甜蜜快樂的日子。母親怕我被火燎到,時不時地往后拽我一把。我搶著幫母親燒鍋,拿著燒火棍像模像樣地撥弄著鍋底的柴,火越撥越小,最后竟熄滅了。母親教我,填上柴火后就不要再動它了,不然會浪費火力。燒火要虛,不能往火頭上放太多柴火,否則會把火壓住,做人也得這樣。后來我才明白母親教導(dǎo)我的做人的道理:只有虛心謙讓,才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也才能讓自己的能力像火焰一樣,越燃越旺,越學越多。
每到飯點,母親將柴火填進灶膛,火焰便跳起熱烈的舞蹈。在火苗的舞蹈中,大鐵鍋里的粥熬得黃黃白白的,泛著淡淡的糧食香。鍋邊的鍋巴,酥脆焦香,每每成為我和弟弟爭搶的美食。做午飯照例是先炒菜,一撇子油下去,過一會兒將準備好的蔥花蒜末倒進去,嗞拉一聲,便泛起蔥蒜爆出的油香,真讓人垂涎。莊戶人家是講究節(jié)約的,炒完菜盛出來,還可以就著油鍋下一鍋清湯面或蛋花湯,在篦子上餾一下饃饃卷子,便是一頓簡單而又可口的飯菜了。工作后我常常用電鍋和電磁爐做飯,找不到以前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偶爾想起那大鐵鍋里熱油爆蔥花的嗞拉聲,還是忍不住滿口生津。
鐵鍋里的飯菜美味,然而孩子們的驚喜在鍋底的灶膛里。饞嘴的孩子總是纏著大人要好吃的,大人纏磨不過孩子,初夏小麥灌漿時,便從田間地頭揪幾個青麥穗,燒飯時放在灶膛的火焰上一燒,清香的新麥便爆出焦熟的味道,咬一口嫩得流出白生生的汁水來,甜津津的,足以安撫饞嘴的孩子了。最妙的是秋收時節(jié),玉米、毛豆都下來了,那些沒熟透略青嫩的青玉米和毛豆便成了灶膛的常客,用鐵叉串起來放進爐膛在火上烤。玉米和毛豆的清甜伴著煙火的焦煳味,這才是農(nóng)家孩子最好的零食,比蒸的煮的都更有風味。這時的晚上,村子里常常可以看到捧著烤玉米的孩子,吃得大快朵頤很不講究,結(jié)果嘴上沾了一圈烤玉米上的鍋底灰,誰看見都要打趣一番。灶膛里的美食吃完了,埋在灶灰里的燜山芋還會給我們帶來更大的驚喜。做飯燒完鍋后熄火,但鍋底的灶灰里還有余溫,母親常趁我們不注意將兩塊山芋悄悄埋進鍋底灰里,等我們半下午或晚上嚷餓時,便道:“去鍋底下扒塊山芋吧!”這時便輪到我與弟弟歡呼了,我們急匆匆拿火鉗從灶灰中扒出山芋,拍去上面的灶灰就開吃。在鍋底灶灰中燜熟的地瓜表皮焦煳卻格外香甜軟糯,熏染著淡淡的煙火氣,再美味不過了。
每日燒鍋做飯,鍋底柴草燒盡后留下的灶灰便日復(fù)一日地積滿了。若鍋底灰太多,會影響鍋底爐膛內(nèi)的通風,進而導(dǎo)致鍋灶不方便用。因此,每兩三日,母親便尋一個清晨或夜晚,將鍋底涼透的灶灰用簸箕清出來。別小看這鍋灶產(chǎn)生的“垃圾”,它們用處可多呢!以前村里家家有豬圈,這灶灰便隨著刷鍋的泔水倒進豬圈里與豬糞一齊漚肥,秋耕時便是上好的肥料了。后來我想養(yǎng)蘆薈,聽人說蘆薈喜干,便央母親給我留了一些灶灰拌進土里作花肥。灶灰易拔干,我那盆蘆薈長勢喜人,大約也有它不小的功勞了!
