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文清麗的土》
2004年3月到7月,我在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習。對我而言,這次學習意義重大。回想起來,雖然我沒有任何一部小說作品的產生和魯院的學習有直接的關系,但經年之后就已明白,魯院的作用其實是一種更長效的方式,是一種緩慢的滲透和激發。聽課、閱讀、交流乃至課余時間的日常生活,都是營養。有的營養是直接的,當時就能夠立竿見影。更多的營養則是婉轉的,多年后才能味至醇厚。后者好像也很適合描述一種同學關系:在學習期間情意清淡,學習結束后反而日漸深濃起來。比如和文清麗。
如果記憶可信的話,我印象中,當時班里的女生是十六位。男生大概要多一倍的樣子,被同學們戲稱為“狼多肉少”。既是如此,女生們理應更親密一些的,但事實上畢竟都是攜帶著各自的背景活到幾十歲的成年人了,不好裝作兩小無猜思無邪。因此很快就自然分流成了幾個小小的朋友圈。我和清麗不在一個小圈,卻也是友好的。看到她的笑容你就會知道,她很難對誰不友好。
見她,也就是一三五上課的時候。見面通常只是匆匆打個招呼。私下里的飯局,我跟她也不在一個小場子里。偶爾課間聚在一起閑話,也會很純粹地說些寫作問題。我很喜歡這種時刻。大家的觀點經常有所不同,相互爭論、辯駁一下,也未見得需要說服誰,但大家都由此獲知了更多、更豐富的想法和觀點,這一點尤其寶貴。——真的,我覺得豐富特別重要,對我而言,文學最重要的價值之一,就是豐富。這個世界,也許沒有絕對的正確,但是會有真正的豐富。
這時候的文清麗,常常是沉默的,靦腆的。偶爾她也會提出異議,帶著點兒天真和倔強的神情,很耿直。我很愛聽她說話,其時她早已經在北京定居,剛剛還分到了地段和戶型都很不錯的房子,正在裝修。就工作和戶籍意義而言,她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了,可她的話音兒里還有點兒陜西腔,有點兒土,這讓我覺得十分親切。和我一樣,她也不大會穿衣服。甚至可以說,她穿衣服的風格也有點兒土,這也讓我覺得親切。
學習即將結束的時候,承蒙孫麗萌同學的盛情,班集體去了一趟內蒙古,名曰社會實踐,其實就是采風游玩。從那之后,大家各奔前程。跟很多同學,至今都沒有再見過,和有的同學,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再見著,清麗就是這種。記得有一次,我到北京參加中國作協的一個會,住在國二招,她說要來看幾個作家朋友,也會來看我。晚上,她果然來了,簡單地敘談了一會兒,她就走了。這短暫的一聚,雖然沒說什么,卻也讓我心里暖暖的。對了,她還來過我老家焦作一次,我們倆不是一個會,卻在一個酒店邂逅了。不期而遇,讓我很是有些激動,激動的結果就是,我沒看清腳下的臺階,當著她的面,摔了一大跤。然后絮話的主要內容就變成了,她時不時地問我:你腿沒事吧?你腳沒事吧?你沒事吧?
在沒有微信的年代,不見面時的我們會常常互發短信,問詢彼此寫了什么東西,看到對方發表了什么作品,獲了什么獎,也都會互相祝賀。身為《解放軍文藝》的資深編輯,她從不忘很敬業地向我約稿。我們之間,就是這種最正常的同學關系兼編作關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我們甚至不談彼此的私人生活,不絮女人之間的家常。她不說,我也不提。清麗的氣質是那么端莊正大,讓我有點兒懷疑那些瑣碎話題是很不宜出現在我們之間的。
微信出現之后,似乎漸漸與以往不同了。微信的表情包讓我們調皮和活潑了一些。她曬的朋友圈也讓我對她了解得更多了一些。還別說,看朋友的朋友圈,即使遠隔千里,也有見圈如面的意思。清麗曬的生活內容很繽紛:跑步,賞花,旅行,采風,編稿……她編了什么作品,她編的作品被什么刊物轉載獲了什么獎,她寫了什么作品,她的作品被什么刊物轉載獲了什么獎,都會一一和大家分享。她的寶貝兒子也從了軍,她親昵地稱他為“賈上尉”,他寫的作品在《解放軍報》《解放軍生活》等報刊發表了,她也驕傲自豪鏗鏘有力地發聲:“祝賀賈上尉!”