莊戶人家很看重鍋灶。鍋灶是家家戶戶吃飯的家伙什,“砸鍋賣鐵”意味著一家人已到窮途末路了,但凡有一點機會,這鍋也是萬萬不能砸的。正因看重,關(guān)于鍋灶的規(guī)矩習俗就很多。支灶時,在動工前常常要翻一下老黃歷,選個“宜作灶”的黃道吉日動工。還要遵從相應(yīng)的宜忌口訣,比如“灶門對沖禍事兇,灶口向門也相同”,“造灶靠墻有要訣,只靠其一不靠二”,規(guī)矩頗多。遵從這些老規(guī)矩,象征著一家人常年有飯吃,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故而人們都對砌灶心懷敬畏,從不敢馬虎。小年日送灶神也是關(guān)于鍋灶的重要節(jié)日。每到這日,家里便在干凈的灶臺上擺了糖瓜和香爐,主婦們在灶臺邊虔誠地焚香禱告,說些祈求灶君保佑、上天降福的吉祥話。灶王爺在香火的供奉中心滿意足了,才能上傳天聽保佑一家人來年的日子和美順遂。這大約是煙熏火燎的鍋灶一年中最體面的時候了,之后,鍋灶仍靜靜蹲坐在灶屋里,為每個家增添些許暖意和人情味。
翻蓋屋子后,父親請作灶師傅重新支了新灶。舊灶被打碎,沾滿灶灰的泥坯堆在院子里,父親說舊灶土留著來年給地里上基肥,肥力很足,趕得上糞肥。新灶灶臺上鋪了瓷磚,刷完鍋用抹布一抹,整個鍋臺便潔凈如新了。新鍋灶是自來風的,不再需要風箱了,那拉風箱的聲音成了記憶中的鄉(xiāng)愁,可那黃泥巴鑲著大鐵鍋的農(nóng)家鍋灶里飄出的飯菜香,仍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閑話柴火
柴火是鍋灶的親密伙伴,它們的位置在灶膛口的角落里,看著挺不起眼,但著實是灶屋里的重要成員。人們常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仔細想想,無米尚可食野物,無柴卻是難以做出人間美味。想想“薪水”一詞便知,柴薪和水是人們的生活必需品,因而將其并列作為日常費用開支的代稱,意為工資酬金。明朝時就曾將官員的俸祿稱為“柴薪銀”,《儒林外史》中也有這樣的描述:“這是家兄的俸銀一兩,送與長兄先生,權(quán)為數(shù)日薪水之資。”因而,開門七件事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中,“柴”之居首實在是理所應(yīng)當。
莊戶人家由于每日燒柴做飯,因而柴火在人們心中頗具地位。方言中“柴”與“財”諧音,因此人們常將柴火看作“家力”的象征,那鄉(xiāng)間富戶們必是糧豐柴足的。亳州有俗話說,“這下子蹬了他家的柴火捆了”,意思是把人惹惱了,可見自家的柴火實在重要。古代窮苦人家常常上山砍柴,成捆成擔地挑進城里去賣貼補家用。那時候,賣柴可是一種職業(yè)呢,《水滸傳》中“拼命三郎”石秀在上梁山前就以靠賣柴為生。直到現(xiàn)在,柴火仍是莊戶人家取暖、做飯的主要燃料,蜂窩煤、液化氣只作補充罷了。
灶屋里堆放的柴火分為軟柴和硬柴。軟柴就是一年四季地里出產(chǎn)的玉米秸、玉米皮、麥秸、稻草等。軟柴不值錢,因為它們不耐燒。軟柴燒出的火軟,看著灶膛里撲騰一大片火上來了,但后勁兒不足,一會兒就燃盡了。這種柴火平時做飯還行,到了蒸饅頭或燉肉時就顯出不足來,饅頭蒸不熟,肉難燉爛。然而,軟柴也并非一無用處,它們最大的好處就是易燃,常用來引火。燒鍋做飯時先抓一把麥秸或玉米皮,擦根火柴棒引燃,待其在灶膛里燃起大火時,再填入玉米芯、柴棍等,才能將灶膛里的火引起來。因此,無論做什么飯,灶膛口總是留一些用來引火的干燥的軟柴。
每到夏收秋收,除了糧食,莊戶人家還收獲著柴草。金黃的麥秸垛、稻草垛、玉米皮垛,昂首挺胸立在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像是在標榜著自家收成的豐足。那是孩子們的樂園。在柴草垛中間掏一個洞,鉆進去歇歇鬧鬧,跟個小屋子似的,著實令孩子們歡喜。有淘氣的孩子也會將柴草垛上的麥秸或稻草拽下一些鋪在地面上做個軟墊,大家比賽著滑滑梯或從垛頂上往下跳。倘若被大人看見了,往往引來一番責罵,一則大人們害怕孩子摔著,二則小皮猴兒們會將齊齊整整的柴草垛撲騰得亂七八糟,還得費時間收拾。舊時窮苦的人家若實在買不起鋪床的席褥,便在炕上或墻腳鋪一層干凈細軟的稻草,倒也和軟舒適,這也算軟柴的另一用處了吧!別看那么一大垛柴草,可實在不經(jīng)燒,短時間內(nèi)便見柴草垛下去一半,因此軟柴并不是十分受主婦們待見。
主婦們歡喜的是硬柴。最正宗的硬柴便是劈柴了。劈柴是用斧子將枯死或朽掉的粗木劈成的塊狀或短條狀木柴。這種柴火耐燒,且?guī)в幸还勺訕淠镜那逑阄叮钸m合需要硬火的蒸饅頭和燉肉了。劈柴向來是男人的活計,需要大力氣。將短木立在地上,甩開膀子,舉起斧子照著木頭中間砍,連著幾下,木頭便從中間砍裂成較細的劈柴了。每到過年前,母親便派父親將院角和屋后沒用的枯樹和梁條劈成大小均勻的短木條,這時,我這個看客會被趕回屋里去。因為劈柴比較危險,說不準斧子會掄偏或木屑亂飛打到人,父親常趕我躲遠點,“寧看拉屎的,不看劈柴的”,以免遭受無妄之災(zāi)。柴劈好后,父親將它們整整齊齊地碼在灶屋的角落或院子里的避風雨處,為過年時的蒸炸燉炒準備好燃料。過年時燉肉打糕,用的都是這種劈柴,火硬好熟,也不用經(jīng)常續(xù)柴。看來,過年時用的東西都是最好的,這是一個不變的真理,連柴火都是最好的呢!
劈柴雖好卻比較難得,畢竟哪里會經(jīng)常有枯樹和朽木呢!這時,次一些的樹杈和棉花棵子也勉強算得上硬柴了。到了冬季,家里缺劈柴的人家常會去黃河大堤外的樹林里拾柴火,主要是去撿拾枯掉的樹枝。將林中的枯枝拾作幾堆,用草繩捆緊了,少的話可以用扁擔挑,多了就得用地排車拉回家了。若是用地排車,人們一般還會用耙子摟些落葉順帶著,反正已經(jīng)動用了車子,干嗎不多拾些柴火呢!雖說樹葉是軟柴,沒什么大用,但依著莊戶人家的勤謹節(jié)約,那也算是賺得了。落葉是比較細碎的軟柴,只能用大包袱盛,大包袱是用四個化肥袋子縫成的,約十平方米,盛滿落葉后對角系好,扔在裝滿柴棍的車頂上,拿草繩一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囊卉嚥窕鸨憷丶伊恕J盎貋淼牟窕鹫R齊地碼在大門棚下和灶屋里,越發(fā)讓一家人覺出日子的豐足與安樂來。
隨著社會發(fā)展,煤球爐、電磁爐、電飯鍋等新型廚具層出不窮,連烙餅、煮雞蛋都有了專門的廚具。這些新廚具方便快捷干凈,十分受人們青睞,柴火灶似乎漸趨沒落了。但去莊子里看看吧,每家每戶還都支著柴灶鐵鍋,畢竟蒸饅頭、蒸包子、燉肉、打糕等還得靠柴火灶。柴灶蒸一鍋饅頭能撐七八天,不似電飯鍋,蒸那七八個包子也就剛夠一家人一頓吃的。因此,柴還是家家戶戶必需的。只是,拾柴火的人少了,大家都忙著出去掙錢,柴火嘛,秋收麥收時多留點秸稈也就差不多了。
柴火燒大鍋做出的飯香,熬出的粥米黏糊滑潤,炒的菜肴香氣逼人,蒸的饅頭煊軟勁道,村里人都這么說。只要家里有柴火,母親總是燒柴做飯,電磁爐、電飯鍋只是平時缺柴燒救急時才用。許是因此吃刁了胃口,有一次父親邊吃飯邊抱怨:“今天這棒子糊涂怎么喝著不香呢,是熬的會子小了吧!”被嫌棄手藝的母親說:“用電鍋做飯你還想吃出大鍋的味兒,怎么著還是柴火熬得糊涂好喝。”父親不言語了,但麥收秋收時少不得會費勁兒多備些秸稈柴草。
柴火是沉默的卑賤者,滿山滿野都是,誰也不會多看它們一眼。然而,它們卻有著自己的尊嚴。在風中,柴火旋起輕盈的身姿,飛揚著唱出青春之歌;在地上,柴火接受自己的使命,沉默著準備獻身人類;哪怕進了灶膛,那貌不驚人的柴火也會跳起燦爛的舞蹈,完成生命的意義。
工作后,城市里干凈的廚房自然是容不下臟亂的柴火的,因而我也很難再吃到有著草木清香的柴火飯了,時常咽痛上火。每至此時,我便開始想念家里柴灶煮出的黃澄澄、香糯糯的玉米糊涂,那是我治療上火的良藥啊!有一次家里來客人,我去市場買些鹵味熟食,柜臺右邊的明顯比左邊的貴不少。詢問原因,攤主說:“左邊是鹵的,右邊是用果木烤的,那木柴多貴,兩塊錢一斤呢!”我不禁訝然,原來,柴火也開始身價百倍了呢!