今年6月底,她發了一個朋友圈,曬了好幾張照片,按照年齡排列,第一張是她很小的時候,應該是剛剛參軍,和戰友們在一起。全都是稚氣未脫的萌萌的女兵們。其次兩張就是我們魯院同學們在內蒙古的同框。她黑上衣,白裙子。一張是她戴著墨鏡,我們站在大樹下,她很有些酷酷的樣子,然而也還是笑著。另一張是在草原上,我們幾個同學并排站著,都在大笑。另有一張照片就是如今的她了。她的文字是“三十年。十五年。現在。老的是年華,鮮嫩的是夢想。”——三十年是指從軍三十年,十五年是指魯院吧,從2004到2019,正好是十五年啊。夢想還鮮嫩,甚好。
和她更深度的相見,自然是在她的作品里。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兩篇。一篇是她的短篇小說《送父親上路》,發表在2011年的第6期的《廣州文藝》上。我并沒有第一時間讀到,是六年之后,在清麗的朋友圈讀到的。覺得寫得太好了,于是轉發在我的公眾號“河南喬葉”上。也忘記了是否告知過她一聲。我用的照片是她站在一棵秋天的樹下,樹的葉子已經紅了。她穿著一件紅風衣,里面是白襯衣。干凈,明亮,溫暖。
另一篇就是《咱那個》。《咱那個》可以當作小說讀,也可以當作散文讀。事實上確實有兩個版本。一個是中篇小說版本,一個是散文版本,發表在《人民日報》上,我深愛的就是散文版本的這篇。寫的是她的親侄子,英年早逝,也是個軍人,因公犧牲時,才21歲。“我們老家有個風俗,離開人世的人,是不能再叫他的名字的,否則他在那邊不得安息。所以四嫂每次提到大侄子,就稱:咱那個。一米七的個子,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四哥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到現場去看看。四哥不善言談,他去了,看到了什么,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講。遠在老家的母親見四哥幾天不回家,一遍遍地給四哥打電話,四哥都摁了。直到媽第三次打成電話,四哥從殯儀館出來,握著電話,一字一句地說,媽,我好著呢,過兩天就回家。”
寫孩子的父母,她的哥嫂:“10年后,我和哥嫂參加完外甥女婚禮后回到家,四嫂坐在沙發上,電視放著秦腔戲《龍鳳呈祥》,是四嫂最愛看的。她關了,坐在我對面,說,咱那個要是沒走,該結婚了,他跟李超同歲呀。李超是我外甥女婿,也是那天的新郎官。我說,是呀。過了幾天,四嫂又說,咱那個昨晚在夢中告訴我,他結婚了。”
這篇散文不過千把字,沒有一句抒情。全是白描。就是這篇短短的散文,我每讀一次就會哭一次。我不知道其他人讀了之后會不會哭,但我能斷定,但凡為人父母者讀了之后,即使不哭,也會想哭。如果連想哭的情緒都沒有,那顆心,不知道該是多么可怕的硬呢。
她還有一篇散文,叫《看見》,她如此寫母親:“家里一直沒表,母親就是在觀天色中,叫我上學,一直到我高中畢業,一直到我參軍離開了家。我在家沒做過一頓飯,沒拿過一根線。上高中住校,我才學會了自己梳頭。不像我的很多女伴,上小學時,就給家做飯打豬草,帶著弟弟妹妹玩耍。下午一放學,放下書包,接過母親遞我的油熟辣子夾的饃,跟男娃娃滾鐵環、上樹、跳沙包、捉迷藏,母親不叫我,我玩得根本想不起回家……我當兵走時,母親半夜起來給我烙鍋盔。她說只有當天做的,才好吃。鍋盔里放著花椒葉,上面焦黃,看著干硬,吃到嘴里又軟又香。母親叫我起床時,一摞鍋盔已全出鍋,我的棉襖、襯衣,被母親暖在炕上,穿在身上暖和極了。”
——她是陜西長武縣人。我驚訝地發現,她最打動我的文字,就是她攜帶著故鄉氣息的文字,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那里面飽含著黃土地的氣息,意蘊深沉。她當然也有很洋氣的散文和小說,近兩年,她的勢頭尤其足,寫了很多一看題目就很洋氣的作品,比如《耳中刀》《世界以痛吻我》《兩只憂傷的老虎》等。可是,我要誠實地說,我還是更喜歡土的那些,因為那土,是生她養她的黃土地的土,是她精神基因的土,是她靈魂血液的土。我的精神基因和靈魂血液里,也有這種土。我越來越愛這種土,因此,也愛所有人的這種土。
行筆至此,有點兒忐忑,不知道她是不是會介意我說她土,我想,她應該是不介意的。之所以有點兒忐忑,是因為和文清麗不曾深談過,沒有清晰地確認。但從不覺得她有本質的距離。總覺得只要有機會,就能和她成為特別好的朋友,是那種可以把家門鑰匙和銀行卡密碼放心相托的朋友——她的身上,凝聚著我們最可以信任的傳統的美。有時候,我甚至會無厘頭地幻想,如果我有文清麗這樣一個姐姐,該多好啊。這個豁達的人,寬闊的人,厚重的人,真誠的人,可愛的人,我愿意被她管教,被她訓斥,被她牽掛,被她關懷。我也很愿意和她一起回老家,摸摸親愛的土。