土炕溫情
灶屋里占地兒最大的還要數(shù)土炕。北方的農(nóng)村在嚴寒的冬季缺乏取暖設(shè)施,老實巴交的土炕就接過了這個難纏的活兒。家鄉(xiāng)農(nóng)村的土炕常設(shè)在灶屋里,與鍋灶的里側(cè)相連通,將燒鍋做飯時的煙火熱氣二次利用,充分體現(xiàn)了莊戶人家勤儉節(jié)約的智慧。
土炕在灶屋里地位頗有些尷尬。灶屋主要是鍋灶的處所,柴火作為附屬物自然得跟著。土炕卻不然,既不是燒鍋做飯的主角,又不能為人家鍋灶提供能量,反而要借助人家的熱量為自個兒服務(wù),難免惹得鍋灶柴火一陣嫉妒厭煩,今日柴火灰給炕席上落一層煙塵,明日鍋灶給被褥抹一些水汽,盡給它找麻煩事兒。然而土炕并不在意,它就像廚房里默默勞作的老大哥,面對淘氣的弟妹們,它只淡然一笑,依舊默默立在屋角,為整個灶屋提供溫暖。
在農(nóng)村,支灶盤炕是一體的活計,每戶人家在支新灶時總會加些錢讓師傅順便給盤好土炕。過去盤炕是用碎麥秸摻黃土脫出的土坯,土坯壘成方柱體做好煙道,上面搭上平凈整齊的石板,最后將炕的四周與上面覆上和好的泥漿,用泥板子抹平,待其自然干透便是盤好的土炕了。過一兩年,舊炕的泥坯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粉碎后可與舊灶土一同留作基肥。以前農(nóng)民買不起化肥,常將盤了兩三年的舊炕拆除粉碎,與糞水混在一起喂田土。后來因土坯易塌,且化肥漸漸取代了糞肥,土炕也開始轉(zhuǎn)由磚砌板搭,炕面抹一層水泥,更結(jié)實也更干凈了。雖是如此,但“土炕”這一名字卻一直沿用下來。
因要借助鍋灶的余熱,土炕必與鍋灶相連。有些人家灶屋小且沒有隔間,土炕只能憋屈在鍋灶的一側(cè),每日燒鍋做飯產(chǎn)生的煙塵水汽屢成大患。聰明的主婦們自有辦法,做一塊與床同大的布單,每日疊被鋪床后將布單整個兒覆在炕上,待晚間睡前再掀開,以免被褥沾灰受潮;還可以在炕墻鉆釘拉線,繞著土炕整個兒掛一方帳幔,將土炕隔成獨立的小空間,即可隔絕煙塵沾染。灶屋大的人家的土炕就比較舒坦了,挨著鍋灶里側(cè)砌一堵墻,土炕盤在墻的另一側(cè),這就將鍋灶和土炕分隔開,形成一個既暖和又干凈的小隔間,一日三餐坐臥起居便都在一處了,這在寒冬時節(jié)是極為愜意舒適的。
別看土炕在灶屋里地位不高,在莊戶人家心里卻是威信十足呢!舊時人們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就是“兩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熱炕頭自然是指土炕。如今也是,去別人家串門,主人家表示歡迎時總是親熱地拉著女客到炕上坐,滿口說著:“快到炕上坐。”這是有緣故的,以前莊戶人家缺椅少凳,最尊貴的太師椅是男人們的專屬,女客們只能坐在小矮凳或墩子上,位置矮了人心里自然不舒服,難免覺著低人一等,但去炕上坐就沒這么多顧忌了,一則土炕與椅同高,二則請客人坐在私密性較高的炕上,客人會覺著自己較受重視,三則炕上暖和舒適,這也是略表熱情之意。土炕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土炕待客,故而成為一家人的門臉兒,但看炕上的歸置擺設(shè),便知這家主婦是勤是懶。我家土炕代表的自是母親的臉面。土炕是新盤的,紅磚支柱水泥炕面,底下墊了葦席,上面鋪著棉褥與漿洗得平整干凈的床單,炕墻周邊貼著清一色的“童子送福”年畫作炕圍子,既顯喜慶又可防墻灰弄臟被褥,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摞在炕頭,平實樸素卻又整潔大方。每年過年前,母親都要為土炕更換新炕圍子,將舊年畫揭下,換成其他式樣的新年畫,如吉花祥云、瑞獸佳禽、壯麗山水等。再鋪一領(lǐng)新炕席,搭塊新床單,整個土炕就大變了模樣兒。
冬日的早晨,我總喜歡窩在炕頭上,前面包著被子后邊靠著枕頭,只露出一個小腦袋聽爸媽閑拉呱兒或看電視,身上暖和和的,心里喜洋洋的。不過這只是平時,大年初一那日,母親必早早叫我起床,鋪床疊被整理炕沿,紅紅的被面喜慶的年畫,直把個樸拙笨重的土炕打扮成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了。待母親整理完畢,各家叔嬸哥嫂也就來約我們一起去給長輩們拜年了,進門一看整潔吉慶的土炕,連連夸贊:“嫂子,你家這炕拾掇得能娶媳婦了。”母親聽了自然高興,這是客人們對她的認可和贊美呢!
因土炕是農(nóng)村冬日的主要取暖工具,舊年人們在孩子小時沒那么多講究,故而只要有隔間或灶屋夠大,一般人家的土炕都盤得較大,足夠一家?guī)卓谌诵傻摹?活^是煙氣最足最熱乎的地方,一般留給老人孩子或家里的壯勞力,其他人便依次排開,像一排茁壯的小楊樹一般。冬日寒夜,雙腳凍得冰涼,一鉆進炕上的被窩,立馬被一股暖融融的溫暖包圍,似甜,似軟,似綿,如同窩在母親軟軟的懷中,一種舒服勁兒包裹了滿身滿心。若孩子大了,便被趕到其他屋里分鋪,夜里睡覺時沒有土炕,就像在冰窖一般,不過仗著年輕火力足便也扛過去了。然而,土炕的暖早已印在心里,久久難忘。
土炕最暖的時候是過年前。俗話說:“省了鹽,酸了醬,省了柴火涼了炕。”柴火是土炕的溫暖源泉。然而,舊年莊戶人家視柴火如家力的象征,常只借著一日三餐燒飯的余熱暖熱炕頭,哪兒舍得為暖炕單獨浪費柴火呢!故而在平時,土炕只是溫熱的,舒服是舒服,只是第二日早晨當熱氣散盡時,便微覺涼意了。過年前則不同,臘月底每日蒸饅頭、炸丸子、燉肉,鍋灶基本上閑不下,那鍋底的煙氣在炕道里飄蕩,直把整盤炕熏得熱氣騰騰。每次蒸饅頭或炸供時,母親總要將炕頭的被褥掀起散熱,我不解,熱氣散了夜里炕就不熱了。母親說:“過年燒鍋用的是劈柴,一天要燒好幾鍋,晚上炕頭不燙人就不錯了,還會涼?再說要是不掀開席褥,回頭萬一火大了能把席子點著呢!”聽得我一陣心驚,再也不敢提意見了。當天夜里,母親撤掉一床被,每人只著一層薄被,仍被烤得翻來覆去地像“貼餅子”一般,好容易睡著又被渴醒,灌了兩大碗涼白開才算舒坦,第二日醒來,半個身子都露出來了,仍是熱烘烘的。自此,我再也不敢睡那么熱的炕了。
睡火炕解乏,這是老人們常掛在嘴邊的話。父親就極歡喜滾燙的土炕,他說那熱得燙人的炕暖暖地烤著腰背,平時經(jīng)常酸痛的腰背舒服多了。有一次,我受涼感冒,母親將炕燒得滾熱,又給我灌下一碗姜糖水,捂上被子在炕上發(fā)汗。我悶頭躺到半下午,醒來只覺身子輕快了許多。看來,土炕還是一位無須藥方的妙手神醫(yī)呢!
炕熱屋子暖。一盤暖暖的土炕暖熱了整間灶屋,融化了冬日的嚴寒,溫馨著主客的情誼。過年回家,我放著自己的房間不睡,仍與大家一起在炕上擠,任那源源暖意從背后傳遍全身,溫暖著村莊之子質(zhì)